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颗小桃心

小玉雕师乔鹤迷上了《古玩街》的特殊嘉宾霍听澜,他一出场,凭着一己之力的清隽外貌和尖酸刻薄引爆了网络。乔鹤跟着吃瓜群众去围观,画了一张霍听澜的出浴Q版速写,并配文#最最好看的霍先生#,也跟着火了,并在他的粉丝圈里小有名气。 她发私信给霍听澜表白,一不小心手滑打成了“霍先生,我好喜欢你啊,你屁股真好!” ——被霍听澜拉黑了。 “438”车主毒舌吐槽玉雕界,乔鹤怒要教他如何做人,暗搓搓地用弹弓偷袭他。 ——呃……结果“438”车主就是霍听澜。(偶像……你的车牌有个性!) 乔鹤厚着脸皮骗小女孩,拿着霍听澜的Q版说,“是我的心上人!” ——谁知这个小丫头拎着画像跑到了正主跟前,“嚯!这是证据!” 霍听澜屈指在茶杯上轻轻一敲,笑着说:“这亲事就算是定下了!” 从此,小粉丝乔鹤变成了偶像的专有拥护者,而“438”车主也找到了“债主”! 喜欢就是 —— 一次又一次见你,一遍又一遍心动。 “正在被追求的霍先生,你愿不愿意空出一天时间。” “好吧,机会给你了,但是,追不到,可不许哭。”

Chapter 06 他的眼睛是座城
43)
高峰时段,包厢已经满了,乔鹤在大厅挑了个相对安静的位置。
服务员送来菜单,程璟川抬手推到乔鹤面前。乔鹤也不跟他客气,豆腐羹、松鼠鳜鱼和蟹粉狮子头是必点的特色菜,乔鹤爱吃甜的,又加了一分糯米藕。
豆腐羹又滑又嫩,乔鹤吃得很开心,眼睛弯成好看的形状,餍足的模样,像只小狐狸。
程璟川嘴上从未提过,他其实很喜欢看乔鹤笑,从小就喜欢。
那笑容天真又动人,饱含热情与光芒。
就像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种,顷刻间,点亮了他眼中暗夜般的黑。
有件事乔鹤许是不记得了,很小的时候,她刚搬进程家,夜里起床喝水,不小心打碎了紫砂壶。程璟川被吵醒,走出卧室,看见她站在月光下,脚边一堆碎片,眼神忐忑又惶然。
明显是吓坏了。
小茶壶是底槽清的,出自名家之手,价格不低,程璟川没说话,转身拿来扫把。
乔鹤看见他拿在手里的东西,突然浑身颤抖,低声说:“我知道错了,别打我。”
他将碎片打扫干净,看着乔鹤的眼睛,告诉她:“不会有人打你,以后都不会再有。”
乔鹤抬起头,眼中有一弯凉白的月,小声说:“那我能喝杯牛奶吗?我好渴。”
他难得有耐心,没嫌她烦,打开微波炉热起了牛奶。
乔鹤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垂着腿,脚踝又白又细,干净得晃眼。
程璟川将热好的牛奶端给她,她忽然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脸,轻声说:“哥哥,你的酒窝很好看。”
乔鹤要是不提,他自己都忘了,他脸上有酒窝,笑起来时深深旋落,尤为明显。
但他性格不好,脾气烂,不爱笑,也不爱说话,酒窝被藏了起来。
今夜,小女孩的指尖很软,轻轻柔柔,落在他的皮肤上。
月光又冰又凉,如同银色的纱。
他摸了摸乔鹤的脑袋,嘴角慢慢翘起,脸颊上浮起酒窝的痕迹。
他一笑,她也笑了,眼睛里落满月光,天真动人。
程璟川从回忆里醒过神,面前的碟子里多了一块鱼肉,刺已经挑干净。
乔鹤说:“你脸色不太好,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多吃点鱼。”
程璟川夹起鱼肉,忽然说:“去考个研究生吧,语言类,或者文学方向,我可以找人给你辅导专业课。”
乔鹤从汤碗里抬起头,一脸茫然——你在跟谁说话?我吗?我为什么要考研?
看表情就知道,乔鹤又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程璟川沉下声音:“难道你想切一辈子石头?替程老头儿看一辈子店?”
“我的职业是玉石雕刻,不是切石头,更不是替人看店。”乔鹤眼睛里有怒气,却忍住了,没发作,认真地解释道,“玉雕是我国最古老的雕刻艺术之一,有着悠久的发展史和鲜明的时代特征,是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请不要用鄙夷的语气谈论它。你有你的兴趣喜好、职业规划,我也有。也许,我们没办法互相理解,但是,可以互相尊重。”
“理解?尊重?”程璟川眯了下眼睛,神情里透出几分厉色,“我让你考研,多读书,努力上进,换一个更有前途的职业,难道就是不理解?不尊重?”
乔鹤迅速抓住重点,反问:“所以,我现在的样子,在你看来就是不努力不上进,毫无目标,浑浑噩噩?”
程璟川噎了一下,皱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乔鹤抬起眼睛,“可是,这份‘为我好’背后,全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你不喜欢我的职业,甚至看不起它。你觉得我学历不高,不读书不上进,每天都在混日子。没错,我是笨,不如你聪明,考试总倒数,但我认真做玉雕,靠手艺赚钱,凭本事养活自己,并不低你一等!”
程璟川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小孩儿,老师宠同学捧,重话都没听过几句,更别说被人挤对。他登时火气上头,难听话想都没想就抛了出来:“看不起?看不起你,我会想方设法为你铺路?说话之前能不能先动动脑子!乔鹤,你的确笨,不仅笨,还蠢,蠢到连真心和假意都分不清!我希望你把目光放长远,找一份更稳定更体面的工作,这难道也是看不起你?对,我就是看不起你,我看不起你胸无大志的样子!那家破店,那些破石头,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把最好的年华岁月都搭进去?”
程璟川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停下来时,呼吸都有些不畅。
从“你的确笨”开始,程璟川每说一句,乔鹤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眼睛里已经蓄起泪水。
那句“胸无大志”话音一落,乔鹤直接端起面前的杯子,作势要泼,动作进行到一半,却顿住了。
那是程璟川,她的师哥,一记眼神就能让云林乖乖给她道歉,用奖学金给她买蛋糕和糖果,送她上学,帮她拎书包,让她成为枫叶胡同里所有女孩子羡慕的对象,她年少时隐秘的骄傲和自豪……
乔鹤忽然觉得无奈,连愤怒都没有了,只剩晕在眼尾处的一点点红。她抓起放在一旁的手包,起身要走。
程璟川坐在椅子上没动,也不阻拦,眼睛却一直盯着乔鹤,厉声说:“你走一个试试?”
