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七章 听玉僧(七)
  第七章 聽玉僧(七)
  金烏隨路朝西遠,五月初暑,未及正午,天就熱得很了。好在山野長風,在幾片靛青的簾子間穿梭,拂得人心裡癢絲絲的舒服。
  那男娃三兩下吃完了衣梅,又朝了疾要。了疾說沒有了,他癟著臉,眼朝下一滾,滾到了疾腿邊擱著的木魚上頭。
  他又笑了,將木魚拿在手裡,學個和尚樣子,閉著眼敲。這回連了疾也淡淡蹙額,嗓音有些冷,“小孩子敲不得這個,快放下。”
  男娃不聽,攥緊木魚問:“憑什麽你敲得我敲不得?我偏要敲!”說著便狠命地敲起來。
  了疾耐心勸說:“敲了這個就娶不著媳婦。你長大了,也不要娶媳婦麽?”
  那男娃哪裡懂娶媳婦的好處,當即便大義凜然地表示,“我才不要娶媳婦,我就要這個!”
  這聲音了疾做法事的時候敲得平緩空悠,還有幾分好聽。給這孩子催命似的敲出來,莫如在給耳朵上刑。
  月貞聽得一陣心煩氣惱,伸手去奪,“叫你不要敲了!”
  男娃機敏,掣著胳膊一讓,月貞撲了個空,趕上馬車一顛,險些由座上跌下來。
  了疾眼疾手快,欠身托住她的胳膊扶了一把,捏著了她臂上一點軟肉。
  今番對著了疾,倒有一筐抱怨。大概因為他話雖然少,可總寬慰人能寬慰到點子上。
  要緊是,霜太太曉得和尚們的規矩,錯過時辰又是一日沒飯吃。她心疼兒子,是她下的令。
  路邊開設了個大茶棚,砌了灶,好幾個掌櫃夥計跑著腿,為過往旅人供給些簡便的茶水飯食。
  這是條岔路繁多的官道,杭州府富庶之鄉,又是浙江布政司衙門的駐地,好些南來北往的客商旅人,或入錢塘,或向仁和,李家的祖地正是在錢塘縣與仁和縣的交界,路上頗為熱鬧。
  月貞一聽,立時感到幾分熟稔的親昵。便笑起來,臉上泛著晶瑩的細汗,肩後的那塊簾子給風掠起來,太陽光倏隱倏現,照亮她粉絨絨的腮畔,像個飽滿的蜜桃。
  月貞一雙恨眼追著他下去,扭回來,對著了疾把嘴一噘,抱怨道:“小孩子最是討厭,說又說不聽,打又不好打。我哥哥嫂嫂底下也有兩個男孩子,跟這孩子一模一樣,討人嫌得很。”
  大家紛紛下車打尖,那男娃的母親也在馬車外頭喊他。他趁勢將木魚塞還給了疾,吐了吐舌頭,掀開車簾子跳下車。
  後頭的話還未及說出來,就見琴太太跟前的丫頭挑起簾子,淡淡的口吻,“大奶奶,太太叫你下來用點東西。”
  茶棚外頭坐的坐,蹲的蹲,揚長一路的人。除了李家的仆眾,散客也被攆到路上來吃茶用點心,裡頭給他們李家包下,主子客人坐在裡頭。
  他說了句玩笑話:“誰說沒人要?如今不是給我們李家要來了?”
  在家這些年,月貞是受了不少氣的,但平日裡連對她娘也甚少抱怨。
  抱怨也沒用,她娘雖是長輩,卻常年病懨懨的。在家做不了什麽活計,自省是個拖累,只看她哥嫂過日子,哪裡還有能力替月貞做主?月貞說過兩回,她娘反來說她的不是,她也逐漸不說了。
  月貞翻著眼皮咕噥,“那是兩個小霸王,仗著我娘疼他們,在家裡鬧得無法無天的。我嫂子又護著他們,他們一哭,就不問青紅皂白,隻說是我打的。我要分辨,偏她當著面罵孩子不懂事,背地裡卻說:‘姑娘這樣大的年紀,還跟孩子計較。也是孩子氣,姑娘不嫁人,總也長不大。’倒又扯到我沒人要的話上頭去。”
  月貞正要答應,丫頭卻將眼一轉,對了疾換上了一副敬重笑顏,“鶴二爺,霜太太也叫您呢。”
  這些下人稱月貞不用“您”,一貫用“你”,月貞曉得是瞧她家窮,骨子裡不夠重她。她自己倒覺得不要緊,這些人除了這一點,該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並沒有太為難她的地方。
  她給人一攙下馬車,便將面上春水輕挹的顏色收斂了。當著人,還是那副哀哀戚戚的情態。
  馬車恰好停了,太陽曬得火辣辣的,隻恐抬棺的兩班人扛不住,要稍歇一會。馬車裡的主子客人們坐了一上午,顛散了骨頭,也受不住。
  月貞沒搶著,男娃益發得了意,將木魚敲得更緊蹙,心驚肉跳的。了疾倏地將一雙黑漆漆的結冰的眼轉向他,他害怕起來,手上聲音漸漸松緩了。
  她默一陣,忽然皺著鼻子說:“他敲木魚一點也不好聽,還是你……”
  事情一過去,了疾眼裡的冰也融了,仍是那副澹然有禮的模樣。對著她滿臉的怨氣,倒笑了笑,“你是姑媽,還怕侄子?”
