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诗人曹操《三国演义》第七十八回,记载了一首感叹曹操的《邺中歌》,其中有一句“雄谋韵事与文心”,盛赞其作为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的全面成就。在中国帝王级的人物中间,真正称得上为诗人的,曹操得算一个。虽然曹操不是帝王,但胜似帝王。如果有列朝列代帝王之辈的文学成就排行榜的话,曹操倘不是拔得头筹的冠军,也是名列前茅的银牌、铜牌得主。他的诗,写得实在的好,绝非那些附庸风雅的帝王可比。在中国,凡皇帝,无论识字的,不识字的,无论会写的,不会写的,穿上龙袍,坐上龙椅以后,都想在诗词上“得瑟”两下,在文学上“显摆”一通,几乎成为通病。这其中,写得最少的为汉高祖刘邦,他衣锦还乡到了下邳时,吼出过一首《大风歌》,留传至今。我一直怀疑这位亭长,是否具有写诗的细胞?如果他以后还写过一首《小风歌》,或者《微风歌》,也许无妨将诗人这顶桂冠,加在他的头上。就这一首,仅这两句,大有可能是秘书之类的文人,如叔孙通之流,现编现诌,当场口授,他记性大概还好,现趸现卖,于是,刘邦就文治武功,两全其美了。写得最多的为清高祖弘历,他简直像得了写诗的不治之症似的,一生写了四万首诗,差不多接近《全唐诗》的总和,但很遗憾,没有一句能留传开来。此人的诗,除以此人的年龄(40000÷80),平均每年要写500首诗,平均每天要写一至二首,这样的高产,打死他也办不到的,因此,只有找御用文人为他做枪手,做代工。外国最高统治者,没这毛病,凯撒不写诗,拿破仑也不写诗,所以中国帝王写诗,假冒伪劣者多,绝对信不得的。曹孟德的诗,可以用十二字来评价,一,有气概,二,有声势,三,有深度,四,有文采,因此,千古传唱,弦诵不绝。在中国人的记忆里,至少下列三句,忘不了。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直到今天,还挂在酒鬼口边的。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至今还是上了点年纪的人,不甘退出舞台的座右铭。三,“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这就是在诫劝大家,要珍惜上帝所给予的有限生命周期,到了晚年,尤其不要瞎折腾,不要乱巴结,不要颠三倒四,不要神经错乱。中国有无数诗人,能够在千年以后,能有这三句被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者,有几何?毛主席在北戴河赋的那首词里,有“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句,就充满了对这位大手笔的赞赏之意。毛主席在另一首《沁园春·雪》的词里,点了历史上四位帝王,“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独将曹操例外,可见在文学史上,这位后来被《三国演义》给歪曲了的人物,有着不可抹煞的地位。其实,曹操除了是了不起的诗人外,他还一手缔造了建安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中国从建安文学起,才出现以写作为主业,有了不必奉长官意志写作的自由作家。虽然还是在政府部门做事,虽然也还需搞活经济,弄一点奉命文学,但大部分时间,可以依个人兴趣爱好志向,写自己愿意写的东西,这种写作上的自由,就是曹操开创的,虽然不大,但初创意义相当重大。曹操在平定吕布、陶谦、公孙瓒、袁绍、袁术以后,公元196年的许都,有了一个初步安定的局面,他腾出手来,努力在文化上有所建树。他手中握有汉献帝这张王牌,对士族阶层,对知识分子,具有相当的招徕作用。“是时许都新建,贤士大夫,四方来集”。延揽了一批像崔琰、孔融这样的大士族和大知识分子,也吸引了王粲、陈琳这样才华横溢的作家诗人,遂形成了中原地带的文化中心。当时,到许都去献诗作赋,吟文卖字,便是许多有名和无名作家竞相为之的目标。