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她,曾经震煞四方的女土匪,摇身一变成了蓄谋复仇的古董铺老板娘。 他,名利场里处事圆滑的大户继子,表面风光,却视她为醉生梦死人生里唯一的光亮。 覃一沣明白,无论他在这名利场里留下了怎么让人惊舌的传说,又有多少人艳羡他不凡的能力,他跟大哥孟珒修都是不一样的。   他是一个继子,一个生来就在黑暗里的人。而他爱着的晋秋,心心念念的人也不过是他的大哥。他渴望阳光自由洒在他的身上,这样的人生,他不知道有多羡慕。 再遇晋秋之前,他曾想过有朝一日若再相逢,他一定要告诉她那夜他去了哪里,熊熊大火里为什么就他一人不见。可是真遇见的那一天,他想算了。她记得他,叫出他的名字,就算是因为恨,也好过她忘了他……

作家 野榈 分類 出版小说 | 12萬字 | 13章
第四章 若是你喜欢,我定去寻来送你
1.
第二日一早,孟炳华瞧着孟珒修的脸色不太好,关心了两句,都被孟珒修闪躲了过去。
孟曼新跟着覃一沣从偏厅里出来,见着孟珒修,便拉着他的胳膊。她的同学都知道了她的哥哥要来学堂任教,她答应了中午宴请他们吃饭。
同孟炳华一样,孟珒修待这个妹妹也好得无法无天,他的心情渐渐开朗,手指点着孟曼新的鼻子,答应着:“没问题。”
孟曼新巧笑,问一旁的覃一沣:“沣哥哥也来,好不好?”
覃一沣瞧着没说话的孟珒修变化的脸色,笑着:“商会近日很忙,抽不出时间来。”
孟曼新有些可惜:“那也得吃饭啊。”
覃一沣宽解她:“晚上在家里咱自家人关上门再给珒修庆祝庆祝。”
孟珒修扭头轻哼一声,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转身走出正厅。
宅子外已经备好了车,孟珒修跟孟曼新坐在后排。
孟曼新跟车外的覃一沣说:“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覃一沣摇头:“我同父亲一道去商会。”
说着,孟炳华正好出来。
孟曼新也不强求,跟覃一沣挥手缩进车里。
车子启动,他们先出发。
车子经过一条小巷,里面有支着摊子卖早点的小贩,铁锅上叠着好几个蒸笼,掀开一层,烟雾就散开来。
迷雾里,孟珒修好像瞧见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正含笑看着他。她扔下两个铜板后,走出小巷。他转身往后瞧,那个女人果真站在巷口的地方,朝他挥了挥手。
等孟曼新和孟珒修走远,孟炳华同身边的覃一沣说:“商会里的事不急,你再养两日身子。”
他说话的时候便已坐进车里,没有让覃一沣上车的意思。
“父亲。”
孟炳华面色冷淡话却关切:“再放你两日假,回来后可就没这么轻松了。”然后吩咐开车。
车轮卷起细小的灰尘,覃一沣置身之中,眼角微润。
孟珒修的第一堂课,便是公开课。
两个班的学生熙熙攘攘地坐在一间稍大的教室里,只余了两三个空位。
他翻开教案,先自我介绍,然后英文翻译。他口音纯正,叫学生们听了微微咋舌。下面的讨论声细微,但是左边一团右边一团,听着就有些吵闹了。他敲响桌面,问下面的学生们:“你们谁能做一下简单的英文介绍?”
这下底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纷纷噤了声。
孟曼新坐在教室右边第三排的位置,左边的同桌是个穿中山装校服的男生,见此不由得跟孟曼新轻叹:“你哥真厉害,一句话噎得这些兔崽子不敢说话了。”
孟曼新瞪了他一眼:“大家穿得一模一样,那你不也是兔崽子了?”
