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已。”出口, 雪龙沙立起身子朝着他吠了一声。 张铎看着雪龙沙那红眼要护席银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洛阳初大定,宫城内, 朝内有无数大事等着他去处置,他竟然一个人在这里,跟一奴婢争几张纸的意义。更可气的是泼天的权势好像没有在席银面前给他带来前呼后拥的气势,反倒是她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原本惧怕他,现在却和这个女人一样令人讨厌的,仗势的狗。 张铎心里头恼火得很,正再要开口,却见她眼底晶莹,胸口微微起伏着,声音也跟着软了下来。 “我不就想见见哥哥嘛,我又没说,我要跟他走……” 她说着,摇了摇被他抓得生疼的手腕。 “别抓着我,你不杀哥哥,我不会私逃,雨下那么大,一会儿纸化了,我要好久好久才清理得gān净,你快松手。” 她到还记得他的习惯,还记得要去收拾,还有她说她没有要跟岑照走。 顶到头的气焰,一下子熄了。 张铎吞了一口气,低头看向席银。 她正转头看着廊下的láng藉,睫毛上的水珠,已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如霜如雪的皮肤衬着不化而翠的弯眉,耳旁的珍珠坠子轻轻摇动。没有沾染情/欲的时候,她容颜的美感带着一丝破碎的痛觉,虽不销魂,却有另一种蚀骨的力量。 张铎喉咙有些哽。 “你松不松手。” 她将手摇得更厉害了些。 与她的手臂一道摇动的,还有她胸口的那一双晋江不让写的东西。 家常只着一件单薄绸衣,衣襟湿透,头发上的水流顺着胸口流入不可知之处。 张铎猛地回想起了清谈居里那荒唐的一夜。 上穷碧落下huáng泉,世上再难寻到比那更柔软,更愿意包容他双血手的地方。 “你……在看什么……” 眼前白光一闪,张铎下意识地闭了眼睛。 然而面前的人猛地抽了手,张铎一时松力,竟真被她抽了身。 她人也没动,只是惊惶地背过身拢紧了衣襟,耳坠乱颤,脸也红了。 “你看什么。” 她又问了张铎一句,却没有听见应答。 转身再看时,却见那玄袍人已踏入了雨中,弯腰两三下操起地上的纸。 “你不用捡了,回去。” 席银没有动。 清凉的秋雨敲打着青瓦屋檐,他撑来的伞静静地躺在廊上。风里全是秋海棠的晚香。他握着一堆无用的纸,有些无措地立在雨里。背后是沉默的dòng门。席银忙一手捏着自己的衣襟,一手拿廊上的伞,踮脚撑至他的头顶。 “这是我的事,你不要gān。” 张铎低头看向他,气息混沌,一个字也没有说。 “你怎么了……” “你说我怎么了。” 席银捏在衣襟处的手仍然不肯松。 “对不起,我以后好好跟你说话,你……你……” 她说着,松手去接他手上那堆污纸,一面道:“你教我的,士人掌国家重器,所以受奴婢侍奉,这些事,你别做。” “席银。” “啊?” “我不是士人。” “我知道,你是洛阳城一言九鼎的人,我……我更不能侮rǔ了你。我……我……”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我以后会自重衣衫。” 张铎无言以对。 她足够地听话,他曾经教他的每一件事——自尊自重,衣冠之道,甚至基于身份该有的立场和适当的姿态,她都学会了。 可张铎反而陷入了某种矛盾之中,焦灼不已。 那晚是张铎和席银在清谈居的最后一个夜晚。 席银服侍张铎换过衣衫之后,他破天荒地允许席银,与自己同席而坐。 席银穿着柔软的禅衣,散开一头长发。守着博山炉里的沉香,对着陶案上的铜镜,篦发。她没有再提要去见岑照的事,只是说起张平宣的境况, 张铎盘膝撑额,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窗外雨声伶仃。 窗内的两个人,一个守着主人的规矩,不准自己起心动念,一个陷在不自知的自我怀疑之中。 雨夜里,铜驼街的无名角落里,传来一声野猫绵软苏骨的声音。 那声音入耳之时,二人陡然对视,张铎握紧了手指,席银的话声,也跟着颤了颤。 *** 兴庆的最后一年,在洛阳城的一片杀戮之中结束。 废太子及其母亲郑氏身死于廷尉狱中,尚书令常旬不肯尊新帝,脱冠携剑上殿直斥张铎谋逆之行,被内禁军诛杀在太极殿外。朝内外都知道,张铎行事不尊礼法,常旬惨死之后,再无人敢出异声。 一朝天子一朝臣,转手重置朝中官吏。 月余之后,张铎伸手重理了刑狱,该处死的处死,该赦的赦。一时之间,廷尉狱大半空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