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散小眉弯

顾终南第一次见陆青崖,觉得她文文弱弱,一脸苦相,于是给了她个外号,叫“小黄连”,还时不时故意说话刺她。 可知道“小黄连”为什么“苦”后,顾终南只想打自己的脸。 一边,陆青崖追查着父亲的死因,另一边,顾终南作为最年轻的少将,却被削弱兵权。两件毫不相关的事,却都藏有阴谋的痕迹。关键时刻,顾终南的父亲顾常青被暗杀,家族乱斗,顾终南一夕之间坠落谷底。 乱世之中,他一无所有,可他的“小黄连”却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我想过死,不止一次,可偏偏就有些小部分的东西留住了我。”他转过头,忽然笑了,“比如你,小黄连。” 这次回来,你嫁给我怎么样?

作家 晚乔 分類 出版小说 | 20萬字 | 17章
第九章•坐牢
“你想走吗?我带你走,我们回去吃饭。”
1.
华夏版图辽阔,不比周边小国。在这片土地上,就连传个消息,从北到南,也需得几天。而有这几天的工夫,事情都不知生出多少变数了。
“日本亲王访华?可前段时间日本和东北不还在打吗?”
街头茶摊上,蓝帽子老汉啃着酥饼指着报纸,一脸嫌弃地反驳那个咋咋呼呼的年轻人:“所以这不暂时休战了吗?你以为北虎将是吃素的?依我看,那些个东西怕是被东北那位郭将军给打怕了!”
老汉声音洪亮,说着扬高了些,看起来颇为自豪:“这不,上赶着巴结献好来了吗?我说啊,这战就不该休,就该往他们脸上打!”
这话引来周边不少人附和,大家笑着,津津有味地吃着茶点:“就是啊,休什么休!就得继续打!”
“没错!该打!就该继续打,给他们打个……哎哟,哪个不长眼的?”
这边年轻人正叫得起劲,不料背上就挨了一脚,直接被踹趴下了。
“不长眼的东西说谁呢?把你两只招子放亮点儿,这是你姑奶奶!”
陈柯君抱着手臂环顾一圈,她能打能闯,就是不爱干细活儿,可真来了事情她也推脱不掉。就说近来给顾终南查的那些东西,她查得整个人心烦气躁,正愁没个发泄的地方,好不容易找个空儿出门,想去靶场打个架放松一下,不料半路上倒是听见了这么些混账话。
“你谁啊你?无缘无故打人,你也不怕……”
“无缘无故怎么了,老子打的就是你!”不等那小伙子吵嚷完,陈柯君一拳冲着他肚子过去,直接把揍跪下了。
完了还嫌不过瘾,她解开胸前的绳子,把原先背在背上的长棍“啪”地拍在桌面。
接着,她一个个指过去。
“嫌这世道不够乱是吧?想打仗是吧?想打你们自己怎么不上,敢情死的不是自己,上嘴皮碰着下嘴皮嘚啵几句觉得挺轻松呗?”
她今儿个出来本来就是活动筋骨的,穿的也是方便动作的衣服,头发盘起来收在脑后,看着像个假小子,表情、言语却比那些真小子还狠还辣,整个人从内而外看上去就三个字——不好惹。
“见过打仗什么样吗,瞎叫唤,休战不比死人强?”她越说越火,那火从脚底蹿到头顶,几乎把她整个人烧着了。
她本想骂娘,却在开口的前一秒想起昨晚和李四季打电话时笑着和他做保证,说自己再不讲脏话了,一时间噎住了。
半晌,她啐一口:“真恨不得把你们都提溜到战场上去,看有几个人有胆子叫开战!”
人群里有不服气的冷哼一声。
本来嘛,也就是他们几个在这儿谈谈新闻说说话,这个女的一来就把人打了,还人五人六教训起他们,谁能服气得了?
“哟,怎么,谁哼的?”陈柯君转个头,“让姑奶奶认识认识?”
角落里的少年冒出个头儿。
他原先蹲在那儿没出过声,也不曾附和任何一边,这声冷哼,只是出于心气和对陈柯君的不服气罢了。
少年穿得破烂,戴条辨不出原先颜色的围巾,脑袋上一头乱毛:“我哼的,怎么了?”
