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

【纨绔女总裁·魏应洲×腹黑王牌特助·谢聿】【强强+暗恋】魏应洲,桥银宗家的外孙女,上东城的纨绔标杆, 稳坐桥银首席执行官之位,进退杀伐,颠倒众生。 十年商界浮沉,十年风雨同行, 谢聿任她在自己的人生里横冲直闯,共她成就万人不破的“魏谢”盛名, 予她三十年人生作契,只为赌她一瞬动心。 三十年太短了,不够我爱你。 我想再签一张结婚证,被你绑住一辈子。

第九章 若有战,召必回
轰动上东城的魏应洲身世事件,真正惊动谢聿,是在一周后。
谢聿在新亚湾结束桥银承诺的国际救助事项,登机回城的飞机上,每本杂志都在用黑体加粗的头版头条向他证明,魏应洲事件的当红程度。
谢聿翻了一页,脸色一沉;翻完一本,捏扁了手里的咖啡纸杯。
这些年魏应洲是传媒八卦版头条的常客,每一次都是风口浪尖,练出来的心理素质绝对过硬。但此次涉及她母亲,这是她的情感痛处,她会有何种表现,谢聿吃不准。
飞机落地,谢聿急电魏应洲,被告知已关机。他没办法,转打黄婕电话,问是怎么回事。黄婕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总结起来就是自己也不清楚真相,除了当事人,如今满城皆是流言。谢聿质问她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向他汇报。谢聿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相当严厉,黄婕一紧张,将手机都掉了。她慌慌张张捡起来,才告诉他,是魏应洲交代了不必告诉他,无须让这等小事令他分心,要知道,他手上处理的事,代表的是桥银的国际形象。
挂断电话,谢聿心里钝痛。
一为魏应洲的责任感。宗家不仁,但她仍未不义。自身已遭遇重创之际仍然没有忘记桥银首席执行官的身份,一天在其位,就一天谋其政。上下俯仰对得起天与地,往人间一站对得起敌与友。
二为魏应洲的自控力。事关亡母,事关她自己,她的痛苦自不必言说。人间来一趟,为桥银拼了整整十年,到头来被告知拼错了人。换一个人在此,即便不疯魔也会肝肠寸断。她却仍在竭力控制,保持了一个世家子弟的器量。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她。
谢聿四处寻人。他去她公寓,管理员说已有一周未见她回家;问朋友,都说不知。更有方咏恩这样的至交老友一针见血:“连你都找不到她,还有谁能找到”
谢聿坐在车里,闭目沉思。
方咏恩说得对,连桥银魏谢都再做不到心意相通,还有谁能找到魏应洲?
等等,且慢,说到心意相通,确实还有一个地方。
谢聿睁开眼,抬手发动引擎,直奔机场。
九月,正是桐里好风光。
沿海小镇,永远是夏季。九月的盛夏,晚上已有凉意,海风一吹,湿漉漉的,有别样温柔,吹得人心都要醉了。
晚上十点,开了十几年的黄记烧烤正是一天中最忙的时候。啤酒、撸串、围坐吹水,兴致高起来组一场牌局,打至深夜三四点,为及时行乐,也为逃避人世。今日有好牌局,人群正中间那人一身长款白衬衫,穿一条热裤,修长双腿,曲线毕露,是盛夏晚上的一道清凉好风景。她手气好到爆,四把牌有三把同花顺,又会做人,把赢来的钱都用来请众人消夜,博得满堂彩。你开心,我开心,何乐不为。间或有人见她面相熟,上前问她是否是魏应洲,她摆摆手笑着说不是;来人若再问,烧烤店黄老板就不干了,两眼一瞪,没人敢不买老黄的账。
直到谢聿叫她:“魏应洲。”
她正跷着二郎腿,坐没坐相,手里一瓶啤酒,喝了半口停在唇边,到底是没再喝。
黄老板正要上前阻拦,被她拦下。她笑着朝他解释:“自己人,你见过他的。”
凌晨一点半,他跨越太平洋回到上东城,这份行动力和情意,她哪个都辜负不了。
于是她转头,拿着一瓶啤酒向他遥遥招呼:“嗨。”
二十分钟后,谢聿的酒店套房内上演高温戏。
房间温度二十四度,正是最舒服的温度,魏应洲深陷在大床上,发丝尽湿,方才喝酒的后遗症上来了,她觉得热。
身边有人比她更热。
谢聿双手撑在她身侧,居高临下与她对视,额头的汗水滴下来,滑过眼角,仿佛泪水。他浑身热,哪儿哪儿都燥。魏应洲明白这不单是因为他死死将她拖来酒店不由分说做了情人间的那档子事,更是因为他提心吊胆了三天之后终于找到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之感。
他问:“为什么躲着我?”
她显然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又不是什么好事,家族丑闻而已,不躲着难道还满世界宣布?”
“魏应洲,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他抵着她的唇,有种想要揉碎的欲望。
“对别人,你怎么想我都不管;对我,不行。为什么这一次,把我当外人?”
他看得出来,她心里有事,而且,事情绝对不小。他暗自猜测,她心里装的事,也许比费士桢的真相更为惊人。
这样一个魏应洲,给了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仿佛她随时会走,不告而别。
他正欲开口,却被她截住。她用的是吻。
一双手,环住他颈项,十指相扣,她一寸寸收紧与他的距离,微微仰头,吻住了他的唇。轻吻已不满足,她用上了咬,在他下唇咬了一口,趁他吃痛之际她加深了力道,与他深吻。她的反常令他想停下来,好好同她谈一谈。她像是看透了他,双腿缠上他,缠住他的腰。
她看着他的眼睛,问:“我这叫把你当外人?”
谢聿大败,什么都不想谈了,只想同她快乐。
他从清醒到堕落,只需要她的一句话。这场感情里,他从来都没有赢过她。他的克制、冷静、自持,在她面前,轻易就不得法了,她稍微勾一勾,她对他怎么样都可以。她被命运伤透了心,要从他这里报复回来,于是极尽所能折磨他。她伏在他耳边,喊他“谢聿”,她什么都没说,却好似什么都说了。他心里软得不像话,只想令她今晚快乐。
谢聿醒来的时候,天尚未亮。
一摸身边,没有人,他立刻清醒,翻身下床。
魏应洲正站在客厅的玻璃窗前。
落地透明玻璃墙,正对太平洋,海岸线风景独好。今日有大风,刮起海浪一层又一层冲上岸,岸边的树木顺着风倒向一边,整整齐齐,气势逼人。魏应洲抱臂看着,不知看了多久。她身上穿着他昨晚的黑色衬衫,既诱惑,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走过去,从背后搂住她,耳鬓厮磨。
她出其不意开口:“跟我一起离开吧。”
谢聿停住了动作。
她继续道:“我会向董事会提出辞职申请,不必等监管层公告,一切离职手续就能办好。我想找个地方,重新开始,过点无聊又普通的生活。原则上你在桥银是去是留,我不应该干涉,但我也信你,说想和我在一起是认真的。所以,你跟我一起走,如何?”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他一个“好”字就能答得尽善尽美。
谁想,天不遂人意。
他忽然道:“其实,如果你去汇林,也不见得是坏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看住他:“哦?”
他拿出商业对商业的态度:“费士桢无子女,对你十分看重。汇林如今是他一人掌控,再无势力可与他抗衡。你以血亲的身份入主,又有费士桢的力撑,比起处处为难你的桥银宗家,只会更有优势。况且,桥银虽强,汇林亦不弱。上东城房地产已有泡沫风险,今后势必会以金融为尊,汇林是银行业巨头,这杯羹他占尽天时地利。你占一个人和,不过分。”
虽冷血,不近人情,商业角度而言却句句在理。
谢聿本就是在商言商的老手,任何关头都不要想他会失了拿捏局面的本事。
倒是魏应洲笑了:“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不应。
于是她提醒他:“你第一次和我在一起的那一晚,醒来后你就同我说,想和我一起离开桥银,找一个地方,安稳度日。怎么,你找的这个地方,原来是汇林?”
