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

【纨绔女总裁·魏应洲×腹黑王牌特助·谢聿】【强强+暗恋】魏应洲,桥银宗家的外孙女,上东城的纨绔标杆, 稳坐桥银首席执行官之位,进退杀伐,颠倒众生。 十年商界浮沉,十年风雨同行, 谢聿任她在自己的人生里横冲直闯,共她成就万人不破的“魏谢”盛名, 予她三十年人生作契,只为赌她一瞬动心。 三十年太短了,不够我爱你。 我想再签一张结婚证,被你绑住一辈子。

第四章 人生南北多歧路
黄婕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每说起谢聿那晚立下军令状、单骑救主的情景,都会用上一连串的正面词汇:有勇有谋、有情有义……
魏应洲每次听见都很想揍人。她那天见到的谢聿,买家秀和卖家秀,区别大了。他不仅无情无义,还很无耻。
在警方周密的布置下,谢聿得到林强特许,进入魏应洲被劫持的办公室给林强送食物。魏应洲正处于一个比较狼狈的境地——头发被扯断了几把,左肩被割了一道口子,上衣垫肩已被血染透;地上还有一摊未消化完的呕吐物,牛羊肉之类,可见没少挨揍。谢聿看了一眼,在升起对魏应洲的同情之前首先升起了对魏应洲的鄙视:说好了一下飞机就去办要紧事的呢?办个屁要紧事,喝酒吃肉去了。
魏应洲一张俊脸残了,嘴还是硬的:“林强,你觉得你绑了我,宗家赎人心切,就会投入巨额资金帮你拉升德恩控股的股价?别做梦了,且不说今日周六,两日后才开市,就算宗家有心要赎我,按你说的拉升股价,监管层也不会肯。今日你把动静搞那么大,警方一查,就会知悉你的动机。操纵股价是监管层最痛恨的,就算牺牲掉我,也绝不可能让德恩控股成为你的提款机。”
林强沉默不语。
魏应洲明白,这种沉默绝不是好事,这是比暴跳如雷更坏的坏事——图穷匕见,往往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林强蹲下身。
这是他以前最擅长的蹲法。在村里,他们常常这样蹲着抽烟、干活、唠嗑。有时什么都不做,也会在田埂头这么一蹲,明知没有未来,也想蹲出个未来来。林强已经很多年没这么蹲过了,自他进城后,打工、炒股,他下意识把这个习惯改掉了。城里人是不兴蹲着的,他们抬头挺胸,昂首阔步。这种来自城市的自信,让他自惭形秽,也让他从骨子里深深羡慕。
如今,他又蹲着了,还是在魏应洲面前。魏应洲是谁?上东城最顶尖的那一类人。林强想,魏应洲见到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要么她死,要么自己让她死。
他蹲着看她,有种看将死之人的同情:“魏应洲,你图啥呢?
“你什么都有。钱,很多钱,很多很多的钱。你干什么非得和一个德恩控股过不去呢?人家分红关你屁事呀!就算人家借了你桥银一点东风,最多损桥银一些名誉。你搞几个记者,买几篇公关通稿,事情不就过去了吗?为什么非得较死理呢?”
魏应洲喉咙发腻,这粘腻是出血的征兆。
她坐在地上,单手撑着,擦了擦嘴角的血:“知道德恩控股分红提案背后的意图吗?掏空公司资产,大股东分走85%,全部中小股东加起来,不过只能分到15%。你持有一只股票七年,图的是这个吗?股市赚大钱,赚的是未来,是价值。只有保全公司资产,推翻‘抽水王’,将公司拉回正常经营的正途,中小股东才有真正大获收益的那一天。”
林强看着她,就像地球人看外星人。看了好一会儿,男人仰天大笑。
“魏应洲,你当我不懂股市是吗?跟我谈价值投资?上东城的股市有价值投资吗?”
“上东城的股市如何不是价值投资?二级市场本身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经济正循环,用现在的资金和眼光去撬动未来更大的价值。不仅上东城,全世界的二级市场,存在的意义都应该是这个。”
“哈,笑话!从‘资本’二字被人创造起来的那天起,‘价值投资’就是一个幌子。百年企业有几家?全球有多少?上东城有多少?上东城股市建立的初衷,身为上等人的你,讲出来不会脸红吗?根本不是为了价值投资,而是恰恰相反,是为了转移你们这些大财团的劣质资产!为了让股民接盘!财团一旦到了‘大而不倒’的程度,破产就成了巨额风险。为保这些大财团,上东城股市才被制造了出来!”
“呵,这类坊间野史,你也信?全世界范围内,或许有这样的例子,但绝不会是上东城。若将金融看得如此鼠目寸光,上东城必不会有今日国际金融城市的地位。好,退一步讲,你明明不认可这个市场,为什么还要进来,为什么还要比任何人都陷得深?你不该远离它,唾弃它,一辈子不沾它吗?”
“投机的权利,人人都有。”
“就当是投机,风险也该是自担的。何况,投机本身就是错。你担不起风险,却还要玩下去,怪谁?”
“放屁!”
林强被激怒,捏起魏应洲的脸。他动作蛮横,指尖掐进她的下巴,压出一道道血印。
“魏应洲,你们大财团只手遮天的时候,把风险转嫁给散户的时候,把这个叫风险自担,你打得一手好牌啊!本可以完全没有的风险,是你硬生生将它制造了出来,要散户买单,你有良心吗?”
魏应洲挺直了背,不卑不亢:“这种风险,根本不是我制造出来的,是标的公司本身就存在,早晚是个死。”
“那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不肯让它晚一点发生!”
“啪”的一声,林强甩手就是一记耳光,震耳欲聋。
魏应洲重重偏头,撞在地上,牙齿缝里血腥味起,红色液体在小小的四方口腔之地寻不到出口,四面奔涌。
林强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拎起来,甩手抽过去,又是一记耳光。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不肯让我先卖了,赚钱了,再搞死它你非要把我套死在里面,非要套死我!”
暴力、自我主义,二者叠加,实为恐怖。
谁对?谁错?立场不同,答案可以南辕北辙。既然如此,想要一条生路,唯有靠一个“忍”字。这些年里,魏应洲不怕天灾,唯恐人祸。人心,太难了解了,难辨,难防,难攻,难守。她自认非纨绔压榨之人,也明白总会有人视她为洪水猛兽,取代之,打倒之,泄愤之,怨恨之。
“啪,啪,啪……”
忽然,响起一阵掌声。
门内二人,施暴者与被劫者,皆是一愣。
鼓掌声由远及近,轻重有度。林强想,奇了怪了,这世上竟有人能把掌声都鼓得这般好,一下一下仿佛都敲在他心里。鼓掌的人什么都没说,这沉稳有力的掌声却比说更好,高度赞赏的、隔岸观火的。来人仿佛是对岸一名虔诚的观众,对这一幕精彩的高潮表示有礼的赞同。
林强耷拉着的眼,猛地睁大:“你是谢聿?”
