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绿了,树叶又黄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石间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分散投资了两三个新项目。有起色的,是蔬菜种子与电脑配件。风马牛不相及,但,赚钱就好。他只须懂得经营,不必了解专业。扶桑的状况也渐渐好起来,小说是不大写了,却在报刊杂志上狠狠开了几个专栏,接一些边缘题目来做。比如《如花解语》,选取100种名花,对其种植方法、花期花性、有关典故以及其所代表的爱情指数进行胡说八道,其中不乏张冠李戴之误,但看杂志的当然不会是真的花农,小女孩们要的,不过是一份矫情的浪漫。这样的文字不会传世,但,十分流行。所以扶桑的文名只有更盛。开始有评论家在报上辟一席之地攻击扶桑是商业作文:“自琼瑶风后,最乌烟瘴气的就要属这类搔首弄姿的所谓情趣文章。不负责任地无病呻吟,将一切冠以爱情的名号乱点鸳鸯。这是一个严肃作家的堕落!”在同一版的显著位置,大标题写着:“台湾著名主持人蔡康永来陆签售《说话》。”扶桑对这类批评嗤之以鼻:“人们总喜欢用望远镜看他们看不到的人,却用鸡眼来看身边的人。”夏瞳为之喝彩。石间却不禁摇头,扶桑的语言越来越刻薄了,她的文风如今也日趋尖刻讽刺,比如:“这世上,被至爱辜负含恨而死的,不只有杜十娘,林黛玉,也还有武大郎。”“有的女人是床褥,有的女人是屏风,有的女人是地毯,还有的,是一块抹布。”“女人的胸脯要鼓,男人的腰包要鼓,都是资本。”甚至:“所谓文明,不过是吃饭的地方不拉屎。”是实话不假,但不该是扶桑的实话。扶桑应该是温和的,优雅的,如今这个尖酸刻薄愤世嫉俗的扶桑,石间不认识。他曾建议扶桑报名参加瘦身训练,扶桑去了,一进门便说:“好一个‘小秘’培训集散地。”也是,有钱又有闲报名该种高档培训班的,自是以粉领一族为主,但,这又何必说穿?石间总觉得扶桑是在含沙射影地讽刺自己,于是忍气吞声,赶紧陪她离开了事。有时石间觉得扶桑本身已是一个大大的讽刺,她的言行越来越有损她的贵族形象,可她现在偏偏又越来越喜欢标榜自己的身份资格。动不动就是:“我怎能与那种人为伍?”又故意表示对石间的资产不感兴趣,常说:“我什么没见过,这又算得了什么呢?”面目口角,活脱脱一个王熙凤再世,似乎随时打算说出“把我们夏家的缝子扫一扫就够你石间吃一辈子”的豪言壮语来。石间咨询过一位做心理医生的老同学,他说可能扶桑当年与蘑菇争夺丈夫,虽然胜利,但十分辛苦,内心深处总觉得为自己不值,于是矫枉过正,借一切机会鄙薄各类自甘为妾女士,以此泄愤。石间觉得妻子可怜,不无内疚,另一面又认为扶桑不可理喻。母行女效,看惯母亲颐指气使,哪咤小小年纪已会装模作样:“我爸爸是大老板,我妈妈是大作家,我是精华。”扶桑忙把女儿抱到怀中:“不是精华,是精英。不过,爸爸妈妈是爸爸妈妈,哪咤是哪咤,你自己得有本事才是啊。”教女儿倒并不马虎。周末,扶桑单位有聚会,老早已给石间打招呼:“这个星期五不要安排应酬了,给我做专职舞伴吧。”“男花瓶。”石间自我解嘲。“再发牢骚罚你晚上抱着椅子跳华尔兹。”扶桑恫吓。晚宴订在6点,扶桑从4点便开始化妆选衣服,挑剔着镜中的自己。眼神不再明亮,皮肤不再紧滑。笑的时候眼角唇边都有细细纹路出现。达观的人会说这是智慧的积累,但青春不再是事实。书中虽有黄金屋,书中却没有颜如玉。扶桑对石间说:“有同事去整容,说做一次拉皮只要几千块,可以一点也看不出来。”石间安慰:“没自信的人才去整容,越整越丑怪。隔壁红马夹小李的老婆嫌波不够大,去做硅胶隆胸,害得小李天天跟塑料球较劲,满心不得劲儿,到底离了。”扶桑啐他:“这么隐私的事你也知道?可见你们这些男人话题多龌龊。”石间常常奇怪别人家的夫妻如何闲话家常,同扶桑对话他老是担心不够尊重。