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她,曾经震煞四方的女土匪,摇身一变成了蓄谋复仇的古董铺老板娘。 他,名利场里处事圆滑的大户继子,表面风光,却视她为醉生梦死人生里唯一的光亮。 覃一沣明白,无论他在这名利场里留下了怎么让人惊舌的传说,又有多少人艳羡他不凡的能力,他跟大哥孟珒修都是不一样的。   他是一个继子,一个生来就在黑暗里的人。而他爱着的晋秋,心心念念的人也不过是他的大哥。他渴望阳光自由洒在他的身上,这样的人生,他不知道有多羡慕。 再遇晋秋之前,他曾想过有朝一日若再相逢,他一定要告诉她那夜他去了哪里,熊熊大火里为什么就他一人不见。可是真遇见的那一天,他想算了。她记得他,叫出他的名字,就算是因为恨,也好过她忘了他……

作家 野榈 分類 出版小说 | 12萬字 | 13章
第七章 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一句对不起啊
1.
回去是四人同行,宋老爷子特意交代,一定要把晋秋送回缺月坞,平平安安的。
他交代的人,便是覃一沣。
上午还好好的天气,只过了一顿午饭的时间,来了场急急的暴雨。院子的角落里长着青苔,被雨水冲刷过后,更是绿油油的。
“老爷子通晓,你是商会的人,我不能亏待,不然他对我的气更不能彻底消了。”两人一前一后踏出宅院门槛,边说着闲话边往前走。
晋秋吃了些酒,脸颊两边各染着团红,人却格外清醒。她反问:“我为什么要你好过啊?”
脚下是台阶,一只手伸来搀着她的胳膊。
“我本来就不好过。”轻轻的一句,在她耳边炸开。
晋秋脸上的红褪去变成了白,牙齿打战的声音十分清晰,本就落在最后的两个人,这下索性不走了。
她挥开他的手,昂着脸,指着胸口:“你会比我更不好过吗?覃一沣,每一次见你,我这里就像被人用刀剜着,剜成一片一片不够,现在就要被剁碎了。”
那边,孟曼新已经上了车。车外还站着个影子,往这边瞧着,见两人未动,像争执着,踌躇了半天还是往他们这边走来。
“怎么了?他惹你生气了?”孟珒修说话向着晋秋,即使并没有让晋秋瞧他一眼。
孟珒修转头,同手僵硬在半空的覃一沣说:“你拉扯她做什么,你欺负不得她。”
也许是忘了他们已经不再是恋人的关系,他说起话的时候仍处处护着晋秋。
晋秋这下才觉得头疼,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就像夹在爱与恨中间让人不能动弹。她揉着眉心,先一步上了车,留下两个男人站在原地。
“你刚刚同她说什么了?”孟珒修一指顶在眉边穴位上,被焦心缠绕着。
“说了些她不爱听的话,所以置气了。”无奈的语气。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然后同时叹气,并肩往前走着。衣料摩擦着衣料,这会儿盛夏,黏稠的汗意在两人之间生出。
急雨过去,太阳又出来,晒得人发汗又口渴。
孟珒修抿嘴,忽然问覃一沣:“你一直在派人监视我,一举一动你都知晓得如此清楚,是用笔记下来了吗?”
孟珒修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幼童时,家里的独子被送去学堂,外祖父放心不下,给他支了个书童,长他半个头,将他一日三餐都详尽记下来。他其实早体会过被人监视的日子,只是从不曾想到,还有个人,他觉得陌生,也如此对他。
“若是呢?”覃一沣问,“你也要同我置气吗?”
