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来宜

随着如意门的倾覆,如意夫人的“奏春”计划在其他三国相继以失败告终,却传言在宜国,独获成功。为了查明真相,秋姜舍身赴宜,与宜王赫奕、宜国大司巫伏周、风小雅等多方势力周旋,并在命运的狭路上,与代替姬忽成为姬氏长女的姬善重逢。

第十九回 破茧
半个时辰后,姬善跟着朱龙来到天牢,走廊尽头有两间牢房,朱龙将其中一间打开,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牢房里,暗卫正在施刑,薛采站在一旁看着,素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姬善心中啧啧:这么小就老看这种画面,难怪变成了个妖物。
一人被捆绑在木架上,血肉模糊遍体鳞伤,眼角余光看到姬善,呆滞了一下,继而疯狂地喊了起来:“是你!就是你!居然敢骗我!”
姬善连忙躲到了薛采身后,问:“这人是谁呀?”是之前被她看病坑过的病人?
薛采懒洋洋地道:“朱龙,告诉她。”
“他是观军容使萧青。”
“我没给他看过病啊!”
萧青厉声喊了起来:“是你给罗与海毒药!说可以杀死陛下……”
姬善一怔。
“你还说有法子牵制薛采,让我们尽管动手……结果跟去外面的兄弟们全死了!全死了……”
姬善的脑子动得飞快,探头看向薛采道:“他说的你信?”
薛采嗤笑了一下。
姬善道:“对吧,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做了这么多大事!”
薛采没说什么,示意姬善跟她离开这间牢房,然后去了隔壁屋。
这间屋里也关了一人,却没上刑。两间屋子毫不隔音,此人待在这里,一直听着隔壁同伙的痛苦哀号,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他披头散发,本来神情萎靡地缩在墙角落里,听到声音也不敢抬头,用双手抱住了头。
薛采淡淡道:“姬贵嫔来了。”
那人一听,立刻松手抬头,在看见姬善的脸后果然精神一振,冲上前紧紧抓住了栅栏,道:“贵嫔!贵嫔!你救救我!你告诉相爷,我只是奉你的命令行事!是你说陛下不可能醒来了,与其让姜沉鱼掌权,不如你来。你说姜画月是个废物,到时候任你摆布,这些都是你让老奴做的啊!”
姬善把墙壁上插的火把拔下来,走到他面前道:“你好好看看,真是我?”
罗与海借着火光上下打量她,然后,表情慢慢地变了,道:“不、不是?
可、可是……”
姬善骂道:“废物!”
罗与海慌乱起来,拼命抓挠着栅栏道:“怎么会、怎么会?那位、那位姬贵嫔什么都知道……而且,前几天她还带着吃吃姑娘和看看姑娘来的啊!”
姬善一惊道:“你看见吃吃看看了?”
“是啊,她们就站在你,哦不,那个人身边!老奴虽然没见过你几次面,把她错认作了你,但是!她能说出小时候她进宫来老奴伺候她时的细节,还带着吃吃和看看两位姑娘……”
姬善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扭头看向薛采道:“吃吃看看,落到……秋姜手里了?”
“现在……”薛采转过身,冲她笑了一下道,“告诉我,秋姜在哪里。”
“我不知道啊,这事你得问朱龙吧?”姬善立刻祸水东引地看向朱龙。
但薛采不为所动,道:“如果你不说,我马上让人火烧了端则宫的老梅树。”
姬善的脸“唰”地白了,立刻改口道:“我当然知道她的下落!但我有条件,我说了,你要保证我和伏周的安全。”
薛采眯了眯眼睛道:“成交。”
***
姬善坐着马车从天牢返回皇宫时,全身瑟瑟发抖。她在水里游了半天,又在土里滚来滚去,再被带到监狱那种地方,早已体力透支。
薛采在车外透过车窗看了她一眼后,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扔进车内。
姬善看到熟悉的白泽图腾披风,眼眶一酸道:“浑蛋,这会儿才想起来,要是阿婴,早脱下来给我了。”
“不要就拿回来。”
姬善连忙抖开给自己裹上,道:“已经脏了!”
薛采轻哼一声,没再说话。天渐渐亮了,他们折腾了一夜,所有人都很疲乏,只有薛采精神奕奕,显得很亢奋,在他眼底,有团火在燃烧,不是怒火,而是一种势在必得、成竹在胸的火。按照姬善的理解,就是“要做一件天大的坏事”的表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凤栖湖上追杀我的那拨人是萧青的人?”
