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丨新增番外五则+后记丨匪我思存再现一段盛世王朝的爱情记忆:比皇宫更危险的地方是东宫,比皇帝更难当的是太子。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忘川的神水让他们忘记了三年,却没能忘记一辈子。 一方是人心鬼蜮的东宫, 她是困于危城的太子妃,东宫内外杀机四伏,而他不过冷眼相待; 一方是辽阔自由的大漠黄沙, 那时,她是备受宠爱的西凉九公主,他是她的顾小五, 为她斩杀白眼狼王,为她捉一百只萤火虫,为她举行盛大的婚礼…… 哪一方世界是真,哪一方世界是假? 冰封的记忆最终冲破禁锢,隔着刻骨情痴,隔着血海深仇。 生生世世,我都要永远忘记你! 昔日的誓言剜心泣血,如今更是心死如灰。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 他与她,宁愿,此生是大梦一场。

平直2
“我也看见了,就是他把哥哥推下河去的!”小姑娘嫩嫩的嗓子,听在我耳中简直是五雷轰顶。
“现在人心肠怎么这样狠毒!”
“小孩子碍到他什么事了?”
“真是瞧不出来,长得这么斯文,却做出这么禽兽的事情!”
“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可不能轻饶了他们!”
“对!”
“不能轻饶了他们!”
周围的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就来推搡我们。阿渡显然也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着我。我太阳穴上青筋一跳一跳,没想到做好人却做成了恶人,太让人愤怒了!
“把孩子送到医馆去,让大夫看看!”
“这得赔钱!无缘无故把人家孩子推下河去,赔钱!”
我说:“明明是我们救了这小孩儿,怎么能青口白牙,硬说是我将他推下去的!”
“不是你推的你救什么?”
我只差没有一口鲜血喷出来,这是……什么歪理?
“我儿子受了这样的惊吓,要请神延医!”
“对!要先请大夫看看,到底伤着没有!”
“这孩子好端端的,哪儿伤着了?再说明明是我救的他……”
“这坏人还嘴硬!不赔钱请大夫也成,我们上衙门去!”
周围的人都在叫:“押他去衙门!”
只听一片吵嚷声:“去衙门!”
我怒了,去衙门就去衙门,身正不怕影子斜,有理总说得清。
我们这样一堆人,吵吵闹闹走在街上本来就引人注目,再加上小孩儿的父母,抱着孩子一边走一边哭一边说:“快来看看呵……没天理了……把孩子推到河里去,还愣说是自己救了孩子。孩子可不会撒谎……”
于是我和阿渡只差没有成过街老鼠,卖菜的朝我们扔菜皮,路边的闲人也往地上狠狠地啐一口唾沫。幸得阿渡身手好,那些扔菜皮的没一个能扔到我们身上来,但越是这样,我越是怒不可遏。
等进了万年县县衙,我的火气才稍微平了一点点,总会有说理的地方。再说这个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看上去还挺讲究的。京兆尹辖下为长安、万年二县,取长安万年之意,长安县和万年县也因此并称为天下首县。升堂的时候威风八面,先是衙役低声喝威,然后万年县县令才踱着步子出来,慢条斯理地落座,开始询问原告被告姓名。
我这时才知道那对夫妻姓贾,就住在运河岸边,以卖鱼为生。问到我的时候,我自然诌了个假名,自称叫“梁西”,平日在街上瞎逛,我都是用这个名字。只是万年县县令问我以何为业,我张口结舌答不上来,旁边的师爷看我的样子,忍不住插话:“那便是无业游民了?”
这倒也差不离,无业游民,我便点了点头。
万年县县令听完了那对夫妻的胡说八道,又问两个小孩,两个小孩异口同声,说是我将哥哥推下去的。万年县县令便不再问他们,转而问我:“你识不识水性?”
“不识。”
万年县县令便点了点头,说道:“你无故推人下河,差点儿闹出人命,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气得跳脚:“我明明是看他掉到水里,才去救他。我怎么会把他推下去,我把他推下去做什么?”
万年县县令道:“你不识水性,却去救他,如果不是你推他下去的,你为何要舍命救他?”
我说道:“救人之际,哪容得多想!我看他落到水中,便不假思索去救他,哪顾得上想自己识不识得水性!”
万年县县令说道:“可见胡说八道!人本自私,最为惜命,你与他素不相识,又不识水性,却下水去救他,不是心虚是什么?若不是你推下去的,又何必心虚,既然心虚,那么必是你推下去的无疑!”
我看着他身后“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太阳穴里的青筋又开始缓缓地跳动。每跳一下,我就想着捋袖子打架。
万年县县令见我无话可说,便道:“你无故推人下水,害得人家孩子受了不小的惊吓,现在本县判你赔贾家钱十吊,以抚他全家。”
我怒极反笑:“原来你就是这样断案的?”
万年县县令慢吞吞地道:“你觉得本老爷断得不公?”
“当然不公!青天朗朗,明明是我救了此人,你偏听一面之词,却不肯信我。”
“你一口咬定孩子不是你推下去的,你有何人证物证?”
