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案件集

22 死者复生
  一個腦袋露出水面。它順滑地向上,先是露出圓溜溜的顱骨,接著是高聳的眉骨,而後是一雙分得很開的鼓起的眼睛。
  那生物停了下來,像是在確認陸地的方位。在它身後,又出現了兩個相似的腦袋,向上到雙眼高於水面之後,它們也停了下來。
  這一組三個中最前的那一個似乎確認了海灘上沒有障礙,便重又從海中升起。現在,可以看到一個扁平的鼻子和一張青蛙似的嘴,還有一對兒扇形結構的器官附屬在它的太陽穴上,向後張開,多少有點兒像蝙蝠的耳朵,但很有可能是這種生物的鰓。溜圓的肩膀,高高地隆起的背,長長的手臂末端是長著蹼的雙手,最後,這東西站在前灘上,展露出了完整的形體,那是一個人類與兩棲類動物的混合物,笨重,肢體下垂。海水從它光滑的外皮上流下,在月光下呈現出帶有斑點的灰,它的胸膛隨著沉重的呼吸上下起伏,好像正在適應從空氣中吸取氧氣,這種呼吸方式對它們來說顯然要比在水中呼吸更加困難。
  當這個海魔的兩名同伴也出現在海灘上,加入了它的行列,我不由得渾身發抖。我這輩子遇到過一些可怕的存在,但眼前的這三個實屬最恐怖的生物之列。或許是因為它們展現出了如此之多的人類特征。它們與我們物種的相似之處令相異之處顯得更為明顯,也更令人驚駭。相較之下,蛇人則如同我們的近親,只是更複雜,也不那麽原始。在地球上的生命離開海洋,為了沐浴在陽光下而掙扎於泥地中的紀元,海魔卻循原路返回了海中。
  “就現在,華生!”福爾摩斯嘶聲說著,迅速起身,“趁它們還在摸索方向。”
  “我們要襲擊它們?”
  “為什麽不?我們有武器,它們沒有。我們還能攻其不備。”
  這麽說著,我的朋友滑下海角,拔出了槍,開始沿著海灘奔跑。而我,帶著一點兒茫然和十分謹慎,緊跟其後。
  直到福爾摩斯距海魔不過二十英尺時,它們才注意到他。幾乎同一時間,它們都停止了原本的行進路線,搖擺著轉向了他。
  接著,讓我震驚的是,它們又幾乎同步地掉轉身,向大海跑去。
  “不許動!”福爾摩斯命令道,海魔們並未聽從,於是他射出了一顆子彈。槍聲凍結了它們的行動。“就是這樣。下一槍就不只是警告了。你們的詭計已經被拆穿了。我布置好了對付你們的措施,你們這幫無賴。現在,舉起雙手,乖乖的,手舉高。”
  海魔們彼此面面相覷,顯然驚慌失措。
  “H?nde hoch!”福爾摩斯吼道,“Schnell!”
  海魔們舉起了手,我的眉毛也隨之抬了起來,這是因為福爾摩斯剛才用德語和這三個海魔說話——而且它們聽懂了。
  “福爾摩斯,”我追上他,喊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三個海魔是……德國來的?”
  “沒錯。”福爾摩斯露出了一點兒得意的笑容。
  “那麽說,它們就完全不是什麽兩棲類海洋生物了。”
  “從外表上看,它們是。但從其他的任何方面看,不是。”
  “我真的……”
  我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此時我逐漸意識到,所謂海魔很大程度上是個騙局。另外,它們更是德國人炮製的騙局。我不知道該如何理解這種做法,但至少,我憑直覺將我面前的這種生物與魯利羅格聯系在一起,它們之間的媒介便是馮·埃林男爵。自福爾摩斯發現送出那七個致命包裹的人是馮·波克開始,條頓人的主題便貫穿了所有事件的始終。今晚的這場冒險行為只是其中最新的一樁表現。
  “用槍指著它們,華生,”福爾摩斯說著,將自己的槍放入口袋中,“我來看看這些海魔扒了皮之後到底長什麽樣。Still stehen! ”這最後一句是對其中一名海魔說的,它偷偷向大海踏出一步,但當福爾摩斯用他的母語命令它站著不許動後,它照做了。“Danke, mein Herr. ”
  福爾摩斯將手伸向離他最近的海魔頭部,用力拉扯。這個生物抵抗了,但福爾摩斯加大了力氣。在一陣扭轉的動作之後,他成功地將頭部拆了下來。底下是一堆橡膠管和電子管。當然,這是一種面具,將它取下後,露出的是一張年輕人的臉,他有著堅毅的下顎輪廓和茅草般汗濕的亞麻色頭髮,臉上的表情帶著懊惱,又多少有點兒傲慢。
  “瞧,”福爾摩斯說道,“這怪物是個人類。”
  那家夥低聲咆哮出了一些德語詞。
  “這聽起來不像什麽文明的好話。”我的朋友挖苦地說道。
  “我會一點兒英語,”年輕的德國人說道,“要是你樂意,我能用你聽得懂的語言罵你。”
  就在此時,我注意到另一個海魔的腰部掛著某種皮帶。那皮帶看上去很像一條寬寬的海藻,上面還有氣泡。看這個氣泡鼓起來的樣子,它似乎被當作煙草袋來使用,裡面裝著某種沉重的物品。
  我之所以會注意到這些,是因為當福爾摩斯與那位被他除去了面具的海魔說話時,另一個海魔的手正偷偷地伸向這個袋子。
  “嘿!”我喊道,“你在乾嗎,你這無賴?”