于是,便出现了文学史上称之为“建安文学”的繁荣局面。没有曹氏父子,也就没有建安文学。如果当时要成立作家协会,大家肯定会投票曹操,他是众望所归、当仁不让的协会主席。此其时也,许都的文学气氛达到了高潮。《文心雕龙》的作者为南朝梁代的刘勰,对活动着许多文人墨客的这个中心,有过这样一段论述:“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年,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孔融、杨修、陈琳、刘桢、徐干、阮瑀、应场和从匈奴赎回的蔡琰,真可谓济济一堂,竞其才华。刘勰距离这个时代约两个世纪,来写这段文坛盛事,应该是比较准确,可算是权威性的描写。建安文学得以勃兴,很大程度由于曹操统一中原后的休养生息政策,出现了一个安定局面的结果。如果仍同二袁、吕布、刘关张没完没了地打,和我们“文革”期间没完没了地斗一样,除了样板戏,就搞不出别的名堂了。加之他本人“雅爱诗章”,懂得文学规律,与只知杀人的董卓,用刀逼着大作家蔡邕出山,就是完全不同的效果了,很快,“建安之初,五言腾踊”的局面出现了。曹操对文学的重视,在历代帝王中也是少见的。因为他是货真价实的诗人,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文化政客。他不惜重金,把蔡文姬从匈奴单于手里赎回来,因为她的《胡笳十八拍》把他感动了。当然,她的父亲蔡邕跟曹操曾经很哥儿们,他也不忍老朋友的女儿流落异国他乡,他下令财政部拨款赎人,这绝对是诗人的浪漫行径,别的领袖人物未必有这等胸怀,更不可能有这等雅兴。蔡文姬回到中原,曹操让她做一件事,就是将她养起来,提供资金人员,让她将记得下来的她父亲蔡邕已被战乱毁灭的图书文字,口授出来,整理成书,不致湮没,这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行为。由此得出结论,文学的发展和繁荣,与时代的关系至大。动乱,则文学终结,安定,则文学复苏。“文革”期间,只有浩然先生的小说行时,舍此便全是空白,即可证明。东汉末年,先是黄巾农民起义,九州暴乱,生灵涂炭;后是董卓那个军阀折腾,战祸不已。洛阳夷为平地,中原水深火热,这时候,一切都在毁灭的灾难之中,文学自然也陷于绝境。因为农民革命虽然有其推动时代进步的作用,但也有其破坏文明文化、摧毁社会财富的相当消极的方面。董卓,不过是一个穿上战袍的西凉农民而已。所以,他的行动和黄巾也差不多,都带有农民革命家的那种仇视文化,仇视知识,仇视人类文明的特点,在破坏人类文明成果的憎恨气氛里,在硝烟战火的刀光剑影之中,文学这只鸟儿,只有噤若寒蝉,休想唱出动听的声音了。中原初定,大地回春,经历了巨大的变乱,遭受了严重的劫难以后,人民需要休养生息,这样,就出现一定程度的思想解放潮流,文人的个性开始得到自由舒展的机会。所以,“慷慨任气”,有许多郁结在心的话要倾诉,有许多身受之痛苦要排解,便成了这一时期文学的特征。曹操本人就是一位伤痕文学的作家,他有一首《薤露》诗,写出了董卓胁帝西迁长安,焚毁洛阳的万世不贷的恶行:“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回忆十年浩劫结束以后,新时期文学所以如井喷而出,一时洛阳纸贵,也是由于这些劫难中走出来的作家,适逢新时期思想解放运动,才写出那些产生轰动效应的作品。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与建安文学的发展,颇有大同小异之处,就是对于那个动乱年代“梗概而多气”,真实而深刻的描写,引起读者共鸣的。因此,“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也是时代的大趋势,不容精雕细琢,只求痛快宣泄。无论后来的诸位明公,怎样摇头贬低,不屑一谈,或求全责备,都是大可不必的。只要起到历史作用的文学,无论怎样的稚嫩,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便是谁也不能抹煞的了。