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往塔尔寺的路上离促总趴在窗户边,整个人恹恹的没精神。薛昭当她还在为之前的事情生气,想着说两句好听的哄哄,扭脸却看到她开窗呕吐了起来。他连忙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只是干呕,也终究没吐出什么东西。离促并不晕车,他想。“我就说闹不得闹不得。”马格勒在后座一阵嘟囔。“你忍一下,很快就到了。”薛昭没有停车,距离景区不远了,那儿有医院,有药。到了鲁沙尔镇,电子地图倒不如马格勒好用,他不分东南西北也不说左右,所有的东西都在他脑子里,在镇上连拐了几个弯,很快就找了间卫生站。医生只瞧了一眼,便从柜台下拿出了蓝养片。“要不要检查一下?”薛昭不放心,盯着她的肚子看。“高原反应很常见,吃了这药休息两天,适应了就好。”医生又弯腰取来一些红景天跟西洋参片,“没发病的也得预防着,真出了事就未必来得及了。”离促依然干呕,伴随着间接性的耳鸣。薛昭跟马格勒商量了一阵,在大寺门口找了家旅馆住了下来。“女娃娃身体要紧,耽搁两日不打紧,不过吧……”他取下帽子抖了抖上面的灰尘,话锋一转,“得加钱。”离促坐在房间里看着他,薛昭赶紧将门关上跟他出去说话。薛昭回来时离促正低着头喝水,一排牙齿咬在杯子上,偏喉咙部位没有动。“你不是担心找不着路。”离促说。薛昭点了点头。“为什么找他?”“他是本地人,有些事办起来,他比我们要方便。”“他在坐地起价。”“放心吧,小管家婆,这钱,我可不白花。”他弯腰去看她好些了没有,却被她一手抵住了。“属狗啊,天天啃我脸干吗?”离促当他要亲自己,别过了脸。“力气不小,看来恢复得不错。”他给她杯子里添了水,手指转着车钥匙,朝门外走去。“你去哪儿?”“随便转转。”“我也要去。”“你歇着,到饭点我就回来。”他合上了门,带着马格勒出了旅馆。“你刚才说镇子上哪些旅馆开得最久来着?”“这个,还有金珠追月嘛,二十几年的,不多,那时没几个人来,镇上就这两家嘛。”马格勒指了指刚出来的这扇门。“好,找到跟这个人有关的资料,我不会亏待你。”薛昭递给马格勒一张纸,是他在兰州时特意打印的资料,有头像,有身份证号,还有一个醒目的名字——薛崇远。既然一路走了这么远,身边带着个女人,来到这儿,总要找地方睡觉吧。他现在只担心时日太久远,老旅馆的记档早已销毁。马格勒盯着手上的纸片犯了难,询问二十多年前来过的一个旅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尽力吧。”薛昭拍了拍他的肩膀。金珠追月,名字取得富丽,店面倒也不过是一栋两层小楼,左侧挂着藏语招牌,右侧写着金珠追月四个大字。薛昭在车里等,顺便打量了一下这个店面,跟自己入住的那家正好相反,这家招牌老旧,里头却做了翻修。马格勒跟坐在前台穿着月白色长衫的女人说了好些话,那女人便掉起了眼泪,也给他递了一张手纸,而后便钻到柜台下翻找了起来。他不知道马格勒扯了什么幌子,也不必知道。阳光照在小楼的屋顶上,隐隐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寺庙。薛昭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美,于是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风景照。“为难嘛,这事不好办。”马格勒从门槛跨出来,朝薛昭一个劲儿地摇头,“太久了,什么也没了嘛。”薛昭有些失望,但的确又在预料之中。如果去问的不是马格勒,人家连找都未必给他找。“还有些别的线索吗?”薛昭摇了摇头:“走吧,出来得久了,我们回去吧。”回到旅馆时已经将近八点了,旅馆老板按照吩咐给离促送了晚饭。夏天,湟中县的日头长,天边尚且还有淡淡的日光。“咚咚咚!”他敲了敲离促的房门。“找到了?”她问他。“嗯?”“我问了老板,你之前办好入住后问她还有没有当年的入住档案来着。”薛昭点了点头,又接着摇头。是找了,但没有找着。“离促,你说……”离促又趴在床头干呕了一声,药片吃了两次,又休息了一下午,耳鸣倒是消失了,可还是觉得反胃。