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草原的风,草原的雨,草原的羊群。草原的花,草原的水,草原的姑娘。啊!卓玛。啊!卓玛。草原上的姑娘卓玛拉,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拉……”镇口有个穿藏袍的老汉坐在一截干枯的胡杨树桩上抽烟袋,口中喃喃地唱着这首歌。地面的烟灰积成了一个小土包,看来他坐这儿,很久了。见他唱的是汉语,薛昭走上前去询问他。“大爷,有没有看到一辆绿色的吉普车从这儿过?”藏车地到镇上就这么一条路,问一嘴,有希望。老汉吧唧了两口烟,点了点头。“沪字开头,记得吗?”老汉没回答,依旧唱着歌,像是看着他,又像是在透过他看什么东西。薛昭刚要问出下一个问题,没想到他却点了点头,还伸手依次比了个一九五。那正是绿吉普的车牌号。能对一辆驶过的车记得这样清晰,着实让薛昭有些惊喜。“那辆车往哪边走的?多久了?”他得先找到被偷的车才能去追离促,不然他下一个问题就是哪儿可以租车了。老汉放下烟袋,十分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闷声不回答。“大爷,那辆车往哪边走的?”他以为老人家没听见,又问了一遍。“薛昭?”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薛昭一回头,离促便蹿进了他怀里,“浑蛋!”她双手握拳捶在他胸口上。等离促信服了他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便想起了他先前骗自己下车的事。她推开他,他却搂住她不肯撒手了。“你浑蛋。”“我浑蛋。”“你不要脸。”“我不要脸。”“你不得好死。”“我不得……”他话还没说完,她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细长的眉毛往中间一蹙,生气地说:“呸呸呸,叫你瞎说。”薛昭这才发现绿吉普正停在不远处的两棵丁香树下,他没留意,抽烟的老汉却看得清清楚楚。“这可不怪我,你女人的脾气比牛还倔,你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拦了辆车跟了过来。女娃娃有良心,找你嘛,车上四五个大汉都赶上。”马格勒捂紧了口袋,生怕薛昭把先前给他的钱包要回去。“你才比牛倔。”离促回嘴,却用手抚了抚薛昭脸上的伤。“我没事。”“啪!”他话音刚落,她却甩了他一耳光。马格勒看愣了,这女娃,一离开她男人就板着一张脸抹泪,见了面就又骂又打。刚才他只说她倔得像牛,如今看,她倒是跟野驴更像。“你是我的人,受这一身伤,你拿什么赔我?”她高高地昂起头,眼里却闪着泪光。薛昭笑了笑,带血吻在了她唇上。离促将他一把推开,气呼呼地往车子旁边走:“哼,也不嫌恶心。”“离促,够不够?还要不要赔偿了?”他故意在她身后喊。车子启程时分,老汉又接着唱起了那首歌:“美丽姑娘卓玛拉,你像一杯甘甜的美酒;醉了太阳、醉了月亮,你像一支悠扬的牧歌;美了雪山、美了草原,啊,卓玛,草原上的格桑花……”“车子怎么在你们手上?”薛昭问。“搭顺风车过来的路上碰到了,两男一女开着,我把情况跟坐顺风车上的人一说,他们停车给拦下来的。车上的东西跟我说的都对得上,那些人又拿不出驾驶证,顺风车上的人就见义勇为帮我要回来了。偷车的人是惯犯,不知道怎么打的火。”她将“见义勇为”四个字说得格外清晰,薛昭觉得她可爱,便抿嘴笑了。“你会开车?”薛昭又看着驾驶位置的马格勒。