现在那些笑话新时期文学发轫作如何幼稚的人,其实正说明自己不懂得尊重历史唯物主义的幼稚。由建安文学的发展看到,乱离之世只有遍地哀鸿,而文学确实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思想解放的背景,以及适宜的文学气氛,才能繁荣起来。建安文学的发展,得益于曹氏父子的提倡,得益于相对安定的中原环境,也得益于建安七子为代表的文人个性的解放。建安文人,可能是中国较早从绝对附庸地位摆脱出来,以文学谋生存的一群专业作家。他们的行为特点是:追求自由不羁,企慕放任自然,赞成浪漫随意,主张积极人生,对礼教充满叛逆精神,并强调艺术个性。可以说是中国非正统文人的最早的样本。鲁迅先生认为这种文学态度,可以用“尚通脱”三字来概括。到了魏晋南北朝,由阮籍、嵇康、陆机、潘岳、陶渊明、谢灵运,一脉相承,“通脱”则更加发扬光大,一时成为中国文学发展的主流。那时,他们的浪漫行径,风流举止,自由作风,个性色彩,恐怕连后世的文人也深感不及的。曹操也不例外,《三国志》称他“少机警,有权数,任侠放荡,不治行业”。裴注引《曹瞒传》称他“少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看来,曹操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具有浪漫潜质的文人。他在《祀故太尉桥玄文》中,回忆他和这位比他年高的大人物交往的一段插曲:“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顽鄙之姿,为大君子所纳。增荣益观,皆由奖助,士死知己,怀此无忘。又承从容约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虽临时戏笑之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乎?”这位后来在《三国演义》里被当作乔国老的老先生,能跟曹操开这样的玩笑:你要是经过我的坟墓前,不下车用一只鸡、一壶酒,好好祭奠我的话,走不出三步路,我就让你肚子疼,你可别怪罪我。说明曹操虽是执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但不对他的统治产生危害和威胁,也还是能够欣赏这种文人的幽默感的。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曹操作为文学家,不愧为一把好手;但是,曹操作为政治家,谁也不能不承认,他杀作家也是一把好手。凡碰了他这根政治神经的人,不管是作家、诗人,还是其他什么人,他是一点也不客气的。文学的每一步前进,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任何新的尝试,总是要打破过去的格局,失掉原有的平衡,必定引起旧秩序维护者的反扑。倘若探索实验,一旦越出了文学的范围以外,越过政治雷池,被视作离经叛道,逾轨出格的话,就要以文人的脑袋作抵押品了。尤其文人不自量染指权力,插手政治,想得到好果子吃者,通常不会有好下场。建安七子之中,孔融是死在曹操手下的,因为他专门跟曹操作对。还有一个徐桢,被曹操送到采石场去劳改的,因为他对曹丕漂亮的妻子甄后,有过邪念。不属七子之列的杨修,也是曹操杀掉的,至于文学新秀祢衡,虽然不是曹操杀的,但事实上是他用借刀计让黄祖杀的。掉脑袋的这三位,也有其不大肯安生而惹祸的缘由。孔融的地位相当高,曾任北海相,到许都后,担任过将作大匠,也就是建设部长,这还不是曹操主要嫉恨的。由于他和曹操总过不去,经常发难,加之是孔子后代的号召力,成为士族豪门的代表和知识分子的领袖。他的府邸已成为反曹操的各种人物聚合的“裴多菲俱乐部”。这时就不管你的文章写得多好和儿时让梨的美德了,对不起,找了一个叫路粹的文人,在作家队伍中的这种败类,还不俯拾即是,写了封密告信,检举孔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大逆不道,宜极重诛”。书奏,下狱弃市。