我看了看阿渡,说道:“这是阿渡,她看着我救人,最后也是她将我和孩子捞起来的。”
万年县县令道:“那便叫他上前回话。”
我忍住一口气,说道:“她不会说话。”
万年县县令哈哈大笑:“原来是个哑巴!”他一笑我便知道要糟,果然阿渡“唰”地就拔出了金错刀,若不是我眼疾手快拉住她,估计她早已经割下了那县令的一双耳朵。阿渡站在那里,对那万年县县令怒目而视,周围的差役却呵斥起来:“公堂之上不得携带利刃!”
阿渡身形一动,并没有挣开我的手,只是刀尖已经如乱雪般轻点数下,旋即收手。她这一下子快如闪电,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万年县县衙大案上那盒红签突然“啵”一声轻响,爆裂开来,里面的红签散落一地,每支签竟然都已经被劈成两半。这签筒里起码插着数十支签,竟然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全都被阿渡的刀剖开来,而且每一支都是从正中劈开,不偏不倚。公堂上的众人目瞪口呆,门外瞧热闹的老百姓起哄:“好戏法!”
门里的差役却晓得,这并不是戏法而是刀法。万年县县令吓得一张脸面如土色,却勉强镇定:“来……来人!公堂之上,怎么可以玩弄兵器!”
便有差役壮着胆子上前要夺阿渡的刀,我说道:“你们如果谁敢上前,她要割你们的耳朵我可不拦着。”
万年县县令道:“这里是堂堂的万年县县衙,你们这样莫不是要造反?”
我说道:“大人,你冤枉我了。”
万年县县令道:“不想造反便快将刀子交出……”他话音未落,阿渡瞪了他一眼,他便改口道,“快将刀子收起来!”
阿渡把金错刀插回腰间,我想今天我们的祸可闯大了,就是不知该怎么收场。
万年县县令看阿渡把刀收起来了,似乎安心了一点儿,对着师爷使了个眼色,师爷便走下堂来,悄悄地问我:“两位英雄身手了得,不知道投效在哪位大人府上?”
我没大听懂,朝他翻了个白眼:“说明白点!”
师爷耐着性子,压低声音:“我们大人的意思是,两位的身手一看就不同凡响,不知道两位是替哪位大人办事的?”
这下我乐了,原来这万年县县令也是欺软怕硬,我们这么一闹,他竟然以为我们大有来头,八成以为我们是权贵府中养着的游侠儿。我琢磨了一会儿,报李承鄞的名字吧,这个县丞肯定不相信。我灵机一动,有了!
我悄悄告诉他:“我家大人,是金吾将军裴照。”
师爷一脸的恍然大悟,甚至背过身子,暗暗朝我拱了拱手,低声道:“原来是裴大人手下的羽林郎,怪不得如此了得。”
羽林郎那群浑蛋,我才不会是跟他们一伙儿的呢!不过这话眼下可不能说,中原有句话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
师爷走回案后去,附在县令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万年县县令的脸色隐隐变得难看起来,最后将惊堂木一拍:“既然是金吾将军的人奉命行事,那么有请裴将军来此,做个公证吧!”
我身子一歪,没想到县令会来这么一招,心想要是裴照今日当值东宫,这事可真闹大了。他如果不来,或者遣个不知道根底的人来,我可惨了,难道说真要在这公堂上打一架,而后逃之夭夭?
后来裴照告诉我,我才知道,万年县县令虽然只是七品官儿,可是因为是天子脚下皇城根前,乃是个最棘手不过的差事。能当这差事的人,都是所谓最滑头的能吏。万年县县令被我们这样一闹,收不了场,听说我是裴照的人,索性命人去请裴照。官场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哪怕裴照给我讲上半晌,我也想不明白。
凑巧今天裴照没有当值,一请竟然还真的请来了。
今天裴照没穿甲胄,只是一身武官的制袍。我从来没有看他穿成这样,我从前和他也就是打过几次照面而已,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东宫当值,穿着轻甲。所以他走进来的时候,我都没大认得出来他。因为他的样子跟平常太不一样了,斯文得像个翩翩书生似的。
他见着我和阿渡,倒是一点儿也不动声色。万年县县令早就从座位上迎下来,满脸堆笑:“惊动将军,实在是万不得已。”
“听说我的人将一个无辜孩子推下河去,我自然是要来看一看的。”
“是是!将军请上座!”
“这里是万年县县衙,还是请你继续审案,本将军旁听就好。”
“是是!”
万年县县令将原告被告又从头问了一遍。
我觉得真真无趣。
尤其听那县丞说道:“人本自私,最为惜命,你与他素不相识,又不识水性,却下水去救他,不是心虚是什么?若不是你推下去的,又何必心虚,既然心虚,那么必是你推下去的无疑!”
我再次朝他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最后还是那俩孩子一口咬定是我把人推下水,而我则断然否认。
万年县县令故意为难地问裴照:“裴将军,您看……”
裴照道:“我可否问那孩子几句话?”