“嗯。他兵分两路,一批行刺皇后,一批埋伏端则宫旁。一旦事情败露,擒住姬贵嫔,也能扳回一局。”
“你早知道?”姬善看薛采的表情,早就知道,当下更气了,“你知道也不提醒我?”
薛采冷笑道:“首先,我让你回白泽府,你不回;其次,是你自己突发奇想去的端则。”
姬善一噎。
“你要感谢世上还有个秋姜,否则,就你今晚的所作所为,说你是清白的都没人信。”
姬善觉得头很疼,道:“秋姜,哦不,姬忽疯了?为什么做这种事?你们不是朋友吗?”
薛采看着马头下方的道路,冷冷道:“我们不是朋友,只是归程的盟友而已。归程之外,敌友另算。”
“真是翻脸无情的贵族们啊。你看我们平民百姓就不一样,特别重感情。”
薛采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一行人很快回到了凤栖湖,薛采道:“从今天起你回端则暂住,直到我抓到秋姜。”
“所以我这是被软禁了?”
“人证物证皆在,没马上定你个谋逆造反、祸乱宫廷的罪名就不错了。”
姬善立刻行了一礼道:“有劳相爷查明真相,擒拿真凶,还我清白,还有最重要的是,帮我找回吃吃看看,多谢多谢。”
薛采受不了地翻个白眼,立刻走人了。
姬善望着他的背影,直起腰来若有所思。
***
“姬大小姐跟着使臣的队伍回璧,但中途自己一人悄悄离开,没带任何人,甚至也没有告诉朱龙。”端则宫内,走走一边捣药一边跟姬善闲聊。昨夜她跟喝喝被留在别的宫殿睡下,一大早来端则宫找姬善,这才知道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喝喝还好奇地用树枝戳了戳树上的大茧,满脸全是期待。
姬善以手托腮,蹲在一旁看喝喝戳茧,点了点头。
“然后,姬大小姐偷偷回到京城,以贵嫔的身份跟罗与海和萧青密谋,先毒死了陛下,再暗杀皇后?”
姬善又点点头。
“姬大小姐还碰到了吃吃看看,带着她们一起去骗罗与海?”
“对,所以那两丫头现在在她手上。”
走走皱眉道:“好奇怪啊……”
“是啊,她为什么会杀昭尹?”
“不是这个,而是——看看不喜欢她,怎么会跟她同行?”
姬善一怔。
“姬大小姐能控制和诱骗吃吃我信,看看我不信。”
姬善转了转眼珠,道:“有道理。”
走走很发愁地道:“姬大小姐都是将死之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为何还要介入璧国政事,制造内乱呢?”
“原来有这么多说不通的地方啊……”姬善喃喃道。
“什么?”
“没什么……反正该头疼的是大人物们,我啊,现在只关心一件事……”
姬善走到梅树前,伸手摸了摸巨茧道,“上次咱们是直接煮了剖开的,这次怎么来?等他自己出来,还是再煮一次?”
走走和喝喝纷纷摇头,表示不敢做这个选择。
姬善只能自己选:“等三天,三天不掉,煮了看看。”
第一天晚上,突然下起了雨。
姬善三人忙从宫中翻出油布罩在上面,免得挨淋,好一番折腾。
第二天,雨下得更急了不说,还刮起了大风,油布也不顶用了。姬善三人把木案拆了,拼了个木箱扣在上面,又好一番折腾。
第三天,好不容易雨停了,摘掉木箱和油布一看,里面发霉了,树干上长出了好多蘑菇,密密麻麻地蔓延到了茧上。
走走震惊道:“咱们之前住这儿时,这棵树从不长蘑菇啊。”
喝喝则问:“还煮吗?”
