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来宜

随着如意门的倾覆,如意夫人的“奏春”计划在其他三国相继以失败告终,却传言在宜国,独获成功。为了查明真相,秋姜舍身赴宜,与宜王赫奕、宜国大司巫伏周、风小雅等多方势力周旋,并在命运的狭路上,与代替姬忽成为姬氏长女的姬善重逢。

第二十五回 破魔
秋姜走了,跟马覆和云闪闪一起走了。这次,他们是真的要带颐殊回程了。
云闪闪临行前,突然掉头跑到时鹿鹿面前,道:“我能不能问问你,我一直想问问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
“你冲我一眨眼睛,我就迷糊了,顺着你的话说了。为什么?”云闪闪一脸好奇地问。
“巫术中的催眠术,用声音将内力推进你耳中,令你有一瞬的失控。”
“这么神奇,那你岂非天下无敌?”
“三类人不可用:一,武功比我高者;二,毫无武功者;三,意志坚定者。”
云闪闪的脸立刻垮了下去,道:“也就是说我武功低脑子笨呗?”
“放心吧,他再没机会用了。”姬善走过来,如是道。
“为什么?”
姬善笑吟吟地看着时鹿鹿道:“因为蛊王没了。只有蛊王在身,才能施展巫术。”
时鹿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云闪闪这才松了一大口气,道:“那蛊王是我干掉的,我还挺厉害!”
“是呀,金枪之名,名不虚传。”
云闪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冲姬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后,转身脚步轻快地走了。
时鹿鹿看着他的背影,淡淡道:“见人撒药?”
“你把赞美视为心药?也对,确实算药。不过你忘了?小时候我每天都赞美你。”
时鹿鹿怔了怔,垂下眼眸道:“你赞美的是阿十,不是我。”
他是那个一出生就被种下蛊虫从而不会哭泣的婴儿。
是那个两岁起就被铁链拴在家中拼命填饭备受羞辱的孩子。
是那个六岁起为了习武头破血流也不敢停下的孩子。
是那个十二岁时被逼回到听神台却看见一具骷髅自称是他母亲的孩子。
是被封印了十二年的一段记忆。
是从小男扮女装见不得人的私生子。
是渎神的孽种,皇族的丑闻。
即使后来遇到了姬善,她也从不曾赞美过他。她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与我无关。
姬善注视着他,忽然上前用手拈起他的唇角,往上一拉,拉出微笑的表情来,对他道:“我知道。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会一直一直赞美你。我要让你知道,遇到好人,是种什么感觉——而你,其实已经遇见了。伏周知道,所以,他虽然安静,却是快乐的。”
顺着姬善的视线,时鹿鹿扭头,看见赫奕站在院中,负手望着天边的朝阳。
镐镐铄铄,赫奕章灼,若日明之丽天。
***
永宁八年十二月底,姬善和赫奕带着时鹿鹿和茜色返回宜国,路上跟吃吃喝喝走走看看会合。
次年正月初一,璧姜沉鱼登基,改国号梨。
据说赫奕之前还是去见了沉鱼一面。薛采没有再阻止。因为尘埃落定,赫奕欠了他一份大恩,就算有想要阻挠的心思,也都使不出来了。
他跟姜沉鱼告别,有了一个三年之约。
回国后,赫奕立刻开始效仿燕王开设科举,开启民智,广建医馆,实施“以医替巫”之策,正式将巫医分离。再然后,巫神的信徒们发现大司巫变了,很多神谕也都被证实没有应验。
比如,胡九仙根本没有死,突然有一天,他大摇大摆地带着随从走出胡宅,从第一条街溜达到最后一条街,巡视他的商铺。第二天,消息飞到全国各地,宜人们都听说了,原来胡九仙没有死,茜色也不是凶手。
再比如,听神台的巫女们全没了,据说全死了,死因众说纷纭,有说触怒巫神被赐死的,有说是发现了巫神的恐怖秘密而潜逃的,还有说是被大司巫处死了……
最后,大司巫向宜王辞官,声称自己再也听不到神谕了,已经丧失了神力。
宜王挽留了三次,含泪同意。
大司巫一走,巫族立刻溃散。巫神再没有出现,就算有巫女声称听到了神谕,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巫言被证实了不准,渐渐地,人们就不怎么相信了。
他们有了新的希望,那就是医馆。
在鹤城最大的医馆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大夫,医术都很高。尤其是身边跟着四朵金花的那个女大夫,特别擅长治疗疑难杂症。一时间,慕名者众。