万年县县令道:“将军请便!”
裴照便道:“还请大人将那小女孩先带到后堂去,给她果饼吃,等我问完她哥哥,再教她出来。”
万年县县令自然连声答应,等小女孩被带走,裴照便问那落水的孩子:“你适才说,你蹲在水边玩水,结果这人将你推落河中。”
那孩子并不胆怯,只说:“是。”
“那她是从背后推你?”
“是啊。”
“既然她是从背后将你推下河,你背后又没有眼睛,怎么知道是她推的你而不是旁人?”
那孩子张口结舌,眼珠一转:“我记错了,他是从前面推的我,我是仰面跌下河去的。”
“哦,原来是仰面跌下河。”裴照问完,便转身道,“县令大人,带这孩子去换件衣服吧,他这身上全湿透了,再不换衣,只怕要着凉受病。”
县令便命人将落水的男孩带走,裴照再令人将女孩带到堂前来,指了指我,问道:“你看着这个人把你哥哥推下河去了?”
“就是他!”
“那你哥哥蹲在河边玩,是怎么被她推下去的?”
“就那样推的呀,他推了我哥哥,哥哥就掉河里了。”
裴照问:“她是推的你哥哥的肩膀,还是推的你哥哥的背心?”
小女孩想了片刻,很有把握地说道:“他推我哥哥的背。”
“你可想清楚了?到底是肩膀,还是背心?”
小女孩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反正不是肩膀就是背,哥哥蹲在那里,他从后头走过去,就将哥哥一把推下去了。”
裴照朝上拱了拱手:“大人,我问完了。两个孩子口供不一,前言不搭后语,疑点甚多,请大人细断。”
万年县县令脸上早已经是红一阵白一阵,连声道:“将军说得是!”连拍惊堂木,命人带了男孩上来,便呵斥他为何撒谎。那男孩起先还抵赖,后来县令威胁要打他板子,他终于哭着说出来,原来他父母住在河边,常做这样的圈套。
他与妹妹自幼水性便好,经常假装落水诓得人去救,等将他们救起来,便一口咬定是被人推下河去的,贾氏夫妻便趁机讹诈钱财,一般救人的人百口莫辩,自认晦气,总会出钱私了。没想到我今天硬气,非得上衙门里来,进衙门贾氏夫妻倒也不怕,因为大半人都觉得小孩子不会撒谎,更不会做出这样荒谬的圈套。
我在一旁,直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父母,更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圈套。
裴照道:“现下真相大白,我的部下无辜救人反倒被诬陷,委实冤枉,大人断清楚了,本将军便要带走这两人了。”
县令脸有愧色,拱手道:“将军请便。”
我却道:“我还有话说。”
裴照瞧了我一眼,我上前一步,对县令道:“你适才说道,人本自私,最为惜命,我与这孩子素不相识,又不识水性,却下水去救他,不是心虚是什么?这句话大大地不对!我舍命救他,是因为他年纪比我小,我以为他失足落水,所以没有多想。爱护弱小,救人危难,原该是所谓正义之道。你自己爱惜性命,却不知道这世上会有人,危难当头不假思索去搭救其他人。你原先那样糊涂断案判我罚钱,岂不教天下好心人齿寒,下次还会有谁挺身而出,仗义救人?我不敢说我做了如何惊天动地的事,但敢说,我无愧于心。告诉你,这次虽然遇上了骗子,下次遇上这样的事情,我还是会先救人!”
我转身往外头走的时候,外头看热闹的百姓竟然拍起巴掌来,还有人朝我叫好。
我满脸笑容,得意扬扬朝着叫好的那些人拱手为礼。
裴照回头瞧了我一眼,我才吐了吐舌头,连忙跟上去。
他原是骑马来的,我一看到他的马儿极是神骏,不由得精神大振:“裴将军,这匹马借我骑一会儿。”
出了公堂,裴照就对我很客气了,他说道:“公子,这匹马脾气不好,末将还是另挑一匹坐骑给您……”
没等他说完,我已经大大咧咧翻身上马。那马儿抿耳低嘶,极是温驯。裴照微微错愕,说道:“公子好手段,这马性子极烈,平常人等闲应付不了,除了末将之外,总不肯让旁人近身。”
“这匹马是我们西凉贡来的。”我拍了拍马脖子,无限爱惜地抚着它长长的鬃毛说道,“我在西凉有匹很好的小红马,现在都该七岁了。”
裴照命人又牵过两匹马,一匹给阿渡,一匹他自己骑。我看他翻身上马的动作,不由得喝了声彩。我们西凉的男儿,最讲究马背上的功夫,裴照这一露,我就知道他是个中好手。
因为街上人多,跑不了马,只能握着缰绳缓缓朝前走。上京繁华,秋高气爽,街上人来人往,裴照原本打马跟在我和阿渡后头,但我的马儿待他亲昵,总不肯走快,没一会儿我们就并辔而行。我叹道:“今天我可是开了眼界,没想到世上还会有这样的父母,还会有这样的圈套。”
裴照淡淡一笑:“人心险恶,公子以后要多多提防。”
“我可提防不了。”我说道,“上京的人心里的圈圈太多了,我们西凉的女孩儿全是一样的脾气,高兴不高兴全露在脸上,要我学得同上京的人一样,那可要了我的命了。”
裴照又是淡淡一笑。