车里的孟曼新朝两人挥手,晋秋在她另一侧,望着窗外的风景,对他俩毫不关心。
“刚刚抓皱了裤腿,却不敢在宋爷爷面前发火,现在却不想了。”孟珒修同车里的人挥手,眼睛却落在孟曼新旁边那人身上。
覃一沣慢了他一步,停在原地,前面那人却等着他。
“你在晋秋身边待了多久?”他身子侧向覃一沣,目光却依然落在前方。
覃一沣跟上:“四年。”
孟珒修心里算着那年在屠神寨的日子,说:“真好,我跟她只相处了三天,然后分别八年。”他偏头,“又被你仔仔细细看了八年。”
他在同覃一沣比较,然后发现这些年里覃一沣成了他跟晋秋之间的联系,覃一沣在他们各自的生命里都出现过。
“可是你们都恨我,一个恨我杀父,一个厌我夺父。”这是上车前,覃一沣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没有再给孟珒修说话的机会。
汽车在缺月坞停下,晋诚就在门口迎着。
覃一沣先下车打开车门,把晋秋送到晋诚身边后便离开,没有再跟晋秋说一句话。
他的冷漠是在她的仇恨下生出的,他知道把自己摆放在什么位置才能让彼此轻松一些。可是他也明白,谁都不曾真的轻松一些。
回孟宅的时候孟炳华恰巧出门,看见三个孩子回来,脸上舒展开笑容,问过宋老爷子的身体后他便坐车去了商会。今日无事,说是约了几个老朋友叙叙旧。
孟曼新依然在覃一沣房间里待了一会儿才离开,她缠着覃一沣送她到西苑苑口,借口穿着高跟鞋在还有积水的地面上走着不方便。
“好嘛好嘛,就送到苑口,然后我就自己乖乖地走。”孟曼新摇晃着他的胳膊,桌面上一幅刚写好的字边角染上了一团墨迹。
孟曼新瞧着纸又瞧着他,撒娇喊道:“沣哥哥。”
无奈,他放下笔,从屋后抓着把伞同她走出西苑。
“若是再碰上下雨,你得自己抓着才不会被淋湿。”那把伞被他递进孟曼新的手心里,转身的瞬间听见高跟鞋上的铃铛声格外响亮。
从宋家回来,覃一沣练了两幅字,这会儿已经是黄昏。他站在院子里往高处瞧,隐隐能见着青山。雨后天空澄蓝,金黄色的阳光穿透浓云照耀下来,他瞧了好一会儿,准备回房的时候又听见身后有声响。
他转身,没料到来的人是孟珒修。
他手里还拎着两瓶酒,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宝贝了许久,不见他拿去孝敬孟炳华,先叫覃一沣尝了便宜。
“太淡。”覃一沣尝过一口后说。
孟珒修笑他土包子,这可是用葡萄酿出来的美酒,得慢慢品,一口咽下反而可惜了。
抓着酒杯的手微微顿住,覃一沣侧头,不知道是不是今日酒饮得多了,他觉得孟珒修不像往日般待他冷淡,话也多了许多。
他点头称是,轻轻抿了一口酒,舌尖在回味着,人瘫软在椅子里,思绪渐渐飘远,想起了在屠神寨尝的粮食酒。
“粮食都是山下的村民自己种的,一年一收,一粒都是宝贝,却被那些人全给搜刮了。”
“那你一同去过吗?”
“什么?”覃一沣微微起身,“你说去打劫啊?”
孟珒修点头。
“不去,我又不是强盗土匪,抢别人的干什么?”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又道,“可是我吃的喝的,不就是抢来的吗?跟去抢,有什么区别呢?”