他突然不由自主地隔着衣裳摸了摸她的肚子。“我没有。”她说。“这也说不好。”“我说没有就没有,你别瞎想。”她拨开他的手,自己反倒在肚皮上摸了摸。“早点休息,等你好些了,我们再上路。”“你去哪儿?”见薛昭又往外走,她叫住了他。“你隔壁。”“这儿床宽敞。”“你留我?”他停住脚步。“晚安。”离促侧过身去睡觉,故意不看他。他勾了勾嘴角,带上了门:“好好养着。”第二日醒来,薛昭打开手机发现自己的朋友圈里点了一溜儿的赞,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先前拍的那张照片不小心发了出去。正想着这事,新消息窗口又冒出了一个小红点,是薛洋,他隐隐觉得大事不好。“离促,我们得走了。”“出了什么事?”离促叼着一柄牙刷问他。他将手机举到她跟前,她一张嘴,牙刷掉在了地板上。“你是不是傻?他恨不得杀了你。”离促至今想起薛洋托崔白做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侥幸逃过,却难保下一个遇上的人还跟崔白一样只求游乐。“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们得快点走。”离促身子爽快了不少,麻利地收拾了东西,却发现独独自己挂在壁钩上的外套不见了。“我昨晚明明就挂在这里。”她摸了摸那堵墙,上面什么都没有。“哎哟,大寺也不看喽?这大清早给我折腾的。”马格勒打着哈欠从门外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干巴巴的饼。“昨晚我还锁了门。”“除了外套,别的还丢了什么没有?”离促摇了摇头:“钱包我贴身带着的。”“没关窗户嘛。”马格勒瞄了一眼,便道出了问题所在。“算了,一会儿我给你买件新的。”“可我就喜欢那一件,而且里面还有我……”她一紧张,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里面还有我的身份证。”“好,你等着,我去问问老板。”老板听了也是一脸无辜,只能招呼了两个伙计帮着在离促的房间从里到外找了一遍。“监控呢?”“不是旺季,没开嘛。”老板指了指走廊上黑乎乎的摄像头。薛昭知道老板是实诚人,摆了摆手让她离开了。“只能回去补办了。”薛昭跟她解释。“不要,那张身份证好看。”“再拍也好看。”“不行,那是我去年拍的,如今老了一岁。”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蛮不讲理,薛昭觉得有些意外,她却有意将头别过去。(二)“得当心的嘛,楼就这么高,窗户还开着,那人家从外面使个钩子一……”说到这儿,马格勒连忙捂住了嘴,“当心嘛,当心就没事嘛。”离促察觉了他脸上的异样,走到他跟前问他:“你看到什么了?”“没有嘛。”“你肯定看到了。”她的直觉一向准。“自己不当心,怪谁嘛。”他低下头去掰手上的饼子,细小的干屑掉了一地,他的手在抖。“马师傅,你要是有办法将外套找回来,价钱,我们好商量。”薛昭将离促往身后拽,和颜悦色地跟马格勒说。“又不是我偷的,我怎么给你变回来嘛,不过……”有不过,这事情就有了五分把握。薛昭赶紧接茬:“你是我们的向导,这地方,你自然有神通。”“拿五百块,在这儿等我嘛。”马格勒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伸出手。“看到了贼报案就好了,你这么做,分明就是同伙。”离促想着外套里的东西,情绪颇不稳定。“怎么瞎说嘛,看到了就是同伙?搅和人家做买卖,要遭天谴的,何况……他们有刀嘛。”马格勒想着省钱,昨晚歇在了车上。傍晚时分出来的两个人怀里就抱着离促的外套,他正面撞上,特意将头扭开了。“偷东西,什么做买卖?”离促说道。“给,五百块,她生着气,别放在心上。”薛昭掏出钱放在马格勒手里,马格勒却迟迟没有收起。“她……她骂我了嘛。”马格勒低顺着眼,眼角露出狡黠的光。薛昭又加了一张:“对不住了。”“你敲……”离促话还没说,薛昭赶紧转身捂住了她的嘴。马格勒从口袋里掏出烟袋,吧唧吧唧地走出了门。