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爱

【深情版】那一年看了他一眼,再也无法忘记他容颜,这是她此生做过最值得骄傲的事。他和她是相差十岁的师叔侄,偶遇在炎炎夏日,他的身影从此烙在了她心底。时间的荒野里,有过数次擦肩而过的误会与遗憾。当她深陷可怕梦魇,王子吻醒了睡美人。他天资聪颖,兼有名师护航,一步步成长为神经外科的大国手,救死扶伤。她自由散漫,多得父母亲溺爱,每一步都走错,以致护校肄业,浑浑噩噩。他们的成长轨迹天差地别,但灵魂意外契合。她的鬼马狡黠,为他沉闷严肃的生活带来了一抹亮色。他的体贴深情,令她终于走出过往的阴影,憧憬和他的美好未来。这一世,有太多迷雾、荆棘,他能否披荆斩棘,让满怀一腔孤勇的她,成为他的聂太太? 【简单版】她12岁,他22岁,她和他懵懂初遇。她15岁,他25岁,她和他冷淡相逢。她19岁,他29岁,她手术失败,变成了毫无知觉的睡美人。她26岁,他36岁,一见倾心,她主动出击,能否抱得美男归?

第五章 给等最久的人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比如原本不发达的网络,现在已经发展到线上购物一体化,直接导致各种宅男宅女盛行,都市人情感匮乏严重。
比如时尚变幻,美瞳泛滥,衣阔裤窄,鞋高裙低,以尖嘴猴腮为荣,以秾纤合度为耻,犹如群魔乱舞。
比如通货膨胀愈来愈厉害,数度引起股市浪潮,上下涨落,人心惶惶。
五年真的能改变很多事情。
比如公交线路,市容建设。
比如格陵政府发了疯,试图在急救中心试运行人工服务。
当你慌慌张张打通电话,再无柔美女声安抚,取而代之的是一把人工嗓子:“您好,这里是急救中心。中文服务请按1,英文服务请按2。其他语言请按3——您好。外伤请按1,心脏疾病请按2……人工服务请按0——现在由一零三七一号话务员为您服务——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你妈啊!急救中心还要搞语音提示!”骂了一堆脏话后,那报警者才愤愤道,“这里有一辆运钞车被劫啦!开枪啦!杀人啦!有两名押送员倒下啦!其中一名是枪伤,打在背上!你妈还要我一会儿按这个键,一会儿按那个键!”
“好的。我们已经通过您的手机自动进行了定位——是在大勇路和大智路的交界处吗?”
“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请您按照接下来的指示先替伤员简易止血,不要搬动伤员——救护车会在二十分钟内到达。”
入院后拍了片子,一众外科医生都倒吸一口冷气。子弹从肩胛射入,贯穿胸膜,角度很刁钻,大部分的内脏并没有受到损害。最棘手的是弹头卡在第二腰椎上。
伤者是退伍军人,意志力强,神识清醒,手脚活动自如,想来并未伤及神经。劫匪已经携款逃之夭夭,留在伤者体内的弹头是重要线索。
警方迫切希望得到这颗弹头做弹道分析,与数据库中的资料比对:“有没有可能?”
伤者表示愿意配合。但在场没有人敢做这个手术将子弹取出——弹头和脊神经之间的距离有多少?五毫米?三毫米?稍有不慎,下场就是高位截瘫。
意见不一。
“若是任由弹头留在病人体内,随着动作最终影响到神经的可能性有多大?”
“以前应思源做过类似手术,一名婴儿,脖上贯穿毛衣针……最终完整取出。”
可应思源已经五年没有拿过手术刀:“已经咨询过他的意见,最好不要动刀。除非——”
大家都知道谁能做这个手术:“聂未呢?”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比如师出伍门的应思源已经转向基础研究,在神经细胞分化方面取得累累成果。
比如同样师出伍门的聂未潜心医术,一柄柳叶刀更加出神入化,声名鹊起。
“聂未呢?”
他一年前远赴德国参与一项神经外科新技术的研发,并不在会诊现场。
“不是说他近期会回国一趟?”
