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彌淺!你給我回來!” 她站在高高的冰冷的斷仙台上,下面是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青褐色的煙霧在石台下繚繞,猙獰得似要隨時準備撲上來將她吞噬。 聽人說,那些青褐色的煙霧是不得輪回的冤魂。此番若她從這裡跳下去,是不是也將會成為其中的一縷。 她懷裡,抱著一個一身血衣的女子。女子雙目緊闔,唇邊血跡斑駁,長長的頭髮垂落在了石台上,如雲煙一般輕輕飄搖,煞是好看。 只是,那女子死了。 她身體無力地跪落斷仙台上,單薄的雙肩瑟瑟發抖,青長的發絲散亂地落下,恰好擋住了面容。她顫抖著手指一遍一遍地摩挲懷裡女子的臉頰,任對面的人怎麽呼喊都喚不回她一絲一毫的反應。 許久,斷仙台上才傳出壓抑的低低的嗚咽聲。萬丈深淵裡,青褐色的無數冤魂頓時如驚濤駭浪般此起彼伏地應和著她。 對面的男子見狀大驚,使出全身所有力氣猛向她奔去。 她忽然仰頭,淚水順著精致的下巴滴落在斷仙台上,摔成了萬千冰晶。她對著偌大的天界聲聲哀嚎與哭喊:“泠染啊——泠染——” 頓時一股強大的妖力自她身上噴湧而出,硬將男子生生逼退至了斷仙台外。他身後,仙神齊立。 他驚恐地大喊:“彌淺,我求你,你給我回來!只要,只要你回來什麽都好,我不娶妻,我與你生生廝守——” 她身體一頓,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風撩起她的發絲,撩起漫天煙塵。她衝他絕望地笑:“我將我的情托付於了你,你另娶了她人。如今如花美眷在懷,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什麽都好,那我的泠染呢,怎麽活過來?”她看了看懷裡的女子,眼淚啪啪滴在女子的眼角,橫落進發間。 他著了一身大紅喜服,衣擺在煙塵裡描了一幅美麗的畫。他顫顫巍巍地靠近,伸出雙手,道:“彌淺,我的彌淺,你回來……” 她抱著女子站在了斷仙台的邊緣,身子微斜。 男子嘶喊:“彌淺——不要——” 她卻笑了,笑得淚落。依稀間她問:“你可曾真的在意過我?”如今她的愛去了,她的好姐妹也去了,她還剩下什麽。 男子垂下手,美麗的眼裡倒映的全是她的影子。他隻道:“這輩子,我從未在意過別人。我能看見的,就只有一個彌淺而已!” 說罷,男子便朝她飛奔而去。他隻想緊緊抓住她的手,隻想緊緊擁住她。 她笑著看他向自己飛來,手指輕柔地順著懷裡女子的長發,就在男子要抓住她的一瞬間,她卻歪身往斷仙台上墜落了下去。 最終,男子手裡隻握住了她的一截發絲,夾雜著濕濕的氣息。斷仙台下輕幽幽地飄出一句話,若即若離:“從今往後,我不再入輪回,也不再會遇上你。天上人間,神仙眷侶,你都不再與我有任何乾系。” “彌淺——彌淺——彌淺——” 一縷如風的幽魂,彈了一曲葬歌。唯有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喊,終喚不回錯落的芳華流年。 (二) 我睜開眼,從榻上驚坐起來。身體虛脫無力,隱隱作痛,全身上下都汗涔涔的,有些難受。 抬手摸了摸眼角,一片冰冰涼涼的。彌淺,是誰?我將將夢見她跳下了萬丈深淵。我聽見她的悲泣,我看見她的絕望,那種難受的感覺,即使是在夢裡,也太真實了。 失神間,一個溫潤的聲音響起:“倚弦小師妹,不會被天雷劈傻了吧。” 我抬頭一看,大師兄溪羽此刻正坐在塌邊,瞧著我。他的眼神不如他的話來得毒,反而很溫和。 我拂了拂額頭,擦去汗漬,道:“大師兄莫要開心,小師妹還沒有傻。” 大師兄眉頭一挑,問道:“小師妹,剛剛歷劫升仙,此中滋味可還享受?” 我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呵欠,繼續躺回了榻上,道:“甚為曼妙。” 大師兄思忖了下,道:“我看見小師妹疼哭了。” “定是大師兄你老眼昏花了。” 身體,好累。 正如大師兄所說,我剛剛歷經天劫升為小仙。這天劫,就是要生生應下四道天雷。若無力承受的,不注意便會前功盡棄需得從頭再來。 想想我隨師父在昆侖山修行了整整七萬年,這次天劫如若我的身體無法受得住,那我真的是無顏再見師父了。 只是眼下,我將將醒來,那個夢讓我的心情頗有些難以平靜。 大師兄沒多在我面前話叨,只是臨走前幾度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止住,問:“此次四道天雷,小師妹切身感受到了幾次?” 我聞言細細回想了一下,卻怎麽都想不起第一道天雷以後的任何事情。雖有些沒面子,但我還是老實答道:“一次。”第一道天雷劈下來我便不省人事了。 “我就知道,不然小師妹哪還如現在這般淡定。”他又多說了一句:“小師妹,待身體好些了,就、就去看看師父吧。