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记忆仓库的钥匙,就躺在邮件地址栏里。那个邮箱后缀,那个笔名——用不着太多查证,就能轻松定位译者的现实身份。世界真小,真凑巧。陈坞还记得她拿着装茶叶蛋的纸杯说“我没有带现金,或许……可不可以用手机支付”的语气和神态。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尝试说日语,那样直截了当的开口,是因为你认出我了吗?我无法确定。就像我无法明了几年前的你,为何曾反复进入我的人人网主页,却从不申请添加好友也不留下任何评论。观察吗?在你眼里,我是怎样的一个样本呢?你为什么看到我?陈坞不愿意去想——仅因为陌生人毫无理由的到访就生出过多揣测,是自我意识过剩的表现。他也曾犹豫是否要顺着访客记录点进去看看她的主页,最终还是作罢。观察者一时兴起,既然没打招呼,那意味着并不想产生交集,被观察者假装未觉也许是最好的。假装未觉,是无视对方三番五次的来访;是在四食堂间隔两张桌子吃饭也互不问候;是在蒋剑照的朋友圈见到合照也只是随手划过去;是在逸夫楼的楼梯间撞见戴着耳机埋头背日文的你,也只是拐个弯继续走下楼梯,然后莫名其妙地想,原来你背诵时的声音是这样。像泉水流淌。你观察我,我是客体;我看到你,你也成为客体。我们都在自我意识过剩的洞穴里,各自品尝着那种观察的乐趣,谁也没有揭穿谁,然后我们离奇地进入了同一所日本大学继续修士学业。我看你申请加入关西校友群,我就知道了。世界真小,真凑巧。在百万遍的自助烤肉店里,在食堂排长队的人群里,在百周年时计台纪念馆前你帮研究室学姐拍毕业照的瞬间,在停车场外你骑上车蹬着踏板飞驰而过的刹那,我看到了,便不自觉地想,这个昔日的观察者也许已经忘掉了曾经的某个观察样本吧?我们确实很难记住那么多事。直到你拿着装茶叶蛋的纸杯走向我。直接开口用中文问我。那种、不生不熟的姿态。你也许记得我的。敏锐的观察者往往拥有存量庞大的记忆仓库,我这个往日的被观察对象,如今被存贮在货架的哪个位置呢?大概是归于心血来潮的类别、被随手放在了不起眼的层架上。可你很快又来了,带着那个有特殊标记符号的邮箱地址,大大方方用“译员王大舟”的名字关注了我的微博,几乎等同于故意暴露了自己。世界真小,真凑巧。王子舟。你希望我仍然保持那种假装未察的状态吗?只用作者的身份回复你,像应对陌生的合作对象那样,很容易。我也确实这么做了,但我觉得除此之外,似乎还能多做一些。很奇怪的心情吧?因为觉得你并不是完全的陌生人,像是故交旧识,这种关系——说不上来,却令人在意。非要描述,差不多是“想起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一号人存在”的那种隐秘的知觉。因为隐秘,它存在感并不强,生活中的多数事件也与它毫不相干,但它就是会在某些瞬间突然冒出来彰显自己的存在,让人难以拿捏距离,以至于我会脑子糊涂到写出那样一份翻译风格指南发过去。想着也许可以帮到你吧?可紧接着我就看到了共享文档里那条深夜答复。你说“对不起”,说“不太合适”,说“会参考”,说“请您见谅”,说“感谢”,但我只看到那些客气话语里潜藏的台词——我很生气。风平浪静的文字下,波涛汹涌。那一刻我实实在在被吓到了。被波涛巨浪席卷的感觉,竟然如此。我思索了很久,想回一封解释信,但最后也只简短地在共享文档里留了一句话,希望能平息你的怒火,可你再没有回复我。无端的在意,无端的担心。我并不是这样的人。我尝试远离这样的感受,但它一直纠缠我,叫嚣着:“你去问问编辑吧,约她出来见一面,正式地道歉,哪怕只是说一声对不起呢!”我破天荒地顺从了它,随后被拽进一种忐忑又期待的未知状态里。那个见面的下午,我看你背着异常鼓囊的书包走进Shiru Cafe,立刻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气——你的锋芒,你的愤怒,你那贸一看宛若金刚罩般强大的自尊心,实际如同纸壳,轻轻一抓,就皱缩了。我害怕极了。我的那封风格指南,等同于抓了那只纸壳,让它留下了褶皱与痕迹。但你尽可能地抚平了它,来见我了。我深呼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深呼吸。