“怎么了?”陈柯君冷笑一声,“有什么意见,给我说说呗?”
“我……”
陈柯君这一身气质是刀枪里滚出来的,哪怕不说话都能叫人觉得呛,少年一个半大小子,世面没见过多少,难免心底生怯。可他也就怯了几秒钟就反应过来。
“我就是觉得,军人不就得打仗吗?”他说完觉得自己有理,声音不禁放得更大了些,“你说,他们不打仗参什么军?”
人往往有从众心理,尤其是在人堆里的时候。的时候,大家会一起,然而,但凡有一个敢于反抗地站出来,剩下的就会开始按捺不住躁动。
“就是。”
“不打仗养他们干什么?”
陈柯君眉尾一挑:“哟?”
见她声音小了,那少年的胆子更大了些。此时此刻,他甚至生出一种喝了酒的感觉,仿佛大家的目光都化成了酒气,都是在给他壮胆。
“再说了,我们不知道战场什么样,你知道?你去过吗?哼……不就是打仗嘛,换了我,我也行,我就敢打!”
陈柯君原本握住了棍子想再把人教训一顿,却在听了这句话之后笑出声来。
“你敢打?”她轻蔑地瞥了少年一眼,“胆子够大的啊,小瘪三,你可有家人?”
“谁是小瘪三!”少年抱着胸,“没有,我光杆子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
陈柯君过去捏了两把他的胳膊。
他长得瘦,身上倒是结实,她趁他不备抡起拳头就往他面门砸,不想少年反应极快,晃身躲过了。那一拳只从他的下颌擦过去,但由于力度够大速度又快,也还是蹭出条红印子。
他捂着被擦过的地方骂骂咧咧:“你这女人讲不讲理了?信不信我们报警啊?”
“报警?不好意思。我看等他们来了,哭的怕是你们。”陈柯君轻嗤,吊儿郎当地把棍子往肩膀上一架,“喂,你要真有本事,把前面那句话再说一遍。”
“哪句话?”少年警觉地问。
“不是你说的吗,你敢打仗?怎么,屁话吧?放出来了就散了?”
少年十几岁的年纪,这个时间段的孩子最受不得激了,尤其还在这么多人面前。
“谁说的?”他的脸涨得通红,“我敢说就敢去!”
“别说我没提醒你,现在呢,哪儿都在征兵,有本事你就报名去。对了,你叫什么?我留个名字,等晚点儿查查有没有你。”
“留就留!我赵六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下午就去报名!”
陈柯君似笑非笑,很明显没把他的话当真。
“赵六儿?我认识一只猴子,也叫六儿。”
赵六儿把这话当奚落,被气得脸红,有一大堆话想反驳,但脑子没转过来,最终竟是一句也没说。
陈柯君于是没再理会这个小朋友,只是有意无意看了几眼周边的人。
她近段时间在这镇里停留得长,小镇人少,许多人都认识她了。她留在这儿,一面是调查顾局长的事情需要有个东西掩护,一面也是长津城里耳目众多不方便。只她平日出来办事都是着正装,因此,大家一时也没想得起她就是那个看上去冰冷严肃的女警官。
但这也就是一时不察,这下她停久了,茶摊里也就有人把她认了出来。
那几个人在起初认出她的时候就暗暗擦了把汗,别过目光,生怕被记住也生怕惹麻烦。
他们都是些小老百姓,一没关系二没钱的,哪惹得起这些人。尤其这女警官还是个火暴脾气,看上去就记仇,这下子更难办了。
正在他们想着这些的时候,陈柯君摸了摸手上的棍子,火气消下去一些。也不是不在意了,只是觉得这么乱生气没什么意思。
“打仗说白了就是以血肉保疆土,他们不怕死,可也没有谁是抱着想死的念头去的。”
伤亡无法避免,但若能少,当然是少些好。
陈柯君抄起长棍在腕间转了一圈:“再让我听见有人乱说,别怪我不客气。”
茶摊上众人面面相觑,喘气都不敢,直到她走远才慢慢有了声音。
人群里还是有不服气的,只不过,经历了这一遭,他们的不服气也自然从明面上变成了暗地里。
赵六儿被老汉按着肩膀坐在凳子上:“你哟,就别出这个头儿啊!那个女警官你晓得她是做什么的?瞧她凶巴巴的样子,还敢乱打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别等会儿自己吃了亏。”
小镇里的人大多不坏,不然也不能一家一口,养大个被丢弃的赵六儿。他们只是脑子蠢,不会推己及人,自私愚昧了些而已。
“我不吃亏,我能吃什么亏?那些个大城市来的不就是看不起我们吗?找碴儿挑刺儿的,呸!”赵六儿憋着一股子气,“不就打仗吗?大不了也就一条命!我还偏去了,我叫她欺负咱们、小瞧咱们!”