谢聿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有不祥预感,极其不好的那种。
魏应洲的笑容落下去,然后消失,彻底没有了,今后,也不会再有,只要他在场的话。
魏应洲抱臂的手缓缓放下。她终于决定,与他正式照面:“作为费士桢布局在我身边的十年内线,你不打算介绍一下自己吗?谢先生。”
一室寂静。
十分钟,无人说话,仿佛时间暂停。
谢聿耳根背后,滑下冷汗。
这个生理反应,他与生俱来,改不掉。每当人生中有泰山压顶之感而他束手无策之时,他耳背后的肌肤就会冷汗津津,连发尾都被沾得湿漉漉的。所幸,这样的时刻不多。距离上一次他有这种反应,是他和魏应洲联手设局将苏见曦绳之以法的那天,她险胜之后报复性地勾引他,他也像现在这样,发尾被冷汗弄湿了一片。
魏应洲何等眼色,深知他的每一处漏洞。从前她最爱借着这个漏洞戏弄他,今天她却不再戏弄。至于往后,恐怕她也再无戏弄的可能了。
其实谢聿不是没有想过否认。
这十分钟里,他想到的有太多太多,几乎将他一生的城府都用上了,他想为自己、为感情、为未来,找一条生路。
但可能吗?没可能了。
相处十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魏应洲。在魏应洲面前说谎,她会恨你;在魏应洲面前说了谎之后还不敢承认,她就会可怜你了。
对谢聿而言,后者是比前者更不可接受的。从爱一个人,到可怜一个人,他不想在她心里的地位从此落得如此苟且的下场。
弹指一瞬间,物是人非。从前以为这是戏台上的唱词,如今才知,戏台唱词,唱的句句都是百态人生。
谢聿点一点头,终于端起真正的身份,与她正式照面:“费世伯告诉你的?”
一声称谓,已足以令他和上东城最大金融世家的关系呼之欲出。费士桢生平最不喜与外人攀交情,能令他点头称一声“世侄”的,整个上东城不过一二人。
魏应洲已不肯给他发问机会:“先回答我的问题,介绍一下你自己。”
又是一阵沉默。
似是需要足够的勇气,才能令他面对终局:“家父是谢承匀。谢继楼,是我爷爷。”
魏应洲笑了:“名门望族。”
一个至高的评价,也是一个十分到位的评价,谢家担得起。
无论谢承匀,还是谢继楼,在上东城近代商业史中都凭借着非凡的个人力量,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一席之地。
谢继楼,期货大鳄,年轻时赴美深造,师从期货大师伯格教授,毕业后即进入芝加哥期货交易所,专攻农产品期货。在这个日后全球最活跃的期货交易所,谢继楼从交易员做起,在衍生品市场上一战成名,随同声名大噪一起而来的,还有谢家平地拔起的巨额财富。很多年后,上东城政府组建期货交易所,特地将谢继楼请了回来,列为组建专家,向其请教经验。在这一事件上,谢继楼充分展现了深沉的故土热爱以及敏锐的眼光,选择了和上东城政府紧密合作。可以说,上东城期货市场从零到有,谢继楼在背后的奔走牵线居功甚伟。
与父亲相同,谢承匀专攻的也是农产品;但和父亲不同的是,谢承匀专攻的领域不在金融期货,而在基因工程。谢承匀在美国出生,在美国长大,童年最需要父亲的那几年,正是谢继楼在期货市场上拳打天下的时候,谢承匀把对父爱的向往凝结成了对农产品的专注。然而,父子终有不同,谢承匀终生对农产品期货毫无兴趣,在农产品基因工程方面却是天才型选手,博士毕业后即留校担任助理科学家。圈内人都明白,对谢承匀而言,坐上“首席科学家”的位子只是早晚的事。受父亲熏陶,谢承匀视上东城为故土,博士毕业后潜心学术拒绝了一切商业演讲,唯一破例的就是上东城大学发出的邀请,他不仅第一时间答应前来,更拒绝了一切费用。
然而,天不遂人愿。谁能料到,就是这场演讲,令父子二人有去无回。
当飞机失事的新闻通过CNN的电台播放至全美的时候,谢聿只有十岁。
新闻画面里,飞机残骸掉落海平面,航拍摄像机只拍到巨浪滔天,画面切到专家分析,主持人沉痛地对观众表示,救援行动仍然在继续,至今无人生还。
谢聿看到这个新闻,是在放学回家的途中,司机开着车,车后座屏幕上放着新闻。他从小接受精英教育,时间安排很紧凑,放学回家的这段时间是看新闻、了解时事的阶段。每天回到家后,谢继楼会同他探讨当日热点新闻,教导他从新闻事件中提取信息以及运用信息的方法。当新闻涉及农产品时,谢承匀则会同他谈得多一点,有时甚至会将实验室的机密成果同他探讨。在这点上,谢家家风十分超前。而这一晚,谢聿看到谢继楼与谢承匀的名字,却是在新闻上。保姆抱着他,惊呼“我的天啊”。
他被抱得很紧,却还是浑身抖得厉害。他隐隐明白,从此,再无人和他谈新闻了。
一夜之间成为孤儿,拯救他的人,是费士桢。
彼时费士桢从美国返回上东城已有二十余年,正是全面掌控汇林、开启上东城商业银行新时代的大好年纪。听闻噩耗,他推掉了当天的董事局会议,紧急赴美,护谢家唯一的血脉周全。原因无他,凭他昔日与谢继楼的交情足矣。很多年前,在芝加哥期货交易所,费士桢和谢继楼从不打不相识,到惺惺相惜,在美国金融市场上携手走过一段很精彩的人生。二十多年后,人已中年的汇林银行董事会主席再次落地这片土地,想起年轻时做过的交易、交过的朋友,仰天长叹。回不去了,那样的流金岁月。
费士桢将无依无靠的谢聿带回上东城,从此一力护了他十一年。
魏应洲懂了:“所以,你为了报恩,心甘情愿听他的话,到我身边,接近我,不惜为他做十年内线。”
“不是。”谢聿脱口而出,斩钉截铁,“我不是为了费士桢。”
魏应洲笑,含着讥诮:“那你是为了谁?为你自己?”
他又是沉默。
魏应洲还是笑:“谢聿,到这个地步,我们都坦诚一点好了。这个骗局你已经做了十年,够成功了,不用再费心做下去了。”
他当然明白,挽回她的最后一点希望,即是坦诚。他既然明白,还不愿坦诚,原因只剩下一个:坦诚后的后果,比不坦诚更严重。
还是魏应洲替他开了口:“说吧。我死在你手里,你好歹让我死也死得明白一点。”
他被她激得毫无退路。
“接近你,是我自己的意思。”
“你想接近我?”
“对。”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很好奇。”
“十年前?”