男生嬉皮笑脸,口无遮拦:“咱俩跟他们不一样。”
“谁跟你咱俩啊?”孟曼新跟右边的女生换了个位置,动作大,被孟珒修瞧见了。她微微吐舌表示抱歉,然后老老实实坐在位置上。
第一堂课,孟珒修讲的是英国的发展历史,他讲课很幽默,爱用现实举例,学生们听起来觉得有意思,挺直了腰板期待着他的下一个举例。
教室后面的门被轻轻拉开,走进来一个长衫男人,头上戴着顶毡帽,手里卷着份报纸,弯腰落座在教室最后一排左边的空位上。
孟珒修讲得津津有味,也没瞧见那个人,只是觉得他那顶毡帽挺适合做例,笑着打趣了两句。前面的同学纷纷回头来瞧,就见那人取下毡帽放在桌面上,埋着头,没有动静了。
看不见那人的模样,也许是来听课的老师。孟珒修猜想。
一堂课过半,很多学生纷纷对孟珒修产生了崇拜之情,也知道他好说话,于是碰上不懂的,直接问。孟珒修从来不生气,笑着解答。若是瞧见哪个人听得激动面上有了红,还建议他先冷静冷静,逗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门又被拉开,这下动静挺大,学生们再回头,不少男生吹起了口哨。
那是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人,长发盘成髻梳在脑后,脸上化着一层淡妆,看起来明艳动人。她站在教室最后一排环视着,然后抱歉地笑了笑,找了个离得最近的空位坐下。
讲课继续,但是台下的学生们发现,自从那个旗袍女人进来后,孟老师的眼神便总是落在了教室后排,一眼两眼,有时甚至就直直望着那个女人。
孟曼新也发现了,两手撑着下巴,跟坐在右边的女生讲悄悄话,声音大了,台上的人也放任着她不管。
一堂课时间过得很快,尤其是讲课的老师还特别有趣,同学们都觉得意犹未尽,铃一响,就围了上去把孟珒修围在中间。
有个胆子大的男生问:“老师,你会写诗吗?酸绉绉的算不得,要高昂的、激情的。”
他说的酸绉绉是指那些情爱之诗。这会儿形势动荡,天津刚刚被划分出去不少租界,少年人内心澎湃,只想着早日为国效力,此种豪情定当是高昂的、激情的。
听人提起,不少同样心有大国的少年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怀有期盼地望着孟珒修。
孟珒修定了神,望着面前这一帮弟弟妹妹般的学生,久久地,掷地有声道:“夜里山河入梦来,家中姊妹在城外。何时镜中与亲逢,不日月下尸骨烹。”
落声,孟珒修才惊觉眼角有泪。然后就听见有女生小声地抽噎,旁边的男生轻轻拍女生的肩膀安慰,最后女生哭靠在男生的肩膀上。
断断续续,有不少女生被感染到,纷纷抬手擦了擦泪。
安慰女生的男生叫顾罗安,他仰着一张脸,义愤填膺地说:“老师,我们会把失去的土地给拿回来,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的!”
其他人附和。
孟珒修点头,说:“留洋在外的几年,我见过许多的有志之士。他们大多郁郁不能得志,可是他们从没有放弃过心里的信念,他们为了自己国家的富强在坚持着,日日夜夜从未停歇过。你们也是,哪怕只是一伸手一抬足,都心心念念这个落难的国家,那么国家就不会丢弃你们。我们,你、你、你……”他一一指过去,“都是乱世之中为了这个生育我们的国家而活的人,每一日都是如此,每一个都是如此。”
面前的人影晃动着,孟珒修依稀间瞧见刚刚那个戴着毡帽的男人走出了教室,顺着余光看过去,穿着旗袍的女人正盯着他。
推掉中午的宴请,孟珒修取下钱袋让孟曼新带着同学们到洛晖楼好好吃一顿。然后他径直朝女人的方向走去,两三步台阶之后,他站定,伸出一只手,问:“会不会很无聊?”
女人摇摇头,下巴指着讲台边上还没散去的学生们:“我可不敢说无聊,不然他们肯定追着我满学堂打。”
孟珒修轻声笑,带着一点点的玩笑意味:“这里又不是屠神寨,一切有章有法的,哪里还会有人做那种野蛮事?”