周围的叔叔婶婶围过来,一人一句劝着,仿佛忽然想起战场的危险来,仿佛之前吼着要打仗的不是他们。
可少年在这些从前没咋想过的对战争的描述里,除了莫名摸出了点儿女警官愤怒的原因,导致他对她的怨气少了一些外,心底的小火苗半分没熄,反而烧得更旺了。
他是混子,从小到大这儿吃一口那儿吃一口,没读过书,只会干力气活,对什么都没打算和把握。但是,这一刻,他是真的想去参军。
他确实是被激的,确实心里有口气,也确实对参军没概念也不了解。
可他不打算反悔。
人生里有些转折是很突然的,只是大多数人在走过转角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只有在走过许久以后,猛然想起,回头,才会发现原先以为普普通通的那一天究竟有多特别。
2.
“听说你接到投诉了?”
电话那头传来顾终南幸灾乐祸的声音。
陈柯君冷笑一声:“你消息倒挺灵。”
“那可不,你是我的部下,在外边惹是生非,丢的可是我的脸。”
“得了吧,就你那狗脾气也没好到哪儿去!我告诉你,换了你在那儿听见那些浑蛋话,你指定也得打!”
顾终南被挑起了兴趣:“哟,你是听着什么了?”
“没什么。”陈柯君烦躁地一挥手,“你给我打电话就为了这个?那你别说了,给我叫小四季过来陪我讲讲话,这么久没见了,怪想他的。”
陆青崖今儿个上学回来给他带了个小盒子,盒子里装的是分开包的糖块,每块的味道都不同,白色糖块里面掺着桂花花瓣,半透明的黄色糖块里夹着花生。顾终南翻动着糖块,拣了块最小的外层裹着黑芝麻的出来吃。
他边吃边含混不清地道:“他在熬药走不开。”
“你在吃什么呢?”陈柯君问了句,然而顾终南只是哼了几声,没打算答她。
他打小就喜欢甜食,也曾经因为这个闹虫牙,有一次他疼得厉害,却因为担心顾常青说他,于是硬生生扛着,在被子里闷了一晚上,不料第二天右脸肿成了个球,被说得更厉害了。这事儿他没和外人提过,堂堂少将,像个女娃娃似的嗜甜,这真不是什么能随便说的事情,有损威严。就是前阵子聊着天和陆青崖提了一嘴,也不是刻意提的。
顾终南继续翻着糖块。大概是因为她听见时笑了他,弄得他脸上挂不住,装生气装了许久,今天才带了盒糖认错来着。
他嚼着糖块在心底做打算,想着如果自己继续装生气,能不能唬她再给他带一盒。这东西精致得很,味道也不错,就是少了点儿,若是她不带了,那他就得省着吃。
“我说他辛辛苦苦给你熬药,你倒是老老实实给喝了啊!别总给人家添事儿,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累不死的?小四季自己还虚,还需要休息呢,就顾着你,我觉得他都该瘦了。”
“行了。”
芝麻糖没化完全,说话时顺着吸气的动作滑下去,卡在了他的喉咙里,顾终南喝了口水咽下去,觉得自己亏了一半。
他把盒子放到一边,语气明显有些不开心:“过几天你回来吧,那小镇里的人对你意见太大,镇长给我打报告赶人了。”说到这里,他捶了捶桌子,“丢人哪。”
可另一边陈柯君拍桌子的声音比他还响。
“正好我也不想待在这破地方了!每个人脑子里存的东西都和什么似的……我和你说,我明天一大早就起身回长津!”陈柯君说着,不过瘾似的又狠狠地在木桌上一捶,“得了,你先别告诉小四季,等到时候我回来给他个惊喜。”
“我觉得,对于他而言最大的惊喜,就是你在外边待久点儿,不要回来。”
“什么?”