“是。”
“十年前,我并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
他看住她,将一个惊天秘密和盘托出:“十年前,我和你交过手。”
魏应洲脸色一变。十年前,她十九岁,刚入主桥银,主导做过的决策并不多。推算一二,她已有很不好的预感。
而他的话,无疑是对她预感的证实:“当初,赞起亚地区的种子基因战略计划,背后的主导人,正是汇林。而这个计划,最初的构想与提案人,是……”
他不想再说了。说了,他和她之间,就真的有去无回了。
然而,魏应洲已经懂了。
“是你。”
她的声音同样喑哑,是极度震惊与被背叛之后的反应。她不用疑问句,用陈述句,表明事实无可更改,她连质疑的步骤都不需要了。
谢聿不想的。
命运的吊诡展现了惊人的毁灭性:他不想的,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只是十年前的一次举手之劳。
只是十年前的一次心血来潮。
在费士桢为赞起亚地区的农业发展机遇焦头烂额之际,他出于兴趣,稍稍研究,构想出了一条天才计划:让农业成为一种具有依赖性的生意。基因工程,无疑是最佳工具。父亲的实验室、祖父的金融智慧,加诸他身上,令他一骑绝尘。
方案启动之初,费士桢对他有过一句评价:好,非常好,除了欠缺一丝人性。
彼时谢聿二十一岁,内心的情感波动非常稀少。他不做,也有人会做;不妨先掌握主动权,日后是做是弃,都有说了算的余地。
岂料,一流的天才方案也会被人半道拦截。对方强势镇压,令他的计划棋差一步,“咣当”一声破了法。
是谁,与他为敌不惜做到这一步?
费士桢告诉他一个名字:魏应洲。
当晚,他在网页中输入了这个名字,跳出一段采访:她对着镜头讲,做任何事都要讲点人性,否则人生而为人就太没意思了。原来,她不是与他为敌,亦不是与汇林为敌,她是和欠人性的为人之道为敌。他靠在床头,拿了杯水,看着这个人这个模样,手里的水没喝几口又被搁在了一旁。
他实在被她吸引了。
她年轻气盛的一句“任何事”,可知包含了整个天下?
争天下,你死我活时如何讲人性?守天下,成王败寇时如何讲人性?她想过多少,又做得到多少?他知道她将来会是桥银的首席执行官,这令他对她更感兴趣。在杀戮遍地、男性充当主角的上东城商业世界,她一介女子,固守人性,要如何杀出一条血路?
那个晚上,他失眠了。
留声机循环放一张老唱片,沙哑的英伦女声吟唱:“How to know more about you……”他在二十一年人生中第一次对一个女子产生欲望。探究的欲望、接近的欲望,如饥似渴,longing to know。
隔日,他告诉费士桢一个决定:接近魏应洲。
费士桢震惊,又很快冷静,问他为什么。
他一笑,对人生下重注:魏总很有意思,我想亲自会一会。
“啪”。
魏应洲扬手一个巴掌,谢聿被打得偏了头。她打疼了手,红了眼眶。
从前她看王家卫的电影,听他在电影后的访谈,谈对人生的理解,说人生最难堪的事情就是我们回不去了。
可不是吗?回不去了,十年的流金岁月。
魏应洲和谢聿并肩十年,饮过那么多苦,闯过那么多生死,不过就是在重复那些古老的道理。时间、感情、玩笑与真心、阴差与阳错。我每一次对你的信任,都是在赌你还是十年前的那个你,说要同生共死三十年的那个你。
她从不曾想过,眼前这个人和这个人带来的十年,本身即是一个谎话。
“这一巴掌,我为三件事而打。”
红了眼眶的人,挽回不了的岂止感情,还有人生。
“一为桥银。无论将来我和宗家有无关系,这十年,我对桥银负最大责任。我一天在其位,就一天尽其责。所以我不能原谅,身为桥银最高管理层之一的你,从一开始就对桥银满是谎言。
“二为股东,尤其是桥银所有中小股东。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可能遮掩的就是真相。总有一日,你的身份会被发掘,继而被公开。你当然可以甩手走人,继续做你显赫的谢家人,但桥银的中小股东将为此付出惨重代价。资本市场容忍不了管理层的重要决策人竟然对公司行骗十年的真相,一泻千里的股价几乎是既定事实。你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三为人性。我认同这十年里,你为桥银赴汤蹈火,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有情有义,但我永远不会认同,你的这些情义背后是你想‘会一会我’的真实目的。一如我永远不会认同你对赞起亚地区的变相侵略计划。你对赞起亚的侵略和对我的行骗,本质有不同吗?没有,都是侵略,都是欺骗。你站在一个暗中操控的有利位置,看你的猎物一步步走入你的计划,接受你,认同你。这些反伦理、反道德、反人性的行为,触碰到了我的底线。”
至亲至信,才最致命。
莎士比亚写恺撒大帝,被数十名亲信轮番砍刺,满身是血,发不出声音,空白又沉默,唯有每一个伤口都在嘶吼。
太阳之下无新事。今天的我们,无非在一次一次重复历史。上下五千年,你可曾见过有永远的赢家?
她转身,谢聿一把抓住了她的左手。这双打疼他也打痛她自己的手,他再不抓紧,就再也抓不住了。
“对不起。”他满身罪名,唯有以真心赌她心软,“魏应洲,对不起。”
魏应洲甩掉他的手。
太晚了,她是给过他机会的。
“谢聿,你真的以为,这些年我没有怀疑过你?坦白讲,你确实做到了几乎天衣无缝,但只要是人,就会有破绽。我和你第一次的那一晚,半夜你没有睡,在客厅坐了很久,面前一杯清水,水里放一朵蝴蝶兰。这个仪式,我见过,就在赞起亚。当年我为了阻止基因侵略计划,亲自飞赴赞起亚考察。就在那里,我熟悉了当地的文化。他们将这个姿势称为‘自省’,意思是忏悔、反省、赎罪、净化。那一晚,我看见你做出了这个动作,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
后来,她选择不去想,不去想关于他的一切有可能都是谎言这件事;甚至最后,在费士桢给她暗示,令她猜到她身边有费家内线的时候,她仍然给了他机会。只要他说“好”,和她一起走,她既往不咎,一笔勾销。
她终生喜欢极恶变极善的故事。《一千零一夜》里,苏丹不再杀妻,忘记了背叛的伤痛,在温柔的力量里抚慰新生。她以为自己也可以,谢聿也可以,她是真的做好了和他从头来过的准备。
可惜,这个最后的机会,他也放弃了给她。她从此不再期待,不再回头。
“或许有一天,我会原谅宗明山,我会原谅费士桢,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桥银“魏谢”,终成绝响。
上东城再无“王助”并行。
周一,魏应洲一纸请辞,轰动上东城。
桥银第一时间发布公告,按律停牌。一周后,桥银控股恢复交易,股价“一”字封跌停。经媒体报道,魏应洲下落不明,恐已离境。桥银股价应声断崖式暴跌,连续三日以“一”字跌停,结束全天交易。
宗明山经过上次轻度中风的急救之后,人一直在医院,连进食都无法自主,想要如同几十年前那样于危乱中主持桥银大局,是不可能了。董事会火速请出宗家最后的人选——宗远洋,力推他成为桥银代理执行官。何碧澄得知这消息,心花怒放,千等万等,终于等来了宗远洋一枝独秀的这一天。
宗远洋倒是个会算的,上任第一天就去找了谢聿。他开门见山,力邀谢聿加入阵营。他对谢聿表示,他知道谢聿的三十年合约签给的是魏应洲个人,他不介意,只要谢聿肯继续留在桥银,一切待遇都不变。末了,他还婉转地告诉谢聿,宗明珠对谢聿一往情深,只要谢聿点头,改投他门下,他从此就将谢聿视为一家人。
谢聿听完,连同此人废话的心情都没有,甩出一句“不必了”,起身就走。
宗远洋变了脸,为他的不识抬举动了怒。宗远洋叫住他,警告他今时不同往日,桥银已经不是魏应洲的天下,他今天认清谁是主人还来得及。
谢聿懒得应付,明白示下:“我对你们宗家,已经不爽很久了。若非看在魏应洲的面子上,桥银早就是我囊中之物。你有几个胆子,敢和对冲世家谢家斗?”