杨修的职务要差一点了,在曹操的指挥部里,只当了个行军主簿,大概相当于参谋,而且不是作战参谋,连行军口令还从别人嘴里听说,显然是闲差了。所以杀他不像杀孔融那样颇费周章,“扰乱军心”四个字,就推出去斩首。《三国演义》说是曹操嫉妒杨修的捷才,生了杀心。其实,由于杨修不安生,介入政治,成为曹植的嫡系党羽,出谋划策,卷入了宫廷接班人的夺权斗争之中,而且许多臭主意,都被曹操拆穿了,才要把他除掉的。老实说,文学家玩政治和政治家玩文学,都有点票友性质,是不能正式登场的。在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像曹操这样全才全能的政治家兼文学家呢?因此,他的一生,既没有出过政治家玩文学玩不好的闹剧,也没有出过文学家玩政治玩不好把小命搭上的悲剧。曹操,不论在文学上,在政治上,都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数千年过去,如今谈起建安文人,这些名字还是常挂在嘴上的,“融四岁,能让梨”,连小学生都知道的。至于谈到建安文学,在非专业研究者的心目中,只有曹氏父子是居霸主位置的。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丕的“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植的《七步诗》(虽然不能证明是他的作品),还能在普通人的记忆之中,占一席之地。而像出类拔萃的王粲,地位很高的孔融,才华出众的祢衡,他们的作品,当然也很了不起,但很少被现代人知悉。至于徐、陈、应、刘,他们写的东西,大半失传,如今,只不过是文学史中的一个符号而已。所以,鲁迅先生说:“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我想,这是对曹操最有见地的一个评价了。(二)曹操赤壁何以败?公元208年(东汉建安十三年),曹操在这里发动了一场大战。这是他将黄河流域的各路诸侯,大漠朔方的各族渠首,统统打趴在地以后,腾出手来要收拾长江流域强敌,一次乘胜追击的决定性行动。曹操是强悍的政治家,是善战的军事家,也是才分很高的文学家,但这位枭雄选择的战机,无论在天时上,在地利上,在人和上,都不是最佳状态。曹操灵魂中的诗人性格、浪漫气质,使他失去最起码的审缜和谨慎。你就看他在渡江前夜,马上就要发起总攻的那首“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古体诗,其踌躇满志,其头脑膨胀,那一副按今天小青年所说的“酷毙了”的形象,看来此公已不具打袁绍时纵横捭阖的英武,也再无逐乌桓时千里驰骋的神俊。那年,他43岁,应该说不老,但此时此刻,横槊赋诗的这个举动,却绝对是老态。一个文人,来到什么地方,就要赋诗一首,碰到什么场合,必定题词一幅,遇到什么小女子,赶紧赠画送书,大献殷勤,最后累得自己吐血,这种生怕人家不知道他的重要性,他的特殊性,他的不同一般的名声、地位、待遇、威望,以及他理应得到的拥戴、追从,绝对是生理的老,加上心理的老,双重老化的结果。也许东汉的中国人,平均寿命要低,年近半百,大概就算老了,否则,孙权不会张嘴“老贼”,闭嘴“老贼”地对曹操口出不逊的。这不是《三国演义》小说中的虚构,而是见诸陈寿《三国志》的正史。因此,或许正是年龄因素,曹操输在了赤壁。政治家的老化,表现在思维能力慢,军事家的老化,表现在应变能力低,文学家的老化,表现在想象能力差,作为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的曹操,在赤壁一战中,充分表现了他老了以后的慢、低、差三者上。虽然老兄挟雷霆万钧,望风披靡之势,存志在必得、旗开得胜之心,但实际上,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他打的是一场自己压根儿不熟悉的水战。曹操绝对明白,打仗与写诗不同,诗写得不好,可以修改。战争这个机器,只要开动起来,一步棋错,全盘棋输。可他执意要打这一仗,不拿对岸的年轻指挥员当回事,倘非老了的缘故,又能是什么?结果如何呢?