  就在我說話之時,他那隻手還在通過袋子上的縫往裡摸索,並拿出一個奇怪的橢圓形金屬裝置。它的尺寸與煙盒相當,在最大的那一面上裝有格子。
  “不管那是什麽,把它放下,”我說著,用拇指扳動我左輪手槍上的擊錘。“立刻。”
  那個海魔沒有理會我的威脅,敏捷地打開了裝置背面的開關。
  而後發生的一切,超乎我的理解。
  *
  我聽到了一首歌。那是我童年聽到過的搖籃曲,當我坐在母親的膝蓋上時,她常常會唱的那一首。我回想起她將我抱在懷裡,輕柔地哼唱這個調子,我回憶起了她的手撫摸我的頭髮,她那輕微的呼吸拂過我的面頰時帶來的難以形容的滿足感。
  這首搖籃曲,我可以聽上一整天。
  奇怪的是,此時向我唱起這首歌的人不是我的母親,而是瑪麗。她站在我面前,她那甜美而莊嚴的臉,打著卷的金色長發,依然如我記憶中那般美麗,那是多麽美好的景象。她注視著我,帶著微笑,而我也只能微笑對她,當我這麽做的時候,我不知道她究竟如何看待在她面前的這個男子,他已比她上一次見到他時老了將近二十歲,滿頭銀絲,眼袋耷拉,腰腹肥胖,思維和身體機能的反應都大不如從前。她是如此年輕,而他卻已老朽,她還會愛他嗎?
  她的視線給了我確定的答案。她的眼神溫柔而慈悲。她唱的歌也是如此。瑪麗只希望我能快樂。她渴望我倆還能重溫新婚時的歡愉,那場婚姻雖然短暫,卻著實美滿。而現在,在這裡,我們有了第二次機會。我們可以再次相聚,就像這些年來我們從未分離。
  我知道瑪麗已經死了。我知道,但這沒關系。我的邏輯是這樣的:如果她已經死了,那這一刻她又如何可能出現在紐福特的海灘?因此她一定還活著。這是個謎,也是個奇跡,我選擇忽略它難以理解的一面而接受神跡。
  瑪麗向我伸出雙手,嘴裡還在低吟那迷人的搖籃曲。我毫不在乎地走向她。想將她擁在懷中的念頭超越了其他一切考量。我要抱住她,再也不放手。淚水從我的雙眼中湧出,盡管它們毫無男子氣概,但我還是讓眼淚繼續流淌而沒有強忍回去。我不知道這樣的情感上一次湧現在我心頭已過去了多久。這種感覺仿佛我在當時便已同瑪麗一起死去,而現在,我又重新蘇生。
  當我離她不過幾英寸時,一聲槍響讓一切停了下來。仿佛錘子敲碎玻璃。刹那之間便再也沒有搖籃曲,沒有瑪麗。只有一個海魔,拿著一隻壞了的金屬盒子,用德語不住咒罵。還有歇洛克·福爾摩斯,他站在我身邊,手中拿著冒煙的槍。
  “真是聰明,”他說,“他們幾乎就要得手了。這是個無線電接收器,是吧?”他朝那個毀了的裝置點了點頭,電線和三極管從裡懸掛到外,如同被掏出來的內髒,“它的設計目的是用來接收某處傳輸的信號——在這裡,就是一段音樂廣播。某種具有令人迷醉能力的音樂。我猜是讚作曲的。我猜得不錯吧,先生們?埃裡希·讚寫了這段曲調,它能捕捉聽者的意識,令其見到並聽到並不存在於此的事物。對吧?你們戴著的這些面具能過濾這聲音,因此它便不會影響你們。對吧?”
  摘下了面具的那一個海魔看上去不知所措,另外兩個還隱藏著他們的真面目,因此他們的想法我不得而知。這三人都沒有出聲承認或否認福爾摩斯的推斷。
  “好吧,我很肯定以後我能確認這一點,”福爾摩斯說道,“我們眼下要關心的,是將你們這三位好夥計關起來,上鎖。往那邊走。”他用槍指了指紐福特的方向。“在那兒有個小鎮,一旦把你們展示給那鎮上的人看,叫他們知道你們並非你們聲稱的存在,那兒可是有不少人會想好好認識認識你們的。”
  我們動身離開海灘。悲傷燒灼著我的心,我想到幻象中的瑪麗,那個我已失去的女人,但伴隨著這種情緒——並將它包容在內的——是我對德國人利用她來欺詐我的憤怒。這種感覺就像我的內心遭到了掠奪和侵犯。我用上了全部的自製力,才沒有在當時就地射殺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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