晋秋怔神,无话,只是跟着他笑,然后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出了教室。
这会儿刚刚入夏,空气里已经有些燥热了。树影映在地面上看起来像夜晚的星海,这里一点那里一点,闪动着、流淌着。
他们在校园里的林荫路上走了许久,边走边聊着天,一直到中午放学,才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他带着她回学室,早上特意嘱咐了刘叔给他准备了两份饭菜。刘叔以为他第一天上课难免紧张多吃一点心里踏实,也就没多问,哪里晓得多出来的一份饭菜是给一个女孩子准备的。
两人走进学室,只有前一日打过照面的国文系徐教授在,正边吃着饭边准备下午上课用的教案,抬头招呼过后便自己忙自己的,也没注意孟珒修身后还跟着个女孩子。
“哎。”晋秋靠近孟珒修的耳边说,“你不怕被其他的老师看见了说你不务正业啊?”
孟珒修疑惑:“我跟你在一起怎么算不务正业?”
看来他理解错了。晋秋耐心地跟他解释:“不是我跟你,而是在你工作的地方,我们公然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孟珒修听了,拉紧她的手,点头道:“是有一点。那把你藏好了,叫别人看不见,偷偷的好了。”
他的桌子在最里面,一张黄木方桌,原本上面空荡,只摆放着两本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现在却还多了一对小花篮。他惊讶,看见花篮下还压着一封黄皮信,上面有寥寥几个字:一切顺利。
晋秋把信拿过来,瞥过上面的字,笑道:“怎么还会有人做这般酸唧唧的事啊?”
他脑袋里有样东西一闪而过,然后拿过信纸:“假客气。”
孟珒修当然认得那字迹,瘦劲清峻,出自覃一沣之手。他把信纸叠起来,放进抽屉里。
“你同他感情可好?”晋秋见孟珒修收拾得小心,问他。
“互看生厌。”他拿出两份饭盒,隔着铝材也知道饭菜已经凉了。他将两份饭盒垒在一起一只手抓着,另外一只手去拉晋秋,往食堂去热饭菜。等再回来的时候,桌子上除了那对花篮,还多了两份热气腾腾的饭菜。
晋秋不傻,掀开饭盒,里面的雾气就翻涌而上。她虚眯着眼睛,看见里面的菜色好得出奇,一点儿也不像一个教书先生该有的生活水平。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体验人间疾苦而来,可是生活里依然如同在家一般处处被人照顾。
“你这位兄长待你可真是好啊!”晋秋坐在孟珒修的位置上,看着他从角落里提来一张小长凳坐在她的右侧,然后看也没看那两份新的饭盒,自顾自地把刚刚热好的饭菜推到晋秋面前。
“他多管闲事。”他握着长筷的手指修长白净,从晋秋面前晃过,她的碗里就多了几块红烧肉。
她挑出来,放回孟珒修的碗里。
他以为她在生气,也许是对他的回答不满意,也许是因为其他。女生嘛,不都是这样嘛,有些时候你不得不佩服她们一天里能找出上百个理由来跟你置气。
可是晋秋只是微微皱眉,咬着筷头,含混不清地说:“肥肉太多了。”
孟珒修暗想,你看,她们总是有太多奇奇怪怪的理由。
但是下一秒,他仔细地把晋秋碗里的肥肉全部挑了出来,等挑干净,自己碗里那些油腻的肥肉已堆成了一座小山。
吃饭时,谁也没再提起有关于覃一沣的一句。两人心照不宣,都明白那是对方不愿意听到的名字,谁也不想给自己或者对方找堵。
饭后,孟珒修带着晋秋把学校参观了个遍。路上碰见用完饭回来的学生,打过招呼后便瞧着他们的背影偷偷地笑。跟自己的爱人在学校里走一遭,想想该是多浪漫的事情啊。
然后他们分别,孟珒修把晋秋送到学校门口,拦了辆黄包车,低下头问她:“跟我在一起,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吗?”