姬善揪下一朵蘑菇,想起山洞里喝的那碗熊掌汤,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然后扔掉蘑菇,正色道:“煮吧。”时间到了,她不想再等。
她迫不及待地想见他。
然而,紧跟着来的问题就是:仅有的两个会武功的丫头不见了,剩下仨一个瘸一个弱一个是小孩,切不动也搬不动这么巨大的一个茧。
三人彼此对视,姬善迅速做出了决定:“喝喝,去外面叫个暗卫来。”
喝喝应了一声,刚跑几步,突又惊叫着退了回来,拼命指着湖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姬善和走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湖边的柳树在秋日里,像年华老去头发稀疏却又不肯服老的女人,犹在搔首弄姿。
“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我也什么……”姬善刚说了四个字,搔首弄姿的柳条齐齐断裂,一刀东来,带起两排巨浪,扑到了岛上。
刀风并未停歇,直奔梅树而来。
姬善大惊,下意识挺身而出,伸手挡在茧前。但她不会武功,立刻就被吹了起来,横飞出去,重重跌在地上。
刀风冲向梅树,一闪,白茧落地。
之前还在头疼的问题——怎么把这么大的茧切下来,瞬间解决了——却不是以姬善想要的方式。
走走和喝喝连忙过去搀扶姬善,问:“大小姐!你怎么样?”
姬善顾不得疼痛,连忙爬起来喊道:“何方高人?出来一见!”
喝喝拉了拉她的袖子,指向某处。
姬善定睛一看,一个少年慢吞吞地从湖里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把很长很长的刀。
姬善下意识去摸梅树上的机关,少年突然抬眼,盯着她的手,那眼神,让她顿时不敢动弹。
“你是谁?”
“刀刀。”少年说着,爱惜地用袖子拭擦长刀。
姬善小声问走走:“我没给这人看过病吧?”
“没有。我确定。”
姬善皱眉问:“你来干吗的?”
刀刀不再回答,手中长刀转了个圈,刀尖笔直地指向白茧道:“这是我刚得的新刀。”
走走不解道:“所以?”
“他是来试刀的。”姬善的脸色很难看。薛采那个废物,说了保她安全的,结果却让这么个人出现在了端则宫。
她的手在袖子里紧了紧,然后伸出来绾头发,脸上则洋溢出一个轻快的笑容道:“好啊,你过来试吧。我也想看看,纯镔打造的刀刃,比普通的厉害多少。”
刀刀提刀走了过来,一步、两步、三步……姬善的手一边绕着长发,一边有意无意地靠近树干。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然而,就在迷药所及的分界处,刀刀停下了,道:“他们告诉我不能靠近梅树十丈,会有陷阱、迷药、机关。”
姬善心中一沉。
“那你怎么试刀?”
“这么试!”刀刀一刀劈出,刀风顿时席卷而至,却不是劈斩,而是勾动。
地上的茧被风卷起,朝他飞了过去。
姬善当即追上前喊:“住手!”
然而已来不及,刀光一闪,锋刃落下,将茧从中一分为二。白丝“砰”地炸起,像一朵瞬间开放的黄花郎,被风吹着在空中四散飞扬。
若非担心伤及性命,不得不说,这一幕真是美极了。
丝断后,露出里面全身赤裸、昏迷不醒的伏周——姬善这才知道,初见时鹿鹿时为何赤裸,不是故意不穿衣服,而是衣服会被腐蚀掉。
刀刀再次举刀,毫不迟疑地向伏周劈下去。
“不要……”姬善大叫起来。
刀止、风停,刀刀维持着劈刀的姿势;刀崩、柄碎,刀刀朝后倒下。
一切不过是眨眼间。
姬善睁大眼睛,就见伏周缓缓坐起,右手指尖夹着一截断刀,他看了眼刀刃,淡淡道:“镔不适合做刀,热处理后虽然锋利,但易断裂。”
刀刀从地上一跃而起,怔怔地盯着他。
伏周把断刀扔到他脚边,道:“还是老老实实用铁吧。”
刀刀俯身捡起断刀,一言不发地扭头跳进湖中。
走走目瞪口呆道:“就这样走了?”
“试刀有了结果,再不走就要死了。”姬善说完,开心地冲到伏周面前,对方抬头,严肃高冷的一张脸——谢天谢地,是伏周,不是时鹿鹿!
她很想伸手抱他,很多话想告诉他,但想起江晚衣的叮嘱,只能忍住。
最后,脱下自己的披风,给伏周罩上,干巴巴地说道:“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
伏周打断她道:“我知道。”
“你……在茧中也能听见?”
“嗯。”
“那……现在图璧已是多事之秋,我们回宜吧。”
伏周静静地看着她,目光过于深邃,呈现出某种疏离来。
姬善的声音变得有些涩,道:“还是,你要自己回去,不、不想再与我同行?”
