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袁沅联系欧阳, 将催眠所回想到的情况与他简单一提。 欧阳惊愕地问:“你爸爸是什么意思?他如果是夏克铭, 那现在的夏克铭是谁?” 桌上, 是摊开的新闻报纸,赫然印着夏克铭的全身照片。 这个问题,让两人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袁沅的声音很平静,不像是一个刚刚发现了重大线索的人,反而透露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感:“夏克铭只有一个,如果这是真的, 那么现在的夏克铭应该就是顶替的人。” 说到这里,袁沅一顿,“但我爸爸到危急时刻才提, 或许,他也有难言之隐。” 光凭只言片语的记忆和不成篇章的猜测, 袁沅尚且不能得出一个有效的结论, “你有我爸爸的消息吗?” 当务之急,就是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袁卿梵。 袁沅将报纸合上,让夏克铭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 “已经锁定了旧金山, 再给我两天吧。”欧阳道, “阿沅,如果你爸爸真的没死, 那你……” 这话,袁沅接得极快极利落:“我会很高兴。” 失而复得的亲情,正如暗夜中忽明的灯光, 照亮她独行的人生路。 欧阳失语,并没有再问,他开玩笑似的说:“等了结了这些事,我真的得去度个假了。” 但生活从不像是故事,从来只有凌乱而仓促的开端,却没有圆满而妥帖的结局。 他们都很清楚,“这些事”从一开始,就不由他们来控制,而何时可以了结,显然也不由他们来决定。 挂了电话,袁沅从千头万绪中,将一个一个波及到的人单独拎出来,她隐隐约约看到的形势,仍然需要去做一个确认。 关于夏克铭,袁沅认为自己尚且还有太多功课要做。 她在董云和庄盾之间打了一个圈,在这两人中,她最终还是决定去见一见庄盾。 而幸运的是,庄盾没有拒绝袁沅的会面请求,他们定在下班时间夏东集团公司楼下附近的咖啡馆。 袁沅先到一步,点了一杯热咖啡,却没喝。她对今天上午厉承南递过来的那杯咖啡印象深刻,此刻看着杯子上端的热气,心中层叠跌宕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隔壁桌坐着一对在争执的年轻情侣,女人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地传入袁沅的耳中: “你到底是跟我谈恋爱还是踩着我上位?” “你轻点儿!” “你怕什么?大家都是体面人,你不妨讲话说说清楚。” 那男人似乎说了句什么,轻得完全听不见。 这场景倒不少见,在大都市的浮华世界中男女关系本就不比古早的单纯明晰,各方都在权衡利弊与做出最优选择。 袁沅蹙眉,寻思着早上自己的反常,想来想去反而失笑——厉承南将她当做病人案例研究有何不对?难不成要将她当做至交好友、情人女友来另眼对待? 果真是还是她自己的自尊心作祟,既太过小心翼翼,又敏感脆弱,倒是给自己造了难堪而不自知。 正想着应该找时间给厉承南道个歉,庄盾依约而至。 庄盾将手里的外套搁在卡座靠背上,跟袁沅打过招呼,点了一杯拿铁,见袁沅的杯子没了热气但咖啡一口没喝,又让服务员送一杯热水来。 “怎么样,休息一天感觉如何?”庄盾很和缓,和在公司一样,透着一股上司关照下属的亲切。 袁沅道:“挺好。”她看了眼庄盾,直入正题道,“就是很多事情,翻来覆去没想明白,还是得跟您聊聊。” 服务员将咖啡和热水一起送上来,袁沅顿了顿,等人走远了才面有难色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哪里有问题,千头万绪全堆在一起了,没人答疑解惑,实在是很难受。” 庄盾拿着金色的小勺搅动咖啡,动作轻柔而缓慢,耐心仔细地听着她的话,等她说完才道:“我倒是希望你不要牵扯进来,很多事都太复杂,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说明白。” 这话说得很语重心长与恳切,真正像是长辈关切小辈。 袁沅能琢磨得出庄盾对自己的照拂,握着手中的热玻璃杯并没有立刻“唱反调”。 等庄盾喝一口咖啡,才缓缓道:“但我知道,凭你的性格,要是雾里看花,反而要较真和着急。” 到底是小几年时光共事下来,庄盾了解袁沅的脾气不比袁沅了解他的少。 袁沅也不再避讳,抿着唇道:“是啊,我最近思前想后都不明白,哎,烦得很。”她将自己对方镇平那边的疑虑提了提。 庄盾问她说:“你觉得方镇平能稳住集团公司上下吗?” 这个问题问得也算是明白,袁沅摇头,“根基太浅了,实在是很难判断。主要还是得看夏董的意思,如果夏董坚持属意他来负责公司各项事务,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庄盾问道:“以你对夏董的了解呢?” 