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谦肩膀一耸:“弑君。陛下被她抱腹里所藏的短刀所伤,惊骇过度,梅辛林二更进去,至今未归。我私揣,昨夜行刺之事,应是晋王所为。恐怕晋王已经谋定,要……” 他以手比刀,在自己脖颈上一划。“要取而代之,” 张铎压壶,斟茶自饮,随道: “所言不足。” 赵谦诧异,“还不足?那缺哪一处。” 茶盏压于席面的东角,张铎屈指叩席,抬头道: “晋王刘璧在东隅,鞭长若要及洛阳宫城,即便避得开我,也避不开你。” 赵谦一怔:“这也是。会是谁在其中引线?” “宫里的人。” “谁?” 张铎垂目:“尚不明朗。” 赵谦一拍茶案,杯翻茶倒,泼了他一身,他也顾不上去擦拭,双手撑茶案,提声道:“你既知道不明朗,还要把那女子放在你府上?” “杀人救人,是我自己的事,你是内禁军将,拿人是你的事。不必为难,我人在这里坐着,你把你那镣铐拿起来锁。放心,没有我的话江凌不敢跟你动手。” 赵谦被他激得眉毛都立了一起来,半喝半骂道: “张铎,我命是你救的,头枭给你都行,你说这些话是嫌我活得长了?给我折寿是吧!你如今身在风口làng尖上,我无非见你险,怕再有什么魑魅魍魉损你,不然我这会儿早领那五十杖去了。还提溜这东西偷偷摸摸上你这儿来。” “五十杖在哪儿打。” 赵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懵了。 “呃……什么?” “在哪儿打。” 赵谦气不打一处来。 “在内禁军营!陛下的旨意,今日辰时不拘回刺客,昨夜护卫之人,尽杖五十。成了吧,你瞎问个什么劲。” “问个地方,好遣人领你。” “张退寒!信不信带人抄了你这西馆!” “爬得起来再说。” “你……” “江凌。” “在。” “备蛇胆酒。” 赵谦火大,也不管什么礼不礼,恩不恩,一通高喝。 “张退寒!你少看不起人!五十杖而已,我还不至于急火攻心得要喝那苦东西。” 谁知面前人平声驳道: “不是给你的。” “什么……” 赵谦一怔,想起他将才行走的姿态,突然反应过来,朝他身上扫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倒他半露在袖外的手腕上。伤口处凝固的雪已经发黑,十分狰狞。 “大司马又……” “住口。” “不是……你何苦呢。” “皮开肉绽,心安理得。” 第5章 chūn雪(四) 把这句当着挚友的面说出来,才算是真正的心安理得。 赵谦抱着手臂规矩地敛衣坐好,耐性道:“背上还有好肉?连着这几日梅辛林可都出不来,你怎么治伤?抗着?” 他侧身,扼袖燃博山炉,炉腹内香料燃烧,烟气从镂空的山形之中流出,缭绕入人袖,二人眉目皆稍稍舒展。 “十日即好,不需你挂怀。” “陈孝若在,你就不会这么说。” 陈孝二字一脱口,赵谦自己都怔了。 陈孝死在兴庆十年,东郡陈氏灭族之案上。 当年张奚为陈望置棺,棺前重笞张铎。其后张铎竟然负着极重的刑伤,亲手替陈望之子陈孝收骨。 北邙山下有一座无名冢,葬的就是那位曾经名满洛阳的少年英华。 荒唐动dàng的世道上,“英雄”二字往往被拆开来分别追逐。 英,草荣而不实者。听之便生一种盛极而无果的遗憾之感。陈孝就是这样的遗憾。 东郡向来出美人,男子也不遑多让。 陈孝仪容绝世,华袍锦绣,一人一琴,便堪独修《广陵散》,敲石chuī叶,即引百鸟竞出。出身家学渊远的东郡世家,却卑以自牧,谦以自守。洛阳城中上至皇族,下至奴婢,无不倾目其容仪品行。以至于他死后十年,仍有仰慕他菁华之性的男女,常至北邙山祭拜。 至于张铎,又是另外一种人物。 名门出身,位极人臣。但此人十岁之前的人生是一段讳莫如深的迷,他活在什么地方,怎么活下来的,就连赵谦也不甚清明。而他不喜欢听人评述,因此整个洛阳城,无一人敢窥查他的过去,更不敢将他述于口舌。 即便他断送陈氏一脉,又亲自为陈孝埋骨。 面对这一悖行,私斥他虚贪清名? 可。 私度他对陈孝尚存悯意亦可,私猜他受制于张奚,被迫为之也可。 私论众多,但一旦走上铜驼街,却人人匿音儿。 于是,他堂而皇之地杀人,也堂而皇之地在陈氏灵前受责受rǔ,其后仍旧行走在洛阳城中,血迹斑斑也劣迹斑斑,令人退避三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