自9年前大学同学至今,他们的关系似乎一直没有进步,始终停留在“你好幸会再见珍重”的阶段。但他们的确是黄金搭档。双双出现在杂志社庆功宴时,立刻赢来一片喝彩,是寒暄,也是真心艳羡。连总编辑老童都文诌诌地说:“现时代最佳伴侣就是两夫妻在不同领域取得同等成就,同时仍然恩爱不改。你们是世纪末的婚姻经典。”话音未落,一个头发染成五彩的女孩旋风般卷了过来:“大经理,又见面了。”石间一愣,女孩不依地叫起来:“你这贵人多忘事,我们见过面的,Zhuzhu呀!”石间点头,想起这位是扶桑的同事小周,笑着说:“你太漂亮了,映得我眼花,一下子看不清。”Zhuzhu娇笑:“那好,等下开席你不要吃饭,光看我就行了。秀色可餐!”杂志社请客是为庆祝发行量突破十万大关,在王子饭店犒赏同仁。酒菜十分丰盛,果盘连上了三份。从开席到结束,Zhuzhu一张小嘴就几乎没有停过,一会儿“石总你们这些人吃鲍翅吃惯了,海鲜沙律一定看不上吧?”一会儿“石总你和夏姐平时去哪里潇洒?泡吧多还是泡咖啡馆多?”又奇谈怪论不断,管恋爱叫“来电”,分手叫“短路”,结婚时穿的礼服则叫“白色实验袍”,在石间听来,只觉如黑社会切口,倒也耳目一新。但他并不让这种惊奇表露在脸上,对小周的问话问三句答一句,彬彬有礼,却始终留有余地。扶桑则自始至终微笑不语,她很满意丈夫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卑不亢,这才是真正有风度的绅士。饭后,有人开始讲黄段子,这差不多是杂志圈饭后茶余的固定节目。小周是当然的高手,由她开头,说一对夫妻同床异梦,睡至半夜,妻子突然推丈夫说:“快走,我老公回来了。”而做丈夫的迷迷糊糊也立刻答应:“好,我爬窗出去。”大家笑起来,扶桑也笑。小周起哄:“夏姐也来讲一个。”扶桑有些为难,石间便说:“我来吧,我替她说。”他讲了,也是说夫妻各自不忠,也各不信任。于是丈夫在妻子胸前画了个警察,而妻子在丈夫私处画了只猴子。到了晚上,双方互相检查时,妻子发现那只猴子的位置移上了许多,而丈夫也发觉妻子胸上的警察从左乳挪到了右乳。丈夫大怒,痛斥妻子:“你果然对我不忠!”妻子很委屈,反驳说:“允许你猴子爬杆,难道不许我警察换岗?”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小周问石间:“你的猴子是不是也常常爬上爬下?”石间咳嗽一声,陈阿姨便拧了小周一把:“你这丫头,什么话都敢问。”小周一扬头:“为什么不敢问?”忽然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向着石间劈面荡来。石间眼疾手快地握住,拿在手中端详:“什么玩艺儿?”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铬金大蜘蛛,扣在头发上做饰物,倒也别致。石间不禁失笑:“现在女孩子喜欢扮蜘蛛精唬人吗?”小周得意地问:“有没有吓到你?”石间摊摊手:“还没酷到养一只真蜘蛛在头发里钻来钻去。”小周悻悻:“我低估你了。”忽然侧过头,迅速地在石间脸上一吻,“这个呢,吓到你了没有?”满桌哗然,扶桑有些不悦,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挑逗。但小周既做出开玩笑的姿势,她也不便发作,倒让人笑话没涵养,只冷眼旁观石间做何反映。石间却只是从容,说声“失陪”站起往洗手间打了个转儿,回来后自然而然地坐到扶桑身边,挟菜斟酒,十分体贴,仿佛刚才一幕根本不存在。扶桑满意了,但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只淡淡说:“雨下得太大,报上说,连鱼都淹死了。”大家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不禁笑起来,陈阿姨又拧小周:“听到没有,你这雨点儿下大了,把鱼都吓跑了。”