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深深願(四) 那一份可恥因何而起的說不清, 了疾心裡想著是要行得正坐得端,然而接下來說出的話卻是模棱兩可, 似乎是在為月貞掩護, “大嫂哪裡會留意這些事?” 月貞會心地睇他一眼,向著霜太太尷尬笑笑,“我是沒留意到, 太太說的是挖什麽槽?” “大慈悲寺要建佛塔,想著來要我們捐銀子。”霜太太把眼縫微乜,心有不滿, “這群香火刁養的和尚,隻曉得伸手朝人化布施。鶴年, 那你說,這銀子咱們家是出不出?兩萬銀子嚜, 也不算多。可就怕這回出了, 杭州府大大小小的廟宇道觀都當咱們家是個大冤桶,往後凡遇見缺銀子的事, 都尋到咱們家來, 還懶得打發呢。” “母親與大哥斟酌定奪吧, 我只不過是替玉海法師帶個話。” 了疾心裡是不想捐這筆銀子,可又想家中的銀錢產業都與他無關,不好替人做這個主。出不出錢是他們的事,但大慈悲寺的虧空,實在有辱佛門, 他這遭回來,不單是為帶話, 也有意要警戒這班貪僧一番。 便轉而問巧蘭, “大嫂, 緇大哥還沒回來?” 巧蘭半晌不發聲,嗓子乾黏在一起,開腔聲調有些怪,“沒呢,我到貞大嫂他們那頭去尋,也沒尋見,不知是不是出去了。” 霜太太立時有些不高興,“這時候他還到哪裡去?緇宣又不是那起常往外頭眠花宿柳的人。叫你尋個人也尋不見,有什麽用……” 最尾一句盡管放得很低,可屋裡幾雙耳朵都聽見了。當著月貞在這裡,巧蘭自覺顏面掃地,臉漲得紅紅的低下去。 奈何她個頭比旁的女人高,身量壯,腦袋垂得再低,也是孤聳在那裡,逃也逃不開霜太太嫌棄的目光。 兄弟倆的嗓音有些像,但她仍能由複來複往的言語裡挑出了疾的聲音。兩個聲音雖然都是低沉的,他的聲音卻更清冽,山野的流水一樣,很乾淨。 這家人使喚縣官像使喚個小廝,月貞哪裡見過這陣仗,不禁好奇,“鶴年纏上官司了?” 月貞趁機扭頭看巧蘭,人家坐在那裡端端正正,連百迭裙上的一條條皺褶都板正規矩。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難道脖子低得不酸? 這時候殘陽斜掃一大片進屋,別說裙上的皺褶,就連人的眉峰,也都碾平了。一並這間暗紅的屋子,也都顯出吊詭的柔和。 看來了疾的事情有結果了,月貞聽得一陣心慌,只怕他這時就該要走了。 霜太太搭話道:“噢,我還當是什麽事尋你大哥。姓寥的縣令還欠著咱們家一筆銀子,也不敢在咱們跟前擺官架子,打發管家送個請客貼去他府上就是了。” 霜太太把肥嘟嘟的嘴一噘,難得露出一種嬌態,“又要來絮叨我。我個做娘的,還得聽兒子的絮叨。” 她自己也坐到榻上去,蠻壯的骨架子歪一歪,抖落了方才在霜太太屋裡受的氣,重新端出官家小姐的態度來。 丫頭端上來一個十二攢盒,並香茶兩盞。月貞揭開茶蓋便甜香撲鼻,他們章家吃茶不講究,都是一個陶罐子裡擱許多茶葉,時辰一久,又苦又澀,不過作解渴之用。 了疾領會其用意,溫柔地笑了下,“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大哥與錢塘縣的縣令有些交情,我有事找這位寥大人,想請大哥邀他到家來坐坐。” 