陆青崖端着托盘在半开的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顾终南望过去,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电话这边的他便立刻道:“没什么,你明天路上注意安全,我有点儿事,不说了。”
说完,他放下听筒,正巧闻见托盘上药碗里清苦的味道。
“打完了?”
陆青崖端起药碗递过去,顾终南却往回推了一下。
“我等会儿再喝。”
“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转身就把药给倒了。”
顾终南想反驳,最终却也只是生硬地压低了声音:“这次不会了,我现在喝不了,只能等会儿喝。”
陆青崖疑惑:“为什么现在喝不了?”
为什么?顾终南回味着舌尖上的甜味,他觉得,这个当下是不能说自己刚吃了糖现在喝药会比平时更苦这种大实话的。
“因为刚才处理了一点儿工作上的事情,现在我需要捋一捋思路,等喝完药思路就断了。”
这实在是一个好借口,顾终南刚一说完就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所以你先过去吧,等事情处理完了我自己会喝。”
“这样吗?”陆青崖微微蹙眉,“那我方便在这里等你吗?”
顾终南一愣:“怎么?”
“我就坐在这里,不打扰你,你去处理事情,等处理好了再喝怎么样?”
顾终南了然道:“不放心我?”
陆青崖坦坦荡荡:“是。”
他们对视片刻,还是顾终南先败下阵来。
“行了行了,我现在喝。”
他叹了口气,在端起药碗的一瞬间生出了种英雄末路的感觉。
从前在军中谁敢这么逼他?一碗药罢了,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说不喝就不喝,坚决得很,就算李四季和陈柯君轮番盯着他,他也有的是办法赖掉。
偏偏是她。
顾终南喝完之后,强忍着干呕的感觉,但那药不贴心,苦味一直留在嘴里,弄得他很不舒服。
“你不吃块糖缓一缓?”
也不晓得是出于什么心理,顾终南豪气地挥挥手:“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哪需要一口药一口糖的。”
正巧是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陆青崖眼睛一转就看见那个还没来得及被合上的糖盒子。盒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糖块,只是最边上有了个空缺。
“咳!”
顾终南干咳一声,强行严肃道:“还有事儿吗?没什么的话,我要工作了。”
他这一声咳得刻意又生硬,也就是陆青崖解意一些,真由他把话头带过去。若是陈柯君在这儿,铁定拿着棍子直接戳向他的窘迫点,拆穿了他之后还要狠狠嘲笑一顿。这还不算完,等第二天,她指不定还得拿着这个张榜公告,弄得尽人皆知,然后跟着大家再次嘲笑他一顿才算了结。
“那你忙着,忙完早点儿休息。”陆青崖收拾了药碗托盘,“我先回去了。”
“等等!”
顾终南叫停她,表情有些为难,满脸的想问又不想问。
陆青崖歪歪头:“嗯?”
他定神:“我还剩几服药啊?”
“没了,这是最后一服。”
顾终南露出了点儿轻松和解脱的表情:“那你也早些休息,别看书看得太晚,这夜里就算开了灯,那光也昏暗,伤眼睛。”
明明是个比她成熟许多的男人,近来却总觉得这是只带着绒毛的动物,陆青崖望向顾终南的时候,眼里总能生出光来,但凡有他人在场,不管是谁,都一定能看出她面对他和面对旁人的不同。
可这儿没有旁人,没有人打断她,于是她便自由地继续这么将他望着。虽然用可爱来形容他有些不合适,但偶尔她对他真会生出一种摸头的想法。
“好。”
说完,她笑了笑便走了,很满足似的。
虽然,认真论起来,他们之间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顾终南则不同,他在确认陆青崖真的离开之后,飞快转身拿了块糖就往嘴里塞。没来得及挑,这块糖有些黏,好吃是好吃的,可他刚喝了药,现在就想嚼些甜的,而这么一嚼,那糖块便粘在了牙上。
今夜晴暖,风好月好,陆青崖在房间写着心事,心里总带着个人,面上总带着笑。只她不知道,她心底的那个人,此时正和一个黏牙的糖块做着斗争。
比她想的还更可爱。
3.