有了病,去请医,而不是巫,逐渐成为共识。
时间一晃即过,再然后,到了永宁九年的十月初一。
时鹿鹿从睡梦中醒来时,觉得有点不对劲,浑身乏力,意识迷糊,还有点透不过气来。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头顶的横梁上有蛛网。
他生性爱洁,怎会允许房间里有这种东西?再然后,就看到了更多不对劲的地方:屋顶不是木的,是稻草;墙壁不是石砌的,是黄泥;身上的被子不是锦缎,是粗麻……伴随着一件件的粗鄙之物映入眼帘,记忆中的某个画面慢慢浮现、重叠……
时鹿鹿的脸一下子变了,当即挣扎起来想要下床,响起了一阵“叮当”声。
这是铁物摩擦的声音。
也是对他来说噩梦般的声音。
他抬起右手,看见了上面的铁链——跟儿时一模一样的铁链子。手上、脚上都有,另一端,牢牢地钉死在石床下。
时鹿鹿一震,环视四周——没错,是他在晚塘的那个“家”。他为什么会回来这里?他昨晚睡下时明明还在鹤城,为什么一醒来就又回来了晚塘?他是在做梦吗?这是梦吗?
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
晨曦透过门缝,把一个胖胖的女人的倒影拖到地上。
他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一瞬间,明知不可能,却又认定了来人是胖婶,就是那个胖婶!
他抬起一只手咬在手臂上,不疼,一点也不疼,果然是梦。可这个梦,比什么都要可怕。
他想吼叫着让她不许进来,可发不出声音。这个梦境里,他分明是成年人的躯体,却依旧像儿时一样废物,没力气,动不了,还连话都不会说。
影子越来越近了。
他坐在榻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有人会来救他。就像儿时没有人会发现屋子里还有个他一样。没有人在乎他,没有人记得他。唯一的身边人还虐待他……他浑身战栗,汗如雨下。
再然后,胖婶终于进来了,挎着篮子,身材肥硕,一张奇怪的脸。他看着这张脸,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但脑袋昏沉沉的,想不出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儿时的胖婶的脸了。她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模糊成了一个轮廓。
胖婶放下篮子,朝他走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靠着墙,让粗麻被子裹住自己,把头也包上,仿佛如此就能安全一些。
然后,他听到了长长的叹息声。
“鹿鹿。”一只手伸过来,落在他头上,隔着被子,轻轻地揉了揉。
他浑身僵硬,瑟瑟发抖。
“鹿鹿,我不叫胖婶,我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了。我三岁就被卖进如意门,她们安排我学酿酒,学木工,学杂活。再然后,安排我来宜国当小商贩。你娘跟我一起来的宜国,路上还救过我。她生得美,我非常羡慕,她却告诉我没什么可羡慕的,美貌很多时候带来的只有不幸。后来,她去了巫神殿,又进了听神台,用她的美貌,征服了宜王,有了你。可即便如此,我也依然羡慕她。羡慕她被人真心地爱过,哪怕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我受她托付照顾你,带你藏在晚塘。在你两岁之前,其实,我是真的把你当自己的儿子养的。”
他躲在被中,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然后,隔壁的婆婆给我安排相亲,我哪是能相亲的人呢?我不敢。可那真的是个很好的男人,很好很好,又忠厚,又老实,还一点都不嫌弃你,说要跟我一起照顾你。那阵子我开心极了,我想,虽然我又胖又丑,可是,居然也会得到一个人真心的爱啊……”手依旧很温柔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
他下意识地咬住了被子。
“可如意夫人发现了。她让人杀了那个男人,并且给我两条路选:一,杀了你;二,虐待你,把你养成废物,以报复阿月的背叛。我怎么能杀你呢?你是我含辛茹苦地养到两岁的啊,你第一个会说的词,是‘婶婶’,而不是娘啊!”