話裡盡管抱怨,難得面目裡繪上一層薄薄的幸福。 了疾將那些髹紅的家私掃一眼,心生一股厭倦。實在看不過眼,咳了一聲,面色有些發冷地斜上眼,“母親,早些歇著吧。天雖然還亮著,已是一更天了。” 這些日子,月貞聽得最多的就是“規矩”二字。芳媽不厭其煩,顯然是琴太太的授意,句句不提她回娘家險些耽擱的事,卻句句都敲打著她的差池。 唯獨了疾自由遊移在這些門窗之外,他像這宅門裡的風,想吹到哪裡就吹到哪裡。今番吹回來,月貞才感到一點久違的愜意自在。 踟躕之際,巧蘭喊她:“大嫂,你悶著做什麽?” “家裡的事自然有大哥操持。” 了疾起身答道:“明早先去向姨媽大伯請安,姨媽必定要留早飯。回來再來給母親講經。” 兩個年輕女人鵪鶉似的在下首低垂下頜,一高一低,一壯一瘦。仿佛世間形形色色的女人都在霜太太眼皮底下臣服。 他在說:“我原不想多管這事,可佛門乃清靜之地,實在容不得這等假善的行徑。香客與朝廷捐的銀子,一分一厘都來之不易,他們原是抱著虔誠之心捐出這些款子,怎能輕易叫幾個假僧私納囊中?” 想來兄弟倆說話,巧蘭不得趣,也邀月貞到屋裡去坐。月貞哪管天□□晚,一口便應下,“好啊,橫豎回去也睡不著。” 到李家來,因為左邊宅裡是做的茶葉買賣,茶飲上一下精致起來,什麽六安茶雀舌芽茶都不在話下,又以胡桃杏仁為輔料,瀹茶的方式也有許多。 了疾在廊廡底下看她一眼,舉步先行了。 了疾正搖頭,霜太太瞥她一眼,“咱們家能纏上什麽官司?你小家子的姑娘,哪裡懂這些。做買賣的人家,又當著官,最忌諱亂說這些話。” 前後到那屋裡,兄弟倆在外間說話。巧蘭領著月貞往臥房裡進去,請她榻上坐。 月貞心知她接下來就是要向她抱怨霜太太,有些不好接嘴。便不接嘴,默然笑著,把耳朵伸長了聽外間屋裡說話的聲音。 那些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壘成了重重門窗,月貞近來最大的感觸便是,這深宅大院裡的門怎麽這樣多?將人的魂魄都關得發悶。 她身上是一件綰色的薄長衫,顏色有些發灰。細一回想,她素日是常穿得不顯眼。月貞起初以為她是為渠大爺的熱孝,後來以為是怕穿得太打眼,總引霜太太的矚目。 三人一並辭將出來,早有個小廝候在廊廡底下,“二爺,大爺回來了,請您往屋裡去坐。” 月貞在心裡分辨他的話,掐頭去尾的,猜不到是什麽事情。但他的話像一棵樹,她的思緒是藤蔓,順著它爬,無非是想私自為他們之間的關系多構築一些糾葛。 霜太太接著話有所指地指向巧蘭,“唉,這也是分人,有的人天生腦子笨,生得五大三粗的,細致活做不好就罷了,規矩也學得稀爛。這要換我們做新媳婦那陣,早愧得腳也沒處站了。” 緇宣笑中帶歎,“你呀,自幼就是如此,剛直。做了和尚,性子雖然沉斂了,還是這個脾氣不改。佛門中事你當自家的事,自家的事你倒不放在心裡。” 這遭又新長了見識,茶底有榛子杏仁並一顆龍眼蜜餞,茶面浮著玫瑰菊花。月貞笑道:“巧大奶奶這茶吃得講究。” 巧蘭是刻意做得講究,隻為挽回些方才在月貞眼前失去的體面,便淡淡地說:“這算什麽講究,我在家做姑娘時,要拿四季十二色的花瀹茶,到了這裡,侍奉婆婆,再沒功夫講究了。” 