临终席时,小周不见了。大家先是以为她去了洗手间补妆,但等来等去不见人。总编老童着编务给小周打电话,知会她直接到绿茵舞厅见。一行人刚刚走出酒店,忽听一阵大马力的引擎声,一辆公路赛直冲过来,保安急忙拦住众人,那辆大摩托却稳稳停住了,竟是一辆HODA750。石间忍不住喝一声彩,这种超大型的公路赛车,是他大学时代的梦想。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那车手一把拉下,然后自己取而代之,驾车飞去。众人惊魂未定,那车手已经脱了头盔,清亮地喊了一声:“石总,怎么样?”大家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是换了装束的小周。扶桑的脸突然变了色,石间却全然没有觉察,迎上前说:“嘿,Zhuzhu!”香车美人是普天下男人的死穴,偏偏男人又有一个自以为是的天大错误,就是认为爱美人乃绝对隐私,飚飞车则天经地义,理应得到原谅。石间在这一刻竟没有意识到扶桑会否不快,他径直走到车前试了试离合,毫不掩饰满脸的激赏。“要不要试一试?”Zhuzhu嘴里问着,已随手将头盔抛向石间,然后跳鞍马似地单手一撑轻盈地跃到车后座上。石间本能地接住头盔,一跨腿上了车,冲扶桑摆一摆手说:“我去去就来。”引擎“轰”地一声,早已不见了踪影。一行人傻站在酒店前,半天回不过神来。这一出“美劫英雄”的闹剧从上演到落幕不到一分钟,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理清思路,闹剧的两位主角已经绝尘而去,而大家这时候才反映过来这出戏的另一主角还停留在观众席上。总老童忍不住摇着头说:“这个小周,真会别出心裁,小夏你不会生气吧?”陈阿姨也说:“嘿,你们家石间平时斯斯文文的一个人,看不出也喜欢这调调儿。”扶桑却一脸纵容的笑,理解地说:“他呀,说到底还是个大孩子。从大学的时候起,他就常念叨着想骑一回赛车玩玩,每次电视里有赛车时况转播,他不睡觉也要看。今天,小周总算让他偿了一回心愿了。”宁为人知,勿为人见。任凭扶桑的心里有暗涌决堤,但是她绝不会让别人看到哪怕一点蛛丝马迹。凡当事人否定的故事都是谣言,谁又看到什么了呢?石间陪小周去飚了一回车,如此而已。她夏扶桑都不在乎,别人何必大惊小怪。但是石间,他怎么可以如此置她的面子于不顾?她整个晚上步步为营,而他也一直规行矩步,可是不过是一辆公路赛,竟能令他在这一瞬间完全不顾及妻子的感受,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另一个对他有明显居心的女子双双离开!欺人太甚!扶桑只觉有一股腥咸的东西一次次冲向喉咙,她好怕一张口就会吐出血来。然而她的脸上,仍带着宁和的,无懈可击的笑容。不,不能发作。一旦有任何失态落入别人眼中,明日即会传遍整个杂志圈,保不定还会被小报记者当作花边新闻大肆渲染。这年头的女作家越来越活得似电影明星。其实也没太大区别,都是为了娱乐大众。尤其如今据说连“脱戏”也有新近女作家竞相上演,可谓无奇不有。扶桑一次次对着一只只伸来的手微笑,起立,共舞,机械地旋转,本能地应对。她似乎非常清醒,仍然谈笑自若,对答如流。可是,在跳下一支舞时,她已不记得前一支的舞伴是谁。抱着椅子跳华尔兹的人,原来是她。石间负她!石间,他本是她当然的舞伴,然而在开舞的前一分钟,他随着另一个女子远去。扶桑可以想象,Zhuzhu的手臂将会如蛇一般缠在他的腰上,而她青春的面颊依偎着他的肩。他在速度与风力中越来越兴奋,热血沸腾,也许他们会停车于某个风景幽美的角落,然后迫不及待地拥吻,纠缠。或者Zhuzhu会带他去另外一个她无法想象的地方,给他另一种她无法体味的诱惑。扶桑的胃液翻涌起来。她走到洗手间,开始呕吐。