也许这就是假装未觉者的蹩脚伎俩。你看我一眼,提起背包走了。我觉得你是故意这么做的,这就是观察者的有意为之,那一瞬间,你神气十足。我看到了,听到了,感觉到了。我很确定,那不是我的自我意识过剩,那是真的,你就是在表达观察者的傲慢,嘲笑被观察者的一无所知。我没有觉得生气,反而感觉到突如其来的轻松——我宁可你这样看我。我们坐下来,没有说几句话,你便打算轻易地放过我。你话很少,可我却感觉,有丰富的言语朝我涌来。继续假装未觉吗?我左右摇摆,问你:“我们之前见过吧?”你含糊地应了一声。也是,我问得也很含糊。但没有比这更适合当下的话语了。你说“那就这样吧”,提起背包要走,我也起身。我们走到烈日下,你的背包真的很沉,你一直在出汗,我生出一种古怪的想要分担的心情,可那样做太冒犯了。和你走一段吧,你要回学校取车,我正好也要去本部。你走入停车场里,我想,也许我们不会再主动碰面了。你与我,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的关系,很可能就此结束。现实中的正式碰面,会为那种隐秘画上句号。可我才听你说了几句话。我想,听你说话。我记起你发在微博上的那条河豚,想着也许可以借此延续这种现实中的短暂接壤,于是与你提议去吃河豚。你如约而至,我在四条高仓巴士站看见轻装赴约的你,已经没有了杀气。太好了,你不打算杀我了。我只是被大赦的罪臣,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吗?可我捡起你掉落在地的纸片时,又感受到了那种无法遮掩的杀气,因此我大概知道,那张纸片上写着我不该看到的东西——我没有看,但我隐约清楚那是什么。你为赴约做了准备。好巧,我也做了准备。我打算恰当地向观察者暴露一些被观察者的觉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擦掉冷饮杯留下的冷凝水渍时,你流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得意,这让我意识到,你的观察也许、比我预想中更深入细致。在你眼里,我是怪人吗?因为奇怪,所以有观察的动机。我直接问了你,你没有正面回答,可你的表情却告诉我,你就是这么认为的,从2013年天文协会的那次碰面开始,就一直这么认为。可你竟然不知道,帮着捡碎纸片的那个人是谁。我当时看你从楼上飞冲下来,手里攥着一把碎纸,那种张扬与兴奋,就像一场狂暴飓风——你把碎纸片塞进垃圾桶入口的手都在颤抖。碎纸片散落一地。我弯腰去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碎纸片,你埋着头急促地说着“谢谢”,你耳朵通红,鬓角有汗,呼吸也起伏着——那种激动传染给了我。我在碎纸片上抓到了你的姓名,没过多久,我就在人人网的主页上,看见了这个名字的来访足迹,立刻、就回想起那场飓风。你的存在,就是飓风。这实在是老套的比喻,但很贴切。飓风有着席卷一切的能力,但你似乎对此不太清楚。都说如果被飓风卷入,应该顺着飓风眼的方向移动,穿过风力最大、破坏性最强的区域,就可以抵达晴朗又平静的飓风中央。这只是一种合理性假设。现实中如果真的被飓风卷入,很可能迷失方向。我们走出河豚店,站在人家廊檐下避雨的那些时间里,有那么一刹那,我确实不太清楚自己身处何方,但你就在我侧旁,我偏头垂眼就可以看到你皱起的眉头,你还喜欢咬下嘴唇,一刻不停地想事情,一刻不停——你的脑子似乎就没有停下来过。我这样想的时候,你突然侧抬头看我,我于是不安地摩挲你给我的那枚百元硬币。怎么会不安?我明明如实回答了你提出来的问题。然后你又陷入了沉默,掉进了一刻不停的思索中。思索什么呢?飓风中央,有我从未见过的风景。你在那里生活着。单调地,丰富地,自足地。作为被观察者,我竟然想要看见观察者。同时,我也体会到了那种涌动,那种满溢,那种摇晃——我的内心仿佛充斥着磁性液体,而飓风强大的席卷力,宛若一块强磁铁,想要把那些东西全部吸走。贪心的观察者。磁性液体是酸的,腐蚀着我的心脏内壁。我觉察到了带有灼烧感的、密密麻麻的侵袭,于是看着转小的雨,提醒你“雨小了”。你显然没有带伞,于是我把自己的伞给了你,还和你一起走过了冷清的商店街,走过了桥。