麻醉科的二级麻醉师沈最本来在思索,听见提及聂未的名字,看了看腕表——表壳上由上至下,有两条细细交叉裂痕,但五年来一直走得很好:“他现在应该在飞机上。”
空服走进头等舱,俯身轻轻对一名正闭目养神的俊朗男人道:“聂医生。有您的电话。”
那男人缓缓睁开眼睛。
观他神情气度,应该是三十来岁的年纪。但一双乌沉沉的眼睛却非常年轻,神采内敛,犹如夜星。
通过海事卫星电话找他,可见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请随我来。”
没有半句废话,这有一米九身高的男人立即起身,干脆利落。
空服注意到这位聂医生自从上机以来,一直将一只薄薄的文件袋带在身边。此刻要去接电话,依然是将文件袋拿在手中。
电话那头说了很久很久,他只回了三个字,简洁有力:“知道了。”
真是惜字如金。
他挂断电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空服又俯身问他:“聂医生,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
将座椅放平,盖上毯子,聂未闭上眼睛:“从现在开始,我需要绝对安静。”
一下飞机,院方已经派车来接。回到医院,立刻受到热烈欢迎:“聂医生,你又可以向高难度外伤手术挑战了。”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兴奋:“我有一件行李尚在机场,请速速派人取回。不能有任何差池。”
在消毒间待命的林沛白,一见聂未换了手术服过来,便激动地递上软刷,一鞠到底,行个大礼:“师父请用。”
对,聂未已经开山收徒。
曾一度有十二名成绩优异的医学生都投至他名下。在授业的过程中,他自己赶走了八个,又有三个忍受不了师父的冰冷脾气而主动离开。
其中一名享有校花美名的女孩子是在久攻不克的情况下,选择了放弃:“师公伍宗理是儒派国手,生前对伦常辈分十分看重。一定是师父过不了心底那关才不接受我,不是我的问题。”
聂未根本不予回应。
现在只剩下林沛白坚守阵地。
聂未接过软刷。护士在旁取笑林沛白:“小林,你真是五年如一日地狗腿。”
林沛白今年二十八岁,在聂未门下四年,聪明伶俐的他已经明白做聂未的徒弟,不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还要狗腿常人所不能狗腿,自嗨常人所不能自嗨,否则一早冻伤冻死:“我和师父这叫做举案齐眉。各位美女学着点。”
进了手术室,又遇到另一个不老活宝——沈最。
戴着口罩的沈麻醉师兴奋地向老友打招呼:“聂未,给我看看大名鼎鼎的‘聂未针’!带回来没有?”
她只在相关文献中看到过对“聂未针”的描述,自然充满好奇:“能精确定位到细胞膜上的某一离子通道实施刺激,实在妙极。”
林沛白笑嘻嘻:“沈医生,请您考虑下我作为师父嫡传弟子,独守空闺一年整的心情——怎么样也是我先看。”
“你给我滚一边去。”沈最哼道,“我和你师父打交道的时候,你小子连医学生誓言都背不齐。”
林沛白得意洋洋地对沈最比了个“四”的手势——沈最想了想,不由得心中一阵恶寒,手臂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看法。
比如一个英俊多金的适婚男青年如果不近女色,不再叫性冷淡,而叫做——同性恋。
至于他为什么好像也不近男色,当然是为了保护爱人免遭世俗压力——腐女的想象力总是无远弗届。
医院的bbs上,聂未医生的官配是神经研究所的副所长应思源,王配是普外的荣正歆医生,相爱相杀的是鬼畜院长。
林沛白坚持自己是第四顺位候选人——只要师父一声令下,他随时可以改变性取向迎合。
小林医生,你真是自嗨无下限啊!