“你就是,你抢了我的。”孟珒修微醺,迷迷糊糊睁着眼,意识渐渐模糊。
又饮下一杯,孟珒修拍着桌子说:“你抢走了我跟我父亲八年的时间,还比我跟晋秋,多了四年的相处时间。覃一沣,我多讨厌你啊,所以我讨厌你啊。”
借着酒意撒出的少爷脾气,孟珒修在说完最后一个字后傻愣愣地盯着覃一沣,一偏头,便醉倒在了长椅里。
远远地瞧见东苑已经亮起了灯,西苑没下人打理,大小事都是他自己亲自来。这会儿他也承了点儿酒意,犯了懒,不愿动弹,直到天黑尽了,才找了件衣裳给孟珒修披着。
白天时候下了雨,夜里便凉爽。覃一沣走出房间,在院子里又坐了会儿。苑口有东苑的小厮来,问少爷是不是在这里,要不要用饭,他是否也一起。
“在呢,睡了,给他留着吧,再熬碗醒酒汤。”
“那您呢?老爷刚回来,说起您许久没跟他一起吃饭了。”
覃一沣走上台阶,拉亮院子里的灯。突然的光亮把小厮吓得退后一步,意识到失礼,他又小心躬着身。
覃一沣往屋里瞧了一眼:“不去了,尝了酒竟醉了。答过话后你回来守着,要是少爷醒了,你再陪他回去。”
小厮走后,覃一沣便熄了灯,不在院子里待着了,摸黑走到桌前,将剩下半瓶酒喝了干净。黑夜里什么也瞧不见,他却望着孟珒修趴着的方向,痴痴坐着。
“有时候羡慕你羡慕极了,觉得再偷些时间也是没有关系的,可是你小气,少爷脾气还在,谁也不能抢你的东西。既然你不愿意我再偷你跟父亲相处的时间,我便不偷了。但是你也过分,跟我计较完这八年还想在我身边窥探那四年。”
“你有的我没有,没关系,你生来就该拥有世间一切。若没有的,我去帮你取来就是,要了这条命也不足惜。可是那四年不可以,你不能问不能拿,那是我唯一的东西,我跟她唯一的东西,就是拿你的所有我也不换。”
夜深,天边悬着下弦月,微星伴着月,一闪一闪。
缺月坞里安静无声。
晋诚已经熟睡,入榻前去看过晋秋,想着她吃了些酒,所以今日歇息得早,便自己回了房。
街道上刚敲过更响,已经是亥时了。
晋秋撑头坐起,头还有些昏沉,下床喝水的时候差点儿摔在地上,脚磕着凳子发出声响,她站立了一会儿,听门外没动静,才坐下喝水。
窗户开着一半,夜风灌进来叫她清醒不少。
屋里点着油灯,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到了一封折开来的信,是白日里鸢月托人送来的。
里面装着一页纸和一张令条,她瞧完,就没动静了。
信纸里,是鸢月费了许多劲儿打听来的关于火烧屠神寨的细枝末节。
那一年,天津城湖塔港的公子跋山涉水拜谢恩师,外祖父自小疼爱他,安插了小厮一路跟随保护。当他遇险时,小厮便返程就近寻了警察来。
有话噎在喉口说不出来。
她手里抓着那张令条,上面写着的日期,是1919年10月12日。
是官兵绞杀屠神寨的那一日。
她记得前一日夜里,她曾偷偷去瞧过关押起来的孟珒修,蛮横许下终身誓言。离开时,看见覃一沣躲在不远的草垛里,她无视走开。第二日早起,听晋诚说前一天夜里沣哥儿好似不开心,拉着他说了一夜的话。
那日晚上,屠神寨大火,她听受伤的兄弟说,寨里独独不见了覃一沣。火烧过后,寨里死了六十个兄弟,晋雄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上,足足三日。
到今日的九年时间里,她认定了覃一沣是杀父仇人,弑兄恶人。
那时候他问她为什么在她心里,他一定是她的杀父仇人?
是那时候她被鲜血染红了眼睛,认定他那晚不在屠神寨是同官兵站定一线。
她的手握成拳一下一下砸向胸口。
原来,这些年她一直记恨错了仇人。
原来,这些年她一直都误解了他。
听闻昨夜孟珒修在覃一沣那里过夜,孟炳华一大早便吩咐下人准备好早餐,中式西式都有,摆了满满一桌子。桌上只他一个人,翻着报纸,慢慢等着。
“说夜里醒过一次,本来九爷吩咐小厮送少爷回东苑,可少爷起身喝杯水后没走,又歇息下了。”刘克在一旁重复着昨夜那个小厮的原话。
报纸掩掉整张脸,瞧不见表情,就看见报纸后面那人点点头,翻开下一张。
“曼新起了吗?”