联系的建立,也许就是如此。敏感的观察者,很难心安理得地占有他人的物品,所以我把书也借给你。回到東竹寮,给你发完书单,我才搞明白我做了什么,又在做什么。你没有再联系我,直到那个下午。我把书拿下去给你,你提着满袋的饮料,气喘吁吁、两颊通红地站在大楼入口。飓风又来了,飓风高喊着要卷走一切——我只能、只能邀请你上去坐一坐。穿过大厅,走到狭窄楼梯间,拾阶而上,光和蝉鸣从窗户闯进来,我能闻见身后熟悉的椰子洗发水味道,听见你抬脚往上的每一步,以及呼吸。它们让我耳鸣。它们让磁性液体沸腾,我的内心被腐蚀得出现了空洞。空了,所以会疼,但与剧烈的头痛不同,它酸酸麻麻,像虫蚁啃噬。飓风轻而易举穿过那些空洞,审视我,包括那些被我藏在《小游园》文本里的东西,可我却很难看到飓风中央,哪怕去阅读你的译作也不行,直到那天——我在厨房过道窥见了你的掩饰、你的不协调。隔着一扇门,你躲在浴室里接电话。没有哭声,但我听到了眼泪流淌的声音。那道门后,就是飓风的中央。挂掉那通来自家人的电话之后,你在里面待了很久。寂静的上午。你独自吞咽着那些东西。我知道,我明白。但我没有立场和你说这些话,何况它们也没有什么实际用处,我只能在你出来之前假装睡着,让你有足够的时间平复自己。我知道你在我对面蹲下来,这样待了很久。你没说话,只是在呼吸。近在咫尺。磁性液体在我的心脏里翻涌。痛楚变得明显了。我睁开眼,你却跌坐了下去。你痛得龇牙咧嘴,埋下头,交叉双手覆在头顶,我试图拉你起来,你反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你的手,你比我热得多的体表温度,都让那些磁性液体翻涌得更厉害,它们加剧了空洞的扩散,也加剧了痛楚。我试图让这种感觉远离我,想着做饭也许可以抛开它们,于是我冒进地在陌生厨房里做了一顿早午饭。一起吃饭,一起谈论看过的书。你说了很多话。滔滔不绝,仍然像泉水流淌。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的角色对调。我以为我在观察着你,以及自己。但我笑了,在你说到为什么不满《悟净出世》的结局时,在你说得满脸通红,甚至气喘的那一瞬间,我笑了——你点出来,我才意识到那片刻的失察。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笑了。空洞扩大,痛楚在几何级地增长。我久违地感到窒息、恐惧,根本无法摆脱它。在你骑着我的车游晃于京都街巷时,在你给我发消息叫我下楼时,在你让我伸出手把猫眼铜铃放到我手心时,在你抬头看我,问可不可以摸我的头发时——空洞直接被撕开,磁性液体涌出来,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我的身体如此沉重。你小心地伸出手。可飓风再小心,也能引发灾难。灾难到来了,在你碰到我的头发的那一瞬,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胆怯——进入飓风中央,要经过最危险的雷雨区,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我却只有脆弱、破烂的躯壳。被卷覆其中的我,无法旁观自己。我想逃跑,可我也渴望接近那个中央。拨开云雨雾霭,见到你生活的真实境地。我抬起手,也想——触碰你。可你先一步跑了。我拖着沉重的躯壳,继续着那几天的生活。我时常想,我是你观察、想象出来的客体,实际的我,也许与你的预想不相符合。所以,你也来我的世界看一看吧,不是我建构出来的世界,是完完全全敞开的,自发生长起来的,我的世界——它像一口井,你看到了吗?你的飓风中央,我的井底。我听见你答应了。你说你要来,然后在那个下着暴雨的午后,在文学研究科图书馆的楼梯间里,你真的来了。这次我不打算跑,我就在我的井底,诚实地带你看看我生活的境地。这就是你的观察对象,这就是我。你巡视完毕,并不意外,也不嫌弃,只是和我挥手说:“看完了,那我要走了!你记住我来时的路吧,那样你出来就可以找到我了。”我顺着那条路走出去,看到了一点光亮,那是——进入到飓风中央才能得见的晴朗。王子舟。我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