沈最医生,承让承让啦。
聂未不理自嗨二人组,照例做了医患问答:“朱国强先生,我叫聂未。你的手术由我负责。”
“聂医生我听说过您。”无影灯下的伤者发现手术室中气氛并不凝重,但仍有些忐忑,“我知道您很厉害。聂医生,一切就拜托您了。”
“你的第二腰椎中有一枚弹头。接下来的手术中,我将在不影响脊神经的前提下,把它取出来。”
“好,您就放心大胆地下刀吧,我一点也不怕。只要能抓住那帮混蛋……”
聂未淡淡道:“不要紧张。只要回答明不明白就可以了。”
望着口罩上方那对乌沉沉的眼睛,伤者平静下来。
“明白。”
聂未看了一眼沈最;沈最做了一个OK的手势:“朱先生,睡一觉吧。”
她将呼吸面罩按上去。
病人进入麻醉状态;器械护士将一柄柳叶刀递到聂未手里。
手术开始了。
手术快结束时,看着徒弟缝合伤口的聂未突然道:“沈最。”
“什么?”沈最抬起脸来,“病人体征正常。”
“你想看‘聂未针’。”聂未看了她一眼,“我要做一项手术,缺少一名麻醉师。”
沈最瞪大双眼,与正在打结的林沛白对望了三秒。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伤者意识清醒,是自己签的手术同意书。
但他匆匆赶来的妻子在听说了手术风险之后,大发雷霆:“不!我不管破案!我不要拿他的下半生来赌!我听说弹头就算留在脊椎里,二十年三十年都不会有问题,这是有先例的!为什么要让我老公做手术?你们太自私了!”整整六个小时,她在手术室外大吵大闹,直至声嘶力竭:“你们都不是人,你们骗我老公做手术,我不会放过你们,我要告你们!我要告你们!”
喧嚷中,手术室的大门朝两边滑开,两名医生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在前面开路的辅刀医生足足有一米八的身高,四肢修长,身形矫捷,一张俊脸英气逼人。
他朝旁边一让,众人才发现那走在后面的主刀医生更高出大半个头来,宛如希腊雕像般的面庞与沉稳有力的步伐,显然就是只应在传说中存在的聂未聂一刀了。
林沛白的口罩还有一边挂在耳朵上,见师父投过来一枚淡淡的眼神,赶紧取下折好。
消毒口罩,要么遮上,要么拿下,决不允许这种吊儿郎当的姿势。
师父总是一丝不苟到了极点。
伤者妻子一看见医生出来,即刻要扑上去撕打,被林沛白伸手拦下。他曾为了追一个学武术的女孩子,缠着人家教了一点太极,没想到用来对付病人家属挺有用:“不要激动。”
伤者妻子见无法近身,持续嘶吼:“你们还我老公!你们这些混蛋,老天不会放过你们!”
林沛白有点头疼——师父最厌烦病人家属吵闹,从不假以辞色。
没想到的是,今天师父龙颜大悦,居然还赐了她一句话。
“你希望亲人的命运掌握在老天手中,还是医生手中?”聂未那双与年龄不符的乌沉沉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会考验人类,医生不会。”
伤者妻子呼呼地喘着气,看这医生将一个装着弹头的证物袋交给候在一旁的警方:“你们要的东西。”
欣喜地接过证物,他欲与聂未握手,但聂未朝后退了一步。
他不以为意,只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伤者情况如何?”
“很好。”
“能恢复吗?”
“当然。”
“那……”伤者妻子还想问下去,聂未已经走开。
林沛白代为回答:“手术过程中病人的脊神经没有受到任何损害,我们相信麻醉过后他会恢复如常。”
伤者妻子放下心来:“那聂医生……”
林沛白微笑:“师父有个很重要的电话要去打,有什么问题可以向我咨询。只要别再撕我的脸。”
专务通道内,聂未一边走一边摘下消毒帽,穿上白袍,扣上扣子。
快点。
再快点。
他加快了脚步。
一年前。
聂未接到应思源的电话:“聂未,我得到一条新消息。”
应思源并没有彻底离开医院,而是将重心全部转向做神经细胞的基础研究。自从不再和病人打交道之后,他的情绪稳定了很多,又看了半年多的心理医生,就恢复了和聂未的联系:“我觉得你会感兴趣。”