袁沅像是个学生,正在面对老师的考核,她想着这个问题,许久才道:“这是我来找您的原因,最近夏董一直在看守所关押,只有律师能见,家里那边也是干着急,外面风风雨雨的报道又这么混乱……” 面对着愁眉苦脸的袁沅,庄盾道:“我跟夏董做事多年了,只能说风风雨雨都会过去的。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一时的风浪,就等拨云散雾。” 袁沅从庄盾的眼中读到了难得一见的欣赏或者说尊重,她猛然意识到庄盾该是多信服夏克铭的一个存在,他这样的角色能在夏克铭手底下干了多年而地位稳固,除了上下属之间的强烈信任,更有下属对上司的极度尊敬和忠诚。 那么,庄盾现在究竟在起到什么作用呢? 袁沅垂眸,好一会儿才谨慎地道:“我听到风声说,夏董其实另有打算,只是想趁着这次机会动一动公司里的人。”她望着庄盾,看着他神情微变,又话锋一转,“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验证呢,自己就被开除了。”她哀怨地蹙眉,白净的脸孔上有几分我见犹怜的神色。 庄盾细致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风声?” “家里。”袁沅回答得很快。 这个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指的当然是夏家。 实则她是从董云那只言片语之间自己推论出来的,不过虚晃一招——庄盾和夏克铭的家人一向走动的少,真真假假的也很难在一时之间分辨。 “最多过完春节,不超过两个月,你要是想回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不必介怀这点事。”庄盾另起一个话头道,“我原先其实也希望你能休息一阵子,不要卷入这件事。正好方镇平点到了你,也算是做件好事。” 袁沅一脸糊涂地看着他,“这么说,夏董是真的没事?” 庄盾不语,却点了点头。 袁沅明面上装作一副尘埃落定、十分安心的模样,内心却是惊涛拍岸、波澜起伏。 李庆昌都在无期徒刑和三十年牢狱之灾之间徘徊,为何夏克铭能全身而退? 还是这一早就是一局棋? 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夏克铭手底下的一颗棋子? “那这么说来,方镇平是——”袁沅没继续说下去,见庄盾轻柔一笑,她似乎从这笑容里看到了一丝不屑和轻蔑的意味,这倒是真的头一遭。 她脑海里出现了几次方镇平和庄盾同场的画面,这两人颇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而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经在谋划着要处理方镇平? “眼下你好好休假,其他事就不要参与了。”庄盾似乎另有话要说,又很是隐忍,半晌才道,“这趟浑水接下去也许有变数,你避开也未尝不是坏事。” 庄盾显然不清楚,袁沅才是旋涡中人,怎么能说避就避? 话虽如此,袁沅还是感谢了庄盾的好意提醒。 两人道别后,袁沅就坐在咖啡馆没走,紧接着联系了童修丽。 电话拨出去之后响了很久才有人接,童修丽的声音非常沙哑,像是刚刚才大哭过一场,或者重感冒。 “嫂子,你怎么了?” “没事。”童修丽从一个略微嘈杂的地方换到一个安静的所在,“阿沅,你怎么打电话给我?” “我看到八卦报纸报道,你在提离婚的事。”袁沅没什么好避忌的,直言道,“有什么进展吗?” “刚见过霍律师。”童修丽道,“他不让我见钧钧,非但不让我见,抚养权说什么都不肯给我。” “你提了夏钧的身世吗?”袁沅不确定地问。 “提了。他执意说就算钧钧不是他亲生的,但养育多年有感情,不愿意给我——”童修丽失措地哭着道,“他可以再找多少女人生?为什么要钧钧?” 袁沅沉默不语,半晌才道:“那你怎么办?” 这或许是童修丽的最大痛处,她长长的叹息道:“他让我自己选,我走,还是和钧钧一起留在夏家。” “那你是……”袁沅没有继续说下去。 童修丽的哭声再度传来,“我没有想好,阿沅,这是我怀胎九个月生下来的一块肉,我想不好,阿沅,我真的没办法做抉择。” 袁沅忽然倍感压抑,为什么总有让人左右为难的选择呢? 她对童修丽道:“嫂子,或许你等一等,也许有转机,不一定要在这个关头提。现在公司也很不好,可能他也很难静下心处理感情上的事。” 童修丽或许是没想到袁沅这么说,她迟疑着问:“阿沅,你是在劝我不要离婚吗?” 袁沅沉默了几秒,才道:“不要太意气用事了,毕竟还有孩子呢。而且快过年了,如果看守所不放人,家里年关也难过,你不在,可苓不管事,这个年怎么过呢?” 不知是女人内心的那份恻隐之心作祟,还是权衡之下认同袁沅的劝慰,童修丽没有立刻接上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