晋秋不知道他说的想象中的画面,是在再遇见他以前还是以后,可是那些都不重要,她只知道,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希望这个世界都是她的。
“那你呢?”她期盼着问他。
他看着她,久久地点头:“嗯。”
“那我走了。”晋秋靠回身子,端正地坐在车上,小声地跟车夫说了声可以走了。
“路上小心一点。”孟珒修朝晋秋挥手,车已经走远,可是一只手还是伸出了帘布也朝他挥了挥。
晋秋没有回头看。她不知该怎么形容心里的感受,总归就是没有被幸福包裹的甜蜜感。刚刚她问孟珒修的时候,她明明看到了他眼里的迟疑。她突然发现开心和满足都是她一个人的,那个带给她这些东西的人,却没有感知到。
直到晋秋的车看不见,孟珒修才转身回学堂。这会儿学生们都在午休,大道上很少人,他拐进通往教师楼的小道,左侧的竹林里闪过一道身影。孟珒修认得,戴着顶毡帽的那人,上午还听过他的课。
那人走得很快,像是在躲什么人,一手扶在毡帽上,掩住了半边脸,瞧不见模样。倒是他身上穿着的那件对襟瞧着眼熟,灰蓝色托底的布料上绣着黑线细花纹。
这种花纹他见过一次,回国那日覃一沣身上穿着的,便是这样的花纹。
如此,他便往那人的方向多瞧了几眼,见对方径直往学堂大门而去,接着拦了辆黄包车,落座时脱了帽,但仍瞧不清模样。
孟珒修提着的一口气落了下来,再无他想回了学室。他的脚刚落进学室里,抬眼就见孟曼新坐在他的位置上,翻着他桌面上的书,旁边还放着一捆打包好的牛皮纸。
“你跟那个小娘子说悄悄话去了,害得我在这里等了你许久。”她将鞋脱在一边,地上铺着张黄纸,两只脚就落在上面。
孟珒修叹口气,皱着眉说:“没有姑娘家的样子。”
孟曼新两眼一垂,委屈着:“这鞋子磨脚得很,怪不舒服的。”然后献宝似的把牛皮纸包着的糕点推给他,“桂芳斋的豆酥,你尝尝。”
解开细绳,两指节长的方块豆酥呈金黄色,外面裹着一层豆粉,看起来叫人馋得流口水。
孟珒修从抽屉里拿出一双黑色的圆口布鞋,比起那双脱在一边的高跟鞋逊色了不少,可好在穿着舒适。
“刘叔早上让我带来的,说新鞋穿着肯定打脚。”
孟曼新不情愿地换上布鞋,听见孟珒修问她豆酥打哪儿来的。
“沣哥哥刚刚送来的啊,昨晚我跟他提了一嘴,没想到他如此上心。”
孟珒修侧脸:“覃一沣来过?”
“是啊,还听了你的课,夸你真有本事。”孟曼新捏起一块豆酥喂到孟珒修嘴边,被他躲过,然后自己吃掉。
孟珒修想起坐在教室最后那排戴着毡帽的那人,轻笑:“还真是有心。”
2.
自从上一次的蛐蛐被晋秋给玩死了,晋诚便换了个新玩宠——斗鸡。
这些东西可不是他玩物丧志才玩上心的,都是隔壁茶叶铺子的老板斗三两教他的。除了斗蛐蛐和斗鸡,斗三两还教了晋诚不少东西,喝酒打长牌,赌钱走商会,怎么瞧着像个富贵人斗三两就带着他怎么做。斗三两说:“虽然咱不是有钱人,可咱得学啊!学学人家怎么生活怎么气派,万一哪天咱发了横财,咱也不慌不乱从容应对是不是?”