他手上有伤,离促将他拉到了后座。马格勒对薛昭疑惑的眼神很受用,自豪地拍了拍胸脯:“我腿没伤以前,就是干司机的嘛。好久不开了,心里还是怕,所以……”“得加钱。”离促和薛昭同时补充道。“哈哈哈哈……”马格勒爽朗地笑出了声,脸上的高原红更加油光发亮,“加,还是要加一点的嘛。不过,一会儿我可以请你们吃饭嘛,新下的奶,不亏,不亏的。”车子沿着省道往回行驶,塔尔寺跟青海湖方向相左,薛昭身上的伤也需要处理,应马格勒邀请,三人一同回到了山脚下的平房中。(二)吃过晚餐上了药,德吉便抱着两个土筐往牲口棚走,离促手上没事,起身去帮忙。“卓嘎,卓嘎。”德吉轻轻地呼唤里头站着的牦牛,倒像是在呼喊稚子一般温柔。离促将头伸进去看,站在角落的那头牦牛便轻轻晃了晃自己脖颈上的铜铃,睁着眼睛朝这边看,它就是卓嘎。“它还有多久下崽?”离促想起了之前马格勒的话,指着卓嘎肥硕的肚子问道。德吉放下收集牛粪的土筐笑了,十分不好意思地给离促指了指牛后腿间晃动的一团巨物。“这么大!”离促惊呼,这才意识到卓嘎是头公牦牛。她又羞又气地往屋子里走,德吉捂着嘴跟在后面笑,没有恶意,单纯美好。“怎么了?”薛昭见离促两颊通红,便问她。离促也不答话,一个人躲进了屋子里。德吉进门也是笑嘻嘻的,薛昭问她,马格勒给翻译了,薛昭便跟着走进了屋子里。“真有那么大?”薛昭扯了扯离促的衣袖。“滚!”“你带我也去看看呗。”“你走开。”离促嫌他烦,推了他一把。薛昭便顺势往后一躺,嘴里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你没事吧?”惦记着他身上有伤,她赶紧回头把他拉起来,不留神,倒反而被他一拽,摔进了他怀里。“上当了吧?”他摸了摸她散落在自己胸口的头发。隔着一件夹克,离促能听到他胸腔内切实的心跳声。“早就上当了。”她说道。就这样待了好一会儿,离促在他怀里蹭了蹭,起身了。“再让我抱一会儿。”“不要,有东西硌硬人。”薛昭拉下夹克拉链,是从医院拿出来的产科登记表。“这是?”薛昭不说话,拿到手了,他却有些不敢看它,既怕生母不在其中,又怕生母就在其中。“我陪你一起看。”她靠在他肩头说。薛昭呼了一口气,将六份登记表一字排开。“接生情况证明书?”离促有些惊讶,接生情况证明书上只会显示接生医生、产妇姓名以及婴儿整体健康情况,并不如风险通知单上有家人签名。没有薛崇远三个字,便没有分辨标准。离促握了握他的手,想要安慰他。薛昭却突然盯着其中一份发起了呆。“江怀瑾,你认识?”离促看着产妇名字问。薛昭摇了摇头。“那……”“但薛洋的母亲,叫江怀瑜。”他淡淡地说道。此时房梁上一只灰翅的蛾子正扑棱在那一盏白炽灯上,屋子里光线摇晃,人影残碎。“姐妹?”“薛洋的母亲没有姐妹,至少,我从来没有听他们提起过。”屋子外响起了敲门声,是德吉从牲口棚里挤了羊奶过来。“叫我们呢。”“你先去吧,我想抽根烟。”“好。”薛昭坐在毯子上一动不动,离促起身时,手在他后脊梁上摸了摸。“真硬。”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作为男人,他是坚强的;但作为儿子,他是脆弱的。而她,看到了他是脆弱的。她走了出去,带上了门。六月初的夜晚有些发冷,德吉将煮羊奶的罐子从外头挪到了房间里。一只瓦罐,一个已经填充好干牛粪的石料炉子,便是她最好的帮手。见离促出来了,德吉便开始往瓦罐里倒羊奶,一边倒,一边用一柄杨木勺子顺时针搅动。离促坐到炉子旁,温暖,没有粪便的味道,满屋子都是奶香与草料香。马格勒说明天会是个大晴天,德吉却偏着脑袋往临时拨给客人住的屋子里看。