“你是不是想说德国人刚在《新英格兰医学期刊》发表的那篇文章。”
聂未所说正是应思源所想。
德国人发表了一种新型神经外科技术,叫做火花塞手术。最先提出这一概念的是一位理论学者。他认为将人比作一台车的话,循环系统是变速齿轮与传送轴,而神经系统是引擎。
整台车的制动系统,最关键一点在于神经中的“火花塞”是否运转正常。进一步地,他提出一个假说,整个庞杂的神经中枢中,一定有特殊的一部分起着火花塞的作用,即发动引擎的那部分。
如果修好“火花塞”,那么就可以重新激活病人瘫痪的神经中枢。
也就是说,理论上可以使植物人苏醒,瘫痪病人站立。
有一家医药公司支持他们研发出一种新型手术器械,在高压氧环境下,模拟神经末端发出的信号,激发细胞自行分泌神经递质。他们之前在动物身上制造深度昏迷,然后实施手术,效果很好。最近他们在人身上做成功了一例——流浪汉遭遇车祸,昏迷七周,通过‘火花塞’手术醒来,配合一系列复健,恢复良好:“聂未,这是神经外科手术史上的重大突破。”
聂未表示同意:“我和德国人的团队联系上了。他们近期内会在纽约再做一例手术。”
应思源迫切问道:“你怎么打算。”
聂未淡淡道:“我会去。”
他果然飞去纽约观摩。
格林那边有专家曾经参加过闻人月的视频会诊,对聂未印象深刻,便邀请他参加此项研究。
德国人素来严肃拘谨,但聂未的表现令他们十分赏识。那套用于“火花塞”手术的医疗器械世上仅有一套。而其中的一组磁性手术针,因为由聂未主持研发,更被命名为“聂未针”。
一年下来,这个医疗团队带着这套手术器械,在世界各地一共做了九十八例手术,成功率是百分之七十三。
其中聂未主刀共有三十二例,失败四例。
他们背后的医药公司开始考虑将这套器械投入批量生产——如果有更多的成功案例。
为了能够将投入转换为产值,整个医疗团队接下来选择病人会更加谨慎。
故而他们拒绝了为昏迷六年的闻人月实施手术的要求:“时间太久了。”
面对聂未的坚持,他们放出狠话:“我们不能冒险,让这套举世无双的手术器械及绝密技术进入山寨大国——聂未,除非你拿等价物来抵押。”
他们直接开出条件。
“我们眼中的等价物,就是你。”
“我和德国人签了意向书,借到这套器械。”聂未所要打的重要电话,就是通知应思源,“我决定在院内做一次‘火花塞’手术。”
应思源内心深处也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美人沉睡百年,荆棘围绕,容颜不老,只是美好传说。
闻人月并没有停止生长。
原本这株幼小垂柳,长在堤边,有微风小鸟为伴,正在慢慢抽条;如今却被禁锢在一方病榻上,一困就是五年——柳树变成了美丽的盆栽,再无自由伸展的机会,只能扭曲弯折。
“聂未,我跟进了你所做过的全部病例。”应思源毕竟年长,考虑问题比较保守,“最长昏迷者不超过八个月。成功的那些自不必说;失败的——”
死亡率是百分之百。
即使病人会在麻醉中安然逝去,应思源也无法接受,宁愿她就像盆栽一样地活着。
至少他们会勤加修剪灌溉,令她岁岁常青,不致枯败。
他劝这正如日中天,所向披靡的师弟考虑清楚:“我们的阿月,已经昏迷五年。聂未,再等等……”
“科技的进步总也赶不上病人的变化。我不认为有等下去的必要。”他要在绝佳据点,以最新科技狙击这狂妄的病魔,“时机已经成熟。”
可是这病魔着实顽固又狡猾,稍不留神,子弹便会击中人质的眉心。应思源又动心,又担心:“即使有器械,你没有训练有素的医疗团队,如何开展手术?这不是一个人的英雄主义。”
“整个团队已经准备就绪,下周抵埠,由我主刀。”当然,一旦失败,他们不会承认做过这台手术,“麻醉师用我们自己人。”
应思源想了又想,终于道:“好。你需要我做什么?”
手持电话,聂未站在办公室的窗边。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医院已经建起了三十六层的新外科综合大楼,神经外科位于第十八至二十层,分为七个区,共有四百六十三张病床。
十九楼的第五区由聂未带领两名医生负责。
“聂未,你需要我做什么?”
