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

教师是份高尚的职业,帝师则是高危职业。尤其当学生是某个爱玩的皇帝,陪读是锦衣卫指挥使,端茶倒水的是东、西两厂厂公,另有内阁三学士、六部尚书轮班旁听,一众御史言官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撸袖子“以礼服人”,压力当真是非同一般。站在文华殿的讲台上,杨瓒无语望...

第40章
    陛下,您多少再用些。这汤是奴婢亲自盯着熬的,里面有太医的方子。”

    撤了吧。”

    弘治帝摆摆手。宁瑾无法,只得唤来伺候御膳的中官,将原封不动的碗碟撤下。

    牟斌可有消息送回?”

    回陛下,尚未。只东厂上禀,半个时辰前,杨编修出了大理寺,去了承天门指挥千户所。”

    弘治帝微顿,难得笑了。

    好。”

    陛下?”

    无事。让扶老伴到文华殿传朕口谕,弘文馆讲习暂停,半月后再开。”

    奴婢斗胆,若是太子殿下问起?”

    若太子问起,便让他来见朕。”

    是。”

    扶安领命离开之后,弘治帝撑着坐直了些,对宁瑾道:朕写一道密旨,待朕万年之后,你亲自jiāo给太子,颁于朝上。”

    陛下龙体渐有起色……”

    宁老伴,朕自知大限将至,总不过是这几日。能撑到今时,已是祖宗庇佑。”弘治帝道,为朕磨墨吧。”

    奴婢遵命。”

    弘治帝已有七日不上朝,朱厚照经杨瓒点播,重拾孝经,日日在内阁观政,御前问安,渐有长进。

    对此,弘治帝既感欣慰,又觉不舍。

    若是老天再给他十年,哪怕五年,他都能安心将社稷jiāo与太子,安然长逝,无愧于历代先皇。

    可惜啊!

    只盼杨瓒莫要辜负他的期望,能辅佐太子,扛鼎江山,成就一代明君贤臣。

    悬腕huáng绢,手指枯瘦,落下的字仍苍劲有力。

    敕翰林院编修杨瓒,睟面盎背,昂霄耸壑,班行秀出,博学宏才。有古贤之风,踔绝之能。讲习太子,日日兢兢,仁言利溥,实为庙堂伟器之才。

    古云,厚栋任重,为君者当任人唯贤,拔犀擢象。

    朕效先祖,选才任能,不拘年少。

    擢迁杨瓒翰林侍读,授奉训大夫,兼领左谕德,讲习弘文馆。”

    一道圣旨不过寥寥百余字,弘治帝却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方才书就。

    用敕命之宝。”

    是。”

    宁瑾送上宝印,弘治帝亲自拿起,重重按在绢上。

    七品至从五品,品秩堪谓飞升,甚至超过了当年的李东阳。

    huáng绢灿目,红印昭然。

    宁瑾不由感叹杨瓒的圣眷之隆。

    跟在弘治帝身边多年,他几乎可以断定,敕令发下之日,既是杨小探花一飞冲天之时。

    第三十二章 诏狱

    明时的诏狱也称锦衣狱,由北镇抚司掌理,锦衣卫和东西两厂抓捕的犯官,多数都关押于此。

    洪武朝的开国功臣,九成以上在金陵诏狱缅怀过人生。

    永乐朝的大才子解缙,锦衣卫指挥使纪纲,都是有名的狱中住户。

    后经仁宗、宣宗、英宗、代宗、宪宗五朝,锦衣卫的地位不断发生变化,或为天子宠信,张扬跋扈不可一世;或被东厂压制,失却往日威风,只能老老实实做天子仪仗。

    诏狱的作用始终未变。

    凡朝中官员,被捉拿下刑部大牢,总有喊冤的机会。接到锦衣卫驾帖,被下诏狱,除非天子开恩,遇到大赦,休想重见天日。

    论理,如此知名的地方,该yīn森恐怖,令人脊背胜寒才对。

    可杨瓒在牢房前琢磨许久,直到被狱卒请进单间,关门落锁,仍很难相信,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狱”。

    三面土墙,一面木栏,符合传说中的布局,却和铁狱铜笼相距太远。

    囚室内桌椅板凳俱全,靠墙还有一张木榻,枕褥比客栈不差多少。杨瓒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如果以上勉qiáng能算作标配”,桌上一壶温茶,两碟点心,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是坐牢?

    没和他开玩笑?

    四下里看看,杨瓒离开木栏,走到墙角的一只藤箱前,神情更显得奇怪。

    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书箱。

    掀开箱盖,果然,左手边两摞经史子集,右手边一叠游记话本。

    关押文官的牢房放书箱,该说锦衣卫富有创造力,还是牟斌的脑袋被门夹了?