跟她一起意味着危险,她想她能理解,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就此分开才是安全的。时鹿鹿已被封印,伏周可以回去继续当他的大司巫,跟赫奕一起灭巫。等事成之后,再找她想办法取蛊,这才是最理智的作为。
可是,拔除一个如意门,尚耗费了姬忽十几年,还要联合三国之力才成功。
那么,扫除巫族又要多少年?尤其是,如意门祸害四国,四国国主都想除之,才会联手。而巫族,于其他三国无害,他们不落井下石已算仁慈。伏周和赫奕仅凭一己之力,能与神抗争吗?
一想到如果就此分开,也许很多很多年都不能再见,姬善突然道:“我不接受。”
伏周一怔。
“我们已经分开过十五年。我不接受再次分开。江晚衣说了,生机往往存在于危机之中。你必须带我同行,如此我才能找出取蛊之法。如果分离,虽然安全,但也意味着毫无进展。”悠悠扬扬飘舞着的白丝间,姬善的眼睛亮如旭日,她道,“而且蛊王证明了——你喜欢我。”
伏周太冷淡了。以至于她一开始以为他不喜欢她,又或者他真的是个藏在男人身体里的女人。可蛊王拆穿了这层假象——他的拒人千里,恰恰是心动的证明。
伏周定定地看着她,似惊悸,又似悲伤。
“我不是秋姜。我喜欢谁,如果对方也喜欢我,那么,不管我们之间有多少困难,也一定要——在一起。”姬善说着,朝伏周伸出手。
那是他的定义中世间最美的一只手。
呈现出邀请的姿态,带着与子偕老的承诺,近在眼前。
伏周的睫毛颤了颤,覆下去遮住眼瞳,也遮住了所有挣扎,等再扬起时,就变得跟她一样明亮。
他伸出手,握住了姬善的手,却没有顺势起身,而是开口道:“我们不会分离。因为——我们不回去。”
姬善惊讶道:“为什么?”
伏周这才借力站起,望着恩沛宫方向——那是姜沉鱼的住处:“赫奕要来了。”
***
薛采按照姬善说的去“无尽思”找秋姜,然而人去楼空。秋姜失踪了,连带着吃吃看看一起。
为了安全起见,薛采把颐殊关在了一个秘密之地,等璧国的大事解决后再由他亲自送回程国。
而这件所谓的璧国的大事,真的是件大事——昭尹病逝,太子年幼,太子生母被幽禁,姜皇后俨然已成璧国第一人,距离称帝一步之遥。
因此,薛采非常忙碌,一次也没出现。
姬善跟伏周等人住在端则宫,仿佛被所有人遗忘了。
趁着这段时间,姬善在伏周的帮助下继续研究蛊虫,试图寻找取蛊之法。院子里的黄花郎散尽凋零,而老梅树上,渐渐开出了花苞。
璧国的冬天,来到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璧国的历史被改写。
对伏周来说,他在等赫奕来。
“姜沉鱼一旦称帝,跟赫奕就算彻底没戏了,对吧?”姬善情不自禁地想:不愧是薛采,连击退情敌的方法都与众不同。
“但紫薇尚未天启。”伏周仰望夜空,若有所思道,“还有转机。”
姬善顿时来了兴趣,问:“姜沉鱼有可能当不上皇帝?”
“不知道……天象很怪,暧昧不明。”
姬善又问:“你在这里听不到神谕?”
伏周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什么?”
“神谕,是不存在的。”他垂下头,声音低沉犹如叹息,“所谓的神谕,不过是人言。为了让君王的暴政得以实施;为了让不合理的事情有个借口;为了安抚浮动的民心;为了遮掩不堪的罪行……神谕,由此而生。大司巫,说穿了不过是帝王的口舌。”
确实如此。一切不过为更好地统治而生。最早的宜王,借神谕来宣告自己的王位名正言顺;此后的历任宜王,以巫神愚弄百姓,让他们服从、认命、安分守己。一代代灌输神不可违的理念,导致的后果就是慢慢地巫权超越王权,百姓宁违王命而不敢抗巫言。极致的特权导致极致的腐败,暴虐敛财,滥权干政,百姓愚昧,民智不开。
在燕璧都已兴科举而废士族的新政下,只有宜还在神授一切。励精图治如悦帝,怎会甘心?灭巫,势在必行。
“我觉得荒唐。”姬善提出自己的看法,“若赫奕真是位有大志的帝王,为何会执着于姜沉鱼?”