我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说错话了,于是连忙补上一句:“裴将军,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
“公子过奖。”
这时候一阵风过,我身上的衣服本来全湿透了,在万年县县衙里纠缠了半晌,已经阴得半干,可内衣仍旧还是湿的,被凉风一吹,简直是透心凉,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裴照说道:“前面有家客栈,若是公子不嫌弃,末将替公子去买几件衣服,换上干衣再走如何?这样的天气,穿着湿衣怕是要落下病来。”
我想起阿渡也还穿着湿衣裳,连忙答应了。
裴照便陪我们到客栈去,要了一间上房,过了一会儿,他亲自送了两包衣服进来,说道:“末将把带来的人都打发走了,以免他们看出破绽漏了行迹。两位请便,末将就在门外,有事传唤便是。”
他走出去倒曳上门。阿渡插好了门,我将衣包打开看,从内衣到外衫甚至鞋袜,全是簇新的,叠得整整齐齐。我们换上干衣服之后,阿渡又替我重新梳了头发,这下子可清爽了。
我打开门,招呼了一声:“裴将军。”
门外本是一条走廊,裴照站在走廊那头。一会儿不见,他也已经换了一身寻常的衣裳,束着发,更像是书生了。他面朝着窗外,似乎在闲看街景。听得我这一声唤,他便转过头来,似乎有点儿怔怔地瞧着我和阿渡。
我想他大约在想什么心思,因为他的目光有点儿奇怪。不过很快他就移开了目光,微垂下脸:“末将护送公子回去。”
“我好不容易溜出来,才不要现在回去呢!”我趴到窗前,看着熙熙攘攘的长街,“咱们去喝酒吧,我知道一个地方的烧刀子,喝起来可痛快了!”
“在下职责所在,望公子体恤,请公子还是回去吧。”
“你今天又不当值。所以今天你不是金吾将军,我也不是那什么妃。况且我今天也够倒霉的了,差点儿没被淹死,又差点儿没被万年县那糊涂县令冤枉死,再不喝几杯酒压压惊,那也太憋屈了。”
裴照道:“为了稳妥起见,末将以为还是应当护送您回去。”
我大大地生气起来,伏在窗子上只是懒怠理会他。就在这时候我的肚子咕噜噜响起来,我才想起自己连午饭都没有吃,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裴照可能也听见我肚子里咕咕响,因为他脸红了。本来他是站在离我好几步开外的地方,但窗子里透进的亮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让我瞧了个清清楚楚。
我从来没看过一个大男人脸红,不由得觉得好生有趣。笑道:“裴将军,现在可愿陪我去吃些东西?”
裴照微一沉吟,才道:“是。”
我很不喜欢他这种语气,又生疏又见外。也许因为他救过我两次,所以其实我挺感激他的。
我和阿渡带他穿过狭窄的巷子,七拐八弯,终于走到米罗的酒肆。
米罗一看到我,就亲热地冲上来,她头上那些丁丁当当的钗环一阵乱响,脚脖上的金铃更是沙沙有声。米罗搂着我,大着舌头说笑:“我给你留了两坛好酒。”
她看到阿渡身后的裴照,忍不住瞟了他一眼,米罗乃是一双碧眼,外人初次见着她总是很骇异。但裴照却仿佛并不震动,后来我一想,裴家是所谓上京的世族,见惯了大场面。上京繁华,亦有胡姬当街卖酒,裴照定然是见怪不怪了。
这酒肆除了酒好,牛肉亦做得好。米罗命人切了两斤牛肉来给我们下酒,刚刚坐定,天忽然下起雨来。
秋雨极是缠绵,打在屋顶的竹瓦上铮铮有声。邻桌的客人乃是几个波斯商人,此时却掏出一枚铁笛来,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曲调极是古怪有趣。和着那丁冬丁冬的檐头雨声,倒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米罗听着这笛声,干脆放下酒坛,跳上桌子,赤足舞起来。她身段本就妖娆柔软,和着那乐曲便浑若无骨,极是妩媚。手中金铃足上金铃沙沙如急雨,和着铁笛乐声,如金蛇狂舞。那些波斯商人皆拍手叫起好来,米罗轻轻一跃,却落到了我们桌前,围着我们三个人,婆娑起舞。
自从离了西凉,我还没有这样肆意地大笑过。米罗的动作轻灵柔软,仿佛一条丝带,绕在我的周身,又仿佛一只蝴蝶,翩翩围着我飞来飞去。我学着她的样子,伴着乐声做出种种手势,只是浑没有她的半分轻灵。米罗舞过几旋,阿渡却从怀中摸出一只筚篥塞给我,我心中顿时一喜,和着乐声吹奏起来。
那波斯胡人见我吹起筚篥,尽皆击拍相和。我吹了一阵子,闻到那盘中牛肉的香气阵阵飘来,便将筚篥塞到裴照手里:“你吹!你吹!”然后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吃起来。