晋诚觉得他的话在理,就是爱异想天开。发横财这事,轮不上天天在斗场的斗三两,更轮不上他晋诚。他就图一乐呵,高兴了就成,别的可不敢多想。
斗三两的鸡是刚买回来的,花了不少钱。听说入他手之前,这鸡在日租界那些大腹便便的有钱人手里雄风赳赳,连赢了十一场,所以叫“小十一”。
“这个要不成,我当场就把它脖子扭了!”之前输得太狠,斗三两差点儿把茶叶铺子都给抵了出去,幸亏被晋诚给拦了下来。斗三两觉得这兄弟仗义,于是买回小十一后参加的第一场比赛,怎么着也得带上晋诚。
“细说起来你也算它半个爹,要不是没有你,它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来,叫声干爹听听。”斗三两把小十一抱在怀里,跟它耳鬓厮磨。
晋诚浑身哆嗦着拒绝:“得了吧,我刚死了个蛐蛐儿子,不想再来个斗鸡儿子了。”
上次晋秋堆在后院里的蛐蛐之墓没过两日就被她一脚不留神地给踩塌了,然后一脸嫌弃地刨着鞋上的泥土,苦恼道:“做这种事儿就是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晋诚可不敢给晋秋找麻烦了,啥活东西也不敢往缺月坞里捎了。
斗三两听了不乐意,自己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金龟儿子还叫人瞧不上了?他眼睛一瞪胡子一吹,嘟囔着:“果然,发了财就瞧不上我们这些平常东西了,就往日的那只蛐蛐,可不是你求着我送你的?今日不同了,嫌弃我们这些穷酸人了。”
晋诚耸肩:“谁发财了这么不厚道?”
“你!”斗三两转过身不看晋诚,把斗鸡的眼睛捂住也不让它瞧这个没良心的“干爹”。
晋诚蒙了:“狗屁,我一穷二白的,哪就发了财了?要真发了财,钱呢?大洋呢?”
斗三两以为晋诚欺负他不懂:“我可不傻,你们缺月坞攀上孟家,钱不钱的不是说一嘴就七八九辆车给拉过来的事吗?更别说人家孟家还管着银号,谁知道你是不是早把钱给换成银票揣进裤裆里了啊?”
“胡扯!”晋诚气得翻出白眼。
斗鸡比赛就要开始,斗三两撞开晋诚,不以为然:“不信你去大街上随便拉个人问问,看谁还不知道你们缺月坞被孟家给收购了。”
晋诚连嗤带哼地跑回缺月坞,门一推开,就见一个清瘦的男人背影立在屋中央,背着手,瞧着房檐上的那面铜镜。
听老生意人说,房檐上放铜镜可是有大讲究的:一是说镜明心亮,打起算盘来手不抖心不乱;二是说震鬼邪,叫那魑魅魍魉进不来。
那人听见门响,回头,冷峻的脸色有了些缓和,叫他:“小诚儿。”
小诚儿。以前他们都还在屠神寨的时候,覃一沣便这样叫晋诚,一个是烧火的小帮厨,一个是挑水劈柴喂马的小杂役。晋诚那会儿不明白,寨子里的兄弟为什么都不喜欢这个小哥儿,不是说他是大当家的儿子吗?同是大当家的儿子女儿,为什么秋姐儿过得酒足饭饱,他却跟自己这个小土匪一样做杂活儿呢?
后来晋诚才知道,那个被其他兄弟欺负得浑身是伤的小哥儿是大当家抢回来日日蹂躏那女人的儿子。说起来,他跟大当家的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兄弟们说荤话的时候也不管他在不在,张口就来:“那婆娘要不是在床上能哄得当家的高兴,她那儿子不知道被扔出去几回了。当初还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现在他娘被玩腻了谁还搭理他呀!就算急红了眼将他打死,大当家的也不会说啥苛责话。”
原来也是个可怜人。小晋诚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想,然后把剩下的半个馒头揣进兜里。旁边的人问他做一上午的活儿不饿啊,他挠着头说,饿了再吃,不然没力气把厨房顶上的瓦盖完。
他在厨房外堆着的瓦片旁找着那个小哥儿。小哥儿捂着肚子睡得不安稳,眉头老是皱着。他把人摇醒,把半个馒头递过去:“给你吃。”
打那以后,那人背着一捆柴从山上缩下来,还没进寨子,就吼:“小诚儿,打碗水解解渴。”
他跟着吼:“哎,沣哥儿,快歇息会儿。”
晋诚的一只手还搭在门上,往事把他推得差点儿跌倒在地。逆光里,根本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是知道那双眼睛正望着他,他往前跨了一步没站稳险些摔倒,幸好反应快手指抠着门板。
惊魂未定,他声音干涩,喊:“沣哥儿。”
覃一沣轻轻应了一声,见晋诚左侧肩膀的衣料上沾着根鸡毛,问他:“喜欢玩斗鸡?”