宗远洋被这意外真相惊骇,跌坐于椅。
魏应洲失踪之后,谢聿就成了众矢之的。谢聿是去是留,关乎桥银生死以及公众对桥银的最后信任。
风口浪尖之际,宗明山打了一通电话给谢聿。电话里,昔日的老董事长彬彬有礼,邀他一见。谢聿想起魏应洲叫“外公”的样子,温情又有爱。她不忍伤害的人,他亦不会伤害。他难得心软,答应了赴约。
周三,工作日。
谢聿走进病房时,清晨阳光正徐徐升起,投射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影。宗明山一眼就看到了他手里的一个信封,上面有工整的三个字:辞职信。
谢聿亦不瞒他,将辞职信亲手递给他。他坦承,今时今日,他已不配留在桥银。宗明山轻轻叹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是谢家的人大驾光临了桥银十年。”
谢聿心中一动,花费了一点力气,控制住了内心掀起的一阵波澜。
是他小瞧宗明山了。半生风浪的老人,虽在病中,仍耳清目明,分得清是非,看得透敌我。宗家真正学到宗明山七分手腕的,只有一个魏应洲。
意外地,宗明山将辞职信退给了他。
宗明山对他讲:“我并非留你,也并非在意你在桥银的去留,你是去是留,全在你;但我有一句话,但愿你能听一听,我希望,无论应洲在哪里,你都可以留在应洲身边。”
谢聿怔住,忍不住问:“董事长,您不恨我吗?”
宗明山微微一笑:“我没有恨你的理由。”
谢聿又问:“为什么?”
宗明山看住他,说:“因为这十年,你没有做过一件对不住桥银的事,亦没有做过一件对不住应洲的事,除了向她隐瞒你的身世;但这亦是情人间的私事,长辈如我也无权干涉。”
谢聿内心泛起涟漪。
是他隐瞒身份在先,这世间却还有一个宗明山,在大结局之时愿意给他一个公正评价。这一刻,他同这老人谈话,仿佛明白了很多事。头一件,就是“巨头”之所以能被称为“巨头”的含义。
他心中有愧,向老董事长求援:“魏应洲已恨我入骨,我不知是否会有桥银魏谢的那一天。”
宗明山笑了。
有情男女,连彷徨都显得那样好,温柔了岁月,值得人为之会心一笑。
他提点这后辈:“应洲不是恨你,而是伤心。”
谢聿又是一怔。
只听得宗明山讲:“你还不懂吗?魏应洲心里无人,也就不会有恨。她对你有恨,正是因为你已经在她心上。”
凌晨一点,张建明例行做每晚巡视。
翠石午夜场,男女横行,持靓行凶。你靠近我,我欺近你,谈感情、谈欲望、谈生意,都可以。
张建明的视线落在吧台靠左第三张高脚椅上。
事不过三,这是谢聿的偏好之位。
此刻,他正坐在那里,面前有酒,手里有烟。烟酒不碰的桥银谢特助,如今酒不离口、烟不离手,可见是真的伤筋动骨,过不去心里的情关了。
张建明想了想,走了过去。
他走进吧台,亲自给谢聿倒了一杯水:“门口起码有五个记者在堵你,等下离开记得走后面的员工侧门。”
谢聿今晚喝多了,心不在焉:“我身无一物,堵我没劲的。”
张建明倒不这么认为:“上东城没有不透风的秘密,对冲世家的谢先生。”
谢聿一怔,酒醒了三分。他抬头望向眼前人:“你知道了?”
“我方才说过了,上东城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三教九流,消息、秘密、新闻,皆会从这里过一遍。翠石是集大成的地方,比你以为的会更多一点。”
“你不恨我?”
“呵,这个,我不必。”
谢聿低下头:“我从最初就欺骗你。”
“人活一世,谁能保证半生无谎话?你以何种身份进翠石、认识我,都不是我关心的。十年前,你在翠石,没有做过一件对不住翠石的事;这十年里,你来翠石当客人,亦没有做过一件对不住翠石、对不住我的事,所以,我没有必要厌恶你。”
一席话,甚为大量。这是生意人的准则,不违反利益的适度欺骗,在可被理解的范围内。
谢聿仍是对他道一句:“对不起。”
张建明摆摆手:“不用。”
张建明倒是感兴趣多问一句:“你当初选择在翠石接近魏总,是有计划的吧?”
谢聿左手握着玻璃酒杯,没有否认。
“若我连翠石的人都骗不过,又何况是魏应洲”
“呵,原来我是你的试练场。”
谢聿自知有愧:“对不起。”
这十年,张建明和翠石待他不薄。他拿着这份不薄的人情,用来接近魏应洲,本质是将这份人情都作了交易价,若今日张建明挥拳赶人,他也完全能理解。而他终究命好,这十年遇到的人里,有情有义的不算少,张建明算一个。
张建明拿走他手里的烟,又拿走他手里的酒。
“如果你想道歉,那就从扔了烟、倒了酒开始。你不适合这些,你还有很多责任、很多承诺,要去对魏总、对桥银兑现。”
张建明将一杯代替酒的柠檬水递给谢聿,要他重新做人。
“魏总是好人。上东城讲良心、讲人性,还能做到顶尖高度的生意人没几个,魏总是其中之一。如果,你舍得离开这样一个魏总,那么,我真的会对你感到很失望。”
意料中的失眠,卷土重来。
这是顽疾,自祖父与父亲机毁人亡之后,他就与之缠斗多年。后来他跟随费士桢回上东城,得世伯悉心照料,也不见痊愈。其实在心底,他早已放弃,睡得着就睡,睡不着就死,一样是长眠。
直到他被魏应洲吸引,意外得救。
她是光,光芒万丈;她是火,火海刀山。她似乎不会累,与世界嬉笑相处,永远带着高度热情。他设计靠近她,从此跟着她,一跟就跟了十年。这十年里,她给了他绝对的丰盈与充实,醒了就跟世界杠上往死里干,干完倒头就睡,不想明天,梦里明天会更好。他那点失眠的毛病也被她顺手拿来压榨,见他不睡,她顺着杆儿往上爬,对他说“那我先撤了,你反正睡不着就继续顶着哈”。他听了,心里突突冒火,被她的不要脸搞得火冒三丈,赌气似的不干了去睡觉,这一睡,将失眠都治好了。
她是他命里的恩客,将他一条起伏的烂命维持得这么好。
是他错了,将她的万丈光芒侵蚀了大半。
凌晨三点四十五,谢聿坐在床头,打魏应洲电话。自她那天走,他拨出的电话永远无人接听。她不关机,也不屏蔽他,就是不再回应他。魏应洲的冷淡是可以很可怕的,一个高度热情的人从此冷下来,你就不知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挽回她。
谢聿靠在床头,握着发烫的手机,任凭失眠症加剧。
手机一阵持续振动。他惊醒,迅速拿起来看,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却是:黄婕。
他着实不想接。
对方却十分坚持,连打四个电话给他。念起昔日黄婕与他并肩作战的情分,他还是接起了电话。
连一声“喂”都未来得及讲,只听见黄婕在电话那头的声音,震耳欲聋:“谢特助!桥银出事了!”