“起了,昨夜睡得早,说老爷这几天会带她去舞会,得把精神养好。”
孟炳华叠好报纸,将桌上的碗筷又摆弄了一番:“女孩子就喜欢这些,前几日听她提起喜欢丰伊斋的裙子。”
“提前去了,但是被人先买下了,已经联系北平那边再调一件过来。”刘克说。
“一样的?那丫头不会喜欢,将师傅请过来,照她喜欢的样子做几件。”孟炳华满意地看着摆放整齐的碗筷。
“这就去。”
刘克在路上碰见梳洗好的孟曼新,说给她准备了惊喜,乐得丫头在长廊里翩翩起舞,少女的笑声乘着风从宅子里飞出了院墙。
孟炳华抬眼,就见明眸白齿的少女向他走来。他嘴边的笑容和蔼又危险,今夜开始他便要带着她去天津城里的各大舞会,去荡漾去绽放。
想到此,他觉得这是个明媚的早晨,只是除了到最后,饭桌上也只有他跟孟曼新两个人。
九州商会下有不少的小散铺,大多是从八大家的家族里散出来的,分支一多,散铺便生出了不少。可是铺散心却不散,铺与铺之间连着线,生意门挨着生意门,散铺们感情也浓厚。
缺月坞自从加入商会,独一家,便划入了散铺里,于是应酬也跟着多了起来。晋秋拒了几张折子,最后惹得其他铺子多了怨言,晋诚便给揽了下来。
“反正他们只知道缺月坞的老板姓晋,是男是女,谁也没问过。”
斗三两的夫人把小十一炖了汤,安抚了斗三两好几天,给他新找了个玩意,踢毛毽子,顺手给晋秋也做了一个。
鸡毛做的毽子轻飘飘的,晋秋总踢不上,最后累得瘫坐在院子里,两眼一翻:“去他的!”
晋诚黑脸,头一次觉得他终于能够体会当年当家的说的“教育问题迫在眉睫”了。只是他不敢教育他姐,于是蹲在他姐边儿上,问:“那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怎么不去?听说这些小舞会里也有不少漂亮千金,万一看上……”她话没说完,晋诚就红脸跑了。
晋秋摇摇头,果然还是宋家小姐才是晋诚的心中第一花。
没了晋诚在身边晃悠,晋秋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慢。开始的时候她还去翠悦轩找鸢月喝喝小酒,再听鸢月唱两嗓子,等天黑了再回家,倒头就能睡。后来她发现,不能再倒头就睡了。酒喝多了,她老梦见当年屠神寨燃起的熊熊大火,夜里惊起,已经出了一身的虚汗。
她已经不记得是第几个被惊醒的夜,窗户半掩着,从这里看过去,能瞧见半个院子还有一片乌黑的天。院里空荡荡的,晋诚不在,连吵闹声也没有。
她穿了件单薄衣衫,光着脚,推开门往外走。
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她站在院子里瞧了半天,觉得那月亮看着真好看,不知道从哪里来,寻不寻得到影子。这样想着,连缺月坞的门也被推开了,朝着月亮的方向去,她走,月亮也走。
她穿街过巷,一路寂静,到日租界的时候,里面还亮着灯。她站在租界外往里瞧,那些灯颜色亮丽晃眼,瞧着就不好看,不像月亮一样纯净洁白,她挪开脚步,继续追赶月亮。
魏箐刚来屠神寨那会儿,她总缠着他给自己讲《山海志怪》,她现在还记着一则,叫《夸父逐日》。光着的脚丫踩在生出暑气的地上,她想,是不是也要给自己编上一册,就叫《晋秋追月》好了。
一直到走累了,想歇息了,她才停在一尊石像前喘了两口粗气,擦掉额间的汗,抬头才发现,她竟站在孟宅门前。
屋檐边上悬着两个灯笼,是中秋的时候挂上去的,借着月光还能瞧见里面燃了还剩一半的蜡烛。门把好像落了锈,大户人家,也不找人擦擦油……
她就那样坐在石像前,歇息得气匀了,便跷着二郎腿将整个宅门仔细打量着。说来也奇怪,这月光虽然明亮,将暗街也照亮了半条,可竟然还能让她清晰地瞧清门上的纹路。
她记得出门前,放在床头边上的西洋小钟嘀嗒嘀嗒转到了凌晨两点的针上。算算时间,这会儿也快三点了,她的心情这时候好得出奇,几日来的阴郁都消散了。
从那以后,每次晋诚出去应酬,她便趁着月色在街上走走停停,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每一次,最后停下的地方,都是孟宅门口。
这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连最亲近的晋诚也不知晓的秘密。
直到某一日秘密被人撞破,她仓皇而逃,却没躲开被那个人抵在硌得背发疼的墙面上,才总算从这个重复沉溺的梦里醒了过来。
2.