春秋仿佛冬夏之间的过渡,算不得两个完整独立的季节,这时的天气最宜人,可惜也最短,不多久就过去了。只是舒适的时候谁都愿意就这么舒适着,不会也没必要去想这是多短暂的东西,闲时就当闲时过,快活最好。
自从日本亲王访华,边境烽火暂歇,顾终南也过了许久的平和日子。
他一直没放弃追查张乌酉,也在这期间找到了他在鑫城和人进行交易的证据。那段时间他断断续续取了很多钱,最后算出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够不上买地买车,但足够买凶杀人。
虽然他们的证据只是个躲在茶厅吃剩菜的叫花子的目睹,算不得多实,但这东西实不实不重要,毕竟他也不可能将这个告知上级调查。
他信不过旁人,尤其是现在调查局那个新任局长。
刑侦调查局的新任局长姓齐名瑄,出身平都,是正正宗宗的齐家嫡系。
前些日子,他通过陈柯君从调查局那儿拿到了一份文件,那是关于陆元校长的案情调查资料。很奇怪,文件袋里装着的是一沓空白的纸,而真正的那些资料,像是无缘无故消失了,怎么也找不见。
顾终南费心许久搜寻线索,将这些推测出来是一回事,可他到底还是需要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的推测。好不容易,他有了些眉目,不料这一切就像是初冬叶片上覆着的霜,都不需温度多高日头多大,天一亮,霜自己就化了。
他烦躁地挠了挠头,六儿原先在边上玩他的笔杆子,见他动作,有样学样也挠了挠。
顾终南望过去,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的?”他过去给六儿顺了把毛,“小黄连呢?她今儿个不带你?”
六儿听不懂,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表情无辜得很。
现在天黑得晚,但云霞也烧了会儿,再过不久,天色就要黑下来。
顾终南单手抱起六儿:“看来小黄连又被留校了,走,我们去接接她。”
徐世先生的文章比他们想象中来得更快,如顾终南所料,在文章刊登出来之后,张乌酉果然没有继续插手学生会的事。不过,陆青崖他们也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学生会的处境依然不怎么乐观。毕竟张乌酉那种人,阴损的小招有的是。
也就因为这样,这阵子,顾终南没少去学校接人。
要么留下搞卫生,要么留下整理资料室,要么留下说是要给学生会制订更规范的计划,可规不规范全凭张乌酉一张嘴。他总有地方能找碴儿,学生会的人便总不能按时回家。
但再不能按时,顾终南去找人,学校也不能不卖他一个面子。于是这段时间,总是他去了学校,大家才能离开。
还记得顾终南第一次去的时候,当着所有人面就骂开了,说张乌酉这明显是变着法儿折腾人。
学生们从前只听过顾终南这个名字,只知道他也在长津,但越是存在于“听说”里的人感觉便越远,即便在一座城市里,学生们也没想过能见到他,更不清楚他是怎样的人。
于是,大家在听见他这句话的时候面面相觑,只有陆青崖望着他无奈轻笑,让他小声点儿。
顾终南把六儿放到车后座,自己坐上了驾驶座。
这边的路灯坏了几盏,还没来得及修,而前边有段路没有路灯,顾终南打开车灯,一路就这么亮晃晃地开过去。天色在路程里变暗,灯便显得越来越亮,等他到了学校门口,天已经全黑了。
这会儿早过了下课时间,校门口却围了一堆人。
顾终南停好车,刚觉得奇怪,那些学生便一窝蜂围过来:
“少将!”
“少将,您终于来了……”
“少将,您知道九康的事情吗?”
十几个学生,一人一句,杂七杂八的,把他的脑子都给闹疼了。他认出里面大多都是学生会的人,看见他们慌张又着急的样子,他不自觉拧了眉头。
“怎么了?”