魏应洲吐了一口血。
一半是被打的,一半是被气不过的:老子的特助,知名度比老子还高的吗?你不认得我,倒认得他?你到底是来绑谁的?
“林先生是吧?”谢聿彬彬有礼,放下手中的餐饮盒,“请继续。您的饮料和食物我放在这里了,林先生有需要的话,自取便是。”
谢聿不疾不徐:“警方已经撤走了,媒体的公关稿也发出去了,对外宣称魏总安然无恙。魏应洲不在其位,宗明山董事长又身体抱恙,鞭长莫及。换言之,现在的桥银,我说了算。”
林强挟持着魏应洲,死死勒住她脖子,望向谢聿:“你说了算?什么意思?”
“我说了算的意思就是……”男人一笑,“你想要搞死魏应洲,只要我肯,你就可以随便搞,尽管搞,搞死之后大大方方从桥银大门走出去,也不会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追究。”
林强:“……”
谢聿斯文地扶了下眼镜,一语惊人:“而我,非常肯。”
话音落,一室寂静。
论作恶,舍他其谁
林强一时有点蒙:“你……”
魏应洲的反应就直接多了。
她的一声怒吼,简单粗暴:“谢聿你个王八蛋!”
这场面有点滑稽。
林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一串问号。答案没个着落,最后他只能绑紧了魏应洲,意思意思威胁一声:“不许动!”
魏应洲火冒三丈,脏话飙得飞起:“这王八蛋在我面前反水,老子还能忍”
林强一时竟无语。他想了半天,点点头,语气中肯:“是不能忍。”
魏应洲得了肯定,更兴奋,也不管这肯定是来自谁的,张口又是一串操天操地:“谢聿你……”
林强打断了她的话。
“是不能忍。”他重复了一遍,抬眼望过去,眼神阴晦,“除非……”
“除非,我是装的。”
谢聿一笑,彬彬有礼:“我讲得对不对,林先生?”
林强浑身警惕,防备至极。
魏应洲是何许人,官方、坊间多有描绘,但对谢聿,此类描绘却很少。这有好,亦有坏。好在名声,坏在底细。魏应洲可谓早已被扒光了挖地三尺,从家世到人品,都毫无秘密。上东城人人知她是纨绔子弟,又有些商业才华,被捧上桥银王座无可厚非。但谢聿,底细就全无了。上东城人人只知,他受命于魏应洲,也受制于魏应洲。
等等……
林强眯起眼:受制于人?
谢聿踱步,走至办公桌前,抬起左手开启全息投影。投影连接的是桥银大门监控,屏幕清晰,如新闻实时连线:警方井然有序地撤退了,警车低调离开,新闻记者得到了通稿,不再蹲守于此,意兴阑珊地离去。有一个记者,不知有监控,骂骂咧咧道:“还以为能蹲个大新闻交差,这下没戏了。”
林强“扑哧”一声,咧嘴笑了。多么熟悉的同类,人类群体中就以这一种他最为熟悉,冷漠低级。
谢聿踱着步子,穿行在投影中。屏幕上的光和影,从他脸上、手上、身上一一划过。林强看着他,就有种错觉,一种名为“野心”的错觉。这个男人,野心勃勃,满目欲望,像是等待了许久,只为无法无天的那一日。
“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他斯文一笑,张开了黑色的欲望之翅,“受制于人,总也不如,反身为王。”
林强吞了口口水,“咕咚”一声,竟失神了。这一想,不得了,他不禁心惊肉跳:方才的杀气去哪儿了?魏应洲还杀不杀了?
谢聿站在办公桌旁。
隶属于魏应洲的办公桌,透着魏应洲的专属风格——黑色镇纸,雕龙头,印王座,牢牢占据大理石桌正前方。他伸手,抚摸一遍,又将手指停留,在龙头处稍作轻抚。取而代之的心,早已有了;成王废助,早晚的事。
“林先生,如何?这笔交易,你划得来的。魏应洲,你随便搞。但她这条命,算你的。今日我一定会放你走,他日宗家追究起来,你也别想赖。你的好处呢,就在今日了。今日不会有任何人阻拦你,今日之后,你我桥路两道,生死自负。”
林强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失神了。他竟无意中做了旁人的踏脚石,替旁人开了道!
林强震惊于谢聿的杀心,仿佛天长地久,近乎虔诚地敬畏。日日浇灌,夜夜肿胀,只等有一日他挥手一反,从此日月换新天,教天下认新王。
“那么,林先生,你请便。”谢聿垂手,裤兜一揣,信步就要离开。
林强突然恨起谢聿来。
他从来都是一个“命不好”的人。命运似乎从不眷顾他,说“惨”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命是太惨了。他决定绑魏应洲,杀魏应洲,与其说是泄愤,不如说更多的是他对命运的怒吼。他这辈子没做过这么大的决定,事实上,他这辈子连称得上“决定”的事,都没做过几件——前一件是决定炒股,后一件是决定杀魏应洲。可就是这两个痛下决心的决定,如今看起来,都不太妙。前面的失败了,后面的为别人做了踏脚石。
甘心吗?
怎么甘心?!
他心里忽然涌起对谢聿的滔天之恨,甚至盖过了对魏应洲的。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要让他做失败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本可以做逍遥自在的黄雀,偏偏杀出一个谢聿,让他变成了世人皆嘲的螳螂。
林强急怒攻心,扔下魏应洲,扑过去拽住谢聿:“你他妈给老子站住……”
话音未落,局面已变。
任何事,最怕一个“变”字。天下大事,唯“变”不变。一字之变,足以改朝换代。
林强拽住谢聿的衣袖,还未来得及拽紧,那只伸出去拽人的左手已被人反手控制。他大惊,急欲挣脱,却正中对方意料。那只被拽住的手承受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其余地方都扑了空,空荡荡的,毫无防守,随时缴械投降。不知从何处来的电击器,正中他的胸膛。林强低下头,木讷地看着眼前这双修长的手,从他双臂穿堂而过,将电击器按到了他的心脏部位。一阵战栗,林强木讷的眼神更木讷了。
不远处骂得欢快的魏应洲:“谢聿你他妈的……”声调陡然一变,“……是个人才啊!”