这一声嗓门不低,甚至盖过了店里播放的轻音乐,有食客循声看过来,服务生也在朝他们张望。
乔鹤背对着程璟川,她在原地站了一秒,定定地站着,只是一秒,然后脚步加快,头也不回地走了。
44)
天已经黑了,长街熙熙攘攘。
车流汹涌的路口、信号灯、面目模糊的行人。
有脚步声自乔鹤身后追来,追得很急,像是怕她跑远了。乔鹤没回头,也没理会那人的叫喊,抢在信号灯变换的间隙,冲到了马路对面。
绿灯亮了,车流横贯而过,像一条狭长的线,在她身后隔绝出两个世界。
乔鹤脚步不停,转过街角,绕过围墙,停在一家便利店门前。透过临街的窗子,看到柜台旁的关东煮,食材很全,幽幽的,冒着点热气。
乔鹤吞了吞口水,她饿了。
刚刚那一桌子菜,她根本没吃几口,又吵架又跑路,力气都耗光了。
人,可以被气死,但是,绝不能被饿死!
乔鹤迈步进去,用纸杯装了点丸子、鱼板、萝卜和魔芋丝,用手机付款时,屏幕上跳出一通来电,程璟川打来的。乔鹤想都没想,直接挂断,然后拉黑,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昼夜温差大,微风湿凉,吹在身上,还挺舒服。乔鹤站在便利店门口,扎起一个丸子正要往嘴里塞,忽然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男生从小巷里摔出来,踉跄着倒在路边,脊背撞上半人高的绿色垃圾桶,“嘭”的一声。
乔鹤吓了一跳,攥着纸杯向后退了两步。
不等男生站起来,巷子里又走出一个人,穿着黑T恤和牛仔裤。
街灯昏暗,乔鹤没看清“黑T恤”长什么样,只隐约看出是个男的,年纪不大。
最先跑出来的那个男生摔得不轻,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嘴却不闲着,指着黑T恤男生叫嚣道:“霍杉,别不承认,你就是贱人生下的小贱人!你妈当初在夜场跳艳舞的照片是我发在学校论坛上的,怎么样,好不好看?家丑外扬,我看你还有什么脸在学校待下去,还有什么脸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乔鹤在旁边听得一愣,心想,这小孩儿可够恶毒的。
男生话没说完,叫霍杉的人已经走到近前,拽着他的衣领抬手就是两拳,砰砰作响,单是听着,都觉得心惊。
男生被揍得哀号不止,捂着脸乱滚乱爬,边哭边骂,什么难听骂什么,鼻血甩得到处都是。霍杉一声不吭,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套在了右手指根处。
有车灯打照过来,乔鹤终于看清少年的脸,同时也看见他套在手上的东西,不由得一惊——是指虎。
眼看着霍杉扬起套着指虎的拳头,对着男生的脸又要砸,这一下若是砸实了,男生的脑袋也就报废了,非出人命不可!
乔鹤对围观的人喊了一句报警,然后挤进人群中央,钳住霍杉高举起的手腕用力一扭,同时抬脚踹在他的腿弯处。
动作又快又稳,干净利落。
有个大爷聚在旁边看热闹,笑着喊了一句:“小姑娘这是练过呀!”
霍杉没防备,被乔鹤这么一拧一踹,直接跪倒。乔鹤屈膝压在霍杉背上,同时拽下他手上的指虎,远远扔开,皱眉道:“下手没轻没重,想坐牢吗?”
霍杉半跪在地上站不起来,扭头看了乔鹤一眼,眼神里带着股戾气,低声说:“家里人是不是没告诉过你不要多管闲事!”
乔鹤没把这点挑衅放在眼里,笑着说:“家里人只告诉过我,碰见做错事的小孩儿,要打他的手掌心!”说着,晃了晃霍杉被她钳制住的那只手。
警察来得很快,围观群众七嘴八舌地进行现场解说,刚才给乔鹤叫好的大爷最亢奋,把乔鹤的每个动作都复述了一遍。乔鹤边听边笑,心想,按照大爷这形容,没人请我去当武林盟主,简直是苍天无眼!
挨打的男生要马上送医院,然后还要去派出所做笔录,乔鹤作为见义勇为的好市民,一并跟了过去。
医院里,警察让涉事双方打电话通知家长。询问信息的时候,乔鹤听了一耳朵。这俩孩子居然是高中生,挨打的那个叫方子坤,读高二,霍杉比他小,刚念高一。
啧,好凶的小学弟。
先赶到的是方子坤的父母,这两人看到儿子满头纱布的样子,直接疯了,一口一个“神经病”“变态”“脑子不正常”,边骂街边扑过来要抽霍杉。
霍杉一直没有给家里人打电话,扭头看向窗外,满脸的不耐烦和不配合,一不留神险些被方子坤他妈揪住头发。
乔鹤连忙把霍杉拽到一边,见状,也有点冒火,说:“事情要交给警察处理,你们没有资格动手。再者,人必先犯贱,然后才挨打。你家宝贝儿子一口一个贱人,嘴比野原广志的脚丫子还臭,也不知道你们平时是怎么教育的!”
听见这话,方子坤他妈一声尖叫,要不是警察拦着,估计能扑过来撕了乔鹤。
乔鹤拽着霍杉又往后退了两步。
霍杉大概没想到乔鹤会帮自己说话,挑眉看了她一眼,低声问:“野原广志是谁?”
乔鹤低声回答:“蜡笔小新他爸,史上著名香港脚。”
霍杉:“……”
这个比喻,有点恶心啊。
45)
方子坤做检查和处理伤口都需要钱,不等对方家长开口,霍杉主动把钱付了。孩子妈红着眼睛歇斯底里:“赔钱,必须赔钱!你这种人渣有什么资格打我儿子!”
霍杉冷笑一声,懒得跟她吵,继续盯着窗外发呆。他本就偏瘦,又穿了一身黑,更显得身形单薄,喉结的形状分外明显。乔鹤多看了他几眼,越看越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接下来要去派出所做笔录,警察再一次提醒霍杉,必须通知家长,不然,他会很被动。
霍杉不作声,警察有点无奈地瞅着他,说:“对方家长的态度你也看到了,由着他们闹下去,你要怎么收场?还想不想继续念书了?”
霍杉叹了口气:“我爸妈都不在本地,我还有个哥哥,但是,他不一定会来。”说着,转头看向乔鹤,“暴躁萝莉,手机借我用一下,我的摔坏了。”
乔鹤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句“暴躁萝莉”是在叫她,忍下翻白眼的冲动,掏出手机递过去。
霍杉戳了几下屏幕,忽然一怔,抬起眼睛:“你认识我哥?”
乔鹤一脸茫然——嗯?谁是你哥?