要美人而不要江山的帝王,也许有,但不应该是赫奕。
伏周注视着她,许久方道:“情难自已吧。”
姬善一怔,此话一语双关,由不得她不多想。
“赫奕是个运气很好且很聪明的人。从少年起,他学什么都很快,普通人要非常辛苦才能学会的技能,他随便玩玩就会。经商也一样,他给胡九仙投的钱基本都有大回报。他看上的女人,全都喜欢他;甚至皇位,他不要,也会主动送到他跟前……”
“等等!”姬善听到这里,好奇地打断道,“不是你选的他吗?”
伏周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道:“是先帝希望我选他。”
“为什么不选泽生?”
“比起泽生,先帝更喜欢赫奕。父亲的偏爱,有时毫无道理。”
姬善很想问一句那么他对你呢?他知道你是他儿子吧?他看着你不得不男扮女装担任大司巫,就不曾想过要救一救你吗?还是,于他而言,这样的你,能更好地守住秘密,帮助赫奕治理宜国,所以放任你身陷囚笼?
难怪时鹿鹿那么恨,恨禄允,恨赫奕,更恨你。
你本不该承受这一切……本不必做个好人……这些话在心中翻滚着,但最后都压在了舌底,没有说出来。她不能刺激伏周。
“所以,比起彰华,其实赫奕更顺风顺水——直到他遇到姜沉鱼。”
一个他喜欢却得不到的姑娘。
一个让他的好运就此失效的姑娘。
一个地位越来越高,眼看就能与他平起平坐的姑娘。
一个比除巫更难的挑战。
姬善想,确实,如果她是赫奕,肯定也最爱姜沉鱼。
“所以,赫奕不会甘心姜沉鱼就此称帝,他一定会来。”
“来做什么?阻止?他做得到吗?”
伏周再次把目光投向恩沛宫,夜色下,恩沛宫的灯光十分璀璨,像世间最高不可攀的明珠,令无数人跃跃欲试地想要采撷。
“这……就要看最终的赢家,究竟是薛采,还是他。”最后一句话,伴着叹息融入风中。
风声呜呜,宣告着一场角逐,即将开始。
***
十一月初一,图璧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不大不小,飘洒如黄花郎。姬善坐在双宜亭的东亭子里,温了酒,一边看雪,一边欣赏绽放枝头的白梅,忽然幽幽一叹。
一旁的伏周问道:“怎么了?”
“此时此景,我很想念秋姜做的薄炙鹿肉。”
伏周的表情明显一滞。姬善解下腰间令牌,丢给正在煮酒的喝喝,道:“好喝喝,去管御膳房要点鹿肉来,咱们烤着吃呗。”
喝喝接了令牌转身离去。
伏周看着空中飞舞的雪花,道:“还没找到秋姜?”
“没准死了。”
伏周诧异地挑了下眉。
“毕竟,猫临死前都会找个很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不让人发现。”
伏周皱眉。
“你知道吗?昭尹的毒,是可以解的。但如果我是秋姜,我也不会让昭尹活的,燕宜程三国都在崛起,昭尹的复活却只会加速璧的衰落。于公于私,姜沉鱼为帝,都是璧国最好的选择。可是,这里面有矛盾之处。秋姜可以杀昭尹,但不该杀姜沉鱼,罗与海说她想自己称帝,如果她的身体健康,那么还有可能,可你我都知道,她是强弩之末。所以,其中必定还有一部分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姬善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她们活得真累啊……不像我,享着荣华富贵,学着气息得理,求着百病不生,过着闲云野鹤……”
“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伏周深深地凝视着她。
“是呀。命运待我不薄,起码我无论在哪儿,都过成了这样。”姬善嫣然一笑道。
此言非虚。在汝丘时,她有姬达和元氏爱护;到了图璧,有琅琊和昭尹庇护;去了鹤城,也被时鹿鹿精心照顾着;如今回来了,薛采也没有追究她擅自逃离之罪……她身上有一种神奇的特质,就像黄花郎一样,飞到哪里,就能在哪儿生长。
伏周垂眸看向自己的手,道:“是啊,你是个……自由之人。”
姬善扭头反问:“你觉得什么是自由?”
伏周愣了一下,沉吟不语。
“你在听神台十五年,从不下山,你觉得,自由吗?”
伏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换句话,时鹿鹿,被你囚于暗室十五年,不可看不可言不可外出,你觉得,他自由吗?”