谢聿甩下林强,向门外示意:“可以进来了。”
“轰”!大门被迅速打开。静候许久的警察迅速进入制伏了林强。为首的方警官早已按捺不住,一改方才的愁眉苦脸,嗓门洪亮:“谢特助,果然计高一筹!”
谢聿此时眼里除了魏应洲,再看不见其他人。他半跪下去,迅速解开她手上的绳子。
“来,我帮你。”
魏应洲的手背、手臂被绳子、刀具磨得伤痕累累;颈部也未躲过,一道勒痕触目惊心;脸上更糟,林强那几下巴掌扇得够狠,魏应洲齿缝里的血仍未止。她不停吞咽,旁人只当她紧张,只有谢聿明白,她是在吞血。
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伸手揽过她的左肩,将她用力按在怀里。
他和她在一起十年,见过她是首席执行官的样子,也见过她纨绔的样子,她的嬉笑怒骂他全见过了,原以为她是何模样他都受得住,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他错了。今天这个魏应洲,他受不了。林强打在她脸上的每一巴掌,都仿佛剜在他心上。
魏应洲拍着他的背,安慰他:“我没事,你放心。一点皮肉伤而已,小事。”
他深埋在她颈间,用力吸入她的味道。他急需她身上的铃兰香,抚平他对失去她的惶恐。他没有说话,双唇印在她耳后。她的长发为他做了最好的掩护,将他亲吻她的动作掩饰得那样好。
不远处的方警官正忙着将林强铐上带走,冷不丁一抬头看见眼前这幕,还是受到了点震撼。他暗自琢磨:看不出来,桥银这两位的感情这么好,亲兄弟都不见得能好成这样……
方警官大大咧咧走过去,无意间点亮了自己,做了一盏大电灯泡:“魏总,您这个特助可真厉害!”
谢聿无语至极,心想这人好歹是个刑警,怎么这么傻的,这会儿过来唠什么嗑?
他嘴上还是客气了一下:“哪里,运气好罢了。”
这会儿,魏应洲已经推开了他,正揉着已经麻了的两条腿对他道:“哎,扶我起来。”
谢聿扶起她:“借着今天这机会,你骂爽了?”
魏应洲全身上下没一处完好,只剩笑容还挂在脸上:“本能发挥吧。哎你说,我怎么这么会骂你?”
“好了,知道了,你平时就是这么想我的。”
“哈,我配合得还可以吧?”
“及格分吧。”
魏应洲朝方警官抬抬下巴,小声道:“你有没有应对办法,我一点都不担心。我比较好奇,你怎么说服警方相信你跟你打配合的?”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刚才,我还是比较担心你。”
“担心我被人砍了?”
“这倒没有。我担心你万一脑子不行,配合不了我,那我救你真是要命了。”
魏应洲眯起眼:“你自我感觉很不错嘛。”
“还好,你也不错。被人绑了,你也还是魏应洲啊。”
两人对视,不知怎么的,忽然一同笑了。
就在这笑声中,他们彼此明白,又并肩闯过了一关。这十年里,多少关就是这样闯过来的。魏应洲不喜欢眼泪,谢聿也不喜欢,所以他们总是会在闯关之后相视一笑。
魏应洲看了一眼已为阶下囚的林强:“典型的散户心态,追涨杀
跌,疑神疑鬼,又贪心不足。这种人不禁激的,你激他一下,策略甚好。”
谢聿道:“换你,你也这么做。”
魏应洲点点头,一点也不跟他客气:“这倒是。”
不远处,林强被拷了双手伏法,临走前瞪圆了眼睛。那是一双老透了的眼睛,死鱼一般浮着眼白。
他看了一眼那两人:“你们俩……”
两人循声回头看了他一眼。
魏应洲抬抬下巴:“我们?”
很多句话,想要咒骂的、想要质问的,都堵在了林强喉咙口。他想问的太多了,最后竟不知应该先问哪一句。
魏应洲一笑,睥睨地:“林强,告诉你一件事。你要绑我,最好避开谢聿。桥银‘魏谢’,万人不破。”
林强被带走,黄婕快步走了进来。
“魏总!”
仪态端正,行事有条理,黄婕已恢复干练模样。首席秘书一职万人应选,魏应洲万里挑一选中她,这份信任黄婕不敢辜负。退一步讲,若她辜负,会怎样?职位易人,也在情理。魏应洲开高薪,要的是关键时刻能用之人,她无法被用,被弃也是应该的。万事都有代价,尤其是职场白领的风光岁月。
黄婕递上化妆盒:“魏总,宝利格新品,遮瘀效果一流,现在用最适合。”
宝利格,世界顶级奢侈品牌。人人都知宝利格以机械手表、珠宝闻名于世,从未听说宝利格也做彩妆生意。
从未听说?那是你,而非魏应洲。
宝利格不但做彩妆,而且做这门生意已有百年。为何外界不晓?因为宝利格做彩妆,只对特定人群开放,宗家就是其中一门。宝利格彩妆以遮瘀闻名圈内,名人尤其需要。既是遮瘀,就不能被人知晓有淤。宝利格的天才创始人开创了一个极致营销的理念,其售卖理念只有一句话:“用宝利格遮瘀,最安全,因为全世界都知,宝利格不做遮瘀产品。”
“放着吧。”
魏应洲接过化妆盒,继续对黄婕指示:“再有,挑一套衣服过来。记得,要长袖长裤。”
黄婕懂了:“是,我马上去。”
一个声音突兀地打断两人。
“慢着。”谢聿望向魏应洲,“你做什么?”
“我?”魏应洲扫他一眼,“当然是做我该做的事。”
“什么是你该做的事?”
魏应洲不耐烦了。这人话多也不找个时候。
她径自吩咐:“黄婕,通知楼下媒体,十五分钟之后,我下楼见媒体,必不会让各位白跑一趟。”
“是!”黄婕领命而去。
顺手带上办公室大门,黄婕不经意扭头,被眼前一幕惊掉了下巴:谢聿一把抓住了魏应洲的左手,将她压在了大理石墙上。
两个人面对面,魏应洲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里此时写满了问号。
这样的谢聿岂止反常,简直诡异。魏应洲也是第一次见,多少吃不准他什么意思。两人以眼神胶着片刻,魏应洲决定让步。
她抬了抬被他压在墙上的手,半真半假:“我做正事,你打扰的话,我可不会客气哦。”
“我不是打扰,我是阻碍。”
魏应洲表情僵硬,脸上那一半跟他客气客气的假笑也没了。
她收起笑:“放手。”
“去医院。”
“哈?”
