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不过都因为一个和尚。 如果不遇到他…… 沈独想,即便是自己落难于不空山,只怕也不会生出这般想法来。顶多是在这里过一段清静日子,却不会对这个地方,以及某一个人,产生本不应该有的留恋。 目之所及,远山苍苍,竹海摇摇。 沈独提着食盒走回,看见竹林里那间自己住了二十多天的竹舍时,一时竟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怔忡。 他站了许久,直到山风chuī冷了身子,才重抬步,走了进去。 罗汉chuáng,小火炉,木书案,竹书架,繁经卷,陋南窗…… 食盒放在案上。 他的目光从书架上那些或新或旧的经卷上慢慢滑过,最终落回了画缸里,将那一幅簇新的卷轴取了出来,缓缓展开。 chūn兰未开,蝴蝶已至。 佛陀不过是在渡这天下苦厄之人,可苦厄人却因此陷入了另一段苦厄之中,为这佛陀济世的慈悲,沉醉着迷。 沈独一下就笑了一声。 他抬手一合,便欲将这画轴投入火盆烧了,可临到要扔时,才发现自己很没出息,不舍得将其毁去。 “还是留着吧……” 时光过隙,忽忽白马。 彼时彼刻,彼情彼心;此时此刻,此情此心。便都当是白日浮华梦一场,梦醒,酒痕犹在人失散。 何必停留,何苦停留? 宽阔的袖摆,飘飘洒洒。 风里面,他携了画,携了剑,出了这竹舍,心里空空,只空茫地朝着不空山那高高的佛顶望去。 他想,如果他还正常,脑子里该不会冒出这疯狂的念头。 可偏偏…… 沈独很清楚,这一会儿,他不仅不正常,还有一种奇怪的、醉酒似的癫狂:“和尚和佛藏,我总该要带走一样。” 第26章 闭口禅开┃慧僧善哉,不过尔尔。 他是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明明来这里的时候都好好的, 怎么要走的时候, 竟然觉得自己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又缺了什么东西? 所以,才想要找点什么,来将其填补。 那和尚。 或者那三卷佛藏。 若说天下还有什么能填上他心底这奇怪的空寂, 大约也就这两样了吧?一个是让他心生眷恋的人,一个是天下武学的至高境。 就保持在这种癫狂的状态里,沈独没有把自己拔i出来, 也不想把自己拔i出来, 只在这醉酒一般的朦胧中,踏着已经西斜的日色, 穿行在不空山之中。 所有曾经翻覆的阵法,都已经无法困住他的脚步。 犹如走在自家庭院里一般悠闲, 甚至还有一种慵懒的扶疏之态。 清风chuī起他的袍角,也chuī起了他的墨发, 竟好似要与这泼墨似的山水都融在一起,有一种天光共水光一色的和美韵致。 他眉间那一抹冰雪,便似不空山顶未化的冰雪。 冷然, 寂寥, 可又有一种出奇的gān净。 沈独本不是什么庸才,跟过和尚很多次,自己也不是第一次闯入,所以即便这阵法有些微妙的变化,也被他察觉了出来。 面不改色地避过。 没多一会儿, 便再一次看见了那一片恢弘的禅院。 禅房和佛殿高高低低的影子,很快便与他前两日趁夜遁逃时所见重叠了起来,只是没有了那凌立佛塔高处、白衣似雪的僧人。 不知…… 是不是又在千佛殿里,等着他呢? “善哉,善哉……” 低低的嗓音,念及这名字的时候,犹如叹息,即便是漠然没有分毫波动,也会让人生出一种幽泉般婉约流转的错觉。 沈独一手负着,暗紫的外袍被风鼓dàng,让他看起来更像是浓重的yīn云。可他面上的神态却很轻松,甚至唇边还带着几分古怪的笑意。 半点都没有隐匿自己踪迹的想法。 他只提了一口气,踩着那一连排的琉璃顶,直接飞身前往千佛殿。 也不知是不是这时辰,和尚们都还在做晚课,或是都去用斋饭了,禅院内走动的人竟然不多。 是以他这么大胆地一路过来,竟也没人发现。 前些天被沈独绝地逃跑时撞破的千佛殿殿顶,已然打上了新木,盖上了新瓦,又刷上了新的彩画,修缮一新。 若非看上去的确太新了一些,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 既没有过那惊险的一夜,也不曾在那善哉手上吃了大亏,更没有撞破这殿顶,仓皇而逃。 在靠近此殿的瞬间,沈独心里就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渴盼。 以他的修为,感觉不到里面有人,或者里面的确没人。 可他竟前所未有地希望自己的感觉再一次出错,希望里面有人,希望里面是那一位曾将他打成重伤慧僧善哉,希望再与他jiāo手…… 也许未必能一雪前耻。 可这一定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纵使可能会让他失去一切,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有什么不好呢? 总qiáng过此刻为这一颗心上的空寂所支配时的难受。 他落在了千佛殿前,若忽略他与周遭格格不入、不合时宜的衣着,单看其面上的神情,只怕会让人以为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来这里寻求开悟的信徒。 抬步入了此殿,连脚步声也没遮掩。 殿内不见一个人,一如他的心一般空寂寂。 只有蒲团前的香案上,供奉着雪莲一盏,线香一柱;释迦牟尼镀着金身,其头颅旁边的佛光都绘成了彩画,里面隐着天龙八部众的影子。 祂悲悯地垂视着沈独,目光竟与那哑和尚神似。 沈独一时有些恍惚。 他竟没能分辨出,到底是这一尊佛的目光与那和尚相似,还是那和尚的目光与这一尊佛相似。 又或者,它们本不相似,只是他心里有那目光,所以看什么都像。 在这佛前,久久伫立。 沈独都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他从那佛祖的双目上移开目光时,西斜的日光照在窗纸上,已经泛红。 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发现他。 他轻而易举地就走到了后殿,一眼扫过去,清净,也gān净,四处都弥漫着那幽微的白旃檀香息。 他不喜欢这香息。 因为这香虽然并不特殊,可他一闻见,总是会想起那和尚。 所以这一次,沈独并没有在后殿停留多久。 他找到了上一次所看见的箱箧,再一次将其打开,里面放的还是那雪白的僧衣,清洗得gāngān净净,也折叠得整整齐齐。 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来,传说中的善哉该是个很自律的人。 只不过…… 那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今天,他只不过是来拿走自己想要拿走的东西而已。 沈独俯身,修长的手指伸向箱箧,在里面轻轻一勾,便将那一串比寻常沉香略轻几许的佛珠勾在了指间上。 十八颗佛珠,还挂了佛头穗。 看起来一粒粒都是浑圆的,可当他拽住其中一颗,将那穿了绳的小孔对着外头微红的天光看时,便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公输之术,巧夺造化。” 天光透过那小孔落入了他瞳孔之中,竟隐约是一些细小到了极致而难以分辨的字迹!沈独不由得赞叹了一声,唇边的笑容也沾上了一抹邪气。 “这等机巧的藏法,难怪这许多年来众人都一无所获了……” 数年来,探过这天机禅院的江湖奇人异士,不说上千,数百是少不了的。 东西可以说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但一则有那慧僧善哉镇守,武功惊人;二则这般明目张胆,且匠心独运,谁又能发现? 若不是那一日机缘巧合,又因为先接触了天机禅院的和尚,曾掂过那哑僧人的佛珠,他也不至于从重量上怀疑箱箧里这一串佛珠。 分明是内有构造,雕空了一些。 武圣娄东望! 为天下所追亦能力敌不死,尚有逃至天机禅院之余力,最终死去都是皈依了佛门。能被人称一个“圣”字,该是何等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