他拼命地咬着被子,咬到嘴里都渗出血来。
“我只能选后者。我把你用铁链拴起来,我把你养得很胖,我每天骂你……这样,那些监视我的人就会回去禀报给夫人知晓,我确实在虐待你。可是,夜深人静时,给你盖被的人是我,端屎端尿给你洗澡的人是我,让你活着的人,也是我啊……我只是个无知妇人,只想着别让你饿着冻着就行,我想不出更好的保护你的办法啊……”对方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的头,紧紧搂在怀中道,“对不起,鹿鹿。对不起……”
粗麻摩擦着他的脸,他想好疼啊,为什么会这么疼?然后,他的眼泪流了下来,濡湿了粗麻。再然后,粗麻就变软了,不再那么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胖婶松开了他,然后就听到“哐哐”的声响,手上忽然一松,链子,被砸断了。
心里有什么东西,也似被砸断了一般。
时鹿鹿呼吸一滞,抬起手,被子掀起的缝隙带来了光,半截铁链在他手上晃荡,一闪一闪,异常刺眼,又异常明亮。
等他终于把被子彻底掀开时,胖婶正好转身离开,肥硕的身躯步履蹒跚,她走向光,再然后,被光吞噬……
时鹿鹿猛地醒来,发现刚才的一切果然是梦。
他还躺在医馆的房间里,鼻息间全是各种各样的药味。
柔软的锦被,白皙的砖墙,高阔的屋宇,床榻旁的花插里摆上了一簇新的鲜花。一切都与梦境截然不同。
敲门声响了起来,紧跟着,姬善的脑袋探了进来,道:“寿星公,还赖床?”
他恍惚间想起,今天是十月初一,他的生日。
姬善手里提了个篮子,篮子里赫然摆着两个红鸡蛋。
“生日,就要吃红鸡蛋啊。”似乎有个声音如此对他说。
分明眼前才是现实,却给他身陷梦境的错觉。
姬善走到榻旁,拿出一个红鸡蛋敲碎,开始剥壳,道:“快起来洗漱,不然不请你吃。”
于是时鹿鹿下榻去梳洗,梳洗之时,他抬起右手,右手手腕光滑,并没有留下什么铁链的痕迹。
等他洗漱完时,两个鸡蛋都剥好了。姬善邀他对坐,开始了对他日行一善的赞美:“今天是阿十的生日,虽然他都二十八了,很老了,但是他还是个少年,因为他真正在人间活的日子,加起来才十六年。十六岁的少年,风华正茂,羡煞我了!给……”
时鹿鹿看着递到面前的白嫩光滑的鸡蛋,再看向鸡蛋后方同样白嫩光滑的脸庞。
“难道还要我喂?行,我喂。”姬善很好说话地凑过来,把鸡蛋喂到他嘴边。时鹿鹿终于张口,轻轻咬了一口。
“好吃吗?我给你讲,煮鸡蛋也是一门学问呢!我小时候弄了个大锅,六十个鸡蛋同时开煮,水沸后数数,每数十下就取一个蛋出来,再排列在一起,最后得出结论,数到三百六十下时的那个鸡蛋最好吃!”姬善说得正在兴头上,时鹿鹿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凑过来。
姬善一怔,笑容僵在脸上,但她没有后退。
于是,时鹿鹿一点点地靠近。
眼看他就要吻到她时,姬善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象中的吻并没有出现,他的嘴唇滑过她的脸落到了她耳旁,轻轻地说了六个字:“胖婶,叫我,阿十。”