原先被他不悦的表情给镇得安静了一瞬的同学们在这一句之后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顾终南叹了口气:“安静点儿。”接着,他随手抓了个看上去清明些的小子,“你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直接说重点,别带其他的。”
那男学生脸色苍白,看着略显紧张:“少将,主席被人抓走了。”
自从方迹辞任之后,陆青崖就成了长津大学学生会的主席。顾终南乍一听见这句话,脸色忽然就变了。有个女孩子被他的脸色吓得后退了一小步,还没站稳就看见他逼近说话的人一步,表情严肃得让人发怵。
“怎么回事?”顾终南问。
那男生被盯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却仍努力想把事情讲明白:“听说昨日九康有一个女学生被驻扎在那儿的日本人……抓走失去了清白,她原是被救出来了的,但家人半夜没看住,又被她跑出去了。在这之后,她一夜未归,大家去寻她也没寻见,直到今天中午才有人在那边河道的下游发现了她的尸体。”
“什么?”顾终南听得难以置信,“居然有这种事?”
“关键不在这儿。”那男生说得脸都涨红了,“关键是九康那儿的领导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说如今日本亲王访华,为了维护这次的和谈,副省长亲自出面,要将这件事压下来……”
“压个屁!”顾终南一掌拍在车头上,“他们是没长脑子还是脑子被狗吃了,怎么想的,人家欺辱我们的人,他们还给人家往下压?他们是不是早就忘了自己姓什么?这种不要脸的缺德事儿也办得出来!”
自顾自地发了一通火,顾终南这才察觉不对:“等等,这件事情和小黄连被抓有什么关系?”
那男生在听见这个称呼的时候迷糊了会儿,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件事情被压得很快,那些人的镇压手段很暴力,所以知道的人不多。但那个女学生正巧是华夏学生联合会里的人,是上进青年代表,组织里还是有人晓得的。今天一早,这消息就传了过来,主席听见之后,反应……反应就和您一样。”
陆青崖处事果决,但性子从来温婉,就算气急了也说不出顾终南那些话。只是,再回忆起来时,那男生却突然觉得这两个影像重合了似的,甚至感觉他们简直就是一个人。
“在气完之后,主席便联系华夏学生联合会里的其他干事,进行了联合揭发,并且还紧急安排了一次各地学校一起进行的游行,说‘他们觉得不光彩,想压下来,那我们就闹得大点儿,让他们压不下’。本来这游行应该在今天下午进行的,但午休时间刚过,主席就被抓走了。不只是长津大学,甚至包括原本参加游行的各个高校的组织者,他们都被当地部门抓走了……”
顾终南低了眼睛。
他知道这个世界不光彩,也清楚这个世道有多脏,可每次看见,他还是觉得心底发凉,还是会疑惑,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知道了。”
他当然愤怒,也气,也想发泄,但握拳的手最终松开,拍在说话的男生肩上。
他的力道不重,却能让人感觉到他心底的沉郁。
“你们先回去吧。”
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子。她犹豫着开口:“少将,主席不会有事吧?”
顾终南望向她。
她微微皱着眉头,瞧着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眼睛里却含着希望。
“少将,这件事情是不是牵系很大?”
“大家会没事吗?”
“少将,您有办法的对吧?”
办法?
顾终南微顿。
九康是段林泉的地盘。
而段林泉,那可是架空总统实权的大军阀啊。
鸟雀飞过,天上落下一根羽毛,夜里有云遮月,空旷的校门口,最亮的是顾终南没来得及关掉的车灯。
那束光直直打在他的身上,而他环顾四周,望见的全是和那姑娘类似的神情。
顾终南抿了抿嘴唇,再抬头时,眼底便带上慑人的光。
“对。”他举重若轻地笑了笑,“放心,我有办法。”
4.