晋诚闻声掸掉肩上那根鸡毛,摇摇头:“经常看别人玩。”
覃一沣领会,然后自顾自地说:“听说前两日日租界那边重金卖了一只鸡,若是你喜欢,我可以去寻来送你。”
那只鸡,就是斗三两的小十一。
他摆手拒绝,然后把那只一直在门外的脚跨了进来,给覃一沣上了杯茶,两人再无话。刚刚在斗鸡场听闻的消息,晋诚这会儿还来不及找晋秋确认心里就已经肯定了七八分。而覃一沣作为九州商会的公子亲自出面来谈收购的事,更是叫这事儿添了几分真。
果不其然,一直没露面的晋秋掀开帘子从后院进来时,开口第一句便是:“我有个条件。”
为啥能有条件?不过就是因为晋秋真的有意答应收购的事。
晋诚站在钱柜边上,上面摆着算盘和账本。他出去这一上午的时间,账本上面就啪嗒啪嗒进了好几笔账。他不得不承认晋秋天生是个做生意的料,也不得不承认九州商会收购缺月坞这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可是,他姐怎么就这么同意了呢?
“洗耳恭听。”覃一沣站起身来,跟晋秋面对面站着,眼睛里光彩流动。
晋秋在屋里转了一圈,中间瞥了晋诚一眼,示意他出去。晋诚没动,这可是有关他以后还能不能冠着“小老板”名号的大事,是死是活,他都得听个明白话。
晋秋皱眉,然后清朗开口:“我要在商会里跟你持有一样的股份。”
绝啊!晋诚暗叹,一来可以叫覃一沣知难而退,二来也能叫孟炳华责备不了覃一沣。
可是晋秋心里不这么想,她要的,单单就是叫覃一沣下不了台,就这么被她给悬着,叫天津城里的生意人都瞧瞧,九州商会的大公子也会吃瘪,也没传说中那么厉害。
覃一沣没有说话,或者说他在冷静地思考。他虚眯着眼睛,嘴唇紧抿着,一杯茶的工夫后,他问:“不能再议?”
“不能。”晋秋立马拒绝。
他的眉头舒展开来,没想到这时候他看起来反倒轻松,说:“好,明日我便把股份送来。”然后出了门,留下屋里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他答应了?”晋诚不敢置信。
晋秋也觉得在做梦,伸手掐在晋诚的胳膊上,两个人同时叫出声:“是答应了!”
晋秋摇头,疯子!真是个疯子!
股份转让文件真的在第二天的时候被人送了来,拿黄皮纸袋装着,拆开来,整整七页纸,七成股份。
晋秋一页页翻着瞧,目光落在最后一页的页尾,覃一沣已经签好了字,下面一格空白,特意为她空着。
覃一沣支手站在钱柜边上,长衫及脚踝,上面染着灰,不同往常,今日他是独自步行来的。
字没签,晋秋将七页纸收进黄皮纸袋里,然后把覃一沣上下打量一番,轻笑一声:“覃一沣,你可真有本事。”
晋诚恰巧从后院掀帘进来,小小惊讶于晋秋也会夸赞覃一沣。不过想一想,沣哥儿是真有本事,将九州商会的股份拨了这么多出来给晋秋,以后出门,他可不是能挺直了腰板跟人炫耀:我姐,可是九州商会的股东呢!
覃一沣也跟着笑,得逞且胜券在握的笑容。
前一日晋秋如何说的?她要在商会里跟自己持有一样的股份。九州商会里的一成股份便可将缺月坞坐落在的西关街买下,他手里持着的二十成股份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梦。他能答应得如此痛快,自然是想着了应对方法。
晋秋虚眯着眼睛,眼里藏着火,叫晋诚看得不明白了,这股份她不是已经拿到手了吗?怎么还有脾气了?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真是……精打细算啊!”良久,晋秋自嘲地说。
她手里的七成股份,是覃一沣把原有的二十成拨了六成出去再拆开来,然后没有任何不妥和不满意地交给了她。
覃一沣慢慢坐在八仙椅上,背侧倚着,当没听见晋秋的话似的,端着茶杯轻嗅后问晋诚:“雪顶藏锋?”