第一,准备不够,第二,轻敌大意,第三,仓促上阵,第四,最主要的,在双方接触以后,主帅的应急能力不及,纠错措施迟慢,只有被动挨打的份,而无招架还手之功。呜呼!一个人,不管他原来多么伟大英明,多么光荣正确,有了一把年纪以后,老而清醒,老而睿智,老而知趣,老而识相,岂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他在赤壁铸下他一生中最大的错。一位美国将军,评述上世纪50年代发生在朝鲜战场上,那次美国与中国的较量,作出“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所发动的一场错误的战争”的结论,用之这场赤壁之战,是完全可以的。曹的对手周瑜这样分析:“今使北上已安,操无内忧,能旷日持久,来争疆场,又能与我校胜负于船楫间乎?今北上既未平安,加马超、韩遂尚在关西,为操后患。且舍鞍马,仗舟楫,与吴越争衡,本非中国所长,又今盛寒,马无藁草,驱中国士众远涉江湖之间,不习水土,必生疾病。此数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将军擒操,宜在今日。”曹操,能不知道周瑜所说的这些吗?《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十三年春正月,公还邺,作玄武池以肄水师。”让北方那些旱鸭子,演习水战,到十二月,训练不足一年,就开赴战场,在风浪中,在船舰上,站都站不稳,不败何待?没有办法,胜利,尤其是连续的胜利,会对军事统帅产生极大的冒险诱惑和再赌一把的勇气,经过官渡大战的得心遂意,经过征讨乌桓的势如破竹,经过江夏一役俘获了刘表的水师,这个骑在马上,厮杀一生的曹操,也要过一下在水战中指挥千船万舰的瘾。所以,曹操拍板这场赤壁大战,简直不费思量。既是统帅太过自负的性格悲剧,也是一支打了胜仗的军队,很轻易地就能发动下一场战争的惯性作用。成功使人骄傲,胜利使人膨胀,立不世之功的自我期许,能使人觉得掉一回脑袋也值得的。上世纪50年代的美国,挟二战大获全胜之威,颇不把小米加步枪的中国军队,而且还是刚刚建立起来的共产党政权,放在眼里,于是,大摇大摆地跨过三八线,直抵鸭绿江,结果,狐狸没逮着,反惹一身臊。这教训,使美国隔了好多年后,才敢发动下一次的越南战争。近年来,美国人所以打了阿富汗以后,打科索沃,打了科索沃以后,打伊拉克,打了伊拉克以后,琢磨着不知挑谁当靶子打下一仗?这都是打得太顺手了,便习惯用拳头说话,甚至用拳头代替头脑思考的结果。可是,上帝不会给人百分之百,你第一仗打赢了,你第二仗又打赢了,你第三仗就未必高奏凯歌。于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曹操号称的八十三万人马,被吴蜀联军打得惨败而归。据历史学家吕思勉统计,曹军实为二十多万,吴蜀联军约五万,拥五比一的优势,被打得灰头土脸,实在是挺没面子的。现在分析起来,曹操要打这一仗,也是势所必然,他作了相当的打仗准备,也是众所周知,但他对于对手的估计,对于时机的把握,对于水战的经验,对于人心的动向,都有尚待完善和谋划不够之处。但一个接连打胜仗的统帅,更容易迷信武力解决问题。这也是西方古罗马帝国之败亡,东方秦帝国之覆灭的历史证实了的。强,可以变弱,弱,可以转强,赢了今天,不一定能赢明天,输了今天,并不一定明天也输。曹操有这一点豁达,便相当光棍地,拍拍屁股走人了。临走临走,发表两通高论,也算是黑色幽默吧!一,“刘备,吾俦也,但得计稍晚,向使早放火,吾徒无类矣!”(《山阳公载记》)二,“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与孙权书》)看来,如此风流人物,竟阿Q式自我安慰,难怪苏轼要发出“浪淘尽”的嗟叹了。实际上,这场长江上的决战,究竟是在蒲沂西北的赤壁,还是在嘉鱼东北的赤壁,或者就是苏轼所认定的这个黄州附近的赤壁,至今还是有着不同看法。但赤壁鏖战的真正意义,是作为一支弱势军队打败强敌的战例,在军事教材上被反复提及的。赤壁战后,等于重新洗了一次牌,魏蜀吴三足鼎立,划江而治,曹操便彻底失去了统一中国的机会。