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行動,華生,”福爾摩斯說道,“我們到了。” 我們抵達了沙德維爾的聖保羅教堂,一待乘坐的二輪輕馬車進入這片區域,我們就讓馬車停下,觀察周邊的狀況。 這座聖保羅教堂是一所聖公會教堂,是大約六十年前,國會下令在一所老教堂原址上建造的。這座後喬治亞式的建築有著宏偉的圓形高塔,高聳的帶柱門廊外立面則有一些希臘神廟的特色。它位於拉特克裡夫公路和沙德維爾盆地之間,離後者非常近,隱隱約約能聽到遠處傳來停泊的船隻嘎吱作響、拋錨的鐵鏈的摩擦聲和水面拍打著碼頭樁材的聲音。長滿了青草的院落,仿佛城堡周圍的護城河一般,將它與城市周邊隔絕。除此之外,高高的帶刺欄杆也將教堂與外界隔開,在這鐵圈之內,種著一整排懸鈴木。 此時已過七點,黑暗的天空已經持續下了一天的雨。這種雨能在幾分鍾內就讓人冰寒徹骨,福爾摩斯和我在坐車來到這兒的一路上,看到的新年狂歡者人數如此之少,顯然也是這個原因。夜晚才剛開始,但每年都要舉行的飲酒狂歡似乎也沒法跨年了。天氣讓人們的精神都變得潮濕而抑鬱。 我們一整天都在做應對各種危險的準備。福爾摩斯花了幾個小時撲在化學工作台上,他調和、過濾、煮沸、滴定,忙碌地製造了大量混合試劑,在這個過程中常常散發出刺鼻的氣味。他的操作參照的是他在聖誕節前在“隔離卷宗”室裡做的筆記。筆記本就攤在他面前,裡面全是些在我看來完全像鬼畫符的潦草塗鴉,福爾摩斯的字跡相當可怕,但對他而言,這些都是珍貴的信息來源。 至於我,我徹底清潔了我的韋布利·普萊斯,給它的每一個活動部件都上了油。“能正確運作的槍才是能拯救你性命的槍”,我從前軍團裡的軍士長總愛這麽說。另外,我還給自己布置了一個任務,那就是保證福爾摩斯吃了足夠的食物,倘若我不堅持這一點,他毫無疑問會無視這個問題。那位軍士長還有另一條格言,一直在我耳邊回響,那就是“沒吃飽飯的士兵等於裁縫的人體模型”,這是軍士長根據拿破侖的“士兵靠胃打仗”自己感悟出的道理。 當我們站在教堂大門外時,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一點,倘若我和福爾摩斯現在沒有做好迎戰莫裡亞蒂教授的準備,那我們永遠都不可能面對他了。 即便如此,我還是說出了我的擔憂,自我們離開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家時,這個想法便一直在我腦海中繚繞。我憂心忡忡,而我們又離目的地如此之近,讓我實在沒法把它憋在心裡。 “當然,我們可能只是單純地上了莫裡亞蒂給我們設下的套。”我說。 福爾摩斯冷酷地點了點頭。“可能?用不著說什麽‘可能’。我敢說可能性超過九成。” “那我們得考慮一下。” “這事不用討論也知道。邁克羅夫特完全有可能並非出於自己的意志而給我們留下那《聖經》的線索,一切完全有可能只是莫裡亞蒂想讓我們到這兒來。” “他讓我們來又是為什麽?” “如果我們不能親眼看著我的哥哥和葛雷格森受難,他又為什麽要煞費苦心地將他倆獻給他的神?這就像是在沒有觀眾的禮堂裡舉辦音樂會。除此之外,莫裡亞蒂很可能已設計出了某種陷阱,能威脅到任何來拯救這些犧牲品之人,也就是我們。” “所以我們才得單獨前來?為什麽你不把事情的發展告知雷斯垂德?” “你抓住了重點,華生。一如既往地富有洞察力。我們是莫裡亞蒂的目標。我們在救人時,得承受他布置在此處的任何防禦措施。為什麽要讓其他人涉險?激怒了他的人,是我們。” “你該說激怒他的人是‘你’,是你發的那份電報。要是你沒發它,莫裡亞蒂可能會覺得你我對他毫無威脅。