“支持她。”
应思源放下电话,心头才生出一丝疑窦——不可能。德国人不可能这样慷慨,这样无私。
但是他已经无暇多想,立刻拨出一个号码:“殷唯教授,打扰了。”
聂未一订手术台替闻人月手术,院方便知道了。所有高层大力阻扰,比应思源之初更甚。
他们夹迫聂未一起开会,要他放弃:“聂医生你说什么——你要替闻人月开颅?是不是我听错?还是你说错?既然聂医生不会错,那一定是我听错。”
“聂医生,你的材料已经报备上去,你是准国手,不用挑战这种手术。挑战也要慎重。”
“聂医生,她已经昏迷五年。不要因为这个病人拆了自己的招牌。你五年来从未失手。你是医院的骄傲,我们下一期宣传打算采用你的形象。”
“聂医生,你是冉冉升起的新星,至少还可以发光发热三四十年。她的亲人已经放弃了,不然也不会把她丢回医院。你考虑一下,值不值得?那些无良媒体会不会说我们做人体实验?”
“聂医生,我们知道伍宗理医生的遗产快用完了。我们会想办法——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来逼迫院方表态嘛。”
“聂医生,如果不做手术,她还可以这样活下去,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好,我在这里对你保证,医院养的起十个闻人月,保证养的她白白胖胖,无忧无虑。”
“聂医生,请你务必考虑清楚。”应思源想到的,他们都想得到,甚至更深远,“这不仅仅是一台未经推广的高风险手术。你现在也是病区负责人,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列席的荣正歆却是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聂未。我并不怕你失败。”
失败,不过是失去一条性命。反正她现在也是生不如死。失败,她和聂未都是立时了结,不失痛快。
“我想的是——如果成功了,她怎么办?这个世界飞速发展了五年,不比病魔温和。”
她的家庭已经天翻地覆。醒来后,她如何建立全新支持,融入全新社会:“也许心理上的痛苦更甚于生理上的痛苦。”
聂未独自端坐于会议桌的另一端。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睛五年来都没有变过,眼神如冻海一般波澜不惊。
一张张或迫切,或焦虑,或为难,或殷切的脸庞,全部盯着他,看他如何表态。
他们看到聂未将那不离身的文件袋打开,拿出闻人延亲笔签下的手术同意书。
他回国之前去了一趟澳洲,找到闻人延,对他解释这项手术的目的和风险。
这位饱经风霜的老父亲思考了很久,终于同意:“……聂医生,阿月能醒过来吗?”
不做手术永远不知道。他也有很多困惑不解,要等她醒来才知道答案。
聂未的手按在同意书上。
“诸位。我决心已定。”
林沛白候在会议室外。
他有一只和师父一模一样的beeper,还簇簇新,但已经是他所痛恨的声音第一名——第二名才是闹钟好吗。
他将beeper抛上去,又接住。
师父有位叫做闻人月的病人。
如果是林沛白讲述,他也只能起这样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头。
林沛白来到聂未门下时,闻人月尚在家中休养。
她在家中受到了亲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应思源,伍见贤,伍思齐,贝海泽等人,常常会来看她。
匡玉娇放弃所有社交活动,带着四名陪护,专心照顾女儿,聊天,翻身,按摩,放她喜欢的音乐,读她喜欢的书籍。
她真是做到了母亲能做到的一切,睡在女儿脚边,每夜起来十几次。
但她其实早就说过一句很正确的话。
她和闻人延都不是专业人士,家中没有医疗设备,根本无法将闻人月照顾好。
不过一年,闻人月已经面部浮肿,四肢消瘦,腹腔积水。
于是在应思源与贝海泽的劝说下,这千疮百孔的睡美人又被送回医院。
本该送去康复中心的植物人,因为是伍宗理的外孙女,所以破例留在了聂未的病区。
正是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背景,林沛白对这名睡美人另眼相看。在他的想象中,闻人月一定是不逊于伍家弟子与子孙的存在,说不定还是聪智少女,天妒红颜什么的:“是不是,师父?”