她记得那一日是寒露,天寒了下来。晨起的时候晋诚还特意烫了壶菊花酒,给她纳了双新鞋底。因为她爱光脚这事儿两人已经吵了好几回,最后一人退了一步才算过去。
她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这是她收到的第八双鞋底。那年火烧屠神寨,她被大火吓晕了过去,醒来后脚底总觉着发热,天热时便不爱穿鞋。
而那个晚上,她好像比以前早些时候出了门。因为晋诚说今晚舞会上的人都有女伴,他没有,说留着也没乐趣,不如早些回来陪她。
依然是在追逐着月色,依然在孟宅门口停下,只是她瞧着今日不同,屋檐上的灯笼点着。
门前点灯,是在等着归人。
晋秋仍坐在那尊石像前,前几个夜里她在昏沉中听见了某个声音,觉得耳熟,再听便没有了。现在坐在这里,她耳边嗡嗡又响起了些细碎的声音。
一秒,两秒……声音渐渐清晰,一束灯光闪在暗街上,一辆车急急驶了过来。
她在灯光中缓缓站起身,听见慌乱的声音,还有抽泣的声音。光着的脚丫这会儿有些冷,脚趾紧紧抠住地面,她侧头,瞧见车里坐着的三个人。
车后座的女人头发有些蓬乱,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凌乱地贴着额头,发抖的身子被衣服包裹着,从驾驶位下来的小厮颤抖着手迟迟打不开车门,他急着喊后座抱着女人的男人:“九爷!”
“你慌什么!”男人暴怒。
男人伸出手打开车锁,将车里的女人打横抱起,脚步已经乱了,又被小厮喊住:“九、九爷,有鬼!”
小厮指着石像边上的那团白影,长发披散着站在光影里,在这时候瞧着真叫人觉得撞了邪。
从额间掉落下来的汗水正巧落进眼里,瞬间双眼涩得发疼,瞧着的东西都是模糊的,他还在上台阶,走到最后一阶时,才看清那个白衣女人。
“晋秋!”
晋秋!晋秋……一声暴喝,跟前几个夜里耳边嗡嗡的声音居然重叠在了一起。
小厮刚刚被吓得不轻,这一下更是管不住腿,软得直接跪在了地上。他嘴里喃喃着,被覃一沣狠狠踢了一脚才回过神来。
“你先带小姐进去。”他吩咐着,又说,“要是吵醒了其他人,我要你的命。”
小厮头也不敢抬,扶着瘫软的女人推开了宅门,停顿了一瞬没力的双脚才敢往里踏。
“你怎么在这里?”覃一沣脱下西装外套,披在晋秋的身上。
如梦初醒一般,她眼皮轻抬,迷迷糊糊地说:“我常常在这里。”
“常常?”覃一沣皱眉。
晋秋点头,然后瞧见他白色的衣领上蹭着点红,伸手摸上去:“女人香?”