伏周眸光一沉,凝重了起来,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也好,时鹿鹿也罢,都是自由的。”
伏周一震。
“你和时鹿鹿都能听。你们与外界并未完全隔绝。听风雨,知时节,习巫术,修己身。你们比这世间大部分人,学得多、懂得多、看得远。你知道种子在土壤里时,也是漆黑一片的,但它们的根茎在悄悄生长,汲取力量,等待破壤。
这,就是自由。”
伏周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言论,脸上的表情古怪极了。
“你在晚塘住过,当知那里很穷,深山老林中有几个村落,村民们能走能跑,孔武有力,却从不曾想过要出山迁徙。祖祖辈辈在那儿生、在那儿死,没有一个人认字,没有一个人思考过何为命运,又为什么要承受那样的命运。”姬善想起了喝喝,喝喝就来自那样的地方。
“你看这株梅树,多美啊,可它长在这里,除了咱们几个,无人能见。而这些黄花郎,看似低贱,却能御风而行,去各种地方……”
“所以,你是黄花郎,不是白梅。”
“对。”姬善微笑道,笑容淡化了冷艳慵懒的气质,呈现出洒脱之意,“囚我于宅,囚我于宫,囚我于山巅,囚我于孤岛,都无所谓。我的自由不是别人给的,是我自己的。”
这一刻的她,终于脱去了长年伪装的白梅外衣,露出真实的模样来。
伏周的手握紧,眸光飘忽如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再也聚焦不上。
这时,喝喝提着个食盒去而复返,道:“善姐,没有鹿肉。有鸡翅,吃吗?”
姬善不满地撇撇嘴道:“好吧,聊胜于无。”
刚要动手,伏周伸手过来道:“我来。”
“你?”姬善想起那锅可怕的熊掌蘑菇汤,质疑地看着他。
“你说的,要多学多思。”
姬善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大雪白梅,她靠着庭柱,看伏周烤翅,如看着世间最美的画卷。然而,视线尽头,是数重隐忧。
该如何取出蛊虫?
该如何……治好这个人?
该如何……真正彻底地圆满这场因果?
而这一切,都要先取决于一个答案——赫奕和薛采之间,谁能赢?
***
赫奕跟着怀瑾走进城郊的园子时,雪还在下。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跟着茜色。茜色笼罩在黑色的斗篷中,看起来就像他的影子。
赫奕望着眼前的风景,感慨万千道:“我上次来,是三月,梨花满头。而这次,白雪压肩,寒意刺骨啊。”
怀瑾微笑道:“听闻宜国四季如春,陛下第一次遇冬,确实难免不适应,进屋就好了。”
跟在赫奕身后的茜色忽道:“奴第一次看见雪,甚是欣喜。”
赫奕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也是,春光冬景,本就各有特点,朕狭隘了。”说罢,推开曲廊尽头的一道门。门内是个僻静的院子,院中栽了一棵梨树,因值寒冬,无叶无花,看上去颇是萧索,但雅舍精致,隐约有暖香飘来。
怀瑾躬身道:“陛下请进。这位姑娘请跟我去旁边的屋子暖和暖和。”
茜色看向赫奕,赫奕点了点头,她这才跟着怀瑾离开。
赫奕望着雅舍,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站了一会儿,才反手将院门合上,走到雅舍前,推门。
两扇熟悉的素石屏风映入眼帘,依旧是檀木书桌,桌上放着绿绮琴。但窗户闭合着,窗边花插里插着两枝白梅。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赫奕看着白梅,笑了笑,走到琴前开始弹奏。
上一次,他来此地见姜沉鱼,弹的是《阳春白雪》,这一次,弹的却是《别鹤操》。
回鸾抱书字,别鹤绕亲弦。
声声思旧事,句句悲别离。
将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远路漫漫。
揽衣不寐食忘餐,千愁万绪难尽言……赫奕沉浸在琴声中,弹得忘乎所以,正觉酣畅淋漓之际,一记敲打声从屏风后响起,“啪”的一声,像根突然出现的鱼刺不上不下地卡住了咽喉,令他琴声立乱。
赫奕皱了下眉,没有停,反而弹得更快了些。
于是,又一记敲打声响起,像捕蛇人的刺枪一下子扎进蛇的七寸处,令他琴弦立断。
赫奕生气地拍了一下琴案道: “ 你就不能让朕痛痛快快地把这段弹完吗?”