霍杉伸出手,乔鹤低头去看,拨号界面,霍杉输入的号码下,有个自动识别出的备注名——
霍听澜。
霍杉的哥哥竟然是霍听澜!
难怪她会觉得霍杉看上去有些眼熟,因为他跟霍听澜有几分相似。
不得不说,世界真小,事情真巧哇。
霍杉的眼神里忽然带上几分狐疑,他将手机抛还给乔鹤,找人另借了一部。
警察带着一帮人回派出所,先前在医院,方子坤不承认是他先招惹的霍杉,一口咬定霍杉无缘无故打他,说霍杉性格和心理都有问题,暴躁易怒。方子坤的父母在一旁添油加醋,把自家孩子形容成社会之脊梁、民族之希望,霍杉则是该就地掩埋的垃圾。
听到这里,霍杉反而笑了,说:“我要是真暴躁,你儿子在学校就凉透了!”
警察回头看他一眼,让他注意说话方式。霍杉耸了耸肩,乔鹤本想替他解释几句,却看见霍杉朝她摇头。
他不想把照片的事情牵扯出来。
吵闹间,门轴咔嗒一响,原本斜靠在墙上的霍杉立即站得笔直,神情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紧张。他一脸期待地看过去,来人却不是霍听澜,而是霍听澜聘请的律师。
律师姓赵,任职的远行律所在当地很有名望,对方父母不得不忌惮几分。律师出面,协商顺利很多,姓赵的是个笑面虎,对方几次想狮子大开口,都被他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
协商足足进行了两个小时,乔鹤险些坐在椅子上睡着,从头至尾,霍听澜都没有出现。
协商完毕,从派出所出来,已经是半夜,外头又黑又冷。赵律师开车来的,问要不要送他们一程。
霍杉看了赵律师一眼,说:“霍听澜呢?他为什么不来?”
赵律师笑了笑,说:“这种事还是由专业人士来处理比较好,霍先生出面与否并不重要。对了,霍先生让我交给你一张名片,他说,以后再有需要,可以直接打远行律所的电话,作为被委托方,我们会竭诚为你服务。”
这话说得,相当于默认了霍杉就是个只会惹是生非的不良少年。
霍杉脸色阴沉,一巴掌甩过去,挥开了赵律师递名片的那只手。姓赵的也不恼,顺势将名片塞进霍杉的外套口袋,上车走了。
霍杉面朝车子开走的方向站了一会儿,咬牙骂了句脏话,把名片揉成一团砸进了垃圾桶。他转身要走,想到乔鹤还在,回过头对她说:“今天谢谢了。”
还知道道谢,也不算无药可救。
乔鹤摆摆手,说:“不客气。”
霍杉犹豫了一下,又问:“你跟我……你跟霍听澜是什么关系?”
乔鹤早就料到他要问,边用手机叫车,边应了一句:“我是玉雕师,霍先生在我店里订购过成品,是我的客户。”
她没骗小孩儿,霍听澜确实跟她说过要收那件“洛水女神”。
霍杉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肩膀,忽然说:“你一定很诧异,温文尔雅、博学广识的霍先生居然会有我这样一个弟弟。”
乔鹤盯着叫车页面的信息更新,说:“没什么好诧异的。‘霍听澜的弟弟’这几个字,代表的只是一种亲属关系,它不是设定,更不是标签。霍听澜是什么样的人和你是什么样的人,这两者之间,不存在决定性关联。”
霍杉挑眉:“现在做玉雕的都这么会说话吗?还带点逻辑学。”
预约的车快到了,乔鹤收起手机,学着霍杉的语气,说:“现在学生打架都这么不要命吗?还要用点工具?”
霍杉噎了一下,笑着朝乔鹤竖了竖拇指。
车来了,停在路边,乔鹤正要坐进去,霍杉忽然叫了她一声,说:“我跟霍听澜同父异母,方子坤口中那个在夜场跳艳舞的妈,是我妈,和霍听澜没关系。”
乔鹤看了霍杉一眼,点头说:“我知道了。”
46)
乔鹤怕打扰程柳江休息,也怕再遇见程璟川,没回四合院,去了方可期那里。
方可期顶着惺忪的睡眼来给她开门,问她怎么会突然跑过来。
乔鹤没多解释,脱掉衣服进浴室洗澡,等她出来,方可期已经睡着了。
卧室里亮着盏小夜灯,光线柔和暗淡,方可期穿着吊带睡裙,蒸气眼罩上画着红艳艳的小草莓,干净又可爱。乔鹤拉过被踢到床脚的被子帮她盖好,方可期忽然嘀咕了一句:“我想吃生煎包,皮要酥,汤要浓……”
乔鹤被方可期逗得直笑,笑过之后,她发现自己好像失眠了,脑袋里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乔鹤趴在枕头上,点开微信找到霍听澜。
这个人的名字躺在她的好友列表里,她心上忽然涌起一股喜悦,隐秘又羞涩。就像那些装在糖果罐里的纸折的小星星,每一颗都是希冀,每一颗都是浪漫。
乔鹤本想点开霍听澜的头像看一眼他的朋友圈,没想到下手太重,触发了“拍一拍”,屏幕上立即跳出一行系统小字——“我拍了拍霍听澜”。
乔鹤长按撤回,但已经来不及了,霍听澜不仅没睡,还秒回。
霍听澜:?
乔鹤觉得心跳有点快,她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脑袋里乱糟糟的。
霍杉的事,自有赵律师向霍听澜转达,按理说,轮不到她多嘴。可心里就是有股冲动,想让霍听澜知道,霍杉曾跟她说过那样一句话。
乔鹤试探着问:还没休息吗?我想跟你说件事。
霍听澜大概不喜欢这种戳着键盘一来一回的聊天方式,直接拨了通电话过来。
嗡嗡的振动声响起,乔鹤吓了一跳,连忙从床上跳下来,跑去阳台。
天气不错,星光热烈。
霍听澜的声音听上去很有精神,问她出什么事了。乔鹤将遇到霍杉的过程大致说了说,包括方子坤在学校论坛上发布照片的事。
电话那端有些沉默,乔鹤连忙解释:“我无意窥探你的隐私,也不是想打听什么。霍杉跟我说,他跟你同父异母,那个跳舞的女人,是他的妈妈,和你没关系——我觉得霍杉也许不够懂事,有些任性,但绝不是一个坏到无药可救的孩子。”
话一出口,乔鹤又有些后悔,说来说去,还是绕着人家的隐私打转。
她正尴尬,却听见电话那端一声轻笑,霍听澜似乎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明天我会去趟霍杉的学校,跟老师聊聊。”
霍听澜的反应有些出乎乔鹤的意料,不等她开口,对面的人又说了一句:“巴达兽,我发现你真的很爱管闲事!”
