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不想踏入公孫壽的馬車,赤腳走進毒蛇窟都比這要好些。我也沒隨身攜帶我的韋布利,而它本來能給我稍許安慰,倘若其他手段都不能奏效,我還可以選擇一槍打死他。 但福爾摩斯與我的態度完全不同,他毫不猶豫就爬入馬車,這樣一來,我就別無選擇了。我不能讓他孤立無援地一個人面對公孫壽。所以我不得不立刻遺憾地照做。不能再有這樣的事。 公孫壽敲了敲馬車的前窗,趕車人往馬身上抽了幾鞭子,我們動身了。此時,這個中國人表現得與那日闖入我們家裡時判若兩人。當時他顯得自信而平靜,精明世故,而現在,他身上卻帶著一股強烈的不安。他拉上前窗的幕簾,又拉上馬車兩邊和後面的百葉窗,讓整個馬車的內部都籠罩在陰影之中,在做這一系列動作時,他的手一直在顫抖,雖然輕微,卻很明顯。他想裝成平常的樣子,卻失敗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不由得湊到福爾摩斯身邊,對他悄聲耳語道:“我覺得這樣做不明智。現在我們都看不見他要把我們帶到哪兒去了。” “嘖,華生。你再好好想想。公孫壽先生隻想讓我們留在這裡,留在他的馬車裡。” “他當然就是這麽想的,他想綁架我們。” “或許我剛才說得不夠準確。他需要我們在這兒。他為什麽要把我們接上馬車?難道他只是正好經過皇家倫敦醫院,往馬車窗外看了一眼,正好瞧見我們經過,於是決定抓住命運給他送上門來的這個機會?當然不是。他知道我們很有可能會在此時前去那家醫院,因為他早就知道,我們會去尋找李桂英的屍體,他也早知道那具屍體被運到了那間停屍房裡。所以他在外面等著我們。” “所以這就是個陷阱,他早就布置好的。李桂英的屍體不過是個誘餌。” “一個異常簡陋的陷阱,目前為止我們完全是自願而自知地踏入其中的。” “往裡面踏的人是你。” “但假如有情況,我們很輕松就能脫離這個陷阱,不是嗎?我的推測是否正確,公孫壽?我們不是獵物,而是你的客人。” 那中國人點了點頭。“您的領悟能力一如既往,福爾摩斯先生。您毫發無損地通過了您的尋夢之旅。” “算是吧。” “我就知道您可以堅持下來。若不是像您這麽強大的人,意志恐怕會粉碎的。” “你是說,就像斯坦弗那樣的人?” 他又輕輕點了點頭,這一次略帶悔恨。“這是他自己的選擇。要不是他表現得那麽堅定,我本來會勸他放棄的。不管是哪種毒品上癮的人,都想要更刺激的新體驗。經過一段時間後,他對他使用的毒品帶來的感受產生了免疫力。因此,他便開始尋求更高的頂峰,也下了更大的賭注。對斯坦弗醫生而言,鴉片已不再能滿足他的需要。他越吸越多,卻還是對鴉片的效果漸漸習以為常。他想要更多,而且他知道,我能給他。” “這就是你給他的激勵,對吧?”福爾摩斯說道,“你就是這樣讓他替你乾那些綁架活兒的。你答應給他一種比鴉片更強大的麻醉藥,這就像懸在驢子眼前的胡蘿卜似的吊住了他,而那種藥,正是你在博斯山給過我的,你的‘雞尾酒’。” “斯坦弗知道,我既有知識,也有必要的資金來製造它。他曾經聽我說起過它那令人眩目的轉化能力。他完全深陷其中,只要能品嘗到它,他甚至願意做任何事,同意任何事。” “他知道這有多危險嗎?”我說,“他知道它會扭曲使用者的精神,將他扭向瘋狂?” “就算他知道,他也不在乎。他渴望的是比鴉片曾經給過他的體驗更崇高的轉變。他幾乎沒怎麽在意其他可能會有的後果。” “五個犧牲者,”福爾摩斯說道,“這是你索要的代價。” “很公平,他覺得。” “但到頭來,斯坦弗給你提供的死者只有四名。這就很奇怪了。你給我的印象是,你絕不會容許交易對象耍滑頭,如果沒有拿到全額錢款,你也不會付帳。” “您又有了敏銳的發現。” “斯坦弗沒能達到他的目標。他讓你失望了。剛剛過去的新月之夜,你還需要第五具屍體。而因為我們的緣故,他未能將它交給你。但你還是給了他毒品。這不是你的慷慨表現,而是一種懲罰。你很明白他會因此而掉落懸崖。他見到的東西要是有我所見一半可怕,就足以毀了他。濫用鴉片已讓他的精神千瘡百孔,他精神的平衡完全是鉤在一根線上。而現在,你輕輕推了他一把,他就掉了下去。” “我的上帝,”我喘了口氣,“你真的是魔鬼。” “我只是……實用主義,”公孫壽說道,“我會衡量利弊,然後由此做出決定。在這中間,沒有考慮情感或倫理的余地。後兩者是人們用來讓他們的腦袋浮在水面上的救生圈,然而我卻是在水中游泳。此外,醫生,和某些存在比起來,我算得上是名副其實的聖人了。您還沒見過真正的魔鬼。” “恰恰相反,我想我見過。”我回答時想到了塔奧的蜥蜴人。然而他們是否真的就是魔鬼?