师父淡淡回答:“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管住你的好奇心。”
闻人月曾经爱美,不愿意做阑尾手术。可是为了引流积液,不得不在下腹部开一个小口,留下疤痕。
好在她慢慢恢复了。闻人延肯拿大笔大笔的钱砸下来——纳米级沙床,多频电磁冲按摩仪,高压氧治疗舱,羊水模拟环境——什么最好的都给女儿用上。
她每天的保健行程都安排的很满。病床前常年守着四个特护,都经过了最严格的训练,对她精心照顾。
神经外科的护士长一直都在。
她知道特护病房的闻人月每天都会打扮干净,换漂亮衣服,指甲修剪整齐。
天气好时,特护会帮她戴上耳机,推出去晒晒太阳。
臭美的小尾巴真坚强,再也没有出现卧床病人的各种继发症状,连褥疮都没有犯过。
真的就像是乖乖地睡着了——睡在钞票上。
林沛白有时也会抽空去看看这位美貌的病人。
想偷懒的时候,想安静的时候,想沮丧的时候。
她所在的“荆棘地”是全病区最沉寂的场所,适合打盹,思考和发牢骚。
真是最好最沉默的聆听者。林沛白还对她诉说过苦追一个女孩子,什么招数都使尽了却追不到的挫败:“……你不会懂的。你睡着的时候才多少岁,怕是没有谈过恋爱。要不,我勉为其难地给你一个吻,你醒过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你认识师父多久了?他从小就是这么酷吗?”
“唉,你看我又说傻话。你比我还小四岁呢。”他仰面躺在特护的床上,脑袋枕住双手,“我们都看不到师父的小时候——师父一定没有童年。但凡有童年的人,都不会长成师父那样,对不对。”
林沛白从不觉得师父待这位病人如何不同。
师父对所有病人一向一视同仁地——专业而冷淡。
他对于闻人月的全部关注,在于早餐会时的简报、查房与每月一次的体检结果。
只有一次,她被贝海泽推去楼下晒太阳的时候,林沛白与师父正好从电梯里走出来。
他记得那天特护帮她搭配的是一条荷色连衣裙,配同色发箍,闭着眼睛,头发拂在肩头,清清爽爽,漂漂亮亮。放在膝上的一对手捧着一支MP3,两条细细的耳机线一直延伸上去,掩在长发中。
真像一朵碧碧荷叶上开出来的睡莲。
贝海泽与聂未打了一声招呼:“小师叔。我带阿月去散散步。草坪上有人在放风筝。”
林沛白看出师父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继而伸出手去,替轮椅上的闻人月扶正脑袋。
“她长高了三厘米。”师父说,“很奇怪。明明缺钙……”
然后便走开了。
新的外科大楼建成于林沛白来的第二年底,整个神经外科大迁移。
他对于一切新鲜事物都亢奋得如同小狗找到了新领地。撒蹄子要跑时,却找不见师父了。
嗅嗅,嗅嗅。
办公室没有。厕所没有。阳台没有。
他心下敞亮——那“荆棘地”常年寂得迷人,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告解室。
“闻人月。”他轻轻推开特护病房的门,便听见坐在床边的师父正对那睡美人低声道,“我们要搬家了。起来自己走着去吧。”
上天并没有因为闻人延的家庭负担,而一直眷顾他的生意。
他的投资在金融风暴中受到了重创,一次又一次。他不得不和妻儿变卖资产,移民到澳洲寻找商机。
幸运的是,在澳洲闻人延通过投机又赚到了钱,于是源源不断地汇回国内,维持女儿高昂的治疗费用。
不幸的是,很快金融风暴也卷到这里。闻人延失业了。
闻人一家成为了新移民中最普通最平庸的那一层,每天思考的是如何领取政府补助,生活下去。
这时候,已经做了苍白球毁损术的伍宗理来接力了。
林沛白的beeper突然响起。
他看了一眼显示屏,三步并作两步离开。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伍见贤成了一名产科医生。伍思齐在内科上班。贝海泽拜在肝胆外科大国手许昆仑门下,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在走廊上候着的伍见贤,伍思齐和贝海泽一见聂未开完会出来了,立刻齐齐喊他:“小师叔。”
他并未停下匆匆脚步:“什么事。”
伍见贤年纪最长,又曾经率领伍思齐为了祖父的遗产与遗嘱执行人聂未对簿公堂,此刻连追两步:“给小耳朵做‘火花塞’手术,您有多少把握?”