“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回答。德吉点了点头,回过头去望奶锅里翻滚的白色热浪。“好东西嘛,好东西。”羊奶煮好后,马格勒从木制的橱柜里拿出了四个海碗。离促晚餐吃了许多风干肉,正要摆手说喝不完,可刚开口就撞见了德吉咬着下嘴唇朝她这边看,似乎在担心自己煮得不好叫客人不喜欢。她只得将伸出的手放在空中扇了扇,闻香似的说:“真香。”最后几口离促几乎是硬灌进喉咙里去的,但放下碗那刻看到德吉眼睛里藏着自豪的笑,她反而觉得满足了。“奶嘛,好的伤的都吃着好。”马格勒一边说,一边用土烟斗指了指那扇门。离促笑了,端着海碗往房间里走。“她到底跟你什么关系?”薛昭在打电话,声音中带着颗粒感。“嘟嘟嘟……”另一侧的人迅速挂断了电话。离促这才走进房间,薛昭依然在原处坐着,只是手上多了半截燃着的烟。她扫了一眼尚未完全黑下去的屏幕,是薛洋的母亲。“给,当心烫手。”离促将碗给他,坐在了他的身边。他端起碗,放在嘴边抿了一口,看了看窗台,将碗搁在了上头。突然他又伸手去摸离促的肚子,她刚喝了一海碗羊奶进去,胀胀的,倒圆润了不少。“干吗?”她将手放在他手上,似乎里面真的就有了什么一般。“胖了点。”他突然笑了,将头枕在了她腿上。她伸手揉搓了一下他的耳朵,跟他那次抱自己时一样,又软又有韧劲,不知道像什么。(三)睡到半夜,离促觉得一旁空落落的,伸手往旁边一摸,没人。“老薛?”她闭着眼睛喊了一声,没得到应答,连自己的声音也被盖在了窗外嘶鸣一般的风雨声中。离促爬了起来,趴在窗子上往外看,牲畜棚边有昏暗的灯光,惊雷闪过时还有人影在攒动,一、二,一共三个人。她急忙穿上外套拿着伞往外头跑。“薛昭!”她冲外头喊道,迎面而来的雨水迅速将她的伞吹翻了,不到半分钟的工夫,她全身上下便湿了个透,西北降水较少,但一下雨便是铺天盖地的阵势。“回去,你回去,别淋坏了。”薛昭冲离促喊道。此时牲口棚冲着大路方向的那面墙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倾斜,她看不清,但知道薛昭的声音正从那儿传来。“怕是不行了喽。”马格勒也在墙边说。“你们快出来,棚子就要塌了!”她大喊。“你回去!”又划过一道闪电,她才看清牲口棚里薛昭和马格勒正用背卖力地顶着墙面,牦牛和羊都缩在棚子的一角,德吉拿着手电筒蹲在墙后,不知道在干什么。“回去你妹!”全身已经湿透,离促索性将雨伞丢到了一边,用手臂挡住额头流下的雨水,勉强看路前行。大门离牲口棚不到二十米,可在强风中逆行却使得每一步都格外艰难,她出来得匆忙,鞋子后跟还踩在脚下。“啪叽”一下,她滑倒在了土坑里,薛昭一面注视着危在旦夕的墙体,一面又担心她摔着。等离促走到了牲口棚里,她的衣衫、裤子、鞋,都是泥水。“叫你别过来。”薛昭心疼,语气不太好。“死也跟你死一块!”离促回了一嘴,倒让薛昭平白红了脸。离促这才发现地上还窝着一头白色的绵羊,是边区莱斯特羊,薛昭曾经告诉过她。那羊肚子鼓得硕大,身下一片腥黄的水渍,凑近一看,肛门处还露出了一只稚嫩的羊蹄。德吉一边轻轻按摩着羊肚,一边含泪哼着歌,她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般爱护家里的牲畜。狂暴的风雨声中地上的绵羊轻轻地叫唤着,连续的,有气无力,即便没有任何生育知识的人也看得出来,它难产了。离促看着四下被雨水浸湿的地面,突然觉得自己胃里一阵痉挛,嘴边挂着方才摔跤沾上的泥水,一股脑吐了。“墙随时有可能会塌,这样太危险了,还不如把羊挪开。”离促擦了擦嘴,尽量让自己不去注意那摊污水。“挪动了大的小的可能都会死。”