没想到裴照还真的会吹筚篥,并且吹得好极了。筚篥乐声本就哀婉,那铁笛乐声却是激越,两样乐器配合得竟然十分合拍。起先是裴照的筚篥和着铁笛,后来渐渐却是那波斯胡人的铁笛和着裴照的筚篥。曲调由婉转转向激昂,如同玉门关外,但见大漠荒烟,远处隐隐传来驼铃声声,一队驼队出现在沙丘之上。驼铃声渐摇渐近,渐渐密集大作,突然之间雄关洞开,千军万马摇旌列阵,呐喊声、马蹄声、铁甲撞击声、风声、呼喝声……无数声音和成乐章,铺天盖地般席卷而至,随着乐声节拍越来越快,米罗亦越舞越快,飞旋似一只金色的蛾子,绕得我眼花缭乱。
那乐声更加苍凉劲越,便如一只雄鹰盘旋直上九天,俯瞰着大漠中的千军万马,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大风卷起的尘沙滚滚而来……等我吃得肚儿圆的时候,那只鹰似乎已经飞上了最高的雪山,雪山里雪莲绽放,大鹰展着硕大的翅膀掠过,一根羽毛从鹰翅上坠下,慢慢飘,被风吹着慢慢飘,一直飘落到雪莲之前。那根鹰羽落在雪中,风卷着散雪打在鹰羽之上,雪莲柔嫩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抖,万里风沙,终静止于这雪山之巅……
筚篥和铁笛戛然而止,酒肆里静得连外面檐头滴水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米罗伏在桌上不住喘气,一双碧眸似乎要滴出水来,说:“我可不能了。”那些波斯商人轰地笑起来,有人斟了一杯酒来给米罗,米罗胸口还在急剧起伏,一口气将酒饮尽了,却朝裴照嫣然一笑:“你吹得好!”
裴照并没有答话,只是慢慢用酒将筚篥拭净了,然后递还给我。
我说:“真没瞧出来,你竟然会吹这个,上京的人,会这个的不多。”
裴照答:“家父曾出使西域,带回的乐器中有筚篥,我幼时得闲,曾经自己学着吹奏。”
我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的父亲是骁骑将军裴况。我阿爹和他有过交手,夸他真正会领兵。”
裴照道:“那是可汗谬赞。”
我说道:“我阿爹可不随便夸人,他夸你父亲,那是因为他真的能打仗。”
裴照道:“是。”
他一说“是”,我就觉得无趣起来。好在那些波斯商人又唱起歌儿来,曲调哀伤婉转,极为动人。米罗又吃了一杯酒,知道我们并不能听懂,她便用那大舌头的中原官话,轻声唱给我们听。原来那些波斯胡人唱的是:“其月汤汤,离我故乡,月圆又缺,故乡不见。其星熠熠,离我故土,星河灿烂,故土难返。其风和和,吹我故壤,其日丽丽,照我故园。知兮知兮葬我何山,知兮知兮葬我何方……”
我随着米罗唱了几句,忍不住黯然,听那些波斯胡人唱得悲伤,不觉又饮了一杯酒。裴照微微颔首,说道:“思乡之情,人尽有之。这些波斯胡人如此思念家乡,却为何不回家去呢?”
我叹了口气:“这世上并不是人人同你一般,从生下来就不用离开自己的家乡。他们背井离乡,知有多少不得已。”
裴照沉默了一会儿,看我又斟了一杯酒,不由得道:“公子饮得太多了。”
我慷慨激昂地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见裴照似乎很诧异地瞧着我,我伸出了三根手指,说道:“别将我想得太能干,其实我一共就会背三句诗,这是其中的一句。”
他终于笑起来。
米罗卖的酒果然厉害,我饮得太多,走出酒肆的时候都有点儿脚下发虚,像踩在沙漠的积雪上一般。雨还在下,天色渐渐向晚,远处朦胧地腾起团团淡白的雨雾,将漠漠城郭里的十万参差人家,运河两岸的画桥水阁,全都笼进水雾雨意里。风吹着雨丝点点拂在我滚烫的面颊上,顿时觉得清凉舒适。我伸出手来接着琉璃丝似的细雨,雨落在手心,有轻啄般的微痒。远处人家一盏盏的灯,依稀错落地亮起来,那些街市旁的酒楼茶肆,也尽皆明亮起来。而运河上的河船,也挂起一串串红灯笼,照着船上人家做饭的炊烟,袅袅飘散在雨雾之中。
水蒙蒙的上京真是好看,就像是一卷画,我们西凉的画师再有能耐,也想象不出来这样的画,这样的繁华,这样的温润,就像是天上的都城,就像是天神格外眷顾的仙城。这里是天朝的上京,是普天下最盛大最热闹的都会,万国来朝,万民钦慕,可是我知道,我是忘不了西凉的,哪怕上京再美再好,它也不是我的西凉。
裴照一直将我们送到东宫的侧门边,看着我们隐入门内,他才离去。我觉得自己酒意沉突,这时候酒劲都翻上来了,忍不住恶心想吐。阿渡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们在花园里蹲了好一会儿,被风吹得清醒了些,才悄悄溜回殿中去。
一进殿门,我就傻了,因为永娘正等在那里。她见着我,也不责备我又溜出去逛街,亦不责备我浑身酒气,更不责备我又穿男装,只是沉着一张脸,问道:“太子妃可知,宫中出事了?”