“去医院。”谢聿重复一遍,“马上去医院做检查,我立刻放手,甚至还能开车送你去。”
魏应洲皱眉。
她看得出来,谢聿这是跟她“驴”上了。一年到头,谢聿“驴”不了几次,屈指可数的次数差不多都是为了她。这种时候,魏应洲从不跟他硬碰硬,反正她心里都记着呢。魏应洲向来当场客气,秋后算账。
她退一步,跟他讲道理:“绑架,这么大的事落人口实,不晓得会发酵成何种轩然大波。上东城有的是这样的例子。船王宋家,儿子接手集团没多久即遭绑架,得救后没有立刻现身证清白,于是谣言越演越烈,说宋家儿子即便没死也是疯了,宋家无人接手,一定完了。大众心理学上的经典定律,群体不爱好事爱坏事,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信了,民心也就不在了。宋家无人接手,欲瓜分的虎狼在门口徘徊,散户急欲抛售筹码,最后造成了无可挽回的踩踏局面。后来,宋家察觉事情不对,出面澄清时已经晚了。退一步讲,空方也不允许多方再翻盘了。各方势力携各自目的,联合博弈,宋家从此尽了气数。你看如今的上东城,可还有宋家的立足之地?”
谢聿一声不吭。
魏应洲也不用他吭声,她知道,他必懂其中利害。
谁想,谢聿跟她来一句:“别跟我来这套。”
魏应洲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她头一次认真地、严肃地,有点不爽了。
谢聿没给她再次人模狗样讲道理的机会,拖住她的手就欲往门外走:“今天你只有一条路,去看医生。想干别的,你想都别想。”
魏应洲甩掉他的手,与他保持了距离。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从“朋友”到“魏总”的信号。虽然他从来都知道,眼前这人绝对不是一个任人拿捏的人,但他仍然会放肆地想,自己会不会是一个例外。而今,他明白自己想错了,魏应洲从未给过自己“例外”的权利。
他看着她:“如果脑震荡耽误了治疗,你也没有关系,是吗?”
魏应洲心里微微被触动。
她没有想到,他看见了。就在方才,她在这间办公室遭林强殴打,头部撞在地上,又被林强拉起来再撞,一下一下,足足五次。她接受过精英教育,懂得如何自保。她蜷缩着身体,尽量保护后脑;她甚至在心里暗自计算,头部和地面接触的面积要控制在多少范围内才能让自己受到的伤害最小。她将那么大的伤害降到最低,为的就是收拾烂摊子时多一点退路。她那么早就已在脑中做好了盘算,如何应付媒体,如何应付大局。首席执行官从来不易做,说到底,都是为人打工而已。谢聿为她打工,她为桥银董事会打工。既然是命,那她就要想办法认命。她要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桥银服务中去。
魏应洲冷静地道:“没关系。”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谢聿忽然笑了下:“随便你。”
他转身就走,笑容冷彻骨。
“我刚才是疯了才会赶来救你。”
桥银首席执行官突遭绑架,疑和德恩控股分红案有关。
上东城媒体以快闻名全世界。林强把刀架在魏应洲脖子上的三分钟后,媒体已取得好事路人拍摄的照片,将这条突发性新闻推送给了每一个上东城市民。
舆论哗然。
宗家第一时间被惊动,并且在这场危机中显得颇为被动。宗明山近日身体抱恙,服过药本已歇下,听闻新闻报道,第一时间叫来秘书,亲自过问。然而,现场再无消息传出,秘书神通广大也探不出进一步的消息。宗明山焦虑攻心,脸色由红变紫。庄素央眼明手快,立刻大叫家庭医生,总算稳住了宗明山瞬间升高的血压。
事情就此发酵,一屋子人拥进来劝他休息,但他不听;再劝,他当场发怒。
老人拍着桌子骂:“担心桥银,担心我,担心宗家。你们一个个的,就没有人担心应洲吗”
众人住口,无人再敢劝。
庄素央打破沉默,发了话:“魏应洲命硬,定能逢凶化吉,否则桥银首席执行官这个位子也不适合坐下去了。”
何碧澄在一旁听了,喜上眉梢。她憋足了一股劲,才没笑出来。
倒是宗远洋若有所思。
散场之后,夫妇二人离开老宅,回到公寓。宗远洋泡了杯咖啡,一边喝一边问:“妈这么排挤魏应洲,到底为什么?”
何碧澄坐在化妆镜前,正在小心翼翼摘耳环:“还能为什么,不姓宗呗。”
宗远洋不同意:“不对,那也是有血缘的。”
何碧澄嗤笑一声:“血缘?在世家,血缘算什么?老虎、狮子强强联合搞杂交,生出来的东西名字威风凛凛,叫虎狮兽。但有用吗?动物学家会给它一个森林之王的称号吗?名不正则言不顺,不姓宗,就只能是外人。”
宗远洋没说话。
他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女人,咄咄逼人,胸大无脑。这样的女人养起来不费力,也不需要太惯着。一只手,就能全面掌控。
何碧澄将他的沉默当成了赞许。宗远洋一贯是沉默的,何碧澄喜欢的就是他的沉默。宗远洋的热情只有她见过,在夫妻二人的卧室里,这让何碧澄骄傲无比。像她这样的女人,无论用何种手段,只要能让一个沉默的男人独独为之热情,都是一件傲事。
何碧澄摘掉首饰,穿着睡衣款款走过来,一双柔弱无骨的手圈住丈夫的颈项:“我说,远洋呀……”
话未说完,电视屏幕上播放着的滚动新闻,忽然插播了一条最新的现场报道——
魏应洲现身桥银记者会,亲自面对上东城媒体说明事情经过!
在记者镜头中,魏应洲状态良好——窄肩纤腰,脸庞挂着精致的妆容。全上东城市民都听见她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宣布:“各位,桥银无恙,宗家无恙,我魏应洲,无恙。”
现场安静,静得仿佛全场无人。呼吸声起伏,有记者默默低头,发现手心竟已微汗,甚至连电视机前的宗远洋和何碧澄也如此。何碧澄一边紧张一边骂,见了鬼了,魏应洲出个场,自己跟着紧张什么!
新闻屏幕里,桥银首席执行官环视全场,面对镜头泰然自若——
“各位,虚惊一场,甚是打扰。”
半小时媒体见面会,记者穷追不舍,魏应洲兵来将挡。
“魏总,您公然插手德恩控股分红提案,引来这次横祸,德恩控股的中小股东将您视为心腹大患,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时间会还原事件的真面目,我有没有看法并不重要。”
“但也有人说,您这次插手意不在德恩控股,而在阻挠宗启程的养老小镇项目,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我的每一个决定都经过桥银投委会审核批准。桥银是上市公司,受到严格监管,希望公众的想象力能小一点。‘首席执行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时代在如今的监管体制下,早已不可能了。”
“魏总,听闻您最近在母婴项目上有数笔投资大动作,坊间更有传闻说您已进军私立妇幼医院市场。您可以对此回应一下吗?”