姬善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时鹿鹿侧过头,在很近的距离里注视着,大大的黑眼睛,这一刻,像极了小鹿——灵秀美好得能让人心都碎了。
刚才他的那个梦境,是假的。
是姬善和赫奕的一次精心设计。他们在附近盖了个草屋,彻底还原了晚塘的农舍,再趁他入睡时用迷药将他迷晕。蛊王没了,他的戒心也大大降低了。
姬善从邻居口中问出胖婶的特征后,找了个很像的伶人打扮成胖婶,让她去演一出赔罪的戏。安抚他的伤痛,陈述胖婶的苦衷,再砍掉那根象征噩梦的铁链。
这是一种她绞尽脑汁想出的治疗方法,此前背着他在好几个人身上试过,全有收获。
却因为一个昵称的错误,露出马脚,被他洞察。
“对不起……”姬善只能道歉,“今天你生日,我只想,送你一份比较、不太一样的礼物……对不起……”
“不一样的礼物……”时鹿鹿目光微敛,落在她唇上,道,“我想要的礼物,你真不知?”
“你不会又想说是——我吧?”姬善的眉毛皱了起来道。
时鹿鹿深深地看着她。
姬善迟疑了一会儿,露出豁出去的表情,一挥手凛然道:“行!反正你秀色可餐,我也不吃亏。来吧!”
她跪坐在他面前,抓住他的双肩,准备好好地吻一吻他。反正之前那么激烈地亲过了,面对此人,有什么好矜持的。
然而,眼看她的嘴唇就要与他贴合时,一根食指点在了她的眉心上,再上移来到了她的神庭穴。
姬善先下意识一抖,然后意识到了什么,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
那人微微抬睫,用眼尾看她,眸中是熟悉的冰霜。
“不会吧……”她的心开始跳得很快,嗓子干哑,第一时间想要撤离,却被对方抓住手臂,拽了回去。
“你是谁?”那人一个字一个字吐得又慢又沉。
她却莫名地窘迫起来,窘迫之外还有很多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娇嗔:“不行不行,明明说好了得我问你的,怎么变成你问我了!你是谁?”
对方似笑了笑,但他的笑意素来很浅,就像羽毛落到湖心上的轻轻一点,让人又酥又麻:“小、可、爱。”
姬善睁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自作自受,自己当初定的暗语,分明为了调戏他,可谁知这三个字从伏周口中说出,会这么……这么地……要命!
她再次想要逃走,却被他抓得很紧:“不是要送我礼物吗?”
“不行不行,我以为你是鹿鹿……等等,鹿鹿呢?”
“不见了。”
“真的假的?”
伏周垂头沉思了一会儿,道:“确实不见了。大概是心结彻底解开了,安息了。”
姬善不敢置信。
她设想过无数次时鹿鹿离开的情形,就像当年她设想再见阿十时的情形一样,无不是天崩地裂柳暗花明曲折离奇苦尽甘来,谁知竟会如此轻描淡写?
就像花插里的花,一个转身的呼吸间,就被风吹走了。
伏周凝视着他,忽又道:“还有——其实胖婶,确实叫我鹿鹿。”
姬善一怔道:“你!”
“阿十是你给我起的,只有你如此叫我。”伏周说着,勾动唇角,笑得明显了一点。
姬善目瞪口呆,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就知道这家伙出来了只会气死她啊!