我不由得问:“出了什么事?”
“绪娘的孩子没有了。”
我吓了一跳,永娘脸上还是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只是说道:“奴婢擅自做主,已经遣人去宫中抚慰绪娘。但是皇后只怕要传太子妃入宫问话。”
我觉得不解:“皇后要问我什么?”
“中宫之主乃是皇后,凡是后宫出了事,自然由皇后做主。东宫内廷之主乃是太子妃,现在东宫内廷出了事,皇后自然要问过太子妃。”
我都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绪娘,要问我什么啊?
可是永娘说的话从来有根有据,她说皇后要问我,那么皇后肯定会派人来传召我。现在我这副样子,怎么去见皇后?我急得直跳脚:“快!快!我要洗澡!再给我煎一碗浓浓的醒酒汤!”
宫娥们连忙替我预备,我从来没这么性急地冲进浴室,看着热水预备齐了,便立时跳进浴桶,将自己浸在水中。永娘看着我乱了阵脚,忍不住道:“太子妃如果平时谨守宫规,怎么会弄到临时抱佛脚?”
“临时抱佛脚”这句话真妙,我从来没觉得永娘说话这么有趣。我说道:“那些劳什子宫规,天天守着可要把人闷煞,临时抱佛脚就临时抱佛脚,佛祖啊他会看顾我的。”
永娘还板着一张脸,可是我知道她已经要忍不住笑了,于是从浴桶中伸出湿淋淋的手,拉了拉她的衣角:“永娘,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平日多多替我向佛祖说些好话,我先谢过你就是!”
“阿弥陀佛!佛祖岂是能用来说笑的!”永娘双掌合十,“真是罪过罪过!”她虽然嘴上这样说,可是早绷不住笑了,亲自接过宫娥送上的醒酒汤,“快些喝了,凉了更酸。”
醒酒汤确实好酸,我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永娘早命人熏了衣裳,等我洗完澡换好衣服,刚刚重新梳好发髻,还没有换上钗钿礼服,皇后遣来的女官就已经到了东宫正门。
我叫永娘闻闻,我身上还有没有酒气。永娘很仔细地闻了闻,又替我多多地喷上了些花露,再往我嘴里放一颗清雪香丸。那丸子好苦,但吃完之后果然吐气如兰,颇有奇效。
此次皇后是宣召李承鄞和我两人。
我好多天没见李承鄞,看他倒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因为要入宫去,所以他戴着进德冠,九琪,加金饰,穿着常服。不过他瞧也没瞧我一眼,就径自上了辇车。
见到皇后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绪娘突然腹痛,御医诊断为误食催产之物。皇后便将所有侍候绪娘的人全都扣押起来,然后所有食物饮水亦封存,由掖庭令一一严审。最后终于查出是在粟饭之中投了药,硬把胎儿给打下来了。皇后自然震怒,下令严审,终于有宫人吃不住掖庭的刑罚,供认说是受人指使。
皇后的声音仍旧温和从容:“我将绪娘接到宫里来,就是担心她们母子有什么闪失,毕竟这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没想到竟然就在宫里,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还被暗算,我朝百余年来,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
她虽然语气温和,可是用词严厉,我从来没听过皇后这样说话,不由得大气都不敢出。殿中所有人也同我一样,屏息静气。皇后道:“你们晓得,那宫人招供,是谁指使了她?”
我看看李承鄞,李承鄞却没有看我,只淡淡地道:“儿臣不知。”
皇后便命女官:“将口供念给太子、太子妃听。”
那女官念起宫人的口供,我听着听着就蒙了,又听了几句,便忍不住打断:“皇后,这事不是我干的!我可没让人买通了她,给绪娘下药。”
皇后淡淡地道:“眼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要说不是你干的,可得有证据。”
我简直要被冤枉死了,我说:“那我为什么要害她呢?我都不认识她,从前也没见过她,再说她住在宫里,我连她住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简直太冤了!莫名其妙就被人这样诬陷。
皇后问李承鄞:“鄞儿,你怎么看?”
李承鄞终于瞧了我一眼,然后跪下:“但凭母后圣断。”
皇后道:“太子妃虽然身份不同,又是西凉的公主,但一时糊涂做出这样的事来,似乎不宜再主持东宫。”
李承鄞并不作声。
我气得浑身发抖:“这事不是我干的,你们今日便杀了我,我也不会认!至于什么东宫不东宫,老实说我也不在乎,但我绝不会任你们这样冤枉!”