馴服男人霜太太不在行,但馴服女人,簡直是霜太太比頭髮還長的特長,這是她用青春歲月煎熬出來的一點點智慧與成就。 緇宣無奈道:“你不管了,叫我一個人擔著。也罷,誰叫我是你兄長。你在家多住兩日,陪著母親,過兩日我下個帖子,請寥大人到家裡來,你自去與他說吧。” 月貞忙把半隻腳收回裙裡,也同巧蘭一般埋下頭去。 “啊?”月貞險些將茶碗碰倒,“沒有啊,我在想你方才說的那茶,十二樣顏色的花瀹出來,那茶該是個什麽味?” 月貞隻得笑著岔開話,“鶴年找緇大哥是有什麽要緊事?一會我回去那頭倘或撞見他,替你捎個話。” 她紅塵之內的事總是與他相關,而他紅塵之外的事,她總不了解。 礙著了疾在這裡,他又常說“眾生平等”,霜太太也自詡是個良善人,於是發了慈悲,免了巧蘭的刑,“是有些打瞌睡。你們都去吧。鶴年,明早起到我這裡來吃早飯。” 可月貞到底是別人家的兒媳婦,她做姨媽的,多少要講客氣。她瞟了下巧蘭,一時談機峰回路轉,“懂得不多也有懂得不多的好處,我常跟你婆婆說,新媳婦學規矩學得才好。” 巧蘭將嘴一撇,“什麽味也吃不上了。你不曉得,我們太太脾性怪,連人穿得太鮮亮她也要說。” 月貞扯著自己紫醬的紗袖,“如今熱孝過了,連我也能稍稍穿得有顏色些,你是兄弟媳婦,怕什麽?” “倒不是為這個。”巧蘭朝門簾子回首瞅一眼,湊近了腦袋,“太太常說,女人不該穿得妖精似的。還不是因為我們老爺在北京那幾房姨娘的緣故。她們年輕,想必是花枝招展的,要不老爺能要?太太嘴上不說,心裡到底不舒服。” 月貞笑笑,“我們那頭也有幾房姨娘呢。” “不相乾的,大老爺都那樣子了,幾房姨娘就是擺設,於琴太太沒什麽要緊的。” 月貞益發有些訕,她聽了多時的規矩,多的記不住,心裡隻曉得一點要緊,少論是非,自然就少惹是非。何況是長輩的是非。 她不欲往下搭話,正好聽見外頭了疾辭行,忙瞥一眼窗外,“唷,不覺天都黑了,我該回去了,免得太太說。” 巧蘭一聽她也怕琴太太說,心裡獲得微妙的平衡,十分高興,忙體貼地吩咐丫頭點燈籠送她。 將將趕上與了疾一道立在廊廡底下,但見簷外天色大頹,銀河滿泄,一片半月掛在花梢。 了疾一早就要走的,卻不知為什麽,在椅上站不起來。仿佛有條絲線栓住他,他要用力掙哪能掙不開?隻恐將線扯斷。 睞目一瞧,才懵懂感覺線的那一端是系在誰手上。他有禮地點了下頭,“大嫂。” 這裡有兩個“大嫂”,但月貞篤定他是在喊她。因為他喊她時,總是把嗓子放得格外沉靜,靜得溫柔。 她頑皮地想:要不就改個名字叫“大嫂”吧。自己也被這想法逗笑。 倏聞緇宣打背後囑咐,“鶴年,送送大嫂,她也沒帶個丫頭。” 今日是乞巧節,尚在麻期的緣故,兩邊宅裡都不過如此小節。半月卻照常懸著,銀河依舊掛著,照得地上亮堂堂的。 太湖石上落滿花枝葉影,不知是了疾的衣袖還是那些花枝,在月貞心裡溫柔拂動。她低著臉,把手上的燈籠盯著。 園林曲折,這一路穿洞越水都很沉默。走到一處九曲橋頭,到底是月貞按捺不住,拿燈籠撞了一下他的燈籠,“我還當上回你們寺裡回來,要好長日子見不著你呢。” “因為有事情。”了疾盡管這麽說,自己卻明白了,事情是事情,壓在上頭,蓋住了心底一點莫名的期許。 