果然,她好生气好想跺脚好想哀号啊……可她刚要发脾气,伏周伸手一勾,拈住她的下巴,吻掉了她的哀号声。
***
永宁九年,悦帝扶医馆,兴科举,平庶狱,黜贪墨。巫言多不中,民始懈,再有病疾,始寻医问药。三年后,宜有医而无巫也。
——《来宜·悦帝传》
***
永宁十一年的春天,北国的燕子来宜的同时,一封信也跨越千山来到了姬善手中。
拆开后,里面没有字,只有一朵干了的姜花。
姬善立刻动身启程,吃吃喝喝走走看看都想跟着去,但她拒绝道:“我要快马加鞭抢速度,带着你们会变慢。下次吧。”
走走知道自己的情况,只好道:“那你也不能一个人去,我们不放心。”
“对,我们不放心啊!”
这时伏周走了进来,问道:“需要我陪你一起吗?”
“不用了。我去去就回。你留在这里,继续好好磨炼医术。你的针法已经被我完全超越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伏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其他四人一看,挤眉弄眼了一番后出去了。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眼看姬善收拾完了包袱要走,伏周突然拉住她的手。
“干吗?舍不得我?”
“神谕……”
姬善一怔。
伏周抱住她,很认真地看着她道:“伏周会陪姬善同去,因为,若不去,姬善会舍不得。”
姬善气乐了:“呸!”
“好吧,是我也想去程,我没去过程国。”
被他那双小鹿般的眼睛湿漉漉地一看,姬善就不由自主地心软了,心软之余却又牙痒道:“行吧带你一起去!真是的,你怕什么?你的蛊王解了,我的情蛊还在呢,这辈子都要跟你拴在一起,逃不了的……”
伏周的目光闪了闪,忽低声道:“怕你又成为别人。”
姬善一颤。
“别再扮演别人了,扬扬。”伏周抓起她的一缕头发,神色凝重道,“我不想成为第二个风小雅。”
姬善想:我哪里舍得呢。
风小雅于我而言只是个用来反抗爹爹的借口,而你,是我的阿十啊。
我的阿十,我终于终于,找到你,并治好你了。
而最值得庆幸的是,在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神医这条路上,你也能与我继续走下去啊……
但这些话,我才不告诉你呢。哼。
姬善笑了起来。
人在局中,一颦一笑,终于有了烟火气息。
***
姬善跟伏周抵达程国的皇都芦湾时,春光正浓,重建后的芦湾花团锦簇,风景秀美。
她不禁啧啧称奇道:“人说祸兮福之所倚,诚不我欺。若无当年水漫芦湾,何来如今新春光景?”
“多谢美誉。”一个声音笑着接话道。
姬善侧身,就看见了颐非——当年颐非还是百言堂的花子时,她曾暗中见过他,因此一下子就认了出来。但他跟当年也不一样了。当年的花子便如此间春光花团锦簇,可如今一袭青衣,很是素淡,脸上那股轻浮的笑意也荡然无存。三年磨砺,让他变得沉稳了许多,隐隐有了王者的气度。
“请……”颐非请她进屋。
伏周朝她点点头,和颐非一起留在了外面。姬善便独自一人,伸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布置得很素雅,但很整洁,里面的一切有点眼熟,姬善愣了愣,才想起来——这是姬忽儿时的闺房。
秋姜一直住到九岁,再然后,换她住。看这些陈设物,不是复刻,而是原件。是谁给秋姜弄来的?外面那个颐非吗?
说也奇怪,颐非一直没有称帝。秋姜把颐殊送回后,颐殊依旧是程国名义上的女王,但因为芦湾一事民怨沸腾,因此对外宣称女王病重,朝中事务一概由三司协宰相商议处理。颐非彻底把自己藏在了暗处。
就这样,过去了三年。
姬善想,秋姜挺能撑的,竟比她想象的撑得久了许多。
而当她绕过屏风,终于看到秋姜时,眼眶无法遏制地一热。
秋姜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罗衫,坐在书案旁,手里拿着一卷书。当她抬头,回眸,露出笑容朝她看来时,整个房间都似跟着亮了起来。
姬善想:这样才对。秋姜坐在这扇屏风后,这座书案前,这样才对。她才是真正的姬忽啊。
但偏偏,这里不是朝夕巷,不是真正的她的房间。
有什么被圆满了,又有什么还空缺着,让人看着眼前一幕,心中生出感慨万千来。
秋姜朝她招手道:“你猜我在干什么?”