她语气轻挑,话说得更是荒唐:“覃公子好兴致。”
她的目光落在宅门口,小厮的背影消失不过一小会儿,她的意思明显不过。他就这样把风尘女子坦荡荡地带回家,可怜人家姑娘还在哭哭啼啼。
“不要胡说。”覃一沣扯她的手,才发现她连鞋也没穿。
他蹲下去,摸着她脚底的小石子,抬头问她:“不疼吗?”
她摇头:“不疼。”
他起身,拉着她的手腕:“进去,我给你找双鞋。”
身后的人纹丝不动。
覃一沣回头去看她,她的头发被吹来的风散得遮住了眼睛,她张嘴吹了两下,还有一两根发丝缠在眼睛周围。
他叹了口气,伸手帮她把头发拨了下来,问她:“不想进去?”
“不想。”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刚刚还挺溜的嘴这下顿住了,她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小厮又折了回来,躬身说:“九爷,丫鬟把小姐扶进房间了。没敢跟旁人说,你要不要再去看看?”
他心里突然烦躁起来,尤其是看见晋秋裸露着的脚趾紧紧抠在地面还倔强着不肯跟他进宅子。
他挥手遣走小厮,然后一把抱起晋秋,任肩上的人捶打撕咬。直到他把人扔在他房间的床上,打了盆水,帮她把脚洗干净,关上门前说:“你今夜就在这里歇息。”
然后他就走了。
留在房间里的晋秋望着地上的那双新鞋,红色的布鞋,上面绣着海棠花,盘扣是螺纹样式的,是她小的时候常穿的款式。
窗外有低低的说话声,覃一沣在咳嗽,然后就没了声儿。房间里的晋秋穿上鞋趴在门边看着,覃一沣跟一个小厮就站在门外。昏暗的光打在他的侧脸,眼神里涌动着肃杀之气,跟小厮小声交代了两句,然后往门这边瞧了一眼,两人一同离开。
晋秋打开门,跟在他身后。
影子走得很快,她小跑着才能跟上。
在宅子里拐来拐去,她根本来不及去瞧旁边的景致如何,只知道在一个岔路口的地方站着好些穿着黑色长衫的人,跟在覃一沣身边的小厮一同消失在了黑暗里。而他继续往前走着,没有一刻停歇。
覃一沣停在一间亮着盏油灯的房间前,开了半扇窗,屋里散出香味,是姑娘家的房间。
丫鬟给覃一沣•开的门,一张小脸哭得泪如雨下,险些给覃一沣跪下。
他问:“怎么样了?”
丫鬟抽噎着:“一直哭,喂了药现在才躺下,可是睡不踏实。”
覃一沣走进房间,丫鬟立刻把门关上。
晋秋蹲在打开的那扇窗户下,里面还在说话。
“九爷,这事儿瞒不住的。要是老爷知道了,肯定……”说着说着便不忍说下去了,抽噎的声音更大了。
房间里久久没人说话,丫鬟说:“我家小姐命怎么这么苦,偏就遇上了这种事?九爷,您一定要给小姐做主啊!”
晋秋慢慢起身,双手趴在窗棂边上,往里瞧着。覃一沣就坐在床边,手伸进铜盆里浸湿手帕,仔细地给床上的那人擦着脸。
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他轻轻地对床上不安稳的人说:“哥哥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的。”
床上的人梦呓不断,大概是做了什么噩梦,左右睡得不踏实。覃一沣轻轻拍着她身上的棉被,唱着听不清楚的童谣,这才将那人哄睡了过去。
折腾了大半夜,覃一沣回西苑的时候,屋里还亮着灯。
他推开门,晋秋正坐在桌边,桌面上还摊着他出门前没写完的字,一笔落得生硬,她的掌心正合在上面。
“夜里本来就凉,怎么把外套脱了?”他走进屋,解开袖口的纽扣。
外套被她扔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拍了拍灰尘搭在椅子上,又拿了件新的给她披上。
她的头发还乱着,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间泛白的手指在黑发里穿梭,没有木梳,他小心地用手指把头发一点一点理顺。
“晋秋。”
“嗯?”