別人是看不見,此刻卻在他心內一點點顯山露水。他有刹那的慌亂,幾不可查地朝旁邊讓開一點距離。 月貞失望在別處,斜挑起眼,“我還當你是放心不下我呢。” 了疾避開了眼,淡薄地笑笑,“放心不下你什麽?大嫂來來往往都有車轎接送。” “誰說這個。我還當你是怕我回來給你姨媽罵。十五那天闔家要坐在一處吃飯的,祖上的規矩,芳媽講過,我一時給忘了,下山得晚,險些耽擱。” “那姨媽罵你了麽?” “倒沒有。”月貞將嘴一歪,隻肯在他面前,泄露一點心裡的怨氣,“我們太太那個人,自己不說什麽,隻叫芳媽在我耳邊念叨。我想一想,當初派芳媽來我屋裡伺候,大約就是為了時刻盯著我守規矩。偏偏你們家規矩多得要死。” 了疾給她逗得一笑,倒很欣賞她這生機勃勃的樣子。不比黃昏在霜太太屋裡,低眉順眼的,像一簇奄奄一息的火焰。 “大嫂覺得約束?初一十五一處吃飯,這規矩是有些沒意思。老人們是想一個家不要散,可人心不合,坐在一張桌子上也聚不起來。” “就是這意思。”月貞點頭讚同,有意指巧蘭,“比方這媳婦對婆婆,面上唯唯諾諾,私下也是滿肚子的怨氣。婆婆對媳婦,也不知怎麽的,像是前世的兩個克星托生的,橫豎看不慣。我倒好,你大哥沒了,體諒我是個寡婦,不怎麽罵我。你瞧巧大奶奶與芸二奶奶兩個。” “不單是婆媳,這世上父子結仇,姊妹生恨,夫妻離心,兄弟鬩牆,都是常有的事。”了疾說得雲淡風輕,卻免不得一聲歎息,“大嫂和這些人不一樣,最好也不要淪落成這些人。” 月貞不明所以,“哪些人?” 了疾閉口不言,淡淡含笑。月貞自覺無趣,短暫地沉默下來。 一安靜,走在他身邊的感覺便漸漸深刻。她的心在全沒章法地亂跳,夜風是涼的,卻覺得有些發熱。與白日裡那種暑熱不大一樣,是從心底裡熱出來。渾身的毛孔仿佛很渴,統統張開,成了一張張小嘴向外渴望。 她想起方才進巧蘭屋裡時,在緇宣身上嗅到的一股香味。說要緊也不要緊,卻不能輕易對旁人說。 略想想,只能對了疾說,“緇大爺晚飯後是往我們那邊去了,可巧大奶奶去尋他卻沒尋見。你說他是在哪裡?” 了疾稍微板正了面色,“你知道他在哪裡?” “我猜的。”月貞借故朝他挨近,貓下聲,“我才剛走過他身邊,嗅到一股淡淡的鵝梨香,是芸二奶奶常熏的香料。” “這沒什麽,緇大哥去尋霖二哥對款子,興許是走到他屋裡沾上的這味道。”了疾瞟她一下,“大嫂還是少管閑事的好。” 聽他這話,像是將她與那起長舌婦視為一類。月貞不大痛快,翻了一眼,“我才懶得管呢。我要多事,就不是告訴你,而是向珠嫂子芳媽她們議論了。” 她踟躕著咬住一抹笑意,斜眼窺他,“我就是想問問你,你說這男男女女的事情,怎麽那樣怪?家裡規矩大得很,又有那麽些眼睛盯著,他們也不怕。要換了我……” “換了你又怎樣呢?” 月貞不屑地笑起來,“換了我,我也是不怕的。”她轉上眼,衝他顧盼生輝地眨一眨,“你呢,你怕不怕?” 了疾心胸一跳,才領悟過來,她是借別人的是非兜兜轉轉地將話牽引到意有所指的地方。 他隻得將話鋒又引回去,“大哥從前議親,原本屬意的是芸二嫂子。後來寫信告訴父親,父親的意思是,家裡是靠經商起家,雖然祖上到他這一代都有人做著官,到底是一身的商人習氣。