这监狱老旧,还是清朝留下来的,但门墙像是进行过改良,不是戏文里那种一根根木头竖立着、能看见外边情形的。这里四面都是墙,只其中一面上有扇铁门,铁门将里外隔绝,仿佛也同时隔绝了生气。
这里的墙面早辨不出颜色了,狱中条件不好,空气污浊,不辨日夜,潮湿的地面上铺着一些稻草,那就是他们的床。
陆青崖往外瞥一眼,可这边牢房靠里,就连声音都难传过来,她谁也看不见。
屈指叩了叩墙壁,安静的空间里终于有了点儿声音。
幸运的事也不是没有,她是被单独关押的,清静。
陆青崖靠着墙坐在稻草上,心想,真清静啊。
她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全部想了一遍,可她得到的信息不多,被抓进来得又太仓促,除了对已知的事情进行分析,剩余其他的,比如她会被如何处置、那个遇难女学生的事情能否解决,这些东西她都不清楚,也实在没有把握。
想不出来,索性不想了。
现在也不知道是几点钟,不过再怎么算也应该到了晚上。这么晚还没回家,顾终南应该去找过她。
刚想到这里,陆青崖就笑了笑。
她打小就不爱在别人家待着,即便是年幼时候在叔叔家暂住,也总有一种生疏感,她很不喜欢,却没想到在顾家住了这么久,怪打扰他的。陆青崖觉得这样不大好,原想年后就同顾终南说想回陆家,却不料一事接一事,让她耽搁到现在。
又或者不是耽搁,是她总无法同他开口去说。
她其实不是那么想要离开顾家。
借着昏暗的光线,陆青崖看着自己的掌心。
她不会看手相,眼睛里除了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之外,什么都看不出。
早知道就去学一学了。
她叹了声,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儿去寺庙求问。她一直是顺其自然的性子,觉得未来如何没什么差别,哪怕是姻缘也一样。来了就来了,不来就罢了,没什么好求好问的。可只要一想到他,她就会对这虚无的东西生出些期待。
也不知道,这掌纹有没有哪条是同他有关的。
“小黄连?”
在这一声响起的时候,陆青崖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打开吧。”
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
闻声一愣,还没来得及把情绪整理好,她就看见了站在门前的顾终南。
顾终南大步迈进,门口的小兵弯着腰:“少将慢聊,我十五分钟以后再过来。”
说完,那小兵把门又关上,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这里怎么连张床都没有?”顾终南环顾了四周一圈,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你没事吧?”
陆青崖先是站了会儿,接着握紧拳头,几乎是跑着朝他扑过去。
顾终南不备,被她扑得退了一小步。
但他很快就回抱过去,轻轻问她:“怎么,受委屈了?”
其实陆青崖不觉得有什么委屈。
不止不委屈,甚至,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她就有底气了。
“别怕,有我呢。我这不是来了吗?”
她笃信他会找她,而他真的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难过到眼睛发酸,这一点连她自己都觉得不正常。
当陆青崖把这些想过一遍,这个由一时冲动牵引出的拥抱,也就止在了这个地方。
她退后一步,眼睛潮潮的,有些发红。
“你来了。”
“你这不废话吗?别说我了,你是怎么了?眼睛怎么了?怎么哭了?”
大概顾终南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善解人意的人,他扳着陆青崖的肩膀,凑过去看她的眼睛。
陆青崖扭头,竭力掩饰着方才的失控:“没哭。”
“还没哭?眼睛都红了!”
联想到那些私下拷问犯人的刑罚,顾终南直接就急眼了:“他们扣押你时说了什么?他们打你了?”
陆青崖一个劲儿往边上躲:“没有,我都说了没事儿了。”
“没有?那你能一见我就抱过来?我还不知道你,平时碰个手都扭扭捏捏的……”
“真的没有!”
先前的旖旎气氛在顾终南近乎暴躁的逼问里尽数散去,陆青崖又羞又恼,否认完了就转过来,然而就在她转头的这一时刻,唇上有个软软的东西擦了过去。
时间在这一刻停住了。
秒针走了几下,在他们的意识里却被无限拉长。
直到那被顾终南拍过的稻草回弹,带出很轻的摩擦声。
“咳!”顾终南打着毫无意义的手势,“你真没事儿?没什么就好,我就说嘛,他们这帮人本来就不占理,万一事情闹大了,可不更多麻烦吗?是吧?”
说完,他干笑两声。
可陆青崖却没有反应。
顾终南的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小黄连这种典型的出身书香世家的姑娘,铁定是保守的,说不准在他之前都没和几个男同学接触过。听说文人都重名节,她这该不会是觉得自己被轻薄了,犯轴了吧?或者,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方才与她离得那么近,就是故意的?就是为了占她便宜?