他微微一愣:“没什么。”
就是觉得太不真实了。
她就乖乖地坐在他身前,任他打理着她的头发,一言不发,让他以为自己做梦呢。
“刚刚那些人是去杀人吗?”那些穿着黑色长衫的人,跟黑暗融为一体。
覃一沣将她的头发分成两股,一边又分成三股,编成麻花样式。
“是。”
将两边头发编好,他在她的对面坐下,瞧着她的手,问她:“不睡吗?”
“你睡得着吗?”她反问着。
她盯着他的眼睛问的,叫他心里“咯噔”了一声,隐隐疼了几下。
她隐约猜到了几分,也不知该问不该问。
她脚上还光着,在从西苑去东苑的路上沾了泥,叫他瞧见了。
“你刚刚跟着我?”
晋秋没有否认:“是。”
覃一沣欲言又止,最后恳请着:“事关紧要,烦请晋老板保密。”
“你放心。”她坐直,放言绝不会透露一个字。
覃一沣对她自然放心:“多谢。”
晋秋问他:“这么相信我?”
“很相信。”
他答得毫不迟疑,反倒叫晋秋低下了头。
双指缠绕着,她有些懊恼地开口:“我托人打听过,那年官兵上山是早早就得知了消息。”
“嗯。”他轻轻应着。
窗外树枝晃动,圆月隐在云后,瞧着天快亮了。
晋秋走出门的时候,院子里的有露珠结出,在痩窄的绿叶上攀附着。
她走过,裙摆拂过绿叶,露珠落下几滴。
沉沉坠落,化进泥土里。
连着这些年她对他的所有误解和仇恨,一同化进泥土里。
房间里,忍耐许久的人再也制止不住泪水滑落,他恨恨地捶桌,低言着:“晋秋,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一句对不起啊!”
派出去的人是在月色消散时回来的。
灰色长衫皱乱着放在床上,洗了个冷水脸,发梢的地方还挂着水珠,他换上长衫,一颗一颗扣着纽扣,问等在身后的小厮:“处理干净了?”
小厮埋着头,见了血,还后怕着:“处理……处理干净了。”
太阳正升起,阳光透过窗户倾泻进来,他张开手,又把五根手指狠狠攥在一起,指甲嵌进肉里。他眼里的怒火烧得正旺时,刘克急急的影子就晃进了西苑。
“老爷叫您过去。”
小厮听了吓得险些跪在地上,他颤抖着身子偷偷抬眼瞧覃一沣的动静。他正从木架上取下毡帽,手从帽顶拂过,将其压在右边腋下,然后走出门,跟着刘克往东苑去。
一路上两人无话,脚步很快,一直到孟炳华的书房门前,刘克才说:“老爷在里面等着。”
像冰原上被人凿开了洞一样的声音。
覃一沣站在门前,他已经猜测到,这扇门后的人,要将他的人生颠覆了。
从隔壁巷子打回来的新鲜豆浆,香味特别浓郁,还有桥头陈家饱满的肉包被摆在盘子里。晋诚放好筷子,正想叫晋秋,帘子就被掀开了。
乌黑的下眼皮叫晋诚吓了一跳,他忽闪忽闪着眼睛瞧了好半天,然后不知死活地问:“你昨晚去会情哥哥了?难怪我回来时,你房间就熄了灯。”
她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手里还攥着一把用来削水果的小刀。
晋诚咧着嘴,双手抱头求饶:“我错了,我这张嘴就是爱胡说,你也知道的,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行不行?”