皇后道:“口供可在这里。鄞儿,你说呢?”
李承鄞道:“但凭母后圣断。”
皇后微微一笑,说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一点儿也不念及你们夫妻的恩情?”
李承鄞低声道:“儿臣不忍。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儿臣不敢以私情相徇。”
皇后点点头,说道:“甚好,甚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句话,甚好。”她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吩咐女官,“将赵良娣贬为庶人,即刻逐出东宫!”
我大吃一惊,李承鄞的神情更是如五雷轰顶:“母后!”
“刚才那口供,确实不假,不过录完这口供之后,那宫人就咬舌自尽了。别以为人死了就死无对证,掖庭办事确实用心,继续追查下去,原来这宫人早年前曾受过赵家的大恩。她这一死,本该株连九族,不过追查下来,这宫人并无亲眷,只有一个义母。现在从她家地窖里,搜出官银一百锭,这一百锭银子是官银,有铸档可查……再拘了这义母用刑,供出来是赵良娣曾遣人到她家中去过。这赵良娣好一招一石二鸟,好一招移祸江东。用心这样毒,真是可恨。再纵容她下去,真要绝了我皇家的嗣脉!”
我还没想明白过来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李承鄞已经抢先道:“母后请息怒,儿臣想,这中间必然是有人构陷赵良娣,应当命人慢慢追查。请母后不要动气,伤了身体。”
他这话不说倒还好,一说更如火上浇油。
“你简直是被那狐媚子迷晕了头!那个赵良娣,当初就因为绪娘的事哭哭闹闹,现在又买通了人来害绪娘!还栽赃嫁祸给太子妃,其心可诛!”
李承鄞连声道:“母后息怒,儿臣知道,赵良娣断不会是那样的人,还请母后明察。”
“明察什么?绪娘肚子里的孩子碍着谁了?她看得眼中钉肉中刺一般!这样的人在东宫,是国之祸水!”皇后越说越怒,“适才那宫人的口供提出来,你并无一字替太子妃辩解,现在告诉你真相,你就口口声声那狐媚子是冤枉的。你现在是太子,将来是天子,怎可以如此偏袒私情!这般处事怎么了得!这种祸水非杀不可,再不杀掉她,只怕将来要把你迷得连天下都不要了!”
李承鄞大惊失色,我也只好跪下去,说道:“母后请息怒,赵良娣想必也是一时糊涂,如果赐死赵良娣,只怕……只怕……”后面的话我可想不出来怎么说,李承鄞却接上去:“母后三思,赵良娣的父兄皆在朝中,又是父皇倚重的重臣,请母后三思。”
皇后冷笑:“你适才自己说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不敢以私情相徇!”
李承鄞面如死灰,只跪在那里,又叫了一声:“母后。”
皇后道:“东宫的事,本该由太子妃做主,我越俎代庖,也是不得已。这样的恶人,便由我来做吧。”便要令女官去传令。我见事情不妙,抱住皇后的双膝:“母后能不能让我说句话?既然母后说,东宫的事情由我做主,我知道我从来做得不好,但今日请母后容我说句话。”
皇后似乎消了一点儿气,说道:“你说吧。”
“殿下是真心喜欢赵良娣,如果母后赐死赵良娣,只怕殿下一辈子也不会快活了。”我一着急,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儿臣与殿下三年夫妻,虽然不得殿下喜欢,可是我知道,殿下绝不能没有赵良娣。如果没有赵良娣,殿下更不会喜欢我。还有,好多事情我做不来,都是赵良娣替我,东宫的那些账本儿,我看都看不懂,都是交给赵良娣在管,如果没有赵良娣,东宫不会像现在这样平平顺顺……”
我一急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回头叫永娘:“永娘,你说给皇后听!”