“你再骂,下一顿我们可就吃不起肉了。”薛昭故意开玩笑,见马格勒走远了才松了手。她将头昂得高高的不说话,一个人站在窗口生闷气。“离促,不是每一个人都非得见义勇为的,能见利勇为,就已经很不错了。”薛昭的语气不柔不硬,只希望日后自己不在她身边,她也能好好的。薛洋已经动了杀心,自己未必回回那么命大。离促不说话,从兜里摸出了一根烟,又突然干呕了一声。“你的身体不适合抽烟。”薛昭赶紧起身去拿,她却将他的手甩开了。“我昨晚验过了,没怀孕。”“好。”他点了点头,“但你还是不可以抽烟。”“不用你管。”她将烟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火。“等马格勒回来我们就离开这儿,我先去找点吃的给你。”他退出房间,想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她也没说话,依旧在窗口叼着烟。过了午餐点,马格勒拎着外套回来了。那几个人他看得清清楚楚,镇子就这么一点大,找出来不是难事。“给。”他将外套塞进薛昭怀里,“跟他们讲了价,赎回来只花了三百块,一百块是我的辛苦费,还有一百块放口袋里了。她骂我,我原谅她喽。这个,给她吃。”他又塞给薛昭一包牛肉干,是多给的那一百块买的。“她年纪轻,对不住了。”薛昭倒体谅马格勒,若是真的得罪了那些人,自己带着离促扭脸走人,可马格勒事后会不会被找麻烦就难说了。“漂亮嘛,漂亮女娃娃脾气躁。”马格勒瓮声瓮气地去抽烟袋。薛昭抖了抖手里的外套,一张照片掉了出来,上面的人是她母亲。苏阿姨说这是她妈妈婚前的照片,且是唯一一张。他将它重新装回口袋里,离促的身份证一直就在她钱包里搁着,这张照片,才是她生气的原因。“找着了就好,找着了就好。”退房时老板止不住地点头,生怕这个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往后监控还是别关了。”离促说着,看了马格勒一眼。“一定一定。”老板递过押金,上面贴了两张空白的便利贴。“这是?”“搁这儿来旅游的年轻人走的时候都喜欢写点什么,也算是几十年的老传统了,所以……”“不必了。”“谁说不必了。”薛昭刚要往回退,离促便将便利贴拿了过来。她俯在前台唰唰写了一行小字,便将它高高地粘在了那面老墙上。薛昭走过去看,只见上面用标准的行楷写道——薛三岁说:“离促,不是每一个人都非得见义勇为的,能见利勇为,就已经很不错了。”他笑了笑,也在她旁边贴了一张便利贴——这儿床宽敞。离促瞧了瞧,眼睛一眯:“啧啧啧,不要脸。”“就准你……”话还没说完,薛昭便在层层叠叠的新老便利贴之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薛崇远。”他一愣,念出了声。两人刚想扒开上面的便利贴看个清楚,身后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陌生大个子走进门来问掌柜。“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房客叫薛昭?”(三)店主笑着将刚刚到手的房卡放进簿子里,指着那面老墙的方向说了一声:“喏。”刀疤男顺着指向看去,只有侧面的开合式玻璃窗还在晃荡,老墙前只剩下了一个扎着藏式小辫的女人。他急忙跨到窗口向外张望,薛昭早就没了踪影。“刚才那个人,你认识吗?”刀疤男问离促。离促笑出了两个小酒窝,随口编了一句颇像藏语发音的话,一脸无辜。刀疤男一拳打在窗栏上,骂了一声,便从正门追了出去。“这……”马格勒还没从刚才发生的事情中回过神,支支吾吾地看着离促。离促脸一沉,不紧不慢地揭下墙上那张发黄的便利贴,跷起二郎腿,坐在了大厅的沙发上冲窗外说道:“他走了。”话音刚落,薛昭便从刚才蹿出的窗子外翻了进来。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逃跑根本就没有时间,离促朝着外面给他使了个眼色,他翻窗过去,贴着窗户正下方的墙壁蹲了下来。隔着一扇为了摆设绿植而修建的小飘窗,一个人在正上方四处张望,一个人在正下方屏气凝神。“走吧,他很快就会回来的。”