他在他家中輕而易舉地就打發了我們,不是嗎?他本來覺得我們對他來說不是威脅,但你非要去刺激他。” “那是我仔細思量後的動作。”福爾摩斯說道。 “算不上吧。” “我承認電報的遣詞造句確實可以不用這麽尖酸刻薄,但發電報這件事本身,目的在於讓他一直注意我們。只要我們一直出現在他視野裡,他就有各種機會向我們攻擊。” “你那是在我們背後貼了個靶子。” “還有什麽更好的方法,能讓狙擊手自行現身?我沒有想到的是,莫裡亞蒂會把其他人也拖下水,這一點讓我現在自責不已。我只是沒想到,這該死的惡棍能墮落到這程度!說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在這個節點上提一句,我建議你不要參與接下來的行動,華生。正如我所說,你本身與這場戰鬥沒有任何乾系。考慮到今晚的事如此危險,即使你退出,我也不會對你有任何輕視之意。” “福爾摩斯,”我反駁道,“你在侮辱我。我和所有牽扯到此事的人一樣,渴望在莫裡亞蒂進一步危害世界前就阻止他。此外,好警探葛雷格森和你的兄長受到死亡的威脅時,我絕不能無所事事,袖手旁觀。作為你的朋友,同時也作為一個人類,這樣的行為缺乏道德,違背我的良心。” “真是個好人。我就知道我能指望得上你。” “但與此同時,我也始終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在奶酪前猛嗅的老鼠,而捕鼠夾就在我腦袋上張著口子。” “啊,但區別在於,你和我都算不上是傻老鼠。我們全副武裝,有備而來。你的手槍裡已經裝上我給你的子彈了?” “是的,”我拍了拍風衣的口袋,“我還帶上了剩下的子彈。”我又拍了拍另一邊的口袋。 “好極了。我身上也準備了一個獨一無二的軍火庫。好了,我們已經閑聊得夠久了。” 福爾摩斯推開教堂大門,我們走進教堂的院落。在首都,這天晚上不少的教堂都布置了新年的裝飾,但沙德維爾的聖保羅教堂不在其中——這地方完全荒廢了。我們在懸鈴木掉光了葉子的枝丫下經過,沿著一條墓地的小徑前進。在我們兩側,樹立著不少墓碑,其中大部分墓主都是海員,這是因為聖保羅教堂在很長一段時間服務的都是海員會眾。原本那座十七世紀的建築在眾人口中俗稱海上船長教堂,它的本堂教友中最為著名的人物,不是別人,正是詹姆斯·庫克。而當那座建築被拆除,現在這座取而代之後,海員們崇拜它的傳統依舊保留了下來。 隨著我們漸漸靠近那座建築,倫敦臭名昭著的喧囂也漸漸歸於靜默,取而代之的是沙沙的風聲和風吹枯枝颯颯的聲音。沙德維爾建在一片鹽鹼灘上,那晚,隨著我們逐漸靠近教堂,城市中慣有的硫黃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濕氣、泥土和鹹水的味道。仿佛我和福爾摩斯不知怎麽的就將文明留在身後,走入了從前,走入了貧瘠而更原始的時代。 “現在來瞧瞧我們的朋友莫裡亞蒂藏哪兒了。” 福爾摩斯掏出一根塞住的試管,裡面裝有黏稠的藍色液體。 “我們在邁克羅夫特家中發現的那一根他的頭髮,讓我得以製成一種天然磁石溶液,這方子是從《蠕蟲的奧秘》裡找到的,”他說,“我只希望它真的能起作用。我確實不折不扣地照抄了那份‘食譜’,不過我也算是個新手,所以不能保證這份特殊的蛋糕真的烤好了。” “蠑螈之眼,青蛙之趾,是這些玩意兒嗎?” “含鉀的硝石和沒藥的酊劑。這不是魔法,華生,這是煉金術。你可能會覺得二者之間差別不大,但事實上,這些細微的差異很重要。煉金術是現代化學的前身,二者之間的共通之處遠超過一般人的認知。在這樣的情況下,當你靠近這頭髮的主人時,溶解的頭髮就會讓溶液出現肉眼可見的反應。