“不能。难听。而且,我不喜欢。”屏风后一人如是道,声音清亮如少女,却也仅仅是像少女。
赫奕听着这个声音,睨着屏风道:“果然是……陷阱啊。”
“我并未邀请,是陛下自己非要来。”
“朕是来见沉鱼的。”
“所以出现在此地的人,才是我。”伴随着这句话,此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白泽图腾的白衣,凤凰图腾的鞋子。
当今世上,只有一个人拥有两个图腾,那就是唯方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相——薛采。
***
茜色站在窗边,一眨不眨地看着雪花。
怀瑾就着炉火烤好了山芋,递了一个给她,道:“天冷,吃个垫垫肚?”
茜色摇头。怀瑾见她始终不接,只好作罢,自己剥皮吃了起来。
茜色看了她几眼,问:“你是姜皇后的婢女?”
“嗯。你呢?宜王陛下的暗卫?”
“不是。”
“那是什么?”怀瑾来了兴趣,道,“我第一次见他带人同行。”还是来这里,明显信任度不一般。
茜色想了想,道:“我是逐鹿人。”
“什么叫逐鹿人?”
“就是追随权势。胜者为王,谁是王,我追随谁。”
怀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低头继续剥芋头,然后她就看到芋头上多了一滴血。她惊讶地伸手擦了一下,两滴、三滴……越来越多的血流了下来。
她顾不得擦拭,抬头,血从她头发里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流淌过她的眼睛、鼻子和脸庞。
怀瑾“砰”地朝旁倒了下去。
窗边的茜色一惊,当即拔出腰间匕首四下环视,道:“谁?出来!”
就在这时,她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远远的院子那边传来的琴声,没有了。
陛下出事了?!
她立刻跳窗而出,飞过院墙,踢门冲进雅舍,就看见赫奕躺在血泊中,身旁有一把断了琴弦的琴。
“陛下?!”茜色抱住赫奕吼道,“是谁?是谁?”
“薛、薛……”赫奕没能说完,他的呼吸停止了。
茜色心中一抖,惊呼道:“陛下!陛下!”刚要抱起赫奕,一道刀光从头顶上方劈落。
茜色一个跟斗翻身滚开,刀未落,刀风切在地上,地面顿时裂了一条大缝。
茜色连忙跳起来,想要再次捞人,这一次刀落了下来,贴着她的鼻尖而过,她一连换了七种身法,才堪堪避过,脊背上不由得冒出了一层汗。
而她看见持刀人的脸时,不由得一惊——“刀刀?”
“你认识我?”刀刀眯了眯眼,却没有半点留情,又是雷霆一刀,挟着千军万马之势,划向她的腰。
茜色识得厉害,纵身后退,退出屋子,一边绕着梨树跑,一边道:“你疯了?为什么要杀宜王?”
“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令?”
“夫人。”
“什么?”
刀刀很是理直气壮地道:“除了如意夫人,还有谁能使唤得动我?”
茜色顾不得惊讶,再看一眼屋里赫奕的尸体,一咬牙,转身逃了。
刀刀持刀追了上去。
两人如同两匹黑马,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间奔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远方。
素石屏风后,薛采再次走了出来,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皱眉道:“你确定这丫头没问题?”
“我确定。”另一个声音答道。
“她可是四面细作,防不胜防。”
“但她有一句话是真的。”
“什么话?”
“她是个逐鹿人,谁能赢,她帮谁。”
***
烤得金黄色的鸡翅浓香扑鼻,姬善张嘴先咬了一口翅尖,翅尖微焦,骨酥肉烂,好吃极了,当即满意点头道:“手艺进步了。”
伏周笑了笑,取了帕子擦手,就此停歇。
姬善扬眉问:“你怎么不吃?”
“心中有忧,没有胃口。”
“担心赫奕?”
“算算时间,他前几日就到了,却始终没有放焰火联系我……”
“也许是因为下雪,路上耽搁了。”姬善又咬了一大口翅中,考虑到她口味清淡,没放什么佐料,清水焯熟后烤的,火候却掌握得极好,跟之前的蛇肉简直天差地别。
她的目光闪了闪,忽扭头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阿十也好,时鹿鹿也罢,都是她吃什么他吃什么,从没表现出明显的喜好。
这世上哪有人是真正无欲无求、没有喜好的呢?之前种种,不过是为了维持大司巫神秘莫测的形象罢了。
伏周低头看着炉火,火光在他眼底依稀跳跃,他道:“凉拌豆苗。”
姬善一怔,道:“这是我第一次去你那儿蹭饭时吃的第一口菜。”
“对。后来去了听神台,再没吃过。”
“因为那是连洞观的真人们自己种的,用的潭水浇灌,味道与别地不同。”
“嗯,很多东西,离开原地后都会变得不一样。”
其实也包括感情。姬善一边想,一边抬眼看他,心中有个地方瑟瑟发紧,难以平息。
而这时,薛采来了。
他带着一队白泽暗卫,健步如飞,白狐皮裘衬得面如美玉,像一株重新植回殿堂的剑兰,高傲犀利,不可亵渎。
“吃着呢?”他扫了亭子一眼道。
“是啊,如此雪天,相爷上岛有何贵干?”