薛昭开口。马格勒嘴上打着哈哈,身子却一直往外缩,来者不善,他不傻。“你去哪儿?”薛昭从身后揪住他。“尿尿嘛,总不能憋着吧。”马格勒身子往前一倾,头上的帽子便掉在了地上。“该不会是尿遁吧?”“哪能,哪能嘛,做生意讲信誉的。”马格勒回头,脸上红彤彤的皮肉皱成了一团,“帽子掉了,捡一下嘛。”薛昭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松开了手。马格勒一逮着机会就往前蹿,可惜腿脚终究不方便,没跑两步就被捉了回来。薛昭还没说话,他便赔了个笑脸说:“我自己上车,自己上。”薛昭回头看了离促一眼,离促点了点头也跟着上了车。车门才关,先前追出去的那个刀疤男便察觉出了其中的猫腻回来了。那么短的时间人怎么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跑脱,追出去不到两百米,他越想越不对劲,于是立马折了回来。隔着一扇车窗,刀疤男看见了薛昭,薛昭看见了他。他眼露凶光,半数发白的头发,看上去五十一二岁的模样,身体却格外健壮,只是那一身牛仔服的装扮还是二三十年前的款式。薛昭没多想,一脚油门踩到了底,车后轮便卷起了一阵灰尘。“卓嘎要生了,我得早些回去。”马格勒从兜里掏出一部分钱,一手拿着烟袋一手往前递。“就快了,我们也不是坏人。”薛昭一眼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没接。“那追你们的是坏人,那个人脸上,那么长一道疤。”马格勒将手缩回去,两只手撺进袖子里,脖子往后一缩,看上去极老实。“说不准。”薛昭想着那个人的样子,有些犹豫。“那我也担风险了嘛,这样不行……”“得加钱?”离促问。“不用。”这话自己说得,离促顶着那张高傲的脸一说出来,倒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了,“我还得回去给卓嘎接生。”“卓嘎是谁?”离促问。“我的牛嘛,你们见过的。”离促翻了个白眼,故意将他先前给自己的肉干咬得咯咯作响。薛昭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样子反而觉得有几分亏欠,不知道多少次想把口袋里的钻戒掏给她,但……还是等自己真的能给她一个安定的家再说吧。“对啦,便条。”离促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掏出来那张便条纸。“我开车,你帮我看看上面写的什么。”薛昭不敢放松警惕。“介,1117,薛崇远。”薛昭以为自己听错了,特意又问了一声:“你说什么?”“介,介意的介。”离促将便条纸在他眼前展开。薛昭看了一眼,一个急转弯,车头朝着来路停了下来。“你疯了?那人可不是什么善茬。”离促被吓了一跳,喊出来的话却是在为他担心。“离促,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但是我一定得回去验证它。这对我,很重要。”他突然急切地跟离促说道。他的眼神永远都是坚毅的,离促也正爱他这一点,铁骨铮铮,不惧一切。但此刻,他却分明有了一丝慌张的神色。她想了想,将手心覆在他手背上,平静地告诉他:“我们回去吧。”“好,刚才不知道后轮胎碾到了什么,你下车帮我看一眼。”离促点点头,下了车。“如果我没回来,送她去市里。”薛昭将所有现金都塞在了马格勒手里。马格勒一边下车一边疯狂点头,那人追着的人是薛昭,没有薛昭就没有危险。马格勒胆小好利,人却灵活可靠。“离促,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他突然冲站在车尾的离促喊道。离促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他不想让她冒哪怕一丁点儿风险,她懂,但不原谅,她当自己是他的妻子,可以同生共死。“懦夫才将自己的女人给别人照顾!”“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车子往前开,但不算太快,前路凶险,他想再多看她几眼。