“到监管规定的披露时限自会公布。其他的,就不占用公共信息资源了。”
规定时间到,黄婕应付场面,给魏应洲腾出时间退席。
人群中,有人提问:“魏总,警队中有人透露,这次危机是谢特助一手化解,请问是否属实?”
魏应洲脚步一顿,旋即举步离开。
她走进专属电梯,靠在电梯墙上,仿佛站也站不住。她觉得累。
脸、牙齿、四肢、胃腹,无一不在痛。林强那几下打得真狠,从小干农活长大的男人,气力犹在,不拿来卖命工作,用来打女人,简直可恶至极。魏应洲拿起手机,找家庭医生号码。谢聿说得对,她应该去看医生。其实她何尝不想?问题是,她能吗?
人生无解,一切只在魏应洲。
她走出电梯,一阵天旋地转。她凭本能自救,伸手要去抓住什么,就算是路过的行人也好。然而她又迅速想起,这是首席执行官的专属办公楼层,哪来什么路过的人?
身后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
魏应洲唇角上扬。能在这里出现的,只有一个人。
她抬头看他,临死还要贱一把:“你没走?”
谢聿对答如流:“你这么惨,作为见证,我怎么舍得走?”
魏应洲笑了下,明白试探:“你今晚那句‘受制于人’,是真心的吧?”
谢聿诚恳道:“没有你那句‘王八蛋’更真心。”
魏应洲大笑。
笑声未落,她已倒在他手里,面无血色,陷入昏迷。她没有看见,谢聿抱紧她的一刹那,眼里满是痛心。
近四十年,上东城有两种职业最赚钱:医生、教授。
病痛,人人都怕;教育,人人都争。上东城拥有高度市场化的经济体制,医生、教授行业同样如此。私立崛起的时代,实力决定身价。
方咏恩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内环第一高楼,寸土寸金,“咏恩诊所”独占两层楼,诊所前台一天需重复上百遍同样的一句话:不好意思,方医生的预约已排至三个月后,谢谢。
但也有人例外。
特护病房内,方咏恩摘下听诊器,手拿一沓影像报告:“脑震荡、骨折、皮下出血,另外还有……”
她又拿起一张报告,接上道:“慢性胃炎。”
方医生看向病人,又望望病人家属,严肃地问:“她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谢聿心疼得要命,嘴上却是一点都没客气:“不要了!”想起魏应洲刚才固执反对他的样子,他就火大得要死。
方咏恩乐得看戏:“谢特助还是一如既往地口是心非啊。”
谢聿无视她这句话,问:“她怎么样?”
“底子好,也架不住多疾一道发作,休养两个月再说。”
方咏恩将手中影像报告交予谢聿,把话说死了:“你们桥银如果还想要一个健康的首席执行官,最好听我的。否则,就等着有一天发公告,首席执行官不幸猝死吧。”
世上再有权力者,到了医生面前,也只有立正听训的份,这是医生的权威。方咏恩明白他已将话听进去,不再多言。她身价很高,在这儿磨蹭半天,纯粹是看在与魏应洲十年同窗的情谊上。换了别人,方医生早已计时收费。
临走前,方咏恩面对他,说了几句闲话:“谢特助,对应洲好一点。”
看着此刻躺在床上沉沉昏迷的魏应洲,方咏恩心里不是滋味。
“她从小到大,除了她外公稍微照顾她一点,其他人都恨不得她赶紧从宗家消失。但你见过她有恨过什么人、厌过什么事吗?完全没有。她就一个人直挺挺地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很乐观,很聪明,很豁达,很有原则。我知道她付你薪水,你为她卖命,但除此之外,你对她就不想负一点别的责任?”
谢聿听着,没说话。
半晌,他没什么情绪地开口:“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方咏恩淡淡地笑:“因为,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喜欢得很辛苦。这些年你对她的好,没有人比得上。”
华灯初上,谢聿站在窗前讲电话。
他和魏应洲同时不上班,电话遥控就成了必然。黄婕接到谢聿指示:除非宗明山董事长亲自要求,否则桥银一切大小事务,不允许打扰魏应洲。这句指示,若是换一个人听,谢聿头上被安个“越权”的罪名跑不了,但黄婕不会。她知道,在桥银,只有谢聿真正会为魏应洲的死活担待。
挂断电话,谢聿抬眼望向病床。
魏应洲服用了有安眠成分的药,睡得很沉。病房客厅放满了鲜花,都是各方送来的,有供应商、客户、关联方、行业同人,连丁泰也得到消息,第一时间遣人送心意到场。满屋子的鲜花,唯独没有宗家的。
宗明山的秘书过来了一趟,说宗明山为绑架这件事犯了高血压,在别墅挂水观察。魏应洲听了,说外公要紧,无须牵挂。
谢聿在一旁听了,表情高深。宗明山来不了,那么其他人呢?她一个姓魏的,为了宗家的金山银山豁出命去,到最后却连个探望的人都没有。
他问:“魏应洲,你图什么呢?”
无人回答。病床上的人呼吸绵长,醒时睡时都一样,仿佛从无心事,亦从未被人亏待。
不久前,方警官也过来了一趟,谈起林强的事,想看看魏应洲的想法。
魏应洲一笑,风牛马不相及地吟了一句:“人生南北多歧路。”
方警官是个粗人,对搞文的那一套相当不行,听了这话,内心一串问号。
谢聿难得开了口,对他道:“她的意思是,法律如何判她不管,其他的,算了吧。”
方警官懵懵懂懂地走了。
深夜,万籁俱寂。谢聿站在病床前看着她,眼神幽深。
《儒林外史》以词开篇,第一句便是“人生南北多歧路”,意思是人走上哪条路,大部分都是偶然。也许,仅是旁人的一句话、开错道时的一个拐弯、意气用事的一次逞强,前后半辈子人生就截然不同了。很多做错事的人,最后悔莫及的都是最初的一念之差,而每成大事者亦无一不承认,婚姻、事业,十之八九来于“碰”。碰什么?运道、天意。总之,人力不可为。
所以谢聿明白,魏应洲那句“算了吧”究竟从何而来。她看得透透的了,对人生,也对成败。世上实无大事,江湖从无好奇。
方咏恩说得对,这样一个魏应洲,已经让他把心丢了很多年。
而今,她就在他身边,伤痕累累,他看不过去了。
他垂手,以手背摸了摸她的脸。肌肤相亲,自此越轨。他像是再也不想控制自己,俯下身在她唇间落下一吻。他吻得缠绵,轻咬住她的下唇,咬出了一个深色的齿印。他被一个念头纠缠了很多年——总有一天,他要在她身上布满痕迹。转眼看到她的脸,这个念头又被压了下去。他的自控力太好,好到今天他都舍不得她为难。
“魏应洲,你心里还装得下多余的人吗?”