永娘恭敬地道:“是。”她磕了一个头,说道,“娘娘,太子妃的意思是,赵良娣侍候太子多年,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良娣平日待人并无错处,对太子妃也甚是尊敬,又一直辅佐太子妃管理东宫,请娘娘看在她是一时糊涂,从轻发落了吧。”
皇后慢慢地说道:“这个赵良娣,留是留不得了,再留着她,东宫便要有大祸了。当初在太子妃册立大典上,皇上曾说,如此佳儿佳妇,实乃我皇家之幸。可惜你们成婚三年,却没有一点儿子息上的动静,现在又出了绪娘的事,真令我觉得烦恼。”
李承鄞眼睛望着地下,嘴里却说:“是儿子不孝。”
皇后说道:“你若是真有孝心,就多多亲近太子妃,离那狐媚子远些。”
李承鄞低声道:“是。”
我还要说什么,永娘从后面拉了拉我的裙角,示意我不要多言。李承鄞嘴角微动,但亦没有再说话。
皇后说道:“都起来吧。”
但李承鄞还跪在那里不动,我也只好不起来。
皇后并不瞧他,只是说:“绪娘的事你不要太难过,毕竟你们还年轻。”
李承鄞没说什么,我想他才不会觉得有什么难过的呢,如果真的难过,那一定是因为赵良娣。
皇后又道:“绪娘瞧着也怪可怜的,不如封她为宝林吧。”
李承鄞似乎心灰意冷:“儿臣不愿……儿臣还年轻,东宫多置滕妾,儿臣觉得不妥。”
我知道他答应过赵良娣,再不纳别的侍妾,所以他才会这样说。果然皇后又生气了,说道:“你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解事。”
皇后对我说:“太子妃先起来,替我去看看绪娘,多安慰她几句。”
我便是再笨,也知道她是要支开我,好教训李承鄞。于是站起身来,向她行礼告退。
小黄门引着我到绪娘住的地方去,那是一处僻静宫苑,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叫绪娘的女子。她躺在床上,满面病容,但是仍旧可以看出来,她原本应该长得很漂亮。侍候她的宫人说道:“太子妃来了。”她还挣扎着想要起来,跟在我身后的永娘连忙走过去,硬将她按住了。
我也不晓得怎么安慰她才好,只得对她重复皇后说过的话:“你不要太难过,毕竟你还年轻。”
绪娘垂泪道:“谢太子妃,奴婢福薄,现在唯望一死。”
我讪讪地说:“其实……干吗总想死呢,你看我还不是好好的……”
我听到永娘咳嗽了一声,便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于是我问:“你想吃什么吗?我可以教人做了送来。”上次我病了的时候,皇后遣人来看视,总问我想不想吃什么,可缺什么东西。其实东宫里什么没有呢?大约就是用这话来表示特别的慰问吧。我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安慰病人,只好依样画葫芦。
绪娘道:“谢太子妃。”
我看着她的样子,凄凄惨惨的,好似万念俱灰。最后还是永娘上前,说了一大篇话,来安慰她。绪娘只是不断拭泪,最后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哭。
我们回到中宫的时候,皇后已经命人来起草宝林的诏册了,李承鄞的脸色看上去很难看,皇后正说道:“东宫应和睦为宜,太子妃一团孩子气,许多地方照应不到,多个人帮她,总是好的。”她抬头见我正走进来,便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过去向她行礼,她没有让身后的女官搀扶我,而是亲自伸出胳膊搀起了我,我简直受宠若惊。每次皇后总是雍容端庄,甚少会这般亲昵地待我。
“那个赵良娣,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皇后淡淡地说,“就将她贬为庶人,先幽闭三个月,不得出门,太子亦不得去探视,否则我便下旨将她逐出东宫。”
我看到李承鄞的眼角跳了跳,但他仍旧低着头,闷闷地说了声:“是。”
一出中宫,李承鄞就打了我一巴掌,我没提防,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都打蒙了。
阿渡跳起来拔刀,“唰”一下子已经将锋利的利刃横在他颈中,永娘吓得大叫:“不可!”没等她再多说什么,我已经狠狠甩了李承鄞一巴掌。虽然我不会武功,可是我也不是好惹的。既然他敢打我,我当然得打还回去!
李承鄞冷笑:“今日便杀了我好了!”他指着我说,“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知道是你!是你做成的圈套,既除去绪娘肚子里的孩子,又诬陷了瑟瑟!”
我气得浑身发抖,说道:“你凭什么这样说?”
“你成天就会在母后面前装可怜、装天真、装作什么都不懂!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母后面前告状,说我冷落你。你嫉妒瑟瑟,所以才使出这样的毒计来诬陷她,你简直比这世上所有的毒蛇还要毒!现在你可称心如意了,硬生生要赶走瑟瑟,活活地拆散我们!如果瑟瑟有什么事,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我告诉你,只要我当了皇帝,我马上就废掉你!”
我被他气昏了,我推开阿渡,站在李承鄞面前:“那你现在就废掉我好了,你以为我很喜欢嫁给你么?你以为我很稀罕这个太子妃么?我们西凉的男儿成千上万,个个英雄了得,没一个像你这样的废物!你除了会念诗文,还会什么?你射箭的准头还不如我呢!你骑马的本事也还不如我呢!如果是在西凉,像你这样的男人,连老婆都娶不到,谁会稀罕你!”
李承鄞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我的心里一阵阵发冷,三年来我们吵来吵去,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是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恨我,讨厌我,不惜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我。永娘将我扶上辇车,低声地安慰我说:“太子是因为赵良娣而迁怒于太子妃,太子妃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他是因为觉得赵良娣受了不白之冤,所以一口气全出在我身上。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凭什么他要迁怒于我?
他说我嫉妒赵良娣,我是有一点儿嫉妒她,我就是嫉妒有人对她好,好到任何时候任何事,都肯相信她,维护她,照应她。可是除了这之外,我都不嫉妒别的,更不会想到去害她。
赵良娣看上去和和气气的,来跟我玩叶子牌的时候,我觉得她也就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罢了,怎么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而且我可不觉得皇后这是什么好法子,绪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即使封了宝林,李承鄞又不喜欢她,在东宫只是又多了一个可怜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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