马格勒声音里带着哭腔,产子羊在牧民眼里就是一个临盆的亲女儿。“那也不能拿人的命开玩笑吧?”马格勒沉默了一会儿,冲着薛昭说:“你,先走吧。”薛昭依然撑在那儿,他一走,墙面就只有一侧受力,坍塌的概率会大大增加。“离促,我不会有事的,墙不高,砸不死人,你身子弱,赶紧回去找件干衣服换上。”离促气得直跺脚,心一沉,在旁边的垛子上揪了一块干木板扔在墙角,也帮着撑起了墙。“你……”“三个人总比两个人发力范围广。”她噘嘴,却使了十成的力气。母羊的叫声越来越微弱,德吉眼里噙满了泪水。离促看着母羊的眼睛,慢慢地合上,却又一次一次挣扎着开启,它鼻翼的开合度越来越小,腹部却还在起伏着。“它能生下来吗?”她不由得问。德吉冲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当心。”马格勒喊道,墙面又倾斜了一点。棚外风雨大作,棚内三个人全力撑着半壁土墙,身上衣衫尽湿,水沿着裤腿滴落在地上发潮的草垫里。雷声中夹带着悠长的藏歌,空气中有动物粪便的草腥味,一只母羊在濒死边缘挣扎,而一个生命,在萌发。突然,母羊发出了一声嘶吼,双目圆睁,一踢腿,最后几升羊胎水将腹中的小羊送出了关口。“扑哧”一声,羊胎水一股脑儿溅在了离促脸上。顾及着身后的墙体她甚至没有用手擦去脸上的污水,鼻翼间有巨大的腥臭味。正当她就要呕吐时,刚出生的小羊抬头冲她“咩”了一声,她突然觉得心头涌进了一股热浪,想哭,但没有。“抱。”德吉将小羊从湿湿的地面抱起来,塞进离促的怀里。离促看了看薛昭,薛昭笑着冲她点了点头,她颤颤巍巍地松开手,将小羊羔揽进怀里。完成生产后母羊的呼吸便强了许多,德吉找来毯子将它挪到棚外的遮雨处,薛昭拉着离促和马格勒迅速撤离。“哗啦!”墙面应声倒下。四个人带着一群牛羊在暴雨中笑得跟一群孩子一样。“咩,咩……”“到底你是羊,还是它是羊了?”薛昭笑,拿着干毛巾替离促擦头发。“逗它玩嘛。”她努努嘴,抱着小羊不撒手。德吉煮了热腾腾的酥油茶,放在两人跟前,笑着跟马格勒说了一句藏语,马格勒也笑着连连点头。“嗯?”薛昭看了看马格勒。“她说羊崽像你们俩的娃,你女人白净,羊崽也白净。”离促知道,这是夸赞。她笑着用手抚了抚小羊,软绵绵的,倒是跟自己一样漂亮。“老薛。”她冲薛昭勾了勾手指,薛昭便凑了过去。“怎么了?”她贴在薛昭耳边说了一句话,薛昭激动了,只好伸手偷偷掐了自己一把。“咩!”小羊突然又铆足了力气叫了一声。(四)昨夜狂风大作,第二日倒反而是个大晴天。新下的小羊羔已经可以踉跄着追着母羊要奶喝了,倒下的土墙也改成了简易的栅栏,马格勒欢天喜地地带着两人往青海湖挺进。“这个湖嘛,就是文成公主的日月宝镜哪,一千多年前……”经过昨晚的事,马格勒对两人格外热情,下了车之后,从景点传说到安全事项,跟在两人身后事无巨细地讲解着。“像海。”离促望着湖面,说完便脱下鞋子,伸脚抵向了水面。六月的青海湖湖水清澈冷冽,一触碰到水面凉意便顺着脚尖缠绕上脚踝,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却仍然将白嫩的小脚往水里伸去。马格勒在后头看着,没了言语。薛昭见马格勒不说话了,便扭头看了他一眼,他这才识趣地走开了。适应了水温,便只觉得清凉舒适,离促用脚在水里划起了圈圈,时不时还拨出小小的水花。昨晚淋了雨,今天又这样淘气地玩水,薛昭皱了皱眉。“孩子气。”说着他便伸手去捉她的脚,只是她有心与他闹,便如同捞一尾顺滑的鱼。“哈哈哈哈!”见他伸手几次没捉着,离促笑了起来。听她笑得开心,薛昭才看着她的眼睛问:“昨晚跟我说的那句话,当真?”离促想了想,将脚放在他手里:“我不爱开玩笑。”