    箱盖合上,杨瓒愈发对探索牢房起了兴趣。

    凑近墙面,摩挲着斑驳的刻痕,多是之前狱友”留下的诗词遗言。仔细观察,多数还有落款和年月。

    永乐十九年,宣德四年,天顺元年,天顺三年,天顺七年,成化三年,成化五年,成化八年……”

    沿着墙面一一数过,杨瓒发现,天顺和成化年间狱友最多,弘治年间最少。

    最近的一篇,是在弘治十二年。

    留诗的不是旁人,正是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两次上言弹劾寿宁侯的户部郎中李梦阳。

    回想在客栈里经历的那场口角,杨瓒不由得轻笑。

    这也算是另类的缘分?他是不是也该写点什么,以供后来者参考?

    仔细想想,还是免了。

    他不善做诗,写出来也是贻笑大方。最多离开时留下行字:翰林院编修杨瓒到此一游。至于后来者会怎么想,会不会笑话杨小探花没有诗才……管他呢。

    看够了,腰背又开始疼。

    杨瓒挪到木chuáng边,慢慢坐下,缓缓舒了口气。疼得这么厉害,别是伤到了骨头。

    杨老爷,小的给您送笔墨。”

    狱卒打开铁锁,弯腰笑道:杨老爷可习惯?若是哪里不适应,尽管提,小的一定安置妥当。”

    习惯?

    再好也是牢房,如何习惯?巴望着常驻不成?

    杨瓒磨了磨牙,牟指挥使请他诏狱小住,真意难明,还是先静下心来,先弄清情况再说。

    并无何处不妥。”

    那就好。您住着,住多久都成。”

    狱卒笑得愈发真诚,杨瓒顿觉疼的不只是腰。

    杨老爷可有什么忌口?小的记下,稍后给老爷送饭菜过来。”

    清淡些即可。”杨瓒取出一只荷包,摸出两枚银角,劳烦了。”

    不劳烦,不劳烦!”

    指挥使发话,这位可不是来坐牢”的。必得小心伺候,万事都要妥当。

    狱卒特地清扫过牢房,搬来桌椅,新铺上枕头被褥,更搜罗来一箱书籍,就为让杨编修住得舒服些。

    因不识字,书籍的种类五花八门,甚至有神异话本。然也歪打正着,正好替杨瓒解闷。

    收起银角,放下笔墨,狱卒退出牢房。

    礼遇不假,门外仍要落锁,毕竟诏狱的规矩不能改。但在囚室里,杨瓒想gān什么都行,哪怕是踹门凿墙,爬上房梁,只要他能做到,通通随意。

    两盏茶的时间过去,杨瓒的腰侧越来越疼。

    小心解开官袍,掀开里衣,自肋下至后背,成片青紫的印痕。

    嘶——”

    杨瓒吃惊不小。

    只是被撞了一下,竟然这么严重?真是骨头裂了不成?

    正思量间,牢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杨瓒合上衣襟,循声抬起头,见是顾卿,立刻站起身。

    顾千户。”

    杨编修。”

    顾卿向狱卒拿过钥匙,打开铁锁,迈步走进牢房,身后跟着一名提着药箱的医士。

    下官如此,让千户见笑。”

    杨编修何出此言?”

    顾卿诧异挑眉,按住杨瓒的肩膀,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将他按回榻上。随即侧身让开,容医士上前为杨瓒诊伤。

    大概为免杨瓒尴尬,停留不到片刻,顾千户便转身离开牢房。

    房门未关,杨瓒听不清顾卿和校尉狱卒说些什么,只能看到校尉严肃点头,狱卒不断哈腰,偶尔看向杨瓒,目光愈发热切。

    杨老爷且侧身。”

    医士先为杨瓒诊脉,随后挽起窄袖,仔细看过伤处,在边缘轻轻按压。

    此处可疼?”

    杨瓒摇头。

    医士又移了几处,杨瓒或点头或摇头,偶尔还要冷嘶一声。

    杨老爷放心,只是外伤,并未伤及内腑,骨亦无碍。”

    医士确诊,杨瓒长舒一口气。

    先时疼得那么厉害,他还以为肋骨断了。得了这句话,总算安心不少。

    淤伤看着吓人,不过疼了些,到底没有大碍。真被撞断骨头,才是大麻烦。

    多谢。”

    医士净过手,忙道不敢。打开药箱,取出两只巴掌大的木盒。

    此为外用。”

    待杨瓒接过药膏,又提笔写下内服药方。

    小老儿观杨老爷有郁积之气,日久不散,于己无益。还需开解,方能保得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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