“请你们喝酒。”薛采一挥手,暗卫们捧出了数坛美酒,琳琅满目,什么品类的都有。
姬善怔了怔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大方了?”
薛采坐下来,拿起一串烤好的鸡翅,悠悠一笑道:“害命谋财,大发了一笔。”
姬善顿时领悟道:“赫奕来了?”
“来了。”
“在哪儿?”
“死了。”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语。
姬善手里的鸡翅“啪嗒”落地,而伏周更是面色一白。
薛采张嘴咬了一口鸡翅,挑眉道:“为何惊讶?我赢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姬善长吁口气,点头道:“我一直看好你。”
薛采眼神如刀,冷冷地掠向伏周道:“你呢?”
伏周没有回答,他出手了——火炉飞起,直掷薛采面门。
薛采没有动,两名暗卫早有防备,瞬间扑过来,一人抱住火炉旋转离开,一人拦在他前持剑戒备。
再然后,“唰唰唰”,十几把剑,同时对准伏周。
薛采又咬了一口鸡翅,淡淡道:“拿下。”
一时间,刀光剑影,全朝伏周刺去。姬善大急道:“住手!薛采……”
“是他先动的手。”
“是你先杀了宜王!”
“是赫奕先惹怒了我。”
“是你家沉鱼先招惹的他!”
薛采面色一沉道:“把她也拿下!”
姬善一怔,想要改口已来不及,立刻被按倒在地。
一旁的走走和喝喝大惊,刚要动,也被擒住了。
伏周被十几人包围,见状挥袖将其中几人扫开,踩着他们的头飞过来救姬善。然而,人到半途突然一折,直朝薛采扑去。
薛采依旧没有动,抓着姬善的那名暗卫却动了,手中剑在姬善喉上一划,立马血花喷薄!
空中的伏周一僵,身法微滞。暗卫们立刻上前将他团团围住。
姬善捂住咽喉,面色惨白,发不出声音。
走走惊叫道:“相爷恕罪!相爷恕罪!”
薛采冷冷道:“吵。”
暗卫立刻把她的嘴巴堵上了。
被包围着的伏周微眯了下眼,再睁开时瞳色由浅转浓,姬善看在眼中,心中了然——他要施展巫术了!
薛采比了个手势。
暗卫们突然抄起地上的酒坛向伏周泼去,伏周眼神一乱,连忙闪避,但还是被其中几人泼中,立马湿透了。
姬善非常震惊地看向薛采。薛采看出了她的疑惑,微微一笑道:“说来还要多谢你。”
什么?
“若不是你骗出巫毒的解药最后一味是酒,我和江晚衣也想不到原来蛊虫怕酒,或者说,嗜酒。酒能令它放松警惕。而且天寒地冻,蛊不愿动,正好克制他的巫术。”
血从姬善的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伏周沉声道:“给她疗伤!”
“可以。前提是——你束手就擒。”
伏周看向姬善,姬善拼命朝他摇头,然而,伏周的手还是慢慢地放下了。暗卫们趁机上去将他按倒,捆了起来。
紧跟着,一名暗卫把一颗丹药喂入伏周口中,伏周的背一下子弓起,显见痛苦到了极点。
“你给他吃了什么?!”姬善惊呼道。
薛采道:“死不了的。”说罢使了个眼神。
暗卫提着药箱过来,要给姬善疗伤,被她挥手拍开,从药箱中取出金创药和纱布自行包扎。
等她包完,薛采也把鸡翅吃完了,将竹签往几上一插道:“从今日起,不许他们离开此岛。等到陛下登基,再做处置。”
他径自离开了。十几名白泽暗卫则留了下来,分散站好。
姬善得了自由,连忙冲过去抱住伏周,伏周的手轻轻碰了下她的咽喉,然后掉落。
他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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