他点了点头,拿出了手机。这儿信号不好,他反复拨了几次才接通。“薛昭?”接到电话的薛洋显然难以置信。“公司股份,归你了,等我回来,就签字。”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留下薛洋母子在另一头怀疑人生。昨晚离促在他耳边说,她想有个孩子。“为什么?”离促看着青海湖上被风吹起的波澜问。“我原本就没想跟他争。”“看得出来。”“公司是我父亲的心血,薛洋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在有些事情上也很愚蠢,但就管理公司而言,他比我在行。”“够圣母。”离促的眼里依旧写满了等待,真正的那个答案,他还没有说出口。“我只想知道我父亲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你担惊受怕。”“嗯。”离促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听完就继续去玩水。但他知道,她这是认同了自己的决定。湖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新来的一辆旅游大巴拉来了一堆人,熙熙攘攘,笑着,叫着,尽管隔得远,声音依然让人觉得嘈杂。离促兴味淡了,便让薛昭回车里给自己拿东西擦脚。“好,我马上就回来。”他捏了捏她的脚掌,朝停车的位置走去。“离促?”薛昭喊。“离促!”马格勒也帮着喊。可原来离促坐的位置上一个人也没有,更令人不安的是,她的鞋还在。“离促!”薛昭朝四周望去,只有水、云,还有远山。正在此时,不远处的一辆面包车开始嘀嘀作响,薛昭转过头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的一辆车边朝他挥了挥手。“坏人!”连马格勒也认出了对方就是先前的刀疤男。薛昭交代了马格勒几句,马格勒连连点头,默不作声地走开了。待薛昭独自走近,刀疤男笑了笑,眼睛里都是血丝,手舞足蹈的样子倒像是欧式话剧里的弄臣:“怎么,女朋友不见了?”“把人交出来,要多少钱我都给你。”薛昭朝面包车里看了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钱?哼!老子这辈子就是吃了钱的亏。”刀疤男冲上去一把提起薛昭的衣领。薛昭没有动,要反击他随时可以反击,但他却想听听刀疤男到底有什么话说。他按照父亲给的地图来了青海湖,可湖就是湖,毫无线索,而眼前的这个人,显然知道一些什么。“钱不会害人,人才会。”他故意给刀疤男挖坑。“可不是嘛,要不是为了怀瑾,我怎么会铤而走险?可她呢?无情无义。你爸不就是比我有钱吗?二十七年了,我终于出来了。”刀疤男陷入了往事之中,说话开始有些颠三倒四。“怀瑾?”薛昭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吗?那么你呢,也要用钱把女朋友变回来?”刀疤男笑起来有一种扭曲感,像哭一般。“离促在哪儿?你想怎么样?”“我想怎么样?”刀疤男冷冷地笑道。当年他跟怀瑾还是研究生同学时,两人为了同一个课题来大西北研究地质矿产。他暗恋怀瑾七年,出发前他向她表白,她说暂时不想考虑个人感情,可才走到西安,她就跟萍水相逢的薛崇远好上了。不就是因为他没钱吗?于是他铤而走险,又在过程中失手造成了人员伤亡,数罪并罚,一蹲就是二十七年。审判结束后的那天怀瑾来看他,竟然对他做的一切毫不领情,甚至趾高气扬地数落他的罪孽。