乔鹤纠正:“这不叫管闲事,叫‘好人好事’,写到周记上,老师会奖励小红花的!”
霍听澜再次笑起来。
似乎有温热的气流拂过耳郭,乔鹤忽然就脸红了,草草说过晚安,便断了线。
推开窗,夜空深蓝。
乔鹤找到之前给霍听澜画的那张Q版人像,在肩膀上补了颗小桃心,然后设置成她和霍听澜的聊天背景图。
男神什么的,和小桃心最配了!
看着装点一新的界面,乔鹤忍不住笑起来,眼睛里映着些许银色的星光。
她关闭微信,又点开浏览器,输入霍听澜的名字。词条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最上面的是百度百科。
姓名、籍贯、出生日期……
看到人物关系一栏,乔鹤不由得睁大眼睛,里面赫然写着——外公林敬宗,父亲霍向磊。
霍向磊是本地有名的地产商,而林敬宗则是著名的文物专家、收藏家,创作过许多关于传统文化的文学作品,因登上“作家富豪榜”引发广泛关注。
难怪霍听澜能说出“我可以从家里拿几个真的兔毫盏出来给你看看”这种话……
林敬宗林老先生的外孙,名门之下,岂有平庸之辈。
震惊过后,鬼使神差地,乔鹤又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另一个名字,她在墓园里看到的名字——康建辉。
跳出来的词条依然很多,地方官员、法人代表,都是些同名同姓的,乔鹤正要关掉页面去睡觉,眸光一动,瞄到一则沉在页面下端的报道,标题是——北宁市破获1•15特大文物走私案。
报道的发布时间在三年前,正文中写:20××年,惊动全国的文物出境走私大案正式告破,追回文物总数三百余件。根据文物鉴定站鉴定结论,其中117件属于国家珍贵文物,一级文物12件,均为国家禁止出境的出土文物。
主犯康建辉于追捕过程中饮弹自尽,现场缴获自制猎枪一把,子弹若干……
康建辉竟然是一个涉嫌文物走私的罪犯!
霍听澜身为名门之后,为什么会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乔鹤跑进客厅,打开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很快,她又找到一篇更为翔实的报道。上面写,表面上,康建辉是北宁市小有名气的陶瓷设计师、民间收藏爱好者,背地里却组建了一个集盗掘、作伪、倒卖于一体的特大犯罪组织。他们分工明确,有负责收购的小贩,有作伪、售伪的流水线,甚至还有专业的修复师,康建辉本人便是顶尖的修复专家和作伪高手。
该犯罪组织成员遍及全国,致使大量文物流失海外,下落不明。
制瓷、修复、作伪。
关键词在乔鹤脑袋里连成一线,骤然心惊。
对于高手来说,修复与作伪,不过一线之隔。
那霍听澜呢?
他有着一双能让残器新生、让枯骨化蝶的手,这双手是否也能以假乱真、颠倒乾坤?
那副高傲精致的皮囊下,究竟坚守着善,还是包藏着罪?
霍听澜,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你又在想什么?
47)
夜里没睡好,醒来时浑身乏力,乔鹤想赖床,方可期却精神十足,硬把乔鹤挖了起来,说附近新开了一家包子店,香菇肉包味道一绝!
乔鹤唉声叹气,说:“我们不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叫个外卖吗?”
方可期摇头:“有些包子必须坐在店里吃才有意义!”
乔鹤满目绝望,心想,肉包子还有意义呢?肉包唯一的意义,就是用来打你!
乔鹤万般不情愿地出了门,直到路过小广场,看到年轻男人踩着滑板风似的掠来掠去,以及方可期疯狂闪烁的星星眼,她才明白所谓的“包子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食色,性也。
古人诚不欺我。
年轻男人滑板玩得不错,他轻轻一跃,板子在半空中转了半个圈,落在砖砌的花坛边沿。接着,他在翘头处一带,板子翻转落地,人也跟着落了上去,然后一个转身,停下了。
乔鹤上学时也喜欢玩这些东西,她记得这个动作叫“Darkslide”,难度系数不算低。
年轻人不仅动作流畅,身姿也好看。他腿形生得好,又细又直,白色滑板鞋压着纯黑的板面,外套下摆被风吹起,露出一截细窄的腰。
乔鹤越看越眼熟,低声说:“这人……我们是不是见过?他爷爷经常找你下棋?叫江什么来着……”
“江枕!”方可期说,“枕戈待旦的‘枕’,职业围棋手,十九岁直升九段,超级厉害!”
乔鹤“啊”了一声:“所以,你每天早早起床早早出门,绕过大半个小区跑到这边来吃早点,就是为了能顺路看一眼小哥哥玩滑板?”
“也不是每天都能看见,”方可期有点委屈,“一星期最多两次!”
好家伙,能不能碰见帅哥还要看概率。
广场上,江枕连续做了几个“Frontside”,也就是带板起跳,然后旋转180度。他落地很稳,几乎没有失误,踩踏声脆得炸耳朵。
乔鹤忍下鼓掌叫好的冲动,用肩膀撞了撞方可期,说:“你男神看上去年纪不大呀……”
“三岁!”方可期竖起三根手指,表情怅然,“他整整比我小了三岁!弟弟长得好,奈何年纪小!”
方可期长相显小,眼睛又大又圆,与人对视时不自觉地带上几分无辜的味道。她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在家有温柔体贴的父母,在外有乔鹤给她撑腰帮她打架,大学都毕业了,依然天真娇憨。
乔鹤摸摸她的脑袋,说:“大三岁又怎么了,只要感情真,大三十都不是问题。”
方可期恨不得一脚踹过去,说:“比我大三十岁,都快六十了!我是找男朋友,还是要给我爸找个大哥?!”
乔鹤习惯随身带着纸笔,她边笑边旋开笔帽写了什么,然后将那页纸撕下来,揉成一团,藏在手里。
方可期对着男神唏嘘半晌,拍拍衣服站起来,决定早饭要多吃一个肉包子,以解情伤之苦。
方可期走在前面,乔鹤故意落后几步,趁方可期不注意,扬手一掷,将纸团扔了出去,刚好砸在江枕脑袋上。
江枕大概被砸蒙了,揉着后脑转过身。乔鹤立即摆手示意他往这儿看,然后指了指走在前面的方可期,又指了指掉在他脚边的纸团,笑容玄妙。
方可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催乔鹤快一点儿,她上班要迟到了。
乔鹤习惯性地摸她的脑袋,感慨:“方小七啊,这事要是成了,你必须请我吃688元一位的海鲜自助!”
方可期一脸愣怔,只当乔鹤没睡醒,说梦话呢。
48)
吃过早饭,乔鹤直接去了店里,路上接到云林打来的电话,说程璟川好像有事找她,昨天在家里等了她一宿。
乔鹤听到程璟川的名字就上火,敷衍了云林几句就断了线。之后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程璟川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想来想去还是算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气还没消呢!