還是說,他們不過就只是野蠻的原始人,不關心什麽道德倫理,所作所為只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 “相信我,”那中國人說道,“在這世上,有些存在之物極為自私而又鐵石心腸,即使是我也常常對他們感到驚異——而這些存在之物中又有一個尤其如此。” 說這話時,他的內心似乎有些畏懼。他的手抖得更明顯了。一方面,我覺得這是故意表現出來的姿態,他想裝成害怕的樣子,至於其目的,我還不能確定;但另一方面,我也覺得公孫壽確實是被他對某個人——或某種東西——的恐懼撕扯著心靈。 “或許,你是指某個神祇?”福爾摩斯說道,“一個舊日支配者,比如克蘇魯?” “啊,我發現您學得很徹底。”公孫壽說道,“在您的尋夢之旅裡,您還遭遇了什麽?可能是一名古代酋長?” “沒錯。” “他會以靈魂向導的身份向少數幸運兒現身。他的存在類似於我們這個現實與其他現實之間的媒介。他能讓轉化變得輕松一些。我之所以帶您去博斯山,就是因為那兒是他的葬身之所,我希望作為當地守護神的他,能出現在您面前。這體現了我對您的敬意,福爾摩斯先生。我還從未替其他任何人做過這些麻煩事。當然,沒有替斯坦弗醫生做這樣的準備。對他,我不過就是注射了毒品,而後便讓他隨意地在街上遊蕩了。” “你把我扔在薩裡郡的偏僻森林裡,我只能自己照料自己。這二者之間沒有太大的區別。” “我可不希望您因為我做的事而懲罰我。完全不希望。我聽說您在我的‘旅館’裡乾的那些事後,就已經知道您是個超凡的男人。我聽說您有著相當高明的戰鬥技巧,您使用的是一種很特別的武術。按照張和李的形容,我估計是柔術。” “巴頓術。” “相當類似的技巧,它保留了柔術中的不少束縛技巧。非常深奧的選擇,尤其是對西方人而言。那天晚上,我去您家拜訪您時,就對您更好奇了。您的實力與您的名聲相符,甚至超過了它。我覺得您能成為某個獨特俱樂部的成員,那是只有最優秀、最智慧也最有資格的人,才能被邀請加入的俱樂部。” “克蘇魯的俱樂部。” “可以這麽說。因此我做了我自認為應該做的事。” “你把我帶去博斯山,進行了一場祭祀儀式,給我注射了你的毒品,讓我經受靈魂之火的考驗,”福爾摩斯說道,“全都是為了拉攏我——為了將我引入某個精英的圈子。” “這正是我的目的。我們人數很少,我們知道真神的存在,知道他們的力量,並想與之分享。至少在文明世界裡,很少。我所指的不是那些野蠻人,他們只會在偶像前跪拜,或者模仿在他們之中世代流傳的儀式。他們完全不重要。而我們——”公孫壽指自己和福爾摩斯,“——是重要的人。我們是舉足輕重的人物。我們有能力,知曉舊日支配者的存在能讓我們獲得更多,而不只是成為他們的臣民。” 坦白說,公孫壽在提到“重要的人”時沒把我算進去,我完全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我沒法替福爾摩斯代言,但就我自己來說,假如一個小群體裡有這惡魔般的公孫壽,我可不想自己身處其中。 “我們,”他繼續說道,“是能改變這個世界的人,能讓它變得更符合我們的喜好,只要我們想這麽做。而如果有那些神在身後支持我們,我們就能做得更輕松。” “如果你這麽說,”福爾摩斯帶著一絲謙遜說道,“我個人覺得,我的能力並不適用於改變整個世界這個范疇,我對此也沒有什麽渴望。我之所以工作,只是為了讓我身處的這一個小小的角落裡,誠實的人能獲得成功,而犯罪者則相反。” “我現在也是這麽想的。如今看來,我之前應該更好地調查您才是。現在看來,我那時想把您拉攏到我們的事業中來,是犯了個錯誤。” 這話在我聽來很像威脅,至少也是威脅之詞的鋪墊。我半站起身,抬起雙手。 “上帝會幫助我的,公孫壽。”我吼道,“如果需要的話,我準備掐住你的喉嚨。馬上讓馬車停下,讓我們出去,否則你會後悔的。你已自認是謀殺犯,你是上流社會裡的惡棍,你——” “華生,華生。”福爾摩斯輕輕將我按回座位上,“請原諒我的朋友如此性急魯莽,公孫壽。這主要是因為他把自己視為我的保護者,但他恐怕是在沒有任何危險之處看到了危險。我注意到你今天早晨穿衣時有些匆忙。你平時總是衣冠楚楚,非常在意儀容整潔。然而現在,你的上衣扣錯了扣子,你的頭髮也沒有上次我們見面時梳得那麽整齊。這些都說明你現在有壓力,而且你的手也在顫抖。總而言之,我的結論是,因你犯錯而身處險境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公孫壽顫抖著歎了口氣。“我是來懇求您的,福爾摩斯先生。事實上,我可以算作您的客戶。我希望的不是讓您痛苦,而是想尋求您的幫助。我很不願這麽說,但我現在需要您來拯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