桥银确实出事了。
出的事还不小,其事态之严重,以至于其恶化速度甚至跑赢了黄婕这等桥银内部人士的信息获取速度;黄婕打给谢聿的这通电话,也仅仅比新闻全面传播快了两小时而已。
清晨六点,早间新闻,上东城各大电视台滚动播放重磅新闻:桥银突发外汇合约巨亏,巨亏金额高达百亿元。
次日,上午九点,股市开盘。桥银控股开盘即是“一”字跌停,全天封死跌停板。“黑天鹅”事件下,桥银股价连续四日“一”字封跌停。恐慌情绪爆发,引发踩踏效应,抛盘承压,十分凶险。
戏剧化的一幕出现在第五日。
国际金融家雷诺携旗下最大险资集团,悍然举牌桥银控股。
一时间,上东城全城哗然。
一连两个月,谢聿失眠成瘾,最后索性不睡,每日四点半起床。他走去客厅,打开电视机,又走去厨房,一边做早餐,一边听新闻。听到“雷诺”的名字,谢聿手里的动作一顿,挣扎了一会儿,似是终究放不下,关了火走了出去。
他在电视机前站定。他倒要好好看一看,雷诺这条资本大鳄究竟在桥银想要怎样兴风作浪。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这绝不是举牌这么简单的事,这是一个序幕,一个精密布局、吞噬掠杀的序幕。
但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已非桥银之人,拿什么身份去担心,又凭什么斤两去置喙?就像那日凌晨,他对黄婕说的,签他的人是魏应洲,他认的也只有魏应洲。而魏应洲,如今恨他入骨。
电话一阵振动,屏幕上显示三个字:宗明山。
到底是长辈,他尊重接起:“董事长。”
谁想,电话那头却不是。
沉默了一会儿,一个苍老的女性声音响起:“对不住。可否烦请谢特助来一趟医院?董事长不太好,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是庄素央。
不可一世的人,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山雨欲来,也不得不求人。她显然还不习惯做求人这事,放低的姿态十分生硬。谢聿对此人十分反感,生理性厌恶,本想拒听了事,一句“董事长”搬出来,又令他让步。
清晨六点,谢聿驱车去医院。
病房外,只有庄素央一人。
虎落平阳,人人可欺。如今桥银大势已去,宗家上下竟找不出一人主持大局。谢聿冷眼旁观,拿不出半分同情。这一家子大大小小,不晓得哪里来的福气,有魏应洲这等商业奇才为之卖命半生,偏偏还不珍惜,将唯一的好牌也打烂。如今四面楚歌,实属活该。
庄素央看得出谢聿的鄙薄,但她只能受着。这是谢家人,还可能是现下唯一肯伸手扶一把桥银的恩人,他给她受着的机会,都已是不易。
她推开病房门,将他请进去。她上前轻轻推了下靠在床头休憩的宗明山,将他唤醒:“谢聿来了。”
宗明山醒来,见到他,心下大慰。
“你来了。”
桥银“魏谢”,合则并肩天下,分则一夫当关,都自有分量摆在那里。来了一个谢聿,桥银的希望就回来了。
老人打着吊针,用着力气,长话短说:“当下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我再次叨扰你、请你过来的目的,想必你也是心中清楚的。我想亲自拜托你,帮我去找应洲,请应洲回来,再帮一把桥银,好吗?”
谢聿不语。
他刚要说什么,随即被宗明山堵住了借口:“你不要同我说,你找不到她。我清楚你的为人,你找得到她。你不是那种肯让心上人下落不明的人。”
谢聿不否认。
“董事长,您这样讲,显得我很卑鄙。”
“呵。”宗明山笑了,“如果,你只把应洲当成上司,你确实卑鄙;但如果,你将她视为未来的伴侣,就不好用卑鄙来形容了,这叫挂念,你心里挂住她了。”
可不是吗?
他心里那块地方,巴掌大点的地儿,挂住了她十年,再无人进得来。哪有人能替代她,哪有人能扮演她入他心里?
他答应,一诺千金:“好,我去找。”
他想念她已久,无非在等一句放行。
东南亚私人岛。
七月,正值梅雨季,紫阳花大片大片地开,漫山遍野,一片醉人的绿。山腰处坐落一间庭院,依山傍海,建造者利用绝无仅有的地形,在庭院建成一段长长的回旋形木楼梯,远远望去,这楼梯好似一条蛰伏的龙。
这花、这庭、这廊,都隶属一个家族:柳林财团。
严苛的家规、精密的家训,成就了近三十年里柳林财团的如日中天,财团中人又深谙强强联姻之道,每一步都誓为家族荣誉而战。
七月初,天街小雨,林洛雯从屋中缓缓步出,俯视廊下不远处的一人,眼中满是担忧。
“她仍是这样?”
“是。醒来就坐在那儿,看着山林,看一整天;饭也几乎不吃,就耗着。”
“我同你讲过,她学生时代极爱上东城的传统名食艇仔粥。”
“是,大小姐,上周已从上东城请来名厨,早已为魏总准备。她也只食几口,反而交代不必费心。”
至此,柳林家的大小姐也束手无策。
魏应洲来此已有两个半月之久,前半生对世界的热情一去不复返。
四个月前,魏应洲的身世之谜甚嚣尘上,她的一纸请辞更是震动上东城内外,连远在新加坡的林洛雯都听闻丈夫说起此事。她心中震动,当即对丈夫表示,她想立刻动身前往上东城见魏应洲。她早婚,五年前听从家族安排嫁为人妇,五年里深居简出,育有一子。婚后的林洛雯从不喜抛头露面,此番外出,实属私情。丈夫当即表示陪她同去。他与她是商业联姻不假,本没有情分,却未曾料到受命运眷顾,婚后发现彼此性情十分相投。五年婚姻,丈夫对她疼爱有加,还常常觉得不够好,要再多疼爱一些才好。
就这样,在丈夫的陪同下,隔日,林洛雯落地上东城,站在魏应洲家门口,敲开了房门。果不其然,她见到了正在收拾行李的魏应洲。温温柔柔的柳林家大小姐第一次端起了大小姐的固执,见面第一句便是:“你哪儿也不许去,除非跟我走。中学时你讲过,会永远把我当朋友,还算话吗?”
魏应洲布满血丝的双眼,难得地笑了。
少女之间的友情,干净又华贵,值得她一生珍藏。
她点点头,说:“好,跟你走。”
林洛雯当即抱紧了她。
魏应洲的义薄云天,向来做到极致,遍体鳞伤之际,也懂得成全幼时朋友。
林洛雯将她带回柳林家的私人岛屿疗伤,谁想,人,带回来了;伤,却无从治愈。她放任了自己,溃烂得不成人形,同谁都不说话,对万物都无欲望,仿佛日子太长了,她只想快进过完,早早去下一个轮回就好。
只有一次,她开口讲了话。
林洛雯四岁的独生子,可可爱爱的小男孩,有一日拿着最爱的绘本,找不到妈妈,看见廊下有人,便跑去她身边坐下,扭着小屁股将书递给她,说:“阿姨,讲一讲。”
魏应洲看着他。
对小朋友,她向来尽最大努力给予尊重。很多年前,当她也是小朋友时,她感受过来自父母、外公的尊重与善意——他们平等待她,会侧耳倾听她讲话,会在外出时询问她的意见并酌情采纳。正是这份尊重,赋予了她非常人可比的自信与自尊,令她在日后开阔的人生大道上一骑绝尘。
如今,她即将进入而立之年,轮到作为成年人的她,将这份尊重传承。
四岁的小吉又催促了她一遍:“阿姨,讲故事。”
魏应洲接过他手里的书,说了声“好”。
小吉快快乐乐地坐到了她身边。
“这本书的名字叫《没关系,没关系》。从前,有一个小男孩叫小胖,每天最喜欢牵着爷爷的手出门散步……”
细腻的笔调,画出了属于孩子的丰盈的情感世界。作品中的小男孩小胖被同学欺负时,爷爷会对他说:“没关系,没关系,不和他们做朋友也没关系啊。”小胖被邻居家的狗凶时,爷爷也会对他说:“没关系,没关系,绕着它走就好了。”小胖担心飞机会掉下来、公交车会撞到自己、可怕的细菌到处都是时,爷爷还是会对他说:“没关系,没关系。”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爷爷牵着小胖的手,走了好多地方,见到了好多人,小胖最后发现,不和同学做好朋友也没关系,不是每架飞机都会掉下来,不是每辆公交车都会撞到他,不是每一种细菌都会令他生病。“没关系,没关系”,爷爷的话就像有魔法,让小胖渐渐地敢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去陌生的城市,一个人好好长大。最后,妈妈告诉她,要多去看望爷爷,因为爷爷年纪大了,病倒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小胖拿着花拉着爷爷的手,这一回,换成他对爷爷说那句有魔力的话了:“没关系,没关系。”
魏应洲潸然泪下。
小吉抬头,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水,用稚嫩的声音哄她“不哭哦不哭”,魏应洲又笑了。
小男孩问:“魏阿姨,你也想念你的爷爷了吗?”