将琐事交给店里的伙计,乔鹤一头扎进机器房,按照料体的形状和尺寸,修改“洛水女神”的设计图。
手上改着图纸,乔鹤不免有些走神,她又想到霍听澜,那个将高傲与精致刻在骨子里的男人。
霍听澜为什么会和康建辉扯上关系,他是否真的涉足过灰色地带,在诱人的利益面前,忘记了初心?
霍听澜说他没有愿,也没有盼,究竟是天生冷情,还是自我厌弃。
精神不集中,笔下频频出错,先是画歪了披帛的走向,接着又描错了栾鸟的位置,莲花水云纹的造型也不对,大半天过去,废稿铺满了工作台。乔鹤叹了口气,随手将笔扔进豆青釉的笔洗里,拍了张照片发给霍听澜。
乔鹤:霍先生,你的美人命途着实有些多舛。
收到乔鹤发来的信息时,霍听澜在学校。
霍杉上的是一所重点高中,门禁很严,值班保安问霍听澜来找谁,哪个班的,班主任叫什么。三连问直接把霍听澜问蒙了,他还真不知道霍杉是哪个班的,更别说班主任了。
保安一脸狐疑,霍听澜只能给霍杉打电话,忙音响过两声后被挂断了,应该是在上课。霍听澜又给他发了条消息,说我在校门口。
霍杉从教学楼一路跑过来,邻近门卫室时却停了脚步,改成慢走。他穿着蓝白相间的夏季校服,裤子大概修改过,别人都松松垮垮,只有他的自裤脚处收进去,拉长了小腿线条。
透过半开的窗户,保安看见霍杉正往这边走,“哟”了一声,说:“你要找的是这个霍杉啊,这小孩儿很有名的,新一届的学生里数他长得好。上周一的晨会才好玩呢,他先当众念了份检讨,承认错误,又被表扬在什么比赛上拿了奖,好的坏的他一人全占了。”
说到这儿,保安又看了霍听澜一眼,问:“你是他什么人哪?”
霍听澜顿了一下,说:“我是他哥。”
保安点点头:“他长得跟你挺像。”
霍听澜问了句:“你知道霍杉因为什么被处分吗?”
保安端起搪瓷茶杯喝了口水,说:“好像是旷课,还有打架,顶撞老师什么的。挺好一小孩儿,就是有点不安分,该管管了。”
说话间,霍杉已经走到近前,隔着半开的校门看向霍听澜,问:“你来干什么?”
语气有点冲,霍听澜没跟他计较,说:“我来见你的班主任。”
霍杉皱了皱眉,看上去有点烦躁:“那老女人跟你联系了?她是不是更年期呀,又啰唆又爱瞎操心……”
“霍杉,”霍听澜打断他的话,目光有点冷,“再让我从你嘴里听见一句不尊敬师长的话,我马上就走,以后都不会来,你最好先想清楚再开口。”
霍杉咬了咬嘴唇,没再说话。
49)
高三的教学楼跟高一高二是分开的,后者离校门更远,中间有一片小树林和一条石子路。
上课时间,小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阳光自树叶间坠下来,晕开深浅不一的阴影。霍杉站在里面,鼻翼上沁着汗。他不说话,也不看霍听澜,盯着泥土里不知名的小野花出神。
霍听澜身上有种气场,镇定、高傲,几乎压得人抬不起头,他问霍杉:“不希望我去见你的班主任?”
“没必要,”霍杉说,“都是些小事,我能处理好。”
“如果你真有那个本事,把一切都处理好,”霍听澜冷淡地看着他,“也就不会闹到需要律师出面了。”
霍杉笑了笑,神情里带着挑衅,说:“警察让我通知的是家长,不是律师。”
“你的意思是,你更希望出现在派出所的人是我?”霍听澜看着他,“希望我去跟对方家长协商,被他们指责嘲讽,然后再听他们用各种下作的语言,把你形容成一个只会惹是生非的垃圾?”
“我不是垃圾!”霍杉骤然拔高声音,眼眶里浮起淡淡的红,咬牙强调,“我不是!”
“没错,你现在的确不是。”霍听澜说,“毕竟,你有个有钱的老爸,有可以透支的信用卡,还有点小聪明,不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就能考一个不错的成绩。你看不起身边默默学习的同龄人,甚至看不起老师,你旷课、打架,肆意挥霍那点本就不值钱的青春,把堕落当骄傲,拿愚蠢当信仰,一路向下走,再花钱读一个野鸡大学,或者出国镀镀金,到那时候你才是真正的垃圾!外表光鲜,内里却是空的,除了陋习,什么都没有,除了挥霍,什么都不会,就像一只喷了香水的蟑螂,一只穿着高定的老鼠。”
霍杉忽然踉跄了一下,退后一步,靠在树上,年轻的身体有些单薄,反复强调:“我不会变成那样的,不会……我也不是垃圾,我不是……”
快到中午了,日光浓烈,霍听澜眯着眼睛,他的神情不算严肃,语气也是,甚至透出一种慵懒,慢慢地说:“会不会成为垃圾,不是嘴巴决定的,而是选择。要走什么样的路,你自己选。”
说完,霍听澜转身要走,霍杉却叫住他,哑声问:“听说,当初爸给我取名叫霍听杉,你不许我用跟你相同的字,所以,我才叫霍杉,是这样吗?”
霍听澜没回头,淡淡地说:“我的名字是外公取的,跟你没关系,你没资格用那个字。”
“没资格?说得真好!”霍杉低笑,“你就这么讨厌我?”
霍听澜没兴趣回答这种幼稚的问题,迈步向前走。
霍杉在他背后高声说:“他们要离婚了!”
这个“他们”指的自然是霍向磊和虞欢,霍听澜的生父和霍杉的生母。
“他们三四年没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了,谁都不回家,偶尔回来一次,见面就吵。”霍杉垂着头,声音渐渐低下去,“我连春节都要一个人过,霍听澜,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霍听澜脚步一顿,终于回过头,看着霍杉。
日光在霍听澜周身筛下浅浅的一层,仿佛金色的雾,他笑了笑,眼神既通透,又洒脱,还有几分傲慢。
他说:“霍杉,你现在经历的一切,双亲失和,孤独无助,我十三岁的时候就经历过了。那时候我明白一个道理,不要指望任何一个人与你感同身受,一切悲苦,都要自己熬着,熬过去了,便是救赎。”
霍杉似乎怔住,睫毛颤颤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霍听澜难得有耐心,叹了口气,继续说:“我也有过一段荒唐的日子,在我快沉下去的时候,我的老师跟我说,你生来就是要做高山的,为什么要把自己活成草芥?向下走很容易,但是,你不想去高处看一看吗?也许,那里会有更多更好也更适合你的风景——霍杉,这句话,我也送给你。”
霍听澜的语气很淡,却让霍杉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他咬着牙,腮边的肌肉绷得很紧。
霍听澜想起什么,问他:“照片的事,你要追究吗?”