向他問個安好也行。” 我閉上眼,緩緩應道:“曉得了,一會兒就去。” (三) 說起我的師傅,他是上天入地無人能及的三界司戰神君。師傅座下有十二個弟子,我排第十二,上面有十一位師兄。 我的師兄們,個個修行獨到,成果深厚而奧妙,早已位列仙班。他們不僅臉面長得好,一些歪門邪道更是修得博大精深。 譬如,大師兄溪羽風騷搖擺,生得一顆八卦玲瓏七竅心;二師兄尚瑱沉默悶騷,學得一手裝逼假正經;三師兄宸轅,練得一曲話嘮賽群音……十一師兄沛衣,養得一條毒舌神經病。 而我,說起來頗有些沒面子,在昆侖山修行了七萬年,至今日才修成一個小神仙。我私下懺悔了一下,大抵是我的資質不夠。 在歪門邪道方面,我並未在某一方面努力鑽研,而是方方面面都淺嘗輒止,自然是更加不如十一位師兄出眾。 關於我的身世,聽大師兄說,我是師傅七萬年前不知從哪裡撿回來的。那時正逢鬼界和天界大戰了一場。 對於我是怎麽被撿來的大師兄倒沒怎麽說,那場鬼界和天界的大戰他說得甚為詳盡。大師兄喜歡偏著跑,都是老毛病了。 還好,這七萬年來我在昆侖山過得頗為滋潤。師傅待我十分好,我覺得自己是在眾師兄們的羨慕嫉妒恨中一路摸爬滾打過來的。 這摸爬滾打多了,自然皮糙肉厚了些。這皮一糙肉一厚,偶爾做出些下流無恥的事情來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幸的是,那種事我乾得不是十分多,我很看重矜持。尤其是在師傅面前,我特別講究禮貌和節操。 放眼望去,這整個昆侖山我最最尊敬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戰神師傅了。 當年我年少不更事,那時還不知道師傅是震驚三界的司戰神君。無意中聽師兄們誇誇其談的時候,才曉得了這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大概是七萬五千年前,估計我還沒出世,師傅就曾帶領三界和魔族大戰了一場。在師兄們唾沫橫飛的講述下,我大致了解到了當時的戰況是多麽的激烈。 我料想,那戰場定是神魔萬千軍士對壘,師傅身披銀色鎧甲,英姿勃發。他手裡神劍一揮,神魔交戰。整個戰場血肉橫飛。 那一戰,魔族退敗。休養生息了許多年,直到現在也沒敢再與神界造次。估計是被師傅給打怕了。 可,師傅是個戰神,太不像話了。 (四) 我兀自在榻上躺了一會兒,待身體有了一些力氣,方才起身換衣,去向師傅問個安好。 此番歷劫成功,全靠師傅平日裡對我悉心栽培,教導有方。 幾步走到師傅的臥房門前,我秉著對師傅滔滔不絕的敬意,深深作了一個揖。師傅待我恩重如山,不僅把我收留在昆侖山,還帶我修行,簡直是比我父君還要親。 咳,我是撿來的。 我衝裡面恭敬道:“師傅,徒兒歷劫已成,特來向師傅問個安好。” “進來吧。”裡面傳出師傅懶懶的聲音,像剛睡醒一樣還有些疲憊。 我推門而入,見師傅正側躺在榻上。頓時一愣。 之所以我一直覺得師傅身為戰神太不像話了,就是因為師傅的容貌。初初聽師兄們提及時,我還以為他們是在誆騙我。師傅他一個溫和飄逸的神仙能做個啥戰神? 我私以為,但凡戰神,皆應該是戰甲披身、身材壯觀、眉目壯闊、長相壯烈,這樣每每一出戰對方必定被嚇得屁股尿流,才不會愧對於戰神的名號。 可這個師傅,非但沒有戰甲,時時刻刻都隻著了一件輕飄飄的黑衣袍子;身材修長;臉長得比畫得還好看,輪廓分明,眉目之間暗含一股風情。 我覺著,男神仙長得太好看也不是一件特別優美的事情,昆侖山上一乾師兄們的容貌已屬妖人,可師傅一出,必屬人妖。 曾經一度,我因為師傅是戰神這件事憂思連連,一蹶不振好些日子。師傅顛覆了我一直以來對戰神的滔滔幻想,而以一副斯文頗有些小白臉意味的模樣出現在我面前,一時是有些難以接受。 現在看來,時日雖過去了那麽多年,師傅的容顏未變,而我卻對師傅愈加尊敬了起來。能以師傅那樣一副柔弱的模樣當上司戰神君,委實是不容易。 這樣想著,我就愈加恭敬地彎身行禮,行了個大禮,道:“師傅,徒兒來看您了。” 師傅離了榻,走得近了些,問:“弦兒此番歷劫,身體可還受得住?” 我微微抬頭,恰好看見師傅微微揚起的嘴角,遂忙低下頭,答道:“回師傅,徒兒甚好。” 師傅待我很體貼,雖然他看起來如此年輕,把他想象成我父君委實有點扭捏難為情,但我卻是對他無比尊崇的,我覺得與師傅說話眼神停留在他嘴巴以下就行了,再往上就不好了。 師傅沉吟了一會兒,似歎息一般,與我道:“如此便好。弦兒剛受了天雷,身體還沒痊愈,就趕緊回去歇著吧。” 我趕緊再鞠躬,作揖道:“是,師傅,徒兒先回去了。” 師傅那聲歎息若有若無,纏繞在我的心尖,揮散不去。我安靜地退出師傅的臥房,隨手掩上房門前,再稍稍望了裡面一眼。 這一望,我心驚肉跳,竟看見師傅步子踉蹌,身體微顫著往一邊倒去!如輕飄飄的紙一般好不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