顾终南的脑子越想越乱,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然而事情并没有顾终南想得那么复杂。
事实上,陆青崖不过是愣住了。只不过她这一愣,时间久了些,这才导致给了顾终南那么多胡思乱想的时间。
“什么?”
在陆青崖出声的前一刻,顾终南几乎都打算给她低头认错,说会对她负责了。但她那反应,明显是准备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倒把顾终南给堵了一把。
分明是想把这事儿带过的,却不知怎么,在冒出“负责”这个念头之后,他直接就开始在心里组织起了言辞,想同她说。大抵是没来得及,所以心有不甘,顾终南又咳了一声,似是而非地回了句:“什么什么?”
兴许问出这句的顾终南存的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心思,想把话题重扯回去。
陆青崖的脸上烧得很,她抿了抿嘴唇:“外边的情况怎么样了?既然你会来这儿找我,那么九康的事情你是知道了吧?”
她都把话说到这儿了,顾终南当然也不好再扯回那些不怎么正经的地方。
他压下心中憋闷:“知道了,你……”
他叹口气:“我本想直接过来把你带走,但外面的都不放人,说是上面下的指令,所以我是以探视的名义进来的。恐怕,就算我今日强带走了你,在这件事情彻底解决之前,其余地方的学生依然出不来。”
“这个得彻底解决,你可想过如何解决?”陆青崖满面担忧,“之前是我想浅了,日本亲王访华期间,哪能让学生游行举报这种事?”
“若你想深了,就不游行了?”
陆青崖摇头:“总能有别的办法。若我多想一些,或许不至于连累这么多人。”
顾终南笑着在她额头上敲了敲。
“什么叫连累?你没错,错的是抓你的那些人。”他说着,望一眼那稻草堆。
还没把目光收回来,门锁就被人从外打开了。
看管的人在外边吃夜宵,这门一打开,就飘进一阵饭菜香气。
那小兵人模狗样,腰间别着一串钥匙,他弯着腰笑,嘴上还泛着油光:“少将,时间过了。”
看一眼那小兵,又看一眼被弄脏了衣裳的陆青崖,顾终南突然问道:“你吃东西了吗?”
陆青崖不明白他怎么问起了这个。
先前不觉得,被这么一问,她恍惚觉出些饿。这才想起,从今早到现在,她竟是一口水都还没喝过。
见她摇头,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顾终南心底蹿出一股火。
他本来就不是瞻前顾后的人,哪怕经历了那些事情养出了些心思,骨子里也还是有些狠气,被狠气一催,便会生出股冲动。
他低头对着她道:“我收回刚才的话。”
陆青崖不解:“什么?”
“你想走吗?我带你走,我们回去吃饭。”
门口的小兵整个人呆愣在那儿:“这,少将……这不合规矩……”
“你是哪儿来的,和我说规矩?”顾终南语气不重,却偏偏话锋凌厉,刀子一样片过去,锋芒毕露。
小兵被这么一吓,脸上顿时煞白一片,连喘气都不敢了。
陆青崖不懂他这又是怎么了,她只能拉住他:“这是做什么?”
她的眼睛里养着片湖,水光粼粼,又亮又清,专门用来灭他的火。
被这么一拽,顾终南冷静了些。
而她也趁机低声对着他道:“我相信总有说理的地方,也许在调查清楚之后,他们就会放我出去。”她说,“总是有公道的。”
顾终南缓了口气,心却越发沉了。
公道?
可操纵公道的是人啊。
“你先回去,好不好?”陆青崖说。
顾终南闷闷应了,看得门口的小兵直抹汗。
等再跟着走出去,那小兵便是头也不敢抬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又剩下她一个人。
陆青崖坐回稻草上。
说来奇怪,这屋子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可原先埋在心底那些隐隐的慌却都消失了似的。
她垂下眼帘,莫名觉得安定。
只没安定多久,外边又来了人。
这回是送东西的,他们拿了一盘热菜、一碗白饭,虽然不是多好吃,但在狱中也不算差了。
再后来,那些小兵又依次送来了被子、枕头、水、报纸和烛台。
陆青崖望着那些东西,哭笑不得。
她……
她这可是在坐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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