过了好一会儿,霍杉才反应过来,霍听澜的意思是,你想追究的话,我会帮你。
霍杉缓慢摇头,闭着眼睛,眼底有不可抑制的湿润。
这就是他的大哥,他偷偷崇拜的人,就像一团火,炽热、强大、光芒万丈。
没有人能忽视霍听澜的存在,他总能用最鲜明的方式,让你记住他。
牢牢记住。
50)
霍听澜并没有去见霍杉的班主任,跟霍杉说完那些话,他就离开了。午休时间,学校里到处都是穿校服的孩子,霍听澜身形高大,衣着精致,混在里面,突兀得像个异类。
有女孩子在他身后小声议论,还有人偷偷拍照。
那些声音让霍听澜想起他的学生时代。他也曾胡闹过,像霍杉那样,甚至比霍杉还要恶劣,把作践自己当作对霍向磊的惩罚。
后来,他的老师用一记耳光打醒了他。
老师对他说,他是林敬宗的后人,老先生最疼爱的外孙,肩膀上扛的不止有自己的脑袋,还有林老经营了一辈子的名声。
他可以不自爱,不成器,但林敬宗的后人不可以。
他要活得正直,坦坦荡荡,还要站在高处,告慰老先生的在天之灵。
他像尊敬外公一样尊敬他的老师,像崇拜外公一样,崇拜着他的老师。
老师告诉他要光明磊落地活着,要有热血,要永远向上。只要风骨不折,总有撑得起天地的时候。老师说,君子勤于小物,故无大患,越是在高处,越要谨言慎行,不自矜,故长。
老师教会他这么多道理,自己却逃不过一个“利”字,落得那样一个下场,死后都摆脱不掉骂名。
所谓师父,如师亦如父,他的老师啊……
霍听澜有些走神,坐进车里才听见手机响了,是微信消息,乔鹤发来的。
其中一条是张照片,原木色的工作台上铺满废稿,全是他定的那件“洛水女神”。
霍听澜正要回复,目光一偏,瞄到一样小东西。他将照片放大,看到一个铜镇纸,摆在工作台的角落里。
镇纸呈长条状,略扁,正中的位置有一个螭虎形状的捉手,表面铸有青铜纹,看造型和做工,应该是晚清的东西。
汉人崇尚螭虎,班固在《封燕然山铭》中写道:“鹰扬之校,螭虎之士。”
这是寄予了厚望,要拿小丫头当儿子养啊。
霍听澜原本想约发小周奕杨出来喝茶,这一刻,忽然改了主意,用导航搜索如意轩的定位,然后发动了车子。
乔鹤没想到霍听澜会来。
工作日,生意清淡,门厅里静悄悄的,小伙计缩在柜台后面打瞌睡。乔鹤画烦了图纸,躲在二楼的办公室里临帖玩,临的是宋徽宗的《大观圣作碑》,瘦金体。
提笔蘸墨,隐约听到楼下传来引擎轰鸣,乔鹤没理会。她刚写完“学以善风俗明人伦”一句,面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接着,有人说了句:“结构写偏了!”
这一声来得突然,乔鹤吓了一跳,腕子沉下去,力道重了,落笔处洇成了一个墨黑的圆疙瘩。
乔鹤“啊”了一声,抬头看过去时,眼睛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恼意。
角度的关系,乔鹤斜飞过来的眼神正落在霍听澜眼中。她睫毛偏长,微卷,平日看上去十分清秀,如今盈盈恼意如同水纹,清秀之外,又平添了几分风情。
霍听澜一面想着这小孩长了双勾人的眼睛,一面笑着调侃:“你瞪我干什么?我说错了?”
乔鹤没理他,伸手要把写坏的这一页撕掉。霍听澜屈指在乔鹤腕上弹了一下,指尖点着她写好的那一句,说:“《大观碑》是宋徽宗所作,赵佶的书法清瘦恣纵,以秀美见长,结构扬下抑上、扬右抑左,横纵取势分明,再看看你写的,哪边都不挨着,不是写偏了是什么?”
霍听澜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开口就数落。乔鹤听得心头火起,想发火,又怕显得自己气量太小,听不得批评,索性把纸笔往霍听澜面前一推,鼓着脸颊示意——你行你来!
霍听澜自然不会连这点暗示都看不懂,他笑着挽起衣袖,边挽边说:“霍老师的书法课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上的,机会难得,要珍惜!”
乔鹤只想泼他一脑袋碧螺春。
霍听澜将乔鹤用过的笔扔进笔洗,目光自旁边的笔架上扫过,手指一勾,精准地挑中了一支紫毫的湖笔。
乔鹤“啧”了一声,心想,眼光倒是不错,专挑好东西用!
霍听澜握笔的姿势很漂亮,他指骨细白,手背上绷起青色的血管,清瘦、鲜活,寻常紫毫在他手中都像难得的珍品。
乔鹤有点走神,霍听澜捏着笔杆敲了敲她的鼻梁,提醒:“看字,别看手。”
像是被道破了什么秘密,乔鹤脸上有点红,不太自然地伸手揉了揉。
《大观碑》字数太多,霍听澜懒得写,从宋徽宗的《秾芳诗》里随便摘了两句——
丹青难下笔,造化独留功。
他刚写到“化”字,乔鹤就站不住了,这笔瘦金体也太漂亮了!
老话说字如其人,霍听澜的字含着剑拔弩张的锋利,每一笔长横都有顿挫之感,每一笔竖画都有悬垂之势,挺拔脱俗,十分好看。
“功”字最后一笔写完,不等霍听澜开口,乔鹤立即端起茶杯举过头顶,虔诚道:“小的有眼不识真泰山,多有冒犯,先生莫怪!”