伟人犯错误,他不是第一个。但他的问题出在哪里,我想孙权对周瑜所说:“老贼欲废汉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吕布、刘表与孤耳。今数雄已灭,惟孤尚存,孤与老贼,势不两立。”其中两次说到曹操为“贼”而且“老”,是耐人思量的。公元208年的长江上,在这次战争舞台上大显身手的主角,可分老中青三拨。刘备47岁、曹操43岁,为第一组;周瑜33岁,为第二组;诸葛亮27岁,孙权26岁,为第三组。还有一个未出场的,属于见习生的陆逊,才25岁。这个陆逊,后来把刘备困死在白帝城,则更属于后生可畏之类了。看来,43岁的曹操,败于33岁的周瑜,除了其他影响战争胜败的因素,他们两人的年龄差距,也决定了大自然的优势,是站在年轻人一边的。所以,苏东坡在《赤壁赋》中,也为这一世枭雄嗟叹:“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洒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你不能不承认年龄所具有的优势,你不能不承认青春所带来的活力。“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一个绝对的强者,栽在一个绝对的弱者手下,不由得不服老,不由得不相信后来居上,苏东坡自己也不禁感慨系之了。“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赤壁战役的舞台上的活跃人物,与当前中国文坛的几代作家,不谋而合地相类似。相当于刘备、曹操者,为“文革”前十七年的一代,相当于周瑜者,为“文革”后知青的一代,相当于诸葛亮、孙权者,为知青后的一代,而相当于陆逊者,则为70、80后的一代,但中国文学家的早老现象,远高于同龄的政治家、军事家。因为在“学而优则仕”的传统精神熏陶下,自觉或不自觉地对于权力的攀附,对于权贵的趋迎,对于权势的亲和,对于权位的竞逐,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总心态。因而总不安生,总不安心,总不安稳,总不能安于斯地做文做人的情结,弄得中枢神经亢奋,迷走神经混乱,血液流动加快,细胞分裂提速,某种程度上说,从生理上,从心理上加速着中国作家的老化。所以,无论怎样老当益壮,无论怎样精神矍烁,无论怎样姜是老的辣,无论怎样“庾信文章老更成”……只要一陷入声名的诱惑,登龙的欲望,功利的驱使,名位的追求,圈子的蛊惑,团契的经营,炒作的用力,自炫的热烈之中,想象之匮乏,感觉之迟钝,才智之退化,灵感之空洞,情感之干涸,文思之衰竭,创造之艰难,风格之鄙陋,是不可避免的。于是,我们便看到在年龄上尚未进入老境,但在文学上已露出衰迈之气的中国文人,挣扎也好,扑腾也好,困兽犹斗也好,老黄忠不服老也好,不过,瘦驴拉硬屎,聊备一格,证明他还挂着一面作家的牌子而已。文学的天空,基本上是靠年轻的后来一代支撑了。新锐之气,势不可当,方兴未艾,未可限量,要没有这点清醒的认识,就会碰得头破血流。更何况上了年纪的人,并非人人真正称得上是老骥,已是日暮途穷,气息奄奄,还要强撑着献个什么丑呢?老,不管你欢迎不欢迎,接受不接受,来,是一种必然,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脱。因此,老是一种生命运行的正常现象,老了就得服老,不服老是不行的。不管过去如何辉煌,老之将至,日薄西山,退出历史舞台,把位子让给后来人,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不要恋栈下去,贻人笑柄;更不要尸位素餐,倒行逆施;最让人摇头的,莫过于这些唱完了戏,还不肯卸妆,穿着龙袍,扎着硬靠,在台上台下招摇过市的老人家了。什么叫作“大江东去”?这就是说,曾经光辉过的岁月,那已是昨天的事了。挑水的回头,你已经过井(景)了,认识到这一点,着实着实地关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