  那點肉竟像是活的,在他手上軟綿綿地一跳,跳得人忽然心亂如麻。嚇得他忙收了手。
  照舊是男人一邊女人一邊。琴太太與霜太太是分開的兩張八仙桌,各自陪著族中幾位輩分大的女眷。丫頭攙著月貞坐到琴太太那一桌去,因她是新寡,對她格外照應。
  她稍稍向桌上眾人見了禮,也不認得,叫她喊什麽便喊什麽,喊完規規矩矩地在琴太太邊上坐著,一言不發。
  裡頭有個五十來歲的婆子誇她:“都說我們貞大奶奶是小門戶出來的姑娘,我看不比那些千金小姐差,又懂規矩,又重情義。”
  月貞知道,治喪的這段日子,這些人雖然沒與她過多交集,但都拿眼睛盯著她的一舉一動。這些好湊熱鬧的人閑得發慌,希望挑出個錯來去議論。
  虧得她該哭時哭,裝得個好模樣。
  琴太太微笑著把幾個女人睃一眼,“所以我才揀的月貞呀。那些千金小姐,隨媒人吹得跟朵花似的,咱們還不知道,早叫家裡頭嬌慣壞了。就單說月貞重情義這點,這些日子,眼睛見天哭得紅紅的。我兒沒了,雖然還有個兒子女兒嚜,可他們不懂事。也就是月貞還懂我這份傷心。”
  幾個人女人搭著她的話把月貞誇了幾句,卻不是為誇月貞,是為誇琴太太眼光好,心腸好。
  月貞置身事外,隨她們褒貶。四下一瞧,大爺的棺槨停在茶棚外頭,給烈日曬著。說是為他下葬,其實是個迫於無奈的幌子,許多人不過是借他來蹭吃蹭喝打秋風。
  又有個婦人問月貞:“趕上這椿事,貞大奶奶還不曾回門?”
  琴太太歎道:“哪裡回得去呢?章家也不得來。等回家去,再打發管家小廝們帶著禮陪月貞回去一趟。”
  那婦人聽見回門禮,知道他們家的厲害,就不為月貞,單為外頭瞧著好看,禮也不會輕。她那雙精明市儈的眼珠子在月貞身上滾一滾,羨慕裡又透著一點瞧不起。是覺得月貞不配。
    掌櫃夥計們避在灶後,由李家的下人們侍奉。借了他們的水,茶葉點心都是家裡帶來的。
  霜太太尤其細致,使人帶著個大食盒,是給了疾預備的齋飯。
  了疾在那桌上,揀了幾碟子齋菜,叫給外頭徒僧們送去,陪著霜太太在那隔壁桌上吃,正好與月貞背對著背。
  風穿堂而過,長條凳底下,他的袈裟擦著月貞的裙擺,仿佛兩個孩子在糾纏玩鬧。了疾沒察覺,月貞雖然察覺到,卻任憑它們擦在一處,有一線悄然的愉悅。
  聽見霜太太說:“你想著他們做什麽?就剩這兩樣,你如何吃?”
  了疾的嗓音如常淡薄,“這兩樣就夠了,出家人不在吃穿上頭。”
  月貞悄麽扭頭看一眼,那桌上跟他們桌上一樣,擺滿精致點心。什麽花下藕、帶骨鮑螺、炸鵪鶉、糟乳鴿……
  了疾一點不動,隻吃他的稀飯、炒芥菜並清燉山藥。
  霜太太臉色不高興,自己也擱下箸兒,向桌上的女人抱怨,“我這兒子哪裡都好,就是脾氣強。”
  有人安慰兩句,扭頭勸了疾,“如今出家人也有不守老規矩的。上回我到你們廟子後頭的大慈悲寺上香,看到他們也吃晚飯。他們還是那樣大的寺廟呢。也就是鶴年,還守著這些古板舊律,苦了自己不說,還惹得你母親心疼。”
  只聽見了疾淡笑了兩聲,沒有一句話。
  月貞也不能大啖大嚼,一是有孝在身,還得裝出食不下咽的樣子;二是當著一桌子的長輩,她得守規矩。人家想起來給她夾什麽,她才小口小口地吃什麽。
  叵奈桌上這些女眷都是來蹭吃蹭喝的,說起來是一家人,到底家業懸殊。他們湊熱鬧好容易吃幾頓好的,哪裡還記得她?