他在监牢里无时无刻不在怨恨他们,如果不是他们,他的人生必然是另一番光景。“你给我跪下!给我认错!”刀疤男突然恍过神来,好不容易熬到出狱,怀瑾跟薛崇远却都已经不在了,对自己的伤害,得由他们的儿子来偿还。车里被塞住了嘴的离促哼哼了几声,路过的车子轮胎划在鹅卵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薛昭知道离促现在至少安全,便放下心来。“我给你跪下你过去的二十七年就能回来了?”薛昭反问刀疤男,突然觉得他卑微得有些可怜。“跪下!”刀疤男知道这于事无补,可唯有这样,他的怨恨才能稍稍削减。青海湖边地势极其开阔,马格勒兜了一大圈,才按照薛昭的指示避开刀疤男的视线绕到了面包车后。“绑架罪最轻判五年,你觉得值得吗?”薛昭就像没听见他的嘶吼一样平静地说道。“你跪下。我这一生都被他们耽误了,他们必须道歉。”“就这样?既然那么恨,怎么不干脆把我杀了,那多痛快?坐牢而已嘛,心里舒坦了不就够了。”薛昭笑了,笑得刀疤男心里发毛。“你笑什么?”“都是你自己的错,你不爱她,你只是太爱你自己罢了。”“你胡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填补你内心的挫败感!”薛昭用手指了指刀疤男,一字一顿地说,“表白失败便归咎于女人爱钱,杀人犯罪便自我安慰是深情所致。任何人都有选择的自由,可犯罪就是犯罪!”二十七年,自己的心结第一次被人直白地宣之于口,刀疤男恍惚了,像灵魂抽离一般瘫倒在地。“你的人生还剩下一半,怎么活,自己选。”薛昭拍了拍刀疤男的肩膀,从他上衣口袋中取出了车钥匙。对话时他一直在观察,直到确定了钥匙位置,才将刚才的话说了出来。刀疤男没有任何反抗,坐在湖边抱着腿哭得像个少年。薛昭将钥匙扔给马格勒,马格勒赶紧打开了车门。如果刚才薛昭没能拿到钥匙,时机成熟,薛昭便会控制住刀疤男由马格勒砸窗救人。可还没等将离促的手脚松开,车胎便向着湖水里滑去。湖边都是湿沙和碎石,此处又呈微微下坡的地势,车子越滑越快,薛昭赶紧扳住车门把手。车子惯性大,拖着薛昭依然向前方滑去。就在它继续下滑时,刀疤男冲上来赶紧拉住了车尾的保险杠。车子受阻停在了浅水区边缘,薛昭赶紧上车解开离促身上的绳子,将她抱了出去。“我跟他没完!”她高高地昂着头朝刀疤男跑去。刀疤男站在车尾,一动不动地看着离促朝自己走来,高傲、美丽,就像是当年的江怀瑾,只是自己,终究老了。正当离促准备收拾刀疤男时,薛昭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算了,他刚才也总算是救了你。快去把鞋穿上,别着凉了。”“你等着,我一会儿再来收拾你!”离促指着刀疤男,冲先前玩水的地方走去。“我……”刀疤男想说什么。“这件事我们可以就这么算了,但是关于我母亲的事情,你得把知道的都告诉我。”薛昭开口。刀疤男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起风了,青海湖边的油菜苗一层层地涌动。结束谈话后薛昭拉着离促上了车,告别了马格勒。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依然坐在湖边的刀疤男,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他觉得刀疤男很老很老。绿吉普驶上了国道,青海湖距离雪城616.7公里,全程高速7小时22分,下一站,他要找到所有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