她的眼前,不住交叠的,是当年车祸后石间与蘑菇紧紧相抱的画面。慢着,扶桑逼自己冷静地理智地去分析这件事——可以肯定,Zhuzhu并不是石间喜欢的类型,刺激他的,不过是那辆车,是那辆车令石间的童心复发,一个男人的灵魂里,永远躲着一个男孩的渴望,无论这男人有多么成功或是成熟。女孩在孕育孩子之后而成为女人,可是男人不会生孩子,所以男人永远都是男孩。石间不过是贪玩。他的错误在于他忽视了妻子的感受,太不负责任。但这与感情无关。与他对Zhuzhu的印象无关。Zhuzhu不是蘑菇。这最多只是一次艳遇,一次绮惑,但不是情变。夏扶桑大可不必慌张。扶桑把脸浸在冷水中,迫使自己用一个作家的角度来尽量客观地审视自己与石间。可是她的心仍然在痛,一下又一下,仿佛有千百只小虫子在细细咬啮。结婚十年,她从未试过有一分一秒忘记石间,可是为什么石间却会一次又一次地在某一个瞬间置她于不顾?谁又可以预知,到底哪一个瞬间定会铸成不可弥补的大错?扶桑忽然觉得疲惫不堪。可是她还要出去继续跳舞。她想起《红舞鞋》的故事:有一个酷爱跳舞的女孩,接受了一份魔鬼的礼物——一双精致美丽的红舞鞋。她穿上它,开始跳舞,舞姿美仑美奂。她赢得了所有人的瞩目,赢得了无数的掌声。然后,麻烦出现了——她不能停下。她舞蹈,不停地旋转,疲累不堪,可是她脱不下那双鞋子,停不住她过于灵活的舞步。她飞速地转着,舞着,经过家门的时候,她看到亲爱的家人,她呼唤他们,却来不及拥抱便随着舞鞋远去,舞过泥沼,舞过森林,当万木凋零的冬季来临时,她又冷又累又饿,却仍然不能够停下,她知道,今生今世她都将这样舞下去,一直到死……扶桑的脚上,何尝没有这样一双红舞鞋?婚姻,爱情,名誉,都是她的舞鞋,她的束缚,她的十字架!她忽然抬起自己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下去。痛!而后快!疼痛使她浑身颤栗。她终于平静下来,然后细心地用袖子盖住手腕,开始重新上妆。舞会尚未结束。她不可以中途退场。然而直到舞会结束,石间始终没有出现。夏扶桑力撑着跳完最后一支舞。她不记得舞会是怎样结束,而她又是怎样回到家的。到家时,石间已经先回来了。他默默地调了杯加冰百利甜酒,替她放到床头。在睡之前略喝一点甜酒,是扶桑多年的习惯。石间一向不甚赞成。但今夜他刻意讨好她。扶桑看着这个同床十载的男人,只觉得不认识他。她有些苦涩地问:“忠诚之于婚姻,真的是那么难的事吗?”石间早已有心理准备,闻言立刻答:“旷课与忠诚无关。”“你说你弃我而去只不过是顽童旷课?”“飚车的确好玩。”石间早已决定瞒妻子到底,他颇真诚地形容,“你不了解那种感觉,我低着头,一直往前冲,往前冲,比风还快。”他意犹未尽地叹气:“开汽车开久了,简直想象不出骑摩托车的美妙。可是后来我想起来忘了陪你跳舞,我知道去了也要捱骂,就赶回来学调酒了。”表情惶惑中略带委屈,演技无懈可击。扶桑凝视丈夫,她完全不相信他,不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飚车?小周才不会甘心。小周用心良苦,肯只陪他飚一回车算数?但,就算逼他招供又怎样?扶桑端起酒一饮而尽,自言自语说:“只怕下一步我要学习适应安眠药。”石间不敢搭话。他毕竟还不够老练,还会心虚。隔了很久,他认为扶桑睡熟了,摸索着上了床,忽然听到轻轻一声叹息,他紧张地屏息,却再听不到任何声响。但他已经可以肯定,扶桑没有睡,只怕,这一夜扶桑都不会真正睡熟。石间忍不住忏悔了。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聊,为了一只蜘蛛,不过是一只蜘蛛,他再次令扶桑伤心。可是,他不知该怎样补救。道歉吗?那等于承认自己背叛。这一夜,石间也真是没有睡好。同床异梦,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