“薛昭,我不会追你的,你不要我,下一个过路的男人,不管是谁,我都会跟他走。”“好,等我回来,我来抢你。”他笑着向她挥手,眼泪跟着从车窗外灌进的风流了出来。他永远记得薛洋出生那天父亲用果酱写在蛋糕上的那个“介”字,介是放在心里的家,而11月17日,正好是薛昭的生日。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出生于此,而医院的档案,清存年限远比旅馆来得长久,自己的身世,从未离自己这样近过。离镇子还有大约一公里的时候,薛昭找了间废弃的屋子将车子藏了起来,四周还有些散落的织物,这儿干燥,倒也并不脏。他拣了一条毯子样式的布当头巾搭在了身上,看不清长相,只露出了两只眼睛,孤身一人朝着镇子上走去。镇上人口不算少,好在马格勒告诉自己正规的能接生产子的医院只有一家。薛昭径直走了进去,规模小,一眼便看到了人事科档案室的牌子。他朝里望了望,房间里没人值班。溜进去倒是容易,可里面的情况却让他看傻了眼,一排排存放病例的密集架立在他面前,每个架子都上了钢锁。他按照密集架上不同科室不同年份的编码找到自己想要找的那个柜子,拽着锁头发力数次都毫无作用。难怪没人值班,架子太重搬不走,锁头结实一时半会儿撬不开。“谁在那儿?”一个男声响起。薛昭没有跑,而是自觉地摊开双手站在原地。“你在干什么?”见他没有过激举动,值班医生缓缓走了过去。“我找卫生间。”薛昭注意到了对方腰间的钥匙串。“出了门左拐就是,快出去。”“谢谢,但是……对不起了。”对方已走入了薛昭的攻击范围,他有把握一击制胜。“咣”的一声,薛昭用手肘从颈后发动袭击,值班医生应声倒在了地上,力气不重,只是一时的昏厥。他将钥匙串取下,11月17日产科共接生了六个婴儿。“王医生?”来不及细看,窗外响起了另一名医务人员的声音。薛昭赶紧将那几页资料从文件夹中抽出塞进了怀里,夺门而出,正面撞上了先前追赶自己的男人。那男人手上正扎着输液管,想来是那一阵猛然追击所致。见夺路而逃之人是薛昭,他立马将手头的输液管甩出勒住了薛昭的脖颈。方才叫喊的医务人员往档案室里一看,以为王医生已遇害,大声喊起了保安。刀疤男手臂上的针管已经被倒抽了出来,可他却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即便是在男人与男人的较量之中,体重也是绝对的优势,薛昭生得高大,但远不及那人一身腱子肉。五十出头尚且有这样的体魄,倒着实让人意外。几次反推未果,薛昭只得侧身袭击了刀疤男的裆部。刀疤男吃痛松手,薛昭这才得以脱身。楼道中四五个保安人员径直朝这边冲过来,人多势众,薛昭不敢冒这个风险。好不容易跑到了先前藏车的旧房子,一推门,车子却不见了踪影。“抓住他!”刀疤男跟那几个保安很快追了上来。薛昭急中生智,咬牙掏出钥匙串上的小工具刀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我跟你们回去。”他没有做任何反抗,举着鲜血淋漓的手走出来。四五个保安将他当场擒住,刀疤男想下手,却被保安队长紧紧地攥住了。“谢谢你见义勇为。”保安队长对刀疤男说道。“队长,这个……怎么办?”“这么多血,得先送医院。”几个人紧紧地围着薛昭押着他往医院走,刀疤男哭笑不得,只得跟在后面往地上啐了口痰:“去他的见义勇为!”(四)待几人押着薛昭到了医院,王医生已经清醒了过来。清点了一下档案室的材料,二十多年前的产科档案少了几页本根本没人注意到。薛昭道了歉,没有财物丢失,没有人员伤亡,反倒是王医生昨晚的落枕被这一下子敲回了正形。“算了吧。”医者父母心,王医生冲保安摆摆手,开始查看薛昭的伤口。诊室的门上三分之一为玻璃材质,里外互见,刀疤男一直站在门外,他不敢动手,薛昭也没机会跑。“医生,外面有个男的一直在看着你。”王医生虽说不追究,但对打过自己一下子的人也客气不到哪儿去,工作繁重,对于这种闲聊自然无心应答。“你闭嘴。”“医生,他还在往里看,你说他是不是认识你。”“……”“也许他也受伤了,想找你看病。”“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看一个也是看,看两个也是看,你要不让他进来?”