自古多情必伤己。
不占有对方,却刻骨惦记;任凭欲望极度扩张,始终禁欲以待,弃绝占有。
何苦?
宗启程收到消息,魏应洲出院复工了。
可不能让她跑了!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魏应洲横刀杀出,德恩控股分红案被搅得沸沸扬扬,更出了绑架案这种极端暴力事件,监管层震怒,严查其分红合法性,严查期间一切相关投资事宜皆停止。换言之,德恩控股对宗启程养老小镇的投资事宜全面停摆。
宗启程再也坐不住了,他不能不去找魏应洲。魏应洲的手段、人脉,非比寻常。她若肯,区区一个项目,起死回生不难。他砸了重金进去,早已没了回头路。思及此,他径直前往桥银总部。
“砰!”宗启程重重推开首席执行官办公室大门。
“魏应洲!”
无人应他。宗启程气势汹汹,再喊一遍:一为愤怒,二为壮胆。
“魏应洲!”
有人缓缓踱步,从内厅走了出来。
几步路,被这人走得声音幽深。先声夺人,有这等本事的人,大多不好惹。宗启程没来由地停了撒泼,不敢放肆了。
“宗先生,久违。”谢聿负手,直言不讳,“今日,我跟你谈。”
宗启程瞪大眼,不知道事态是怎么个发展法,怎么凭空就冒出来个谢聿了。他心里万般不情愿,骂天骂地想骂一句“滚”,但也只敢骂在心里。对谢聿,宗启程忌惮他又怕他。谢聿不似魏应洲,万般狠绝之下还讲一声血缘。谢聿是天生地养,六亲不认,只认签下的三十年卖身契。
宗启程虚应一声:“魏应洲呢?”
“她不在。”
“胡说!我明明得到消息,她在。”
“那是我想让你得到的消息。你亲自过来一趟,省得我去找你。”
宗启程蒙了。
自踏入这间办公室,他三魂六魄都似被谢聿拿住,动弹不得。宗启程的自大和狂妄,都不允许他受这等低人一等的罪。他怒意冲天,口出狂言:“你算什么东西!一个给我们宗家打工的狗,敢做老子的主?!”
谢聿不以为意。
声大易输,这是常识。一个懂得观察、倾听与闭嘴的人,必定见过人间惨烈的起落与心计,了解一切可能的手段与斡旋。有少年人的外貌,心里装一口六十年的古井,波澜不惊之下满是胜算,魏应洲就是此类人的佼佼者。可惜这类本事,宗启程没有学到半分。
“宗先生,我能跟你谈的,可不少。”
谢聿踱步,细细数来:“第一,谈你联手德恩控股,欲借桥银十亿投资之名,从二级市场炒作圈钱;第二,谈你计划内的却没来得及实施的、欲陷桥银于不义的项目骗局;第三,谈你和德恩控股背后授意此等狡诈之计的,究竟是哪路朋友。”
三步棋,每一步都对准桥银,要魏应洲的命。
宗启程的脸色由红到白,最后泛起青白之色,这是极度震惊和恐惧的表现。他什么都没说,但已经把谢聿想知道的答案都说了。
谢聿眸光微沉。
魏应洲常说,谢聿这张脸好似一张高级面具,总不忘挂上一个笑容。谢聿甚少将笑容撤去,宗启程今日有幸,见到这张面具背后的真面目。谢聿森冷地看住他,就让宗启程在一瞬间读懂了他的杀心与无奈:我并不想动手,为什么你要来惹我?
宗启程喉咙干涩,咽了下口水:“谢聿,你、你讲话要有证据……”
谢聿扶一下眼镜,这是“正等着你”的意思。谢聿设局,向来环环相扣。
他伸手,指纹触控,全息投影屏幕自动亮起,一段段画面滚动播放,触目惊心。
一个老人,老态龙钟,胸前铭牌显示只有六十二岁,然而看他的脸,说他八十、九十、一百,都有人信。铭牌上写着他的名字:俞祥。
他哆哆嗦嗦地,手已无法拿稳碗筷,需要人喂。他吃一口,嘴角流半口。喂的人不耐烦,大口大口往他嘴里塞,塞得老人嘴里的汤汤水水都吐了出来。穿着制服的护工却咧嘴笑了,完成任务似的,在记录本上记上一笔:12:30,喂饭完毕。
这所养老小镇,俞祥进来的时候,尚且还能记得人,记得一些事,记得自己是谁,当他在这儿住了半年之后,他已经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也不认识自己了。于是,他整日想,我是谁呢,这儿是哪里呢?他这样想着,就会四处走。其实他不是走,就是四处看看、逛逛,希望能记起点什么。但他这样一走,就会给护工带来额外的工作量。
“把他绑起来吧。”谁也没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每个人都这样做了。一晚,两晚,三天,四天,他被喂完饭,就被绑在床头或窗边椅子上。“你们不能这样绑着我!”他也曾反抗过,护工笑嘻嘻地对他
说:“俞祥,你不记得了吗?你是犯人啊,你不是来这儿享受的,你是来这儿坐牢的。”他记忆全无,被这吓人的结论惊住了,不敢再反抗。
半年后,他就被绑成了一个傻子。然而,这不仅没关系,反而更令人信服。“俞祥本来就痴呆了啊。”护工们说。
投影仍在播放,宗启程已血色全无。
他倒退一步,跌坐于地。
“谢聿!你哪里拿来的证据?你污蔑我!”
“你都说了这是证据,怎么会是污蔑?”
宗启程浑身颤抖,仿佛一条蛇被人锁住了七寸。
谢聿冷眼看他:“我时间不多,我们不妨都坦白一点。你的养老小镇项目,收人钱,送人命,一个又一个好端端的老人被送进去,出来非傻即疯。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劝你醒一醒。这类证据在我手里,要多少有多少。我感兴趣的是,是谁,为你定下此等欺诈计划?是谁,教你拖桥银下水?是谁,要借你的手,陷魏应洲于不义?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我个人不太相信,以你宗启程先生的谋略做得了这些大事。”
宗启程连谢聿的讥讽都不管了,迅速卖友求荣,脱口而出:“是德恩……”
谢聿一笑。
“德恩控股?”