“不,我爷爷过世得早,我没有太多记忆。”
“那你为什么哭呢?”
“我想起了我的外公。”
她是幸运的,宗明山之于她,比书里的爷爷之于小胖更好。
是外公,在她幼儿园跑步摔了一跤、得了最后一名时对她讲“没关系,没关系,最后一名也很棒啊,你坚持跑完比赛了,很棒”;是外公,在她没有父母出席家长会时对她讲“没关系,没关系”,第二天他总会正装出席,永远第一个到;也是外公,在她吊儿郎当的青春岁月里,会对她讲“没关系,没关系,应洲这样就很好”。
魏应洲仰天,内心满溢撕裂之感。
她不是不知道,外公正深陷困境。
近日桥银的种种困境,早已掀起轩然大波。突遭的外汇巨亏、国际炒家的介入、宗家上下的集体失声,令桥银这头沉默的巨兽摇摇欲坠,离“咣当”一声破法只差一步之遥。甚至,连林洛雯夫妇也出于道义,旁敲侧击地对她说了一二。
她有预感,风波汹涌,她迟早逃不开风暴眼。
隔日,她的预感就被印证。
上东城负责经济发展事务的部长李斯亲自找了她一趟。
李斯,三十七岁,法学硕士,经济学博士,是上东城官方年轻派的中坚力量,一朝入公门,就以“为人敢言、做事敢当”著称。两年前,以三十五岁的年轻之姿赴任经济发展事务部部长一职时,在媒体见面会上,李斯如是说道:“我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没有家庭,上东城就是我的爱人、我的孩子、我的家,我将为之赴汤蹈火,直到生命尽头。”
魏应洲和李斯有点交情。
论公,桥银作为上东城经济体中的重要一员,身为首席执行官的魏应洲在这十年里与李斯打过的交道不算少;论私,李斯的酒量深不见底,在上东城与魏应洲并称为酒桌上的两员虎将,至今无人摸得清这两人的酒量到底有多深。倒是有一次,魏应洲私下请李斯在家中吃饭,席间相谈甚欢,喝着喝着两人都喝出了点较劲的味道:都喝了这么多了,怎么对方还不倒?两人铆上了,喝了几轮,干完了魏应洲家里珍藏的好几瓶好酒,最后还是李斯退了一步,说:“魏总,咱们点到即止吧,否则明天我跟你都见不到上东城的太阳了。”
流年经转。
李斯与她打招呼,十分斯文:“魏总,好久不见。”
无事不登三宝殿。魏应洲没有心情应付他,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来到东南亚私人小岛,李斯也十分懂得入乡随俗,笑盈盈地走过来,弯下腰,将一瓶白兰地放在廊下。他席地而坐,倒了两杯,拿起一杯,独自与她碰杯。
“呵,久闻大名鼎鼎的‘新加坡司令’,就是用这种樱桃白兰地调成的,确实不错。魏总,你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将自己困在此处,不值得。”
魏应洲失笑反问:“人生值不值,用酒量来衡量的?”
“是啊,会喝酒、能喝酒,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一件事。”他肯定道,“有多少人,想喝酒都没得喝,想有酒量都不得。人生痛失这两大快乐,是为憾事。”
“我倒宁可拱手相让,换回普通的一生。”
“机遇与际遇,都是让不了的。命里注定的东西,无论好不好,你都得受着。”
“呵,言重了。我也可以挥霍掉它们,烧掉它们,杀掉它们。”
“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能接受一个任人宰割的桥银以及任人宰割的一万三千桥银普通员工就可以。”
魏应洲脸色冷下来。
“我欠桥银的?”
“不,你不欠。但现在需要你的不是桥银,是上东城。先有城市,再有家,涉及这层面,个人荣辱永远让位于社会需要。”
魏应洲一怔。
李斯看穿她内心想法:“你认为我言重了?”
她没说话,意思是等着他的解释。
他没令她失望,他跑这一趟,就是专程为她解释来的。
“桥银的局面如今很复杂。国际炒家介入了,举牌是第一步,吞下是第二步,最终目的是什么,谁也看不清。我的判断是,桥银有可能是国际财团势力打开上东城的一条通道。”
魏应洲听得懂这里面的意思。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桥银。桥银扎根于上东城,与上东城唇齿相依,经过两代人的耕耘早已将触角深入上东城的诸多方面,高精尖的、科研的、基础数据的。完全可以这样说,吞下了桥银,也就吞下了上东城的一部分经济、社会、文化密码,是完全可以左右城市发展的。
魏应洲斟酌一二,开口道:“你的担忧未免言重了。万不得已之时,官方可以介入,展开反垄断调查,以行政手段阻止桥银被吞并。”
“没那么简单了。”李斯压低了声音,将一些秘闻说予她听,“在现下,‘全球化’和‘去全球化’已经成为国际社会争论的焦点议题。上东城是全球化的强烈支持者,为了这个,在国际上树敌不少。有为数不少的势力想要在这点上抓住把柄做文章,恐怕桥银就是他们的伺机之一。你可能还不知道,上东城内外关于桥银的舆论战已经打起来了,一些国外媒体抓住这点不放,官方插手阻止的话正好印证了干预市场行为的论调,在全球化的态度上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所以,上东城官方内部的现下态度是,如果能用市场的手段将‘门口的野蛮人’挡在外,守住上东城安全,是最好的。”
他看向她,声音郑重:“所以魏应洲,你明白了吗?这已经不是你和桥银、和宗家之间的个人恩怨了,是上东城需要你,this is the part of your responsibility。”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一座城市需要她,她死而后已,何须马革裹尸还。
她道:“你的意思,我听懂了。”
李斯问:“那么,你的答案呢?”
魏应洲:“若有战,召必回。”
李斯笑了。他没看错人,上东城没有托付错人,魏应洲永远是魏应洲,永怀担当,义薄云天。
男人起身,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既然要回去做事,没有帮手不行。解决市民后顾之忧是我的责任,我都把人替你带来了。”
说完,他打了个响指。两个彪形大汉推着一个人,从台阶下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那人被五花大绑,双手被缚于身后,手腕之间还横亘绑了几根棍子一类的东西。走近一看,绝了,竟然是三根藤条。
一上一下,四目相对,魏应洲嘴里的酒都喷了出来。
她转头指着李斯:“有毛病吗,这是干吗呢?”
“老祖宗的规矩,负荆请罪啊,魏总。”
李斯看看谢聿,又看看魏应洲,觉得这两人真是太配了,分手也可以分得十分具有喜剧效果:“你这个特助真是绝了,穿件白衬衫负荆请罪也能绑出某种香艳之感。”
魏应洲黑脸:“我看你是有毛病。”
眼神一扫,看见柳林家的侍从们都在往这看,魏应洲的大义感
“噌”地就升起来了,个人恩怨先放一边:“还不去解开他?给别人看笑话吗?”
