饶过了他,也饶过了自己。 搭在窗沿上的手指,随着他心思念想的起伏,轻轻颤了一下,接着眸光闪烁,便慢慢地勾唇笑了起来。 俗语言,给点阳光便灿烂。 说的大约便是沈独了。 也懒得披那外袍,他仗着自己如今功力全复且有涨,gān脆就着那中衣,赤着脚,推门走了出去。 门开时有轻微的声响。 那僧人明显听见了,可没回头。 沈独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奇怪的不满来,可前后算算人家好歹救了他一命,真的“渡”他过了这一遭劫难,便只好将这不满压了下去。 吊儿郎当走到和尚身边,他“喂”了一声。 “秃驴,谢了啊。” 僧人终于转过了头来,看了他一眼。 请冷冷的目光,淡静平和,似乎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可沈独感觉着,这目光有些奇怪,总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可具体是哪里,他又实在说不上来。 人坐在台阶上,那姿势少见地多了几分随性,月白的僧袍衣袂和下摆便都软软地落在他身旁。 台阶再gān净,也有些灰尘。 沈独走过去的时候,便已经看到了。 这时只坐了下来,就在他身边,俯身伸手将他那垂落的一片袖袍捡起,chuī去了那沾着的一点浅淡灰尘,然后将之放在了自己掌心。 他垂眸看着,唇边笑意加深:“一个人坐这里,在想什么?” 僧人是个哑巴。 他当然不会回答。 所以意料之中的,沈独看见僧人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看向那一座巍峨的山峦,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将他那袖子捂了,然后一挑jīng致的眉梢,又“喂”了一声。 僧人再次回首。 于是沈独那笑容中便沾染上了几分自得的恶意,也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逗弄,竟然歪头看他,道:“我猜,你是在想我。” 若此刻有旁人听了,或恐要为他此刻的厚脸皮大笑三声。 可偏偏坐在这里的是僧人。 他定定注视了沈独片刻,末了只浅浅地勾开了唇角,是抹极淡,却也极好看的笑。 沈独心一下苏了半截。 先是没忍住骂了一声“贼秃驴以色惑人”,后头又没忍住,一脚抬起踹了他一下,只是那白皙的脚掌却没带几分力道。 “怎么,你敢说不是?” 或许,还真是不敢吧。 僧人眉眼低垂,面容比起昨日倒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添上了一种隐隐的苍白,还有几分不易为人察觉的寂落。 他微微一摇头,依旧不答话。 沈独却没看明白:“摇头,是说不敢,还是不是?” 僧人不答。 沈独最见不得他这要死不活、垂怜苍生的慈悲模样,心里面邪火起来,先前脸上那好人的表情便都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妖邪气四溢的一声冷笑。 “上都被老子上过了,装什么清高!” “……” 僧人掀了眼帘,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咳咳……” 沈独一下便装模作样地咳嗽了起来,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底那一股奇怪的心虚,竟是“假戏真做”,一下岔了气。 脸红到脖子根,就连耳垂都红了些许。 僧人到底是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多表现出什么更让他难堪的来,只是低眉敛目,伸手拉了他右手过来,将自己被风chuī得微凉的指尖,轻轻压在了他腕间。 山岚轻拂。 竹影摇摇,都落在他身,仿佛在那月白的僧袍上,画了稀疏的光影。 沈独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对方的指腹下鼓跳,生动而且鲜活。一如昨日,他能感觉到对方在自己的体内…… 莫名想笑。 大约是如今元气尽复,他心情好吧,竟然又故意开了口:“和尚,你知不知道,昨天我是骗你的?” 压着他脉搏的手指顿了一顿。 可僧人没抬眼看他。 沈独注视着他的目光,却越发兴味起来,只在心里描摹他的轮廓,然后轻飘飘道:“我不是没想过杀你的,只是后来改了主意,又不想罢了。” 人在绝境,总能做出一些平常做不到的事情来。 超越极限。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超越自己的上限,也可能是突破自己的下限。 沈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哪一种,可他知道,僧人最终选择了渡他,这便算是已经达成了目的。 旁的,也就不重要了。 这天底下的东西,从来只有他不想要,没有他得不到。 所以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也没有半点的慌张,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僧人的神情,还凑近了他,懒洋洋地将下颌搁在了他稳阔的肩上。 一下笑得有些神经质。 “秃驴,说实话,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第23章 顾昭的回信┃不空山北,闻君未死,憾哪! 也。 用得可谓极妙, 甚而可以说极微妙。 同一个字, 可以是此, 也可以是彼。到底会听出哪一个意思,其实全看听者是什么心思,潜意识里又愿意怎么想。 沈独问完就没说话了。 僧人搭着他腕间脉搏的手指也没有移开。 只是两个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沈独那一双沾染了妖邪气的眼眸就在咫尺之间打量着, 能清楚地看见僧人的耳廓,侧眸便是他长长的睫毛,慈悲的双目, 高挺的鼻梁, 微抿的嘴唇。 完美得如同上天的造物。 所以在僧人眼神闪动的一瞬间,他便看了清楚。 那是一种极淡却又极深的眼神, 只转过头来,默然地回视着他, 幽微的眸光中,第一次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审视。 似乎, 是在分辨沈独这话的真假。 又或者在考量,他话里那一个“也”字,指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半晌都没有人说话。 眼见着僧人不回答, 或者说, 是对方这审视的眼神,让他生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比上次他碾死蚂蚁后他眸底那眼神更甚。 更让他不舒服…… 心里堵了一下,沈独唇角一勾,终是无所谓地将下颌收了回来, 嘲讽道:“啧,真是一点也不上当啊。罢了,不喜欢就不喜欢。老子有的是人喜欢!” 言罢已经直起了那没骨头似的身体,直接从僧人身边站了起来,嘴里却偏偏凉飕飕地意有所指:“反正,这世上多的是口是心非的人。” 口是心非,也不知指的是谁了。 他手挣脱了僧人的手。 僧人还是不说话,双目悠远而深静,又向着不空山的方向望去了。山巅上那天机禅院磅礴的影子,映入了他的眼底,也仿佛落进了他的心底。 沈独是不知道那禅院有什么好看的。 旁人看到这禅院或许会想起很多,可眼下的他看到这禅院,只能想起那个出手gān净利落、狠得不像佛门中人的慧僧善哉。 一时恨了个咬牙切齿。 若不是前夜夜探千佛殿,不意撞见此人,还为对方重伤,只怕他六合神诀的反噬也不至于提前发作,还让他如此地没有招架之力。 咳。 虽然好歹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但这梁子算是结得深了。 心里面念头一闪,他站在台阶上,站在僧人的身边,负手仰望山巅那禅院,只问了僧人一句:“和尚,我是个魔头,你该猜着了。如今禅院正在找我,你这般藏着我,不怕他日东窗事发,受人惩罚?” 这一次,和尚沉默许久,但却慢慢摇了摇头。 沈独发现,跟哑巴说话,的确很考验人的耐性。 而他恰好是耐性不好的。 平白无故你摇个头,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害怕,或者根本不在乎呢?迷,真的是迷。 他有心想要问个清楚,可待要再开口时,山上却传来了洪钟之声。 “当——” 层云dàng开,鸟雀惊起。 沈独听见顿时一怔。 僧人却一下皱了眉,从台阶上站了起来,目中透出几分凝重的思索之色。片刻后,竟也没说跟沈独告别,便直接抬步向竹林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