姬善走过去,看了她手里拿着的书,脸立刻绿了。
秋姜笑眯眯道:“《女医黄花郎》——我跟自己说,一定要把它看完。”
“呵呵。”姬善回了她一个无情的冷笑,道,“来吧,交代遗言吧。”
秋姜又笑道:“谁说我是交代遗言的?”
“总不会是让我来陪你读书的吧?”
秋姜合上书,在手心里敲了敲,微笑道:“还真的挺期待的。不过,下辈子吧。”
姬善咬住下唇,心里很想发点脾气什么的,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就能驱散压在心头的阴影。这么多年,见识过那么多生离死别,作为大夫,她本该更心平气和。
可当对象换作这个人,眼前的这个人后,她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再保持镇定。
于是,她粗声粗气地又催了一遍道:“那你到底找我来干吗?”
“这些天,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这辈子,有没有没了的心愿。”
“当然有啊。”
“是什么?”
“等在鬼神桥那头的傻子呗。”
秋姜“扑哧”一笑,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
姬善跺脚道:“说吧说吧,你想我做什么?我通通都答应你!”
“你说,我可以对自己好一点的,是吧?所以……”秋姜迟疑着,深吸口气,像是鼓起了勇气般轻轻道,“我想自私一回。我希望你能继续医治风小雅,别让他……忘了我。”
姬善沉声道:“他不会忘记你的。”
“人死灯灭。死了灰飞烟灭,就不会再记得谁了。”
“你是这么认为的?”
“嗯。我不信鬼神,不信有轮回,更不信能另一个世界相聚什么。我希望,我希望他能活着。哪怕痛苦地活着,也活着。因为只有活着,你们才能帮我……”秋姜伸出瘦骨嶙峋的手,颤颤地握住了她的,“这么多好看的书,替我看啊;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替我吃啊;还有酒,我好喜欢酒,可我不能喝,你们要多多替我喝啊;这么难得的太平盛世啊……替我,守下去啊。”
姬善想,她无法呼吸了。
一个姬婴,一个姬忽,怎么都这样,都这样啊……当年薛采被叫到姬婴面前时,就是这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吧?
可姬忽比他还要过分,太过分了,真过分啊……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君王在革新,士族在反省,百姓在奋斗,能人异士层出不穷,涓涓细流已成浩瀚江海,复兴火种已经熊熊燃烧……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现在的唯方啊……”秋姜偏了偏脑袋,凑过来,轻轻吻在姬善眉心的图腾上,道,“扬扬,替我继续喜欢这个世界吧。”
***
姬善走出房间的时候,伏周迎了上去,虽然她面色如常非常平静,但他知她颇深,一眼看出异常,道:“哭了?”
“唉。”姬善叹了口气。
“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看一个比你心情更不好的人吧。”
姬善一怔,伏周的眼尾扫向了远处的颐非。
姬善想,对啊,这可真是个好办法!以及,伏周果然是个贱人。
她朝颐非走过去,咳嗽了一下。颐非原本望着天空发呆,闻声回头,不待她说,先笑了道:“你答应她了?”
“我能不答应吗?”
颐非道:“也是。她吃准了你会答应她,也吃准了我会答应她。”
“你答应她什么了?”
“应该跟你答应的一样。”
两人对视,然后同时叹了口气,道:“真狡猾。”
“嗯,兄妹两个,都是看着老实,其实可坏了。”
“我们上了贼船。”
“是啊。”两人又齐齐叹气道。
“但天真美,对不对?”
“是啊,真美啊……”
蓝天湛湛,白云悠悠。
花朝月夕,山长水阔。
这么美、这么美的,唯方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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