“我不解。你们两个人之间的结,哪里轮得到我解?走了,免送。”说完,李斯迤迤然地走了,那两个彪形大汉也跟着他出去了。
魏应洲无语至极。
再去看谢聿,他也正在看她。李斯讲得没错,谢聿是那种很能让人觉得绝的人,穿着衬衫西裤、反绑着手往那儿一站,都能让你觉得真是绑对了人,想再多绑一会儿,或者立刻将他松绑,总之你被他吸引了。
魏应洲走下台阶,面无表情,为他解绑。
“你主意打得不错,执行力也够强,竟然能找来李斯为你当说客,搬出大仁大义那套来。”
到底是魏应洲,一眼洞穿的不仅是前因后果,还有他策划良久的计谋。
他自知瞒不过她:“我只想见你。为了这个,任何方法都要试一试。”
魏应洲扯了扯他手上的绳索,有些讥诮:“包括这个?”
“包括这个。”
“呵,你算计别人的本事一点没退步,很稳定,持续进步,把你老板都榨干了。”
看似无厘头的闹剧,却让魏应洲对他无法视而不见。十年时间足够他了解她、对付她,知道以退为进永远能戳中她的软肋,知道如何利用她的善意为他争取宽大处理。
谢聿看住她:“你可以骂我。”
魏应洲:“呵呵,谁高兴。”
又是一阵沉默。
谁想,天不负他,还有一道助攻在帮他。
魏应洲解了半天,那绳索竟然牢不可破,她解得额头都微微出汗了,竟还没解开半分。魏应洲的胜负欲“噌”地就上来了:“我看李斯是真的有大病,至于绑成这样吗?”
谢聿提醒她:“他最初学的是法律,搞过刑侦工作的,手法专业,成绩卓然。”
绝了,敢情那家伙是用上了绑犯人的专业手法了。
魏应洲什么都经得起,就是经不起别人跟她比胜负。如今被激起了胜负欲,她当即将谢聿往栏杆上一推,压住,语气不善:“别动。我倒要看看,他这结究竟有多结实。”
不远处,林洛雯和丈夫看着魏应洲和谢聿,不明所以。
他们隐约看见魏应洲压着谢聿,他被她乖乖压着,毫不反抗,看表情还挺享受。
丈夫搂住林洛雯,笑道:“走吧,不看了,少儿不宜。”
当晚,林洛雯夫妇在家中宴请二人。
宴是家宴,只有他们四人入席。海味料理清淡又精致,让人心里很是宁静。
一顿晚饭,闲话家常。林洛雯知道眼前二人明日就会离岛,返回上东城,心里一阵不舍。这一去,去的就将是龙潭虎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魏应洲注定要在杀伐震天中过完一生。
丈夫提醒她,要给二人足够充足的休息。林洛雯长久握住魏应洲的手,恋恋不放,最后还是魏应洲对她讲:“没事的,我还要在你这儿混吃混住一晚呢。”
林洛雯再三嘱咐她,明日一早和她一同用早膳。魏应洲说好,一定,柳林家的大小姐这才肯放开她,和丈夫离开。
客房充足,林洛雯浑不知谢聿心思,将他的卧室安排在另外一处,和魏应洲的女士卧室有一段距离。谢聿跟着魏应洲,走得不紧不慢,落后她一点距离,但又不会太远。魏应洲也不去理他,就让他跟着。
房间到了,魏应洲拉开移门,一声不响,将他关在门外。
她进屋,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假装不去想、不去看,洗手,换衣服,沐浴。林洛雯为她准备了质感上好的浴衣,颜色也好,是素净的淡紫色。她洗完澡穿上,犹如被安抚,叫人心里都静了下来。
月色下,疏影恍惚,她心里一紧,仿佛心电感应。
终究抵不过内心召唤,仿佛想要印证宿命,她鬼使神差地,起身重新拉开了移门。
紫阳花影里,谢聿的身影定定地立在门口,未曾离开半步。
一瞬犹如十年,十年亦如一瞬。极好的明月、极好的紫阳花、极好的魏谢,其实一直都在,谁也不曾负过谁。
他凝望她,声音低哑:“上次你说,永远不会原谅我,是真心的吗?”
魏应洲面无表情:“真心的。”
他又问:“那么,如今你已经做到了吗?”
她沉默半晌。良久,她哽着声音给他回应:“还差一点点。”
谢聿箭步上前,用力将她拉入怀。他抱紧她,狠狠地。他要用这狠狠的拥抱,去留住她还剩下的那一点点。
“魏应洲,我很后悔。”
他轻吻她的唇角。
“我很后悔,承认喜欢你,承认得太晚。”
魏应洲想,东南亚的白兰地真是厉害,竟能让千杯不醉的她都醉了。若不是她醉了,怎么会放任谢聿再次撩上她?
他将她推进屋,移门缓缓关上,久违的男女独处。他顺势就将她压在了门背后,将方才浅尝辄止的轻吻骤然深入。
他有很多话想同她讲,见了面才发觉,原是什么也讲不出来的。他的后悔、他的痛苦、他的害怕,都比不过这一刻他对她的迷恋。他的迷恋由来已久,从十年前他与她暗中交手他落败那日起就开始了。他仿佛期盼这个人已久,心里长久地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压制他,可以长久地交手。他无人掌管了半辈子,活得不成人形,想怎样就怎样,夜里躺在床上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不晓得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不晓得这样不成人形的生命还会不会有一个尽头。而魏应洲,就是他不成人形的终结。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接近她,无非急于将糟糕透顶的人生整理成形,将对她的迷恋具象化。这个念头如此病态又如此固执,他连试探放弃的想法都没有,从此对魏应洲这个名字怎么都过不去。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过不去,这就是地地道道地动心了。
她听见浴衣落地的声音。
她没有抗拒,嘴上却不饶人:“我说过我要原谅你了吗?”
“没有。”
“那你敢做这事,把你当成我的谁了?”
“情人。”
魏应洲“哈”了一声:“你可真敢想。”
他抵着她的唇:“我这么想了十年,你没看出来?”
“你把尾巴藏得太好,我后悔十年前在翠石上了你的当。”
“魏总,太晚了。”
他与她调情,惯常叫她魏总:“这十年里,在你身边的每一天,我都想对你做这件事。”
东南亚小岛的雨夜太美,低低说情人语,都叫人舍不得拒绝一声“不好”。
最后,他和她都放弃了。就任性一晚,不想明天,不想是非公理,天下情人间的快乐最重要,只想堕落,及时行乐。
地板软软的床榻上纠缠了两个身影,起起伏伏,连线条都契合,仿佛生来就是在等对方出现,将缺了一半的曲线画完,合二为一。他的手指一路游移,最后停在她的后脑,恰到好处的姿势,刚好承受一个深吻。
他说:“我好想你。”他说话的时候,眼中明明灭灭,仿佛深情太多要溢出来,叫人以为是眼泪。
她想,谢聿真正的面貌怎么会是这样的?十年了,他在她身边一边出生入死一边满不在乎,无所谓她这样,无所谓她那样。最后她才明白,他是没办法了,心里全是她,日久相处还要收住欲念,这么难的事他竟然做到了,一做就做了十年。她单是想想,心里就软软地塌陷。她抬手搂住他,勾下来,一边将深吻加剧,一边对他讲:“就这一晚,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夜里无光,尽情任性,旖旎至极,这是属于情人的快乐。
但天总是会亮的。
人见了光就变了,她变成了魏总,他变成了谢特助,他们又只能做上东城独一无二的“魏谢”了。
凌晨四点,魏应洲起身,摸到一旁浴衣想要穿上。身旁横过来一只手,将她手中浴衣扔了,重新将她拖入怀中。他眼也不睁,一晌贪欢:“六点再说,不起来。”
雨尚未停,屋外廊檐下雨声静谧,滴滴答答地落下来,连落到地上溅起的声音都清清脆脆。情人间能拥有这样一个夜晚,该是知足了。
她低声开口:“董事长怎么样了?”