“是是是!”
“那好,我问你,是德恩控股的谁主导的这件事?”
“德恩控股董事会主席,林尚德!”
“哦?林尚德和你已到了如此至交的地步了?”
“那自然!你不认得林尚德,我可认得!当年大名鼎鼎的‘瘟鸡股票’崛起,‘德信三驾马车’拉动十一家上市公司股价飙升最后却一并破产,都出自林尚德之手啊。”
“呵,难道你不知道,这些都是有人教他的吗?此人小学文凭,目不识丁,德恩控股早已不是林尚德在做主,真正的股东是一家名为‘东鹰国际’的控股公司,林尚德不过是东鹰国际推向台面的傀儡而已。”
宗启程瞪圆了眼:“这、这……”
谢聿语气一变,厉色道:“说!东鹰国际是什么人在主导”
谢聿甚少变脸,宗启程没见过他此等颜色,偶尔一见,全不是对手。他被谢聿震住,“砰”地一下跌坐于地。
宗启程做坏事尚且想抵赖,要背锅那更是不肯,情急之下声调都高了三分:“我、我真不知道!什么东鹰国际,我根本没接触过啊!跟我直接交往的只有一个林尚德,他酒量好,又会吹,整天去大学巡回演讲,回回能骗得大学生崇拜他,他的那些小情人都是他这么从大学里骗来的。林尚德又会喝酒又会吹牛,他又有德恩控股董事会主席的名号撑腰,这么来跟我谈,我能不信吗”
确实,要宗启程相信这人,太容易了。
宗启程好酒,又好夸夸其谈,对准这两点下药,十之八九能拿下。宗家就是出了这么一个庸才。
这庸才评价自己倒是挺到位,知道自己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就只有喝酒吹牛行。这会儿生死关头,他也不害臊了,连脸都不要了,把自己无情剖析。
谢聿掏出手帕,往冰桶里沾湿了水,擦了擦自己的手。和眼前这蠢货握了握手,他都觉得晦气,要擦了才舒服。
谢聿:“你走吧。”
宗启程一愣,继而狂喜:“真的”
谢聿扔下手帕,声音一高:“走!”
“哎、哎!马上走……”
突然遭到赦免,宗启程求之不得。他连滚带爬,滚到门边,又回头小声求了句:“不要告诉我爷爷哦……”贼心不死,竟然还想着在宗家的前程。
谢聿大开空头支票:“知道了。”
宗启程无厘头地来了一句:“谢谢!”
门被重重关上,人终于滚了。
谢聿默不作声,拿出电话,拨下一个号码。
“方警官是吧?我是谢聿,我有份东西传给你,你们警方应该会需要。”
当晚,谢聿直飞惠海市。
飞机落地,他径自去了医院。惠恩医疗是当地一流的私立医院。月明星稀,一轮弯月独挂高空,天幕浩瀚如宇宙,辽阔高远。
主治医生知道他要来,等在门口陪他一同入院。
谢聿开门见山:“俞叔怎么样?”
医生微笑:“你不妨亲自看一下。”
谢聿快步向前走。医生知道,他是真的着急了。
谢聿推门进入,病房内的欢声笑语被打断了。谢聿一愣,病房内的两人也是一愣。
还是俞祥率先反应过来,兴奋地招呼他:“谢特助!”
“俞叔!”谢聿走向他,“这几个月你受苦了,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大碍?”
俞祥摆手:“嗐,你看我像是身体有大碍的样子吗?”
一旁的刘嫂也笑了,将谢聿带来的鲜花、燕窝拿到一旁,又端了张椅子放在病床旁边让他坐。刘嫂让他别急,道:“俞叔啊,这回厉害大了,不只身体没事,连精神都比以前好多了。”
一贯运筹帷幄的谢特助这会儿也蒙了,听了他俩的话仿佛还是不信,转头问主治医生:“俞叔的身体究竟怎么样,要紧吗?”
“一点皮外伤,没有大碍。”医生告诉他,“而且,俞叔的精神状况也明显有提升。这对于他这样年纪的人来说,是特别好的。”
谢聿难得地惊讶:“俞叔,可我在你寄给我的视频里看见……”
闻言,俞祥和刘嫂对视一眼,一同笑了。
“那当然是我装的。”俞祥哈哈大笑,“我可是肩负重任、去探听真相的关键卧底啊!不演那么两下怎么行呢?我年轻时在剧团打过临时工,虽然没演过主角但也当过群演,没想到,这会儿还派上用场了!我的演技怎么样?连谢特助你都被我骗过去了吧?”
谢聿陡然笑了。
六十二岁的老人,自有岁月赐予的法宝,在关键时刻露一手,将他这样的后辈统统震慑住。
谢聿向他郑重道谢:“俞叔,这回多谢你帮我。”
那一晚,惠海市也有今晚这样的好月亮,月光洒满一地,叫谢聿看清了俞祥苍老的面容。他是怀揣着任务来的——他需要有一个足够信得过的人,深入宗启程的养老小镇看一看,真相究竟是什么。然而,临到最后,他放弃了计划。俞祥对他的忠诚并不能成为让他利用的理由,因为这是违反人性的。若魏应洲知道,她必定唾弃他。
最后,反倒是俞祥开了口。
老人看他良久,石破天惊:“谢特助,如果你需要有人去那神秘的养老小镇看一看,你不妨找我。”
谢聿手里的茶杯晃荡了下,洒了出来。
老人笑了。
人至老,耳聋眼瞎,心却是越来越厉害了。一辈子的风浪,在心上磨来又去,将一颗心磨得亮透透的,代替了眼睛,洞察人心。
他将年轻人的那点事看得一清二楚:“你是为了魏总吧?那养老小镇,有魏总的份。魏总陷进去了,你得帮她把把关。里面没有人进去瞧一瞧,你这关不好把。”
谢聿一口伶牙俐齿,此刻全部失了功能。
老人笑笑。男男女女,说穿了,无非那点事,情啊,爱啊。但对谢聿,俞祥是替他珍惜的,男女间的那点事,对谢聿而言不容易。天下所有自律的人,面对情爱都不容易,而他还遇上了更自律的对手——魏应洲。两个自律的人,遇见了,却不能在一起,很像古典悲剧演义的开头。
谢聿攥紧了手,明白告知:“是,俞叔,我很需要自己人进去看一看。但我也知道,里面黑幕重重,危机重重,这类风险超出了投资人的评估能力,我评估不了。纵然我在里面已经安排了我的人,但究竟会不会发生意外,我并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证。所以我怕,你……”
“不碍事的。”俞祥看着他道,“张嫂做不了了,走了,你不仅没有对我撒手不管,反而早已安排了新人接替。张嫂方才对我讲了,新来的保姆姓刘。从张嫂告诉我这件事起,我就决定帮你了。谢特助,你是我的老板,不是我的儿子,对我做到这份上,我俞祥是有恩报恩的人。”
谢聿握紧了茶杯。
他是好人吗?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俞祥伸手,拍了拍他的左手。一双苍老的手,拍着一双年轻的手,早已超越了雇佣关系,而变成了纯粹的长辈对后辈的提携。
“我老了,六十多了,最近也常常会想,人,何以有生?不知道。有生之后又何以有死?同样不知道。你看,生生死死,都可以没有理由,按命定的走就可以了。怎么走呢?这就好说多了,穷也罢,达也罢,成功也罢,失败也罢,走完这命定的一场,撒手而去就可以了。当中的差别无非有没有人记得你。我知道,谢特助你会记得我,这就够了。我不为你去命定地走一走,还能为谁呢?”