不像人家正經的書香門第。還是要娶一位官家小姐的好。因此才另定了仁和縣縣令家的小姐巧大嫂。” “噢,所以芸二奶奶後來嫁給了霖二爺。其實這也沒什麽,議親不成,另定別家,都是常有的事,怎麽單她和緇大爺斷不清呢?” “他們從前議親的時候見過面。” 月貞隨意點頭,此刻對別人的事沒興致,隻想著法子將談機迂回,“噢,原來緇大爺與芸二奶奶早就眉目生情了,怪道如今也有些牽扯。恐怕兩位太太不知道吧?否則我們太太也不要芸二奶奶做親兒媳婦了。芸二奶奶瞧著安安靜靜的,想不到膽子這樣大。要換你是緇大爺,別說家裡的規矩,佛門的規矩就夠人受的了,是不是?” 了疾滾了滾乾澀的喉頭,“大嫂總扯我做什麽?我不是緇大哥,我的法號是‘了疾’,你以為是什麽意思?” “這有什麽難的?不就是因為你小時候得了那場怪病,你師父才給你取名了疾。意在你終身無疾,平安康健嚜。” 他笑著,透徹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大嫂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疾者,病也。疾又乃苦痛,憎惡。苦諦難除,不得解脫。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了疾之根本,無非是要了卻這些……” 說得月貞不耐煩,揮手將他打住,“別說了別說了,嘮嘮叨叨的,腦子都給人繞糊塗了。都遠離了這些苦痛,還成個人了?我沒你那麽大的志向,我不想成佛,隻想踏踏實實做人。你四大皆空,你六根清淨,你超脫生死解脫輪回……煩也給你煩死了!” 言訖便提著燈籠朝前去了,背著身在前頭小聲嘀咕,“說這麽一堆,不就是想變著法地推開我?哼,什麽不得了,不就是個男人嚜,還是個小禿驢!我上哪還尋不著個男人……” 誰知抬頭走到岔路上,竟不認得該往哪頭,隻得斂了抱怨,回首老實等著,“鶴年,我不常到你們這頭來,不認得路。” 了疾仍舊在笑,笑得人心生討厭,恨不得朝他臉上狠撓一把! 夜裡月貞睡在床上,回想他們說過的那些瑣碎的話,具體都不大記得清了。倒是走在他身邊的感覺漸漸刻骨起來。 窗外有稀疏的吟蛩,那一張張小嘴此刻伴著那些細碎的動靜,像長進她腹裡去了,在皮膚底下密密地叫囂著,使人由骨頭的縫隙裡生出一種軟綿綿的渴望。 等到白天,人聲鼎沸,就又不覺地淹過了這種渴望。 這樣的白天過去兩回,請的那錢塘縣縣令廖大人登門。寥大人雖是本地父母官,卻為李家富可敵城與二老爺在京做官的乾系,待李家上下格外講禮。 及到宅上,先請緇宣領著去見霜太太。霜太太也賣他面子,特地一早吩咐備了席面,叫緇宣主陪。 廖大人聽見了疾在家,帶了本他老母親手抄的經書,請了疾回小慈悲寺時帶回佛前供奉。了疾收下經書,回贈了一串開光持珠,“請大人帶回去送給老夫人。” 這寥大人四十余歲,卻礙著李家的家業地位,待這兄弟倆格外藹藹可親,忙起座行禮,“多謝了疾禪師的厚禮。老母六十多了,如今什麽也不想,就好在家吃齋念佛。前幾日剛在家收拾出一間小佛堂,剛請完佛像,這不正好了,就有了禪師的法器。” “老夫人有如此虔心,必有善果。”