霍听澜吓了一跳,接着又被逗笑了,说:“我还以为你要拿茶水泼我。”
乔鹤讪讪道:“不敢、不敢。”
虽然,我刚刚确实挺想这么干的……
霍听澜这笔瘦金体写得实在太好看,乔鹤有心学技,凑过去向他讨教。
两个人站在一处,又看着同一幅字,难免挨得近。霍听澜先纠正乔鹤握笔的姿势,然后又教她运笔,起笔要利,尾勾要锐,撇捺末端呈竹叶状。
乔鹤虚心讨教,态度又积极,霍听澜也乐意教她,说到兴起,两人都忘了保持距离,拿捏分寸。霍听澜站在乔鹤身后,胸膛紧挨着乔鹤的背,他握着乔鹤拿笔的那只手,问她想练哪一篇。
霍听澜体温偏高,胸膛是温暖的,靠在上面,感觉很舒服。乔鹤不由得眯起眼睛,像只晒饱了太阳的小狐狸,她想了想,说:“就写名字吧,我们两个的。”
说完,乔鹤伸长了手臂,带着霍听澜也一并伸出手,宣纸上,先落下一横。
这是要写霍听澜的名字。
霍,竖画长横画短,取纵势。
听,部首为口,取横势。
然后是“澜”,《四子讲德论》中写:天下安澜,比屋可封。以“安澜”比喻太平。
多美好的字。
“澜”字尚未写完,乔鹤微微侧头,两个人交叠在一起,挨得极近,几乎没有缝隙,霍听澜的侧脸就在她眼前,鼻梁很挺,睫毛挑起细微的弧度。
乔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忽然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名字非常好听。”
霍听澜笑了笑,眸光不变,依旧落在宣纸上,反问了一句:“你有没有读过张栻的那首《和石通判酌白鹤泉》。”
这首七律太冷门,乔鹤还真没读过,茫然摇头。
霍听澜拍拍乔鹤的肩膀,让她另取一张纸来,笔尖蘸饱墨汁,快速写下——
满座松声闻金石,微澜鹤影漾瑶琨。
“微澜”“鹤影”,两个人的名字都嵌在其中。
乔鹤一愣。
霍听澜直起身,一双眼睛光泽盈盈,比玉更温,比瓷更润。他用笔杆轻轻磕着笔洗,用一种思考的语气,慢慢地说:“澜指水波,而鹤是水鸟——我们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有缘。”
51)
我们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有缘。
很普通的一句话,没有任何修饰或煽情,却让乔鹤的心跳失衡,快得脱了频率。她有点不敢去看霍听澜,胡乱整理着桌上的东西。
乔鹤心神不稳,动作也乱七八糟,险些打翻一个装香片的粉彩小盖盒。霍听澜顺手接住,翻转间露出盒子底部的款识,居然是光绪年的。
霍听澜只瞄了一眼便扔了回去,乔鹤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由得挑眉,他笑着说:“假的,我都比它老。”
乔鹤忽然探过身,隔着小半张桌子盯住霍听澜,眼中压着几分挑衅,故意说:“霍先生是不是从不看走眼?”
霍听澜似乎被激起了一点点斗志,略弯下身,与乔鹤视线齐平,轻笑着回答:“别处的,不好说。但是,你屋子里的这些东西,我绝不会看错。”
两个人眼神胶着,都带着盎然的兴味,乔鹤眨眨眼睛,唇边弯出一点儿笑,小狐狸似的,她说:“那你就说说看,我这屋子里,哪一件东西最值钱?”
这间办公室占地面积不小,一水的中式家具,榫卯结构,几乎看不见一根钉子。博古架横在中间当隔断,分隔出会客和办公两个区域,古色古香。
霍听澜第一反应就是看向那个两米多高的博古架,不过,他的注意力却不在架子里的东西上,他关注的是架子本身。
博古架颜色偏浅,留有木纹,典型的明式特征。霍听澜凑近细看,忽然眉梢一抬,转头看向乔鹤:“这料……用的是紫檀?”
乔鹤单手托着下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这可是我师娘的陪嫁。”
霍听澜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架子的隔断,目光一转,他看到一样东西。
五彩开光的人物方瓶,圆口,短径,器形偏扁。这东西没放在架子上,而是收在角落里。
霍听澜走过去,绕着大瓶子看了半天,神色专注。
乔鹤弯起眼睛:“霍先生这是找到值钱的东西了?”
霍听澜不答反问:“你知道这东西叫什么吗?”
乔鹤耸肩:“不就是个方瓶。”
“准确地说,叫方棒槌瓶,康熙朝的新创器型,此朝独有。”说着,霍听澜从口袋里抽出一副雪白的薄手套,戴好了,才去碰瓶身。他把瓶子倒翻过来,一看款识,果然,清康熙年制。
霍听澜眯着眼睛:“《饮流斋说瓷》里怎么写的——‘硬彩、青花均以康熙为极轨’。硬彩即五彩,五彩开光的方棒槌……”
话没说完,霍听澜忽然顿住,他皱起眉毛,凑到瓶口处闻了闻,半晌,一声笑骂:“差点被你骗过去!”
乔鹤眨着眼睛,故作茫然。
霍听澜屈指在瓶口处轻轻一敲:“瓷器作伪,有一种方法叫‘破器进窑’,就是把残破的旧器修补完整,入窑复烧。古瓷入窑重烧,容易翻白,留有裂片纹,或者像新器一样泛贼光。这件方棒槌做得很妙,几乎没留下痕迹,不过,做旧法上选了药浸,我是天生的狗鼻子,对味道很敏感。”
霍听澜说得越细,乔鹤心口越冷,她脑中反复横跳着一个名字——康建辉。
一样的善于修复,熟知作伪,难道他们真的存在某种关联,或者说,曾狼狈为奸……
乔鹤心里很乱,忍不住刺了一句:“原来霍先生还是个作伪高手!”
“我的确是高手,不论修复,还是作伪。”霍听澜摘下手套,他站在窗边,身后是金色的光,如同盔甲,铸于周身,“可我学这个,不为谋财,而为‘肃儆’。”
站着说话太耗神,霍听澜在排水茶海旁坐下。他的姿态很放松,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享受温暖的阳光,半晌,才继续说:“乔鹤,你有没有好好看一看你所热爱的这个行业?看看它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
乔鹤盯住他,眸光清明。
许是阳光过于和煦,也许是熏炉里的兰蕊香起到了静心凝神的作用,霍听澜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说一说他的忧虑,也说一说他的思量。
“行业发展迅猛,唯利是图者激增,格雷欣法则大行其道,如意轩近百年的声誉日渐消减,越来越多的假料劣料占据市场,以假充真,以次充好。”霍听澜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眼神里像含着某种力度,光芒熠熠,“还有中间商利用买卖双方信息不对等,囤货居奇,引发恶性竞争。这些乱象,是监管机制不够健全造成的,也是行业内部过于分散造成的,缺乏有号召性和公信力的大品牌,也缺乏真正的大师级的灵魂人物,最重要的是,从业人缺乏对这个行业的敬畏。玉是这样,瓷也是这样,乃至整个古玩一界,都是这样。人一旦失了敬畏,就很难做到问心无愧。而这样的混乱,会让真正的好东西有价无市,曲高和寡。”
霍听澜的目光太烈,乔鹤恍惚有一种被钉在原地的错觉。
她喜欢玉,也喜欢玉雕,从小就喜欢,不然,也不会苦苦磨炼,磨得两只手都留了茧印,粗看过去,简直不像个女孩子。
她的专注,她的初心,都局限于自己的手,从未想过看一看这个行业。
霍听澜的话似乎点醒了乔鹤,就像沉睡了一冬的地松鼠忽然嗅到春的气息,星月之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熏炉焚着香,烟雾蒙蒙。
霍听澜的姿态很放松,带着慵懒,说出的话却重若千钧:“之前说,我学作伪,不为谋财,只求肃儆。惩恶劝善,激浊扬清,为肃;遏恶防邪,告诫世人,为儆。作伪,即作假,既是假的,就该暴晒在阳光下。作伪的人会什么,我就会什么,比他们还精,还透,我看他们还能拿什么骗我?他们做得出,我就鉴得出。”
乔鹤抿着嘴唇,认真思考,半晌,说:“你就不怕水至清则无鱼?”
