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上海来的富家少爷,她不过是小镇上的梳头娘姨,天上地下的人,本来不该有jiāo集。这十来天的日子,就像是做梦一样,一眨眼就过来了。 他来过这间屋子,他睡过她的chuáng,他枕过她的枕头,他盖过她的被子,他用过她的木梳,他吃过她做的饭,而这一切,马上就要过去了。 她轻声问:“上海是什么样子的,您能给我讲一讲吗?” “上海?” 他轻笑了一声,在夜里凭显低沉清雅。 “上海有很多楼,很多车,很多人,有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笙歌不夜,还有花园洋房,外滩广场,电影明星......” “啊,那真是极好,极热闹。” “可这一切都有代价。”他慢慢道:“想留在那样的地方,想过着那样的生活,都要付出代价,你还不懂。” 她心中一片烂漫:“也许我以后会懂。” 但他希望她永远不懂,他轻叹了一声,。 “睡吧。” 阿绣应了一身,轻轻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被子里,让眼泪慢慢的流出来,打湿被子。 她一点也不怕霍锦宁发现,她最会这样不出声的哭了,谁也发现不了。 她忽然想起来书中那支曲子里的词: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木石前盟,也许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吧。 第16章 翌日一大早,阿绣和凤姑匆匆吃过早饭,出去挨家挨户的给人梳头,像过去每一天一样。 只是这一次,阿绣分外的心不在焉,时不时的走神。 她临走前将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焖在了锅里,不知道霍锦宁起来时能不能找见。 他说今天会走,却没说上午还是下午。她很怕是早晨,这样等她回去时他已经不在,连道别都没有。她也很怕是晚上,让她亲眼看着他离开,她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 “想什么呢?”凤姑伸手捏了一下她的小脸,“打起jīng神来!到何老爷家了。” 今天最后一家,是何府。 两人从偏门进了何府,穿堂过榭,来到梳妆堂。 静候片刻,四位太太打扮的花枝招展,姗姗来迟。 今日,她们身后还多了一个翠歌。 原来何老爷终于把翠歌收入房里,四位太太变成了五位。 往常每天争风吃醋的四位太太如今化敌为友,亲亲蜜蜜的在一起说话,不约而同的冷落翠歌。 翠歌也不在意,顾自坐在另一边,对着水银镜子比划着今天该戴哪一条项链,故意搔首弄姿。 大太太开口,打破局面:“凤姑的手可是好了?” 凤姑笑着回道:“劳太太记挂,今个终于能沾水了。” “我还真是喜欢极了凤姑你的手艺,这几日下面丫鬟凑合梳的,我怎么都觉得不满意。下回你要是不得空,叫阿绣来就成,我看上一回她不也是梳的挺好?” “太太说笑了,阿绣还小,当不了事。” 大太太从镜子里看了阿绣一眼,冲她笑眯眯的招了招手:“过来,我看看。” 阿绣正在发呆,凤姑偷偷捅了她一下,“阿绣愣着gān嘛?大太太叫你过去呢。” 她这才回过神来,轻手轻脚走了过去,低头唤了一声:“太太。” 大太太笑了笑,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端详了下: “正是豆蔻年华的水灵时候,模样倒是端正,就是胆子小了些,但以后成了家就好了。” 凤姑意识到了什么:“太太…” 不等她说完,大太太就道:“凤姑,我有个远房表弟,常来往苏州做些小买卖,家里殷实,就是身边没个照顾的人,让阿绣去伺候他如何?” 凤姑顿了顿,笑了起来:“大太太的表弟定是富贵人家,我们阿绣小门小户的,没见过世面,哪里配得上?” 阿绣想说话,却被凤姑死死的拽住,不敢开口。 一旁的翠歌忽然嗤笑了一生,慢条斯理道:“大太太真是好算计,我听人说您那位表弟一把年纪,吃喝嫖赌抽一应俱全,这个小娘鱼进了门,岂不是跳进火坑再也出不来?” 大太太瞪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他不过是年纪轻,心不定,娶了媳妇,再过几年就好了。怎么,凤姑你不同意这门亲事?” 凤姑脸色发白,到底还是恭敬笑道:“哪里会呀?能和太太攀上亲事,是阿绣的福分,阿绣,还不快谢谢大太太。” 阿绣如木偶一样被凤姑按着跪下,磕了头。 大太太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将手腕上金镶玉的镯子退下来,赏给了阿绣,嘱咐道: “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叫他下个月来迎亲。你嫁过去后,要勤快贤惠,帮他操持家务,早早开枝散叶,懂了吗?” 阿绣失魂落魄的被凤姑拉回家,凤姑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进屋大门一关,阿绣一直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就唰的一下掉了下来。 凤姑有些烦躁:“哭什么哭?真不知道大太太看中你哪点了,许是想找个胆小老实的,偏偏就留意了你。” “凤姑,我不想嫁,求求你,我真的不想嫁…”阿绣拉着凤姑的手抽泣。 “你不想有什么用?今天大太太发话,那就是事儿已经定下来了,没有回旋余地,要是早几天说不定还好说。” 凤姑懊悔了一阵,跺了跺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好半天,她终是终于叹了口气,“算了,都是命。阿绣,你嫁吧。” 阿绣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凤姑——” “何老爷在笙溪只手遮天,得罪了大太太,我们如何在镇上活下去?况且,你早晚要嫁人的,他家境殷实,总比家徒四壁qiáng,你嫁过去不用吃苦。” “可、可是,你不是说以后会有很多后生来家里提亲吗?” 凤姑苦笑了一下:“傻姑娘,那不过都是逗你玩的,你没爹没娘嫁妆不厚,我名声又差,哪个正经人家愿意娶你?” 阿绣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像这么久以来都被骗了一样,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崩塌。 她咬唇,倔qiáng道:“我不嫁,我一辈子不嫁,我要一直跟着凤姑。” 往常这话也说过很多次,凤姑都是笑着骂她傻,而这一次凤姑却有些不耐烦:“别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懂事,我不可能一辈子带着你,我——” 她一狠心:“过一阵我就要去广州了!” 话终于说出口,凤姑也就索性不瞒她了,直话直说道:“你记不记得桂花弄给我打梳妆台的木匠李?我和他好上了,他兄弟在广州十三行那边跑生意,赚了不少钱,他也要过去,我决定和他一起下广州。” 原来凤姑这段日子遮遮掩掩的是这件事,前几天她早出晚归又说走亲戚,也都是去了木匠李那里。 “那,那能不能带着我?” 她小声央求。 凤姑火气一下子涌上来:“你还嫌拖累我不够吗?你知不知道他愿意带我走有多不容易?我养了你快十年,早就仁至义尽了,要不是阿姐临死前反复求我,我一早就把你送人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是阿姐的女儿,阿姐在京城嫁的那个男人早就死了!” 阿绣身子晃了晃,几乎有些站不住,她惶恐的看着凤姑,心里渐渐一片冰凉。 奶娘死后,她很害怕,她一直都很努力的gān活,很小心的做工,很乖很乖的听话,希望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用,可原来凤姑早就嫌弃她了。 她不要她了,她要和她的男人私奔了,她恨不得立刻甩了她,她甚至不惜把她嫁给一个吃喝嫖赌俱全的男人。 凤姑看着阿绣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有些后悔脱口而出的话,但仍是狠下心肠,冷冰冰道: “从今天起,你哪里也不要去,就留在家里等着嫁人吧。” 而后她又叹了口气:“阿绣,女人的命就是这样的,你不要做无谓挣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