  歇了小半個時辰,月貞半點沒吃飽,捧著個饑腸轆轆的肚子登輿。同車的那男娃要睡午覺,擠到他娘那輛馬車上去了,這頭隻得月貞與了疾。
  兩個還是對坐,月貞倏地有些尷尬,想說話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把臉偏著,將窗簾子挑開一條縫,看路上翠微茫茫,白雲渺渺。
  忽然肚子裡“咕嚕咕嚕”響了幾聲,月貞臉上一紅,更有些發窘了,“店家的水不乾淨,吃了他們的水瀹的茶,胃裡不大爽利。”
  話音甫落,又恐了疾誤會她是鬧肚子,忙又添補一句,“像是有些脹氣。”
  了疾靠車壁上瞅她一眼,發了慈悲,攤開霜太太包給他的帕子遞給她,“和長輩們同席,大約沒吃好?將就吃些,到了老宅裡有席。”
  那帕子裡是兩個鮑螺,碎了些渣,陽光從他肩頭落在他的掌心,鮑螺也浮起甜絲絲的奶香味。
  “大嫂,吃吧。”了疾喊了聲。月貞看著那兩隻鮑螺,稍作矜持,沒去接,“霜太太心疼你,給你包的。”
  了疾將手抬一抬,“僧人受了戒,過了午時不進食。你吃了,也不算浪擲食物。”
  月貞杏眼一挑,“你們還有這個規矩?”
  了疾那隻手仍攤著,攤得累了,兩個胳膊肘便撐在膝上,塌著背,稍稍向前欠身,“你從前沒到廟裡去吃過齋?廟裡給香客預備晚飯,僧人們都是不吃的。”
  月貞將信將疑,“才剛還聽見他們說連大慈悲寺的和尚也吃晚飯的。”
  “不一樣,他們是杭州府的大寺,香客繁多,時常忙得顧不上吃飯。有時候也要懂得變通。”
  月貞將挑簾子的手收下來,搦正了身,噘嘴道:“我們家賣面果子的,飯點前後生意最好,誰還得空在廟裡吃飯?都是進了香就回。”說著,將那兩個鮑螺瞟一眼,“你真不吃?我看你也只是用些清粥小菜,晚飯不吃,扛得住餓?”
  他稍稍一笑,“習慣了。”
  “謝謝你。”月貞揀了一個,迫不及待地咬進嘴裡。鮑螺入口即化,融成了她臉上一抹甜的笑,“聽說你四歲出的家?”
  還有個鮑螺在了疾掌心裡托著,托在她面前。他掣了膝上另一隻手,拿起他的念珠。十八顆黑檀木珠子嵌著顆紅珊瑚主珠,襯得那點紅格外耀眼。
  他緩緩撥著,“四歲時得了個怪病,醫治不好,師父來度我出家才好的。”
  “我聽珠嫂子講過。”月貞細嚼慢咽,口齒含混,“是什麽病?”
  “倘或知道是什麽病,倒不難治了。”他垂下眼去,平緩的語調添了絲悵然,“那時候燒得渾身滾燙,聽得見周遭亂哄哄的人在喊我,卻醒不過來。”
  說到此節,他面色有些淒淡,玩笑似的睇月貞一眼,“夢裡好像給個女鬼扯著,要拉我到陰司地獄裡去。”
  月貞聽他說得嚇人,卻不大信,把眼珠子朝上滾一滾,“你做了和尚,再不用怕什麽女鬼了。”
  了疾從來不怕,只是有愧。但這個秘密他不能對任何人說起,只能終身在佛前為自己懺悔,為他人恕罪。
  他抬起頭來,把手朝月貞遞一遞,口吻像個溫柔的命令,“還有一個,也吃了。”
  “嘴裡的還沒吃完呢。”因此月貞就油然而生一種撒嬌的叛逆。
  可她撒了慌,口裡的其實早咽完了。她只不過怕拿了那一個鮑螺,他的手會收回去,人也將端正起身板,貼著車壁。
  俯著眼看,他的眉目果然更比高高在上的時候還要好看。她不過想多看兩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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