“水清无鱼,水太混,鱼也一样活不下去。凡事都要有个度,懂得适可而止。”霍听澜笑了笑,神色中是惯有的从容,“‘古玩’二字,浓缩着历史,也传承着文化,它有无限的价值和恒久的魅丽。我希望这个行业是向上走的,而不是沿着污浊和混乱,一路沉下去。更何况——”
霍听澜的眼神忽然变得深邃,他像是在看对面的博古架,又像是在凝视某处并不存在的虚空,再开口时,声音也一并沉了下去。
他说:“更何况,这个圈子里,还有比赝品更可怕的存在,那就是人,坏了心肠的人。他们顶着响当当的名号,却从私利出发,指鹿为马,能点石成金,也能点金成石。鉴伪,审视的是物件,震慑的却是人心。”
办公室里有一扇很大的窗,有光落进来,在霍听澜的肩颈上洒下细碎的灿金色。
他偏过头,侧脸仿佛刀削,从额头到鼻尖,再到嘴唇和下颌,折出一条锋利的线。
乔鹤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似乎被什么东西搅乱了。
彻底乱了。
之前,她见识了霍听澜的阴郁和冷漠,想要摘下他和善的面具,想打碎他精致的伪装,看一看假象下的血肉,究竟是什么颜色。
如今,她似乎真的触碰到了面具之下更为鲜活的东西。
那是铮铮硬骨,是与生俱来的倨傲与担当。
52)
“我今天大概是熏多了兰蕊香,话也变多了。”霍听澜站直身体,松松地伸了个懒腰,看向乔鹤时,又是一脸从容的笑,“你还小呢,有些事现在不明白也没关系,以后会慢慢理解的。”
“我第一次拿刻刀时,师父让我跪在地上许过一个承诺——”乔鹤忽然开口,慢慢地说,“入了如意轩,便要敬业精益,不售假、不骗人,该是什么料,就是什么料,宁可让生意淡了,也决不让良心蒙尘。这段话,我搁在心里记了十几年,以后我会一直记得。”
两个人有身高差,霍听澜站直时,乔鹤须得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兰蕊香依旧焚着,薄雾寥寥。
乔鹤向霍听澜走进一步,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视。两个人的目光都很深,像一口井,等待着看谁先陷落。
“之前,我的确没有认真审视过玉雕这个行业。但是,现在我的眼睛睁开了,以后,我会学着去看,去想。”乔鹤说,“霍听澜,谢谢你叫醒我。”
“睁着眼睛过日子是很累的,”霍听澜的声音里有叹息的味道,“也许有一天,你会怪我跟你说过这些话。”
“那你就一直往前走,带着敬畏和热忱,一直走在我前面,做我的榜样,做一个好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乔鹤说,“让我没办法后悔,也舍不得后悔。”
霍听澜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接着,变得很轻。
兰蕊香的味道温和动人,乔鹤的声息亦是。她弯着眼睛,勾起浅浅的笑,天真明媚,灵动的模样像沁着露水的栀子花。
她说:“别担心,你不是孤独的,我会跟在你身后,沿着你的步伐,同你一起走。如果你愿意等等我,或者,教教我,说不定我会赶上来,与你并肩而立。”
无论你什么时候回头,总能看见我在身后。我懂你的敬畏,欣赏你的热忱。
如果可以,请让我成为另一个你。
一样的满怀虔诚,一样的磊落坦荡。
我想成为这样的人。
霍听澜笑了笑,他抬起手,掌心落在乔鹤头顶,轻轻揉了揉,像奖励,又像安抚,温声说:“小朋友,不要急着长大,大人的世界,一点儿都不好玩。”
霍听澜的手很好看,五指细白,清瘦纤长,温度是暖的。
乔鹤眨眨眼睛,忽然想起之前聊到一半的话题:“不是说要找到这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吗?先生找到了没?”
乔鹤不提,霍听澜险些忘了,他指了指将近两米高的博古架:“用料好,款式也精致,是少见的珍品,但算不得价值连城。”说完,又指了指角落里的方棒槌瓶,“这东西若是真的,博物馆的人恐怕早把如意轩的门槛踩平了。它的艺术价值和文化价值远超商品价值,算是有市无价。不过,即便是真的方棒槌瓶,在我看来,它也远不及另一件东西珍贵,那件东西,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霍听澜是什么人,名家之后,家学渊源,能让他这样夸赞,必是极罕见的物件儿。
乔鹤眼睛都亮了,心想,不得了不得了,师父竟然背着师母藏了好东西!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私房钱?
乔鹤被霍听澜吊足了胃口,扯着霍听澜的衣袖,让他指给她看,无价之宝究竟是哪一个!
“这宝贝独一无二,不可作伪,也无法复制。”
乔鹤的视线搁在多宝槅上,霍听澜一边说话,一边在乔鹤鼻梁上弹了一下,乔鹤被弹得鼻头发麻,险些打喷嚏,瞪过去,却对上了霍听澜的视线。
兰蕊香的雾气幽幽缭绕,似烟云。霍听澜的眼神穿透那些,看向她。
仿佛拖慢了倍速,周遭的一切都静下来。
“她叫乔鹤,”霍听澜慢慢地说,“是程柳江的掌中珠,乔家的小千金,如意轩的小掌柜,这间屋子里唯一的无价宝,出了这间屋子,也是无价宝。”
木槅上的自鸣钟整点报时,当当地敲了两下,乔鹤猝不及防,心跳重重一颤。
也不知是被自鸣钟吓到,还是被霍听澜吓到。
完了。
乔鹤想,真的完了。
霍听澜的眼睛如同一座城,将她困住,迷失方向,任她如何兜转,都找不到出去的路。
乔鹤忽然想起那天去寺院时,她在霍听澜车里听到的歌——
想要声色的张扬
我想要你
……
我,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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