不喊“外公”,喊“董事长”,谢聿知道,如今的魏应洲已不复从前,纵然为道义披袍再战,心境也到底回不去昔日了。
“不太好,但还算撑着。”他告诉她,“进了医院,几个主治医生轮番守着。对桥银,他是有预感的,会落到今日的地步,他也是想到过的。所以,我猜想,他只是伤心,并没有绝望。因为,一早就已经绝望过了,时间已经将这份绝望消化得很好。”
魏应洲睡在他臂弯,看着窗外的一片黑色,轻声道:“这种剖析很冷血。”
谢聿连眼睛都没睁:“却是正确的。”
她又道:“你是想说,董事长是自私之人,大难临头也不过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是吗?”
他并不否认,只是讲法不对:“谈不上自私,是人性而已。趋利避害,在最惨烈的关头也能提前消化,走一步是一步,不拿剩余的生命挥霍在痛苦、无望这类情绪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比较容易活得长。而世间所有形式的斗争,说到最后,无非三个字为胜——活得长。”
魏应洲笑:“好可惜,我非董事长的血脉,他这么强的一点,我终究没有学会半分。”
“没有学会,不是很好吗?”他说,“魏应洲,你很‘人性’。你的‘人性’也许会让你‘活不长’,却也因此,会吸引很多人。”
“所以,吸引得你骗了我十年?”
“……”
谢聿知道,他欠她一个漫长的道歉,他想用一生来还她,只愿她接受。
“后来,我越来越不敢同你讲我的身份,”他说的是真的,“因为,我怕失去你。”
他甚至想过,能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把以前的身份丢了也无所谓。他孤身一人,心里除了她,这世间再无人值得他牵挂。
直到后来,他从费士桢处得知她真正的身世,那一刻他就明白,他瞒不了她多久的,迟早的事。然而,他明知瞒不了,还是开不了口。他这才懂得了自己的心意,对她的喜欢,早已失控太多太多。
魏应洲才没有那么好骗,甩开他的手,存心同他赌气:“其实失去一个人,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过不去。你可以试试,谈一段新恋爱,温小姐、周小姐,甚至是宗明珠,都可以。”
谢聿被她这句噎得不轻。
“魏应洲,你还真是会气我啊。”
他翻身覆上她,薄薄一条蚕丝被,被子底下的两人较劲得很热闹。最后谢聿占上风,禁锢了她的双手对她深吻。
“我谁也不要,就要你。”他缠上她,“离六点还有一小时四十分钟,我们慢慢来,魏总。”
清晨七点,柳林家位于山腰处的停机坪上,一架私人飞机准时起飞。
林洛雯夫妇亲自到场送客。
飞机起飞一阵后,旋即看不见影子,林洛雯驻足良久。丈夫转头去看她,才发现妻子的眼眶已然红透。
他拥紧妻子:“怎么了?”
她坦言:“应洲这一去,就是刀山火海。”
丈夫同意这个说法,只能宽慰她:“有谢聿在,他们两个可是‘魏谢’啊。而且,看得出来,谢聿深爱魏总。”
林洛雯默默拭泪。魏应洲是她年少时最好的朋友,她被魏应洲吸引,这份吸引最终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情感——喜爱、敬佩、不舍、留恋,她将这份情感最终表达成了对魏应洲的关心,无微不至。
三小时后,飞机刚到达上东城。
魏应洲的手机里一瞬间涌进十五条短信,全都来自同一个人:卓正行。
数月之前,魏应洲身世之谜在上东城掀起轩然大波之际,卓正行是唯一一个坚持不报道、不探听、不过问的记者。他是报社首席记者,还是当红大记者,对这样拥有超高流量的大新闻竟然沉得住气视而不见,连报社老总都坐不住了,亲自过问他,催促他赶紧写稿发文。卓正行一开始装聋作哑,最后被搞烦了,甩出一句“魏应洲是我朋友”,言下之意就是,落井下石的事他不干。他这一句解释连老总都被感动了。在同行眼里,他这行为无异于躺在金子里却分文不取,可谓侠气干云。
这天,他找魏应洲找得火急火燎。魏应洲气定神闲地打了个电话给他:“卓大记者,最近在哪儿发财呢,想我了?”
卓正行一阵无语。他无视她油腻腻的腔调,对她说正事:“上东城媒体得到消息,你今天会回来,入主桥银主持大局。这会儿机场已经疯了,有二十七个主流媒体在堵你。财经界的、时政类的、娱乐圈的,可谓媒体大盛会,全城出动。你如果真的今天回来,你自己做好准备,媒体不会放过你的。”
魏应洲一笑:“不错,证明我还挺有价值!”
卓正行汗颜:“不跟你扯淡。你说,跟你有关的要回桥银的传言究竟是真的假的。”
魏应洲爽快道:“我给你一个头条,你写吧。”
“写什么?”
“告诉上东城,桥银‘魏谢’回来了。”
机场。
蹲守的媒体已增至三十五家,但三十五家媒体全部落空。
魏应洲有备而来,有心要和媒体过招,她有太多此类经验。一招调虎离山,找了两个十八线演员,一个扮作她,一个扮作谢聿,一前一后地从特别通道走出来。媒体“哗啦”一声拥上去,当发觉事情不对时,真正的魏、谢二人早已上车离开。
车上,谢聿问她:“你短时间内从哪里找来的演员,演得这么像?”
“合作好多年了。他们没戏演时就会找我,赚我这外快。演戏这种事,还得找科班出身的专业的才行。”
车子一路驶向桥银。
行至桥银大楼,黑色轿车稳稳停下。
下车前,谢聿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魏应洲盯了一眼他这手:“干什么?”
谢聿眼波流转。他似乎有很多话想对她讲,比如告诫她小心,比如鼓励她加油,再比如承诺一句“我会陪你”,但最后,在魏应洲盯了一眼他的手之后,他什么都讲不出来了。魏应洲是不屑这套的,你陪不陪她、支不支持她、承不承诺她,都不会改变她一往无前的决心。
他不知哪来的神来之笔,一肚子的百转千回,最后讲出的话却十分胡扯:“晚上不要回家,去我那里。”
魏应洲一巴掌拍掉了他的手。
“呵呵。”就他这满脑子黄色废料的思维,还想打赢国际金融阻击战?做梦去吧。
本来严肃的氛围,被他这么一搅和,瞬间充满了喜剧效果。两个人吵吵闹闹地下了车,魏应洲举步上楼,入耳一声超级响亮的叫唤,几乎将她震聋。
“魏总!”
她抬头,这才看见台阶上,黑压压的一群人,整齐地排着队,都在静静等着她。人群中都是老面孔,总裁办秘书黄婕、内审部主任老邢,还有无数与魏应洲并肩共事的管理层、员工代表,人人抬头挺胸,恭敬中有压抑的激动。当魏应洲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一声声“魏总”此起彼伏,这是桥银上下对她的回归表示的最高礼遇。
有闻讯赶来的记者及时按下了快门,将这一幕悉数拍下。后来,卓正行在他的自传作品《记者秘闻》中对今日这一幕做出了这样的评价:魏应洲用实力证明了,首席执行官拥有信誉与信任是多么生死攸关的事;哪怕今日她输光了一切,只要信誉还在、信任还在,她的东山再起就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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