俞祥心想,恩情大过天的意思,自己终于体会到了。他对谢聿,是这样;谢聿对魏应洲,同样是这样。这样想着,他就什么都能理解了。
时过境迁,尘埃落定,一老一少谈了良久。
俞祥头一回卖了一回老,对谢聿劝道:“谢特助,我看得出来,你对魏总有心。我想对你讲,对魏总的这份心意,你可千万不要错过了。”
对知根知底的老人,谢聿不瞒他:“她心不在我。”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魏应洲对他没有心这件事了。一份三十年合同,成就了桥银“魏谢”,也毁掉了很多别的。在私人感情上,魏应洲从不对自己人过界,头一个就是谢聿。
谢聿消失了一周。
谁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他也没有向任何人报备。魏应洲住着院,公司大小事都要谢聿拿主意,高管们找他找疯了。黄婕惴惴不安,心想谢特助可真大胆,光明正大旷工。
深夜,十一点。
当谢聿的手机第七次振动起来,他没再犹豫,掐断了电话索性关机。周诗韵看到屏幕上亮起又暗下的名字:魏应洲。
周诗韵开他玩笑:“顶头上司的电话,你挂七次,前途不要了?”
“我不想见她。”
他躺着,一张单人沙发契合地容下他整个人。他将自己暂时从红尘抽离,深陷进这张沙发。
周诗韵从办公桌上的文件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间“Hailey心理诊所”,为周诗韵所开,独占上东城中部风水宝地六百平方米。员工统共十六人,周诗韵独挑大梁,坐镇首席心理咨询师。她的第一位顾客就是谢聿,那是在四年前。
“你信我?”周诗韵曾这样问他。
谢聿:“不太信。”
周诗韵:“我开业三个月,无人问津,本已准备卷铺盖回美国,结果你出现了,赠我一张同情票,我不知该喜该忧。”
谢聿:“我赠你的,不是同情票,是股权投资。”
谢聿上门,一是顾客,二是投资人。他眼光独到,从作为顾客坐下那刻起,就开始了作为投资人的察言观色。四个小时后,谢聿签了一份合同,股权投资注入这间个人工作室,作价六百万元。
周诗韵拿着笔,慎重再问:“投资人都是凭直觉率性而为的吗?”
谢聿没有吊她胃口,给了她答案:“不是凭直觉,是凭你说服我的功夫。你的心理咨询,足足让我睡了五小时整觉,很值得。”
周诗韵后来才知,那时谢聿已失眠半年,每晚靠安眠药为生。那一年,桥银深陷地产抛售风暴,魏应洲上位一年即面临下台。是内乱?是外祸?或者都有。桥银“魏谢”第一次被埋进死人堆,互相拉着,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四年里,谢聿和周诗韵既是投资人与被投资人,也是朋友。周诗韵作为心理医生,作为女人,嗅到了一丝隐秘的意味。
周医生随手将办公桌上的一本书递给他:“这本书很适合你,你不妨看一看。”
谢聿接过,封面上端然印着一行字:《恋人絮语》。
他翻了翻,总结陈词:“情情爱爱,不适合我。”
“情情爱爱,也有哲理在其中。战争、死亡,这两大难题都被现代文明逐一击破,最后令人类一筹莫展的竟只有爱情。这般强大的力量,你不想了解吗?”
谢聿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放下书,看向她:“你想说什么?”
周诗韵一笑。好厉害的人,面对情爱哪里有半分生手的样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接招的样子分明是个过来人。
“许多痛苦的起源,都源于情人的不在。只要你爱一个人,就永无可能消除她走了而你还在原地的流离失所之感。而这种痛苦,还有更高级的表达方式,那就是两人日日在一起,你依然流离失所。原因只有一个:你已经爱上她,而她不为所动,甚至依然置身事外。单方面的感情永远充满缺憾和欲望,无穷无尽,永不满足。”
谢聿听了,眼睛盯住她。周诗韵笑,好有攻击性的表现。只被探出了一点虚实,他就不肯放过你了。
他忽然道:“我被你看出来了。”
周诗韵一愣,没想到他会承认。
周医生亦郑重起来。私人情感领域,头等大事,值得万般尊重。
她自信一回:“看透顾客的问题,获得顾客的信任,是心理医生的天职。”
谢聿笑了。
医生自有她的权威,令人信服。
他翻开手中那本《恋人絮语》,一边翻,一边讲,仿佛讲的是别人的事,不是他自己的。
“我有一位朋友,为我赴汤蹈火。纵然我做了十足安排,派人暗中保护,也依然发生了一些意外,让他受了皮肉之苦。”
“你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是不是?”
“是。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这样的磨难。”
周诗韵看他良久,猜到了他隐而未说的秘密:“你其实也不想这么做。你是为了魏应洲,是不是?”
这一回,谢聿没有再回答。
满地都是局,他坐在中间,就像博尔赫斯笔下的巴比伦国王,精心构筑的迷宫仿佛借了神道之手,诡异迷离,绝无仅有,想要困死阿拉伯国王,最后却困死了他自己。
谢聿只会死于谢聿之手。聪明人的悲惨下场,不过如此。
周诗韵再度开口,嗓音沙哑。被震撼过的人都有这般沙哑的声音,那是还来不及从震撼中撤退的标记。
“我建议你,远离魏应洲。”
“一诺千金,我还有二十年契约要履行。”
“我的意思是,心远离即可,人在哪里,无妨。心不放在那里,就算日日见,也仿佛从未相见。”
谢聿不再说话。
良久,他合上书,念出书里两个字:“好难。”
你求,但是永不许你。
困境如斯,连专与困境打交道的周医生,都再不能为他开出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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