“医院规定,问诊得挂号!”王医生被薛昭烦得不行,又碍于医生的职责不便冲他发火,只好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准备去拉内侧的门帘以求阻断他的视线。王医生刚一转身,正好遮挡住了门上的那格玻璃,薛昭赶紧打开了窗子,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王医生一回头,方才还坐在椅子上的人已经不知去向了,他手里夹着酒精棉的镊子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咚!”刀疤男听见了镊子落地的声响,赶紧推开门闯入。“三楼都敢跳。”他的拳头又一次敲在了窗栏上。下坠会引发短时间内的腿部神经麻痹,每走一步都像是有千百条虫子在自己皮肉里蠕动,又痒又疼。薛昭强忍着腿部的不适拐入一条小巷子,手上只是皮外伤,但血液依然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自己体力不支,既然会留下痕迹,倒不如利用痕迹。他潜藏在拐角处,静静地听着巷子里的动静。刀疤男紧随其后,沿着血迹直冲到头,一扭脸,被薛昭用手臂从身后钳住了脖颈。“你是谁?”由于供氧不足刀疤男脸上的青筋暴起,但挣扎反抗依然很剧烈。僵持了整整一分钟,两人的体力都在急剧地消耗,刀疤男的脸已经有些发青,薛昭因用力过猛臂上的外伤也撕裂开来,赤色的血液像巷墙上那户人家种的格桑花,热烈、狂妄。“撒手!”刀疤男咆哮道,声音却断断续续。“我可以撒手,不过,不管是为了什么,你别追我了。”杀人得偿命,没有人能够逃脱法律的制裁,薛昭不敢,也不想。“做……梦。”话音刚落,刀疤男便挣扎了几下没了动静。薛昭赶紧松开手,将手指放在了刀疤男的鼻翼下,自己喘着粗气,却没有感觉到男人的呼吸,自己分明没有下死手。薛昭赶紧扒开他的外套开始为他做胸外按压。可刚才已经消耗尽了薛昭太多的体力,即便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身下的人也毫无反应。就在薛昭垂头丧气时,刀疤男看准机会一个扫堂腿,将薛昭绊倒在地。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装死,就无法从薛昭的钳制中脱身。“你是谁?”薛昭怒吼道。刀疤男呼吸很沉重,却咧开嘴笑了起来:“我当薛崇远的儿子多厉害呢,还不是被我逮着了。你跑啊,你倒是跑啊!”太阳正当空,薛昭直视着刺眼的光线逐渐产生了强烈的眩晕感,光圈、格桑花、狰狞的笑容和睫毛的黑影……最后,他恍惚看到了离促的笑容。“你不要我,下一个过路的男人,不管是谁,我都会跟他走。”她说。“不行,不行。”他口中呢喃着,很快恢复了清醒。他看着一脸得意的刀疤男问:“你想怎么样?”“我想怎么样?我想你跪下来给我认错。”“我能知道为什么吗?”薛昭并未表现出愤怒,他在试图套刀疤男的话。“父债子还,你爹你妈欠我的,你……”一听到这儿,薛昭反而激动了起来:“你认识我妈?”先前总以为刀疤男跟薛洋有关系,不料,倒是别有来路。“我要你给我跪下!”刀疤男没心情跟薛昭瞎扯,他只想看到顾崇远和那女人的孩子跪倒在自己脚下,二十七年,自己为了那个女人在牢里待了整整二十七年。“好好好,我跪,你让我起来,我跪。”薛昭明知这个姿势之下自己毫无制胜的可能,只得先顺着他的意思诈降。“哈哈哈……我还当他们俩的儿子能多有骨气。”刀疤男笑得十分张狂,却有泪水从眼角里渗出。待刀疤男的压制动作一松懈,薛昭便立马将膝关节一提,撞在了刀疤男的尾椎骨上,他受力往前一倾,反而摔了个狗吃屎。眼睛扑着了地面的灰土,这一摔足以让他在短时间内丧失行动力。“小兔崽子。”刀疤男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在地上骂骂咧咧的。薛昭不理会他,甩了甩外套上的尘土,迎着阳光走出了小巷。他要去拥抱自己的太阳,去看自己的格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