趁此機,了疾引入正題,“聽說大慈悲寺要修建佛塔,大人早前特地向朝廷請了筆款子捐贈。想必也是因為老夫人是禮佛之人,大人又是位大孝子,才肯如此盡心。” 寥大人坐下說:“是大慈悲寺的玉海禪師前兩年先找的我。我想大慈悲寺是名寺,高僧如雲,香客眾多,建造佛塔也是為保佑杭州的百姓,便寫奏疏上去試了試,沒想到真成了。到底是皇上天恩呐。” 了疾立掌道:“皇上天恩,何以辜負呢?” “這話是什麽意思?” 了疾心平氣和笑道:“聽說這筆款子捐到大慈悲寺已經兩年之久了,後頭的工程,大人也不過問過問?修建佛塔比起城內那些大工程自然不算什麽,可既是朝廷捐的錢,總要知道去處吧。戒子聽說,明年有位巡撫要到江南一帶巡訪,名寺古刹自來是這些大人愛去的地方,倘或走到大慈悲寺,忽然問起這樁事,大人該如何交代?” 寥大人漸漸正色,“虧得禪師提醒。嘶……本官還真沒大留意這佛塔的事,怎麽這兩年還沒聽見動靜?銀子雖然是捐贈出去的,可朝廷的錢,不能捐得稀裡糊塗。等我回去請大慈悲寺的主持問一問。” 話說到此,了疾也算功德圓滿了,底下的事再不與他相乾,他便緘默。 未幾席散,寥大人又說要去左邊宅裡拜見大老爺與琴太太,便由緇宣引他前去,霖橋自然也到廳上應酬。 大老爺仍是那樣子,癡癡呆呆的,寥大人躬腰湊到他耳根旁,大聲喊了句:“我是問您老身子還好不好?!” 琴太太將帕子掩在嘴角,微微一笑,“不是聽不見,是糊塗了,不知道回您大人的話。” “糊塗了?好好的怎麽就糊塗了呢?我前年見他還是清醒的。” “嗨,年紀大了,說不準的事情。” “也是,也是。”寥大人拂衣落座,端起茶碗呷了口茶,讚歎道:“還是貴家的龍井好,這是雨前的吧?存了有些日子了,還有這種清香,跟剛采下來的似的。” “專門修的庫存放。還是不及剛采那陣,這茶呀,還是新鮮的好。”琴太太在上首椅上,一個婉轉間,眼裡泄出一縷精光,“人也是這個道理。我們家娶了新媳婦,您大人曉得吧?” 常言是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琴太太偏卻反著說。 寥大人官場上的老人了,猜出她話後頭必定含著些意思,“曉得曉得,迎親那日我還來吃了盅喜酒,太太忘了?可惜了渠大爺,年紀輕輕的,唉……” 太陽一晃,照見琴太太眼角零星淚花,“誰說不是呢。我們大哥沒福,這樣好的媳婦剛娶進門,他就……” 說著,她把眼淚蘸乾,吩咐緇宣兩個,“霖哥,緇哥,你們兩個親自往庫裡去一趟,裝些雨前的茶給寥大人帶回家去給老夫人吃。” 兄弟倆領命下去,屋裡又換上新茶。琴太太一壁請寥大人嘗,一壁說著:“嗨,當著我們老爺在這裡,我也不想說那些傷心的話了。倒是我們那月貞媳婦,真是沒話講。剛進門便沒了丈夫,我心想真是對不住她,想著與她娘家商議,等三年孝期一過,仍送她回娘家去,另尋個可靠的人改嫁。您猜她怎麽說?” 倏聞兩聲乾澀“嗯嗯”“嗯嗯”,別眼一看,原來是大老爺在笑。那張嘴黑洞似的嘴裡,仿佛代她吐出一個剝膚及髓卻理所當然的答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