按照普林的說法,皮膚刮片的效果更好,糞便的樣本則最為合適,但頭髮應該也能起效。” “應該?它一定會的。” “我希望你對我的信任不是盲目的。現在,如果莫裡亞蒂正在我們附近的某處……哦謔!這是什麽?” 天然磁石溶液放射出朦朧的淡藍色光輝。福爾摩斯將試管左右移動。當他將它揮到左邊,光芒就暗淡下去,而當它向右,光則明顯亮了起來。他冒險朝那方向走出了幾步,搖晃試管,用這溶液的色彩波動水平,來指引自己前進的道路。 就這樣,經過一系列試錯的過程後,我們緊張地站在教堂西側面,面對著一小段台階上一扇帶浮雕的木門。這道門後的通道向下,估計通往地下墓室。而當福爾摩斯將試管湊近木門時,天然磁石溶液放射出的光芒比之前的任何時候都更耀眼。 “就是這裡,”他壓低了聲音,“我們的獵物就在裡面。” 他將試管收了起來,換上了一個簡單的老舊手提油燈,然後小心翼翼地點起裡面的蠟燭。 “這無疑印證了我的想法……”他將油燈舉起,湊近門上的掛鎖,“你看到它了嗎,華生?” “看什麽?” “還能看什麽,看這裡有什麽不協調的。” “什麽和什麽不協調?” “掛鎖和鎖扣。一個非常新,而另一個則極為老舊,鏽蝕得厲害。” “那又有什麽問題?我們可以說是之前的掛鎖鏽住了,所以不得不換個新的。” “你當然可以這麽想。你也可以認為,掛鎖之所以換了新的,是因為最近有人想進出這扇門,卻沒有原本掛鎖的鑰匙。如果你更仔細地觀察鎖扣,會發現在掛鎖的鉤環後,有一系列平行的直線刮痕。除非我錯得離譜,否則這應該就是用剪線鉗剪斷原來那個掛鎖的鉤環時,剪線鉗的尖頭劃出來的痕跡。” “這一點和我之前的推論並不矛盾。如果一開始的那個掛鎖鏽住了,想要換掉它,除了用上剪線鉗外別無他法,而使用了剪線鉗的人,無疑是教堂的雜役。” “那他應該把門上的鎖扣取下來,這樣更簡單,也更符合邏輯。而我們眼前的掛鎖卻不是這麽處理的。用上剪線鉗,暗示此人想盡可能快速而不引人注意地完成這個任務。這一點也說明他是偷偷摸摸地行動,他不希望自己被捉個現行—換句話說,這絕不可能是教堂雜役所為,不是教堂司事,也不是教堂的其他工作人員。拿好。” 福爾摩斯將手提油燈遞給我,接著拿出一個小小的皮革製袋子,裡面裝的就是他的撬鎖工具。 “首先用扭力扳手。”他喃喃地將一個細長的L形工具插入鑰匙孔。這是我頭一回近距離地觀察他運用他那靈巧的天賦。“嗯。三針珠鎖。和普通鎖差別不大。用半菱形錐就行。把燈拿穩了,好嗎?”他將錐子同樣插入鎖孔,接著在鎖道中輕輕戳動。“啊,對,碰到固定栓了。有點麻煩。往上。是下一個栓子。好了,過分割線了。接下來是最後但同樣重要的……” 隨著沉悶的當啷一聲,掛鎖彈開了。 “瞧!過家家的把戲。” “你不覺得這有點兒太簡單了嗎?”我說,“如果是莫裡亞蒂換了鎖扣,他難道不該花更多力氣來防止有人侵入嗎?” 福爾摩斯咯咯笑了起來,但隨後,他的臉色就變了。 “哦華生,我真希望你沒這麽說。” “因為這話聽起來太刻薄了?” “不。因為你說得對,是我過於激進了。”他指著此刻正搖搖欲墜地掛在鎖扣柄上的掛鎖,“看那裡。看鉤環的尖端。凹槽上的位置。” 在朽爛的金屬上,刻著一個小巧而複雜的符號。它是手工刻上去的,鎖扣扣上時,正好將它遮住了。我認不出這符號具體是什麽,但我知道它是某種魔法符號。就在我們看著它的時候,它那凹陷的刻槽內泛起一片白光,接著又在眨眼之間迅速消失,只在我的視網膜上留下一片血紅色的殘像。 “要是我沒猜錯,這是‘帕爾格羅斯的囚籠’。”福爾摩斯說道,“好吧,至少莫裡亞蒂現在肯定知道自己來了訪客。我真不願去細想,前方等著招待我們的會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