小刀被扔在桌子上。
晋诚盛了一大碗豆浆,吹了吹,递给她:“本来昨夜回得早,还想跟你八卦八卦个艳事,见你房间没了灯还以为你睡了。可是你这青黑眼皮又是怎么来的?自己揍了自己两拳不成?”
一口豆浆下肚,晋秋打开他伸来的手,不在乎地问:“什么艳事?”
“昨晚那场舞会,来的都是些少爷姑娘,说什么让年轻人多认识认识,其实不就是为了给自家寻个好亲事嘛?不过我走前,听说那帮少爷天大的胆子,将谁家的姑娘给带走了。”
晋秋觉得不对劲:“没打听到是谁家的?”
晋诚咬了一口肉包子:“那谁能知道啊?蒙面舞会,脸上都戴着面具呢,就放肆了,完事了又不知道谁是谁。”
难怪!
“你说几个人?”晋秋放下碗,正色问。
难得见她这样好奇,晋诚伸出五根手指,确认着:“五个人。”
天边响起一道惊雷。
晋诚起身关窗,一阵风循着缝隙钻了进来,冷得叫人哆嗦。他回头,抱怨着:“这天变得也太快了。”
还剩半碗豆浆,晋秋没心思喝,把碗推给晋诚:“留着晚上喝。”
“午饭不吃了?”他见她起身,问着。
晋秋从钱柜里掏出一卷银票,数了数,抬头说:“也许下午才回来,你待在店里,老老实实地睡觉。”
晋诚察觉不对,问她:“姐,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门被推开,漫天风沙就卷进了房间里,晋秋被迷得睁不开眼,手撑着门板,揉了揉眼睛,隔了半晌才说:“无事。”
关上门,还是能听见呼呼的风声,摔得门窗噼啪作响。
晋诚瞧着那半碗豆浆,心想,这天津城里,怕是要变天了。
孟珒修是从学堂里赶回来的。课间的学生们谈论着今天早上在街边发现的五具男性尸体,均穿着西式燕尾服,脸上戴着面具,脖子却被一刀抹开,鲜血染红了整条巷子。
早晨出门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不对,平日里缠着要跟他一同去学堂的妹妹今日破天荒地赖了床,连招呼也没有。他那时问过一句,说是赖了床,他便一个人先走了。
下了黄包车,他急匆匆地往东苑里跑。
东苑最里面的那排厢房外站了不少人,几个年轻的丫鬟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哭得喘不上气。年纪大一点的在旁边指挥着,热水端进去一盆又一盆。
大夫来瞧过一次,说是下体本就撕裂得太严重,再加上她的精神状态不大好,所以身体一冷一热,这下大出血了。
大夫一边说一边拿手帕擦着额间急出的汗,刘克请大夫快快开药。丫鬟们烧水换水,孟珒修站在他们之间,却像被隔绝在他们之外。
他拉着离他最近的人问:“曼小姐怎么样了?”
丫鬟本来就怕,这下眼泪直接往外淌:“不、不太好,一直在出血。”
他松开她,想进去瞧,又被一堆丫鬟拦在门外:“少爷,少爷……”
耳边被这些声音吵得头疼,他仅有的理智被找了回来,他要去找父亲。
那些尸体,一定是父亲找人干的。
他一路狂奔,撞倒了好几个小厮。他们怕得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等他跑远才敢站起身来。
书房的门是闭着的,可是孟珒修知道,父亲在里面。
顾不上喘口气,也顾不得那些劳什子规矩,他双手一推,就把书房的门打开了。
里面没有人。
他喊了两声,便跑出来,拉着送大夫出门的刘克:“父亲呢?”
刘克瞧见他眼里就要涌出来的泪水,指着祠堂的方向。
不只是父亲一个人在祠堂,还有覃一沣,他跪在祠堂前,就跪在大伯的牌位前。
覃一沣手里燃着香,三炷,慰亡灵。
他脸色冷清,说:“大伯放心,曼新受此等侮辱,我为兄长,已经为她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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