晋诚听了心想完了,北洋来的好货,他偷偷端上来给沣哥儿尝尝的,怎么这哥儿就那么不识好歹非要置他于死地呢?
果然,晋秋肉疼的暴喝声蹿进他的耳朵里,下一刻他跳着跑进了后院。
此时缺月坞里就剩下晋秋跟覃一沣,谁也没说话,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临街的门大开着,来来往往不少人,街对面有人停下往里瞧了两眼,见孟家的九爷在里坐着,交谈着走开。
晋秋把账本算过一遍后,不乐意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覃一沣托着茶杯,没答话,瞧着还剩着的半盏茶,意思是说:你看,这茶都还没喝完呢,怎么就急着赶客了?
晋秋冷笑一声,收着账本:“覃少爷好雅致,壶里的水叫你添得干干净净都快见底了。”
覃一沣装着没听出她的挖苦,依然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像是在等着什么,就是不见走。
中间来了个客人,覃一沣认识,是商会的小董事,来挑个宝贝给宅子装饰装饰。他本来瞧不出什么讲究来,想着专挑贵的买就成,可他未料到在这儿碰见了商会的少爷,客气着:“九爷有喜欢的吗?”
覃一沣随手一指,小董事瞧过去,是个小物件,兜里揣着的银票肯定能买下,谄媚着开口:“只要九爷喜欢就成。”转头对晋秋说,“老板,给包上。”
晋秋双手撑着下巴,皱着的眉头一下子松开,狗腿地从钱柜里跑出来把覃一沣刚指着的那柜子上的宝贝全抱了下来。等包好,她拿着算盘跟人说了个数字,刚刚还笑得眉飞色舞的小董事瞪大了眼睛:“你说多少?”
晋秋重复着:“十万大洋整。”
小董事吓得慌了神,以为晋秋讹他,争执着:“一件宝贝十万大洋?你们这是黑店啊!”
“可不止一件宝贝,我这儿也不是黑店,这一柜子的宝贝十万大洋拿下你一点儿也不亏。”晋秋笑着说,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一柜子?”小董事愣神,手伸进衣兜里攥着银票不撒手。
晋秋的余光瞥着坐在一边不动声色的覃一沣,笑着说:“是啊,九爷刚指着柜子上的所有宝贝呢!”
小董事干笑,苦着脸转头看覃一沣,见他轻轻点头,心想完了完了。
等小厮送来钱,小董事不敢再多逗留,怕一句话说错就得连整家店也买了下来送给了覃一沣,推托着有事就两袖清风地出了店。
晋秋一指沾着口水数银票,心里乐坏了,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瞧着空空如也的柜子,她难得给了覃一沣好脸色:“还要茶水吗?管够!”
覃一沣没说话,闭着眼小憩。晋秋瞧他没反应,便自己跑去了后院的小库清点库存。
一直到黄昏时,有人递了张折子来,邀请晋秋参加明日在天津城最大的酒楼凤居楼举办的晚宴。除了折子,还有个包装精细的礼盒,里面装着件墨绿色的开衫旗袍,盘扣的地方绣着几朵鲜红梅花,样式别致。
“孟少爷说,明日这时候他亲自来接您。”说完,小厮站在覃一沣的身旁。
晋秋手里翻着折子,上面镀着一层金箔,题着她的名字,邀约人那一栏署着“九州商会”的名。合上折子,她瞧着睡眼惺忪的覃一沣,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她跟小厮说:“烦请你跟孟少爷说一声,明日我就在这里等他。”
小厮躬身应声。
覃一沣这时候站起身,低头在小厮耳边交代了两句后,先出了门。
晋秋埋着头,手指摩挲着那张折子,听见小厮又说:“九爷说,明日宴请的都是商会里的董事,姑娘要是觉得烦闷,身边的小哥也可以来。”
晋诚这会儿正在房间里呼呼大睡,要是听了这话准嗷嗷大叫。晋秋替他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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