闻言,聂未站住了。
三个紧随其后的师侄也停了下来。
“小师叔,不要害她。”伍见贤双手插在白袍口袋里,扬声道,“对,我们是为了钱闹过,争过。但是不代表我们想小耳朵死。我们最后也返还了遗产,不是吗。”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做了苍白球损毁术的伍宗理还是去世了。最后的日子里,是聂未将老师从病床抱起,送他最后一程。
伍宗理身后遗嘱公布,将所有财产留给闻人月用于治疗。一应事宜由她的主治医生,自己的关门弟子聂未具体执行。
他还活在世上的亲人大为恼怒,拒绝承认遗嘱的合法性,并最终闹至法庭。
“我们难道不是他的孙子孙女?难道为他送终的不是我们?他从来只喜欢小耳朵,我们呢?我们难道没有为了光耀门楣努力地学习,工作?他都看不到!他只看得到小耳朵卖乖!”
闻臭而来的媒体介入后就变得十分丑恶。
连伍宗理做过苍白球损毁术都被拿来证明他是无行为能力人,遗嘱根本无效,叫嚣必须重新分配。
聂未并没有请律师来和他们针锋相对。
一打起官司来结案遥遥无期,遗产冻结,闻人月躺在病床上,每天都需要钱:“你们要怎么分,请随意。”
《继承法》19条规定非常清楚,对丧失劳动能力又没有生活来源的继承人要保留必要的遗产份额。原本不打算参与的贝海泽闷声不响地拿走了自己的那一份,然后立刻还给表妹:“我只是想帮她多争取一点。”
陆陆续续地,伍见贤和伍思齐也觉得没意思极了,把遗产退了回来:“其实,只要爷爷有留一支笔,一张纸给我们……我们都不会这样做。”
伤过了的心,缺失了的爱,再多的钱也补不回来。
“如果没有把握,不要给小耳朵做手术。”伍思齐凑声,“小师叔,您有几成把握。”
“这些天我一直在回答这个问题。”聂未淡淡道,“然后我发现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为闻人月做手术,成功率对他来说,是百分之八十五和九十一的区别;对于她来说,这场手术,或者生,或者死:“任一概率,都是百分之百,没有中间值。”
“小师叔!”贝海泽独自追上聂未疾步离开的背影,“请等等。”
“您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外公家里见面?那时阿月突发室上速,是您救了她。后来,她阑尾炎发作,是您给她做手术。五年前的开颅手术,也是您主刀……”
“你到底要说什么。”聂未淡淡道,“我不想再回答蠢问题。”
阿月表妹那么爱美,一定不愿意这样狼狈地活着。
“我记得小师叔说过的话。所以我并不担心。”贝海泽道,“我只是想替阿月先说一声——辛苦了。”
当初贝海泽医大毕业,做了一年半的科室轮值,便要选专科了。
聂未拒不收他:“你的兴趣不在神外。”
他早在与小师叔的第一次见面就说过这话,真是搬起砖头砸自己的脚。
贝海泽只好去找应思源商量:“应师叔,请您去劝劝小师叔,收我为徒。”
“你在他那里轮值的时候,他观察过你。”贝海泽性格优柔,缺乏决断,不适合神外,“你的细心与敏锐,很适合肝胆外科。更何况我听说许昆仑教授带你做了几次大型手术。”
应思源认识许昆仑,知道他是个跋扈狷介的性格,这样就是暗示其他导师“我有意栽培贝海泽,且看这小子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许昆仑教授非常看重你,不要辜负他一番心意。”
可是贝海泽还是一腔热血想去神经外科。林沛白教他投机:“我们每个月第二个星期五的早餐会,师父心情最好,因为第二天他休息。”
贝海泽就跑到快散场的早餐会上去对聂未表白:“小师叔,我的实习分数是全院第一。我对神外很有兴趣。请你收我为徒。”
穿着白袍的聂未坐在会议桌的上首,听了他的话,慢慢放下茶杯。
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睛,不看贝海泽,也不看桌上的导师意向表。
“你不是对神外有兴趣,而是对某一位病人有兴趣。”聂未淡淡道,“我绝无可能收毫无责任心的徒弟。”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贝海泽实在无地自容:“小师叔……”
见他无话可辩,聂未站起来,整了整白袍。
他比贝海泽和林沛白都高了大半个头,一对肩骨,一条脊梁永远端正笔直。
有这样的好榜样,贝海泽和林沛白也没有其他男孩子那种佝腰驼背的恶习。
他们都是热血正直的好男儿。
林沛白对垂头丧气的贝海泽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本来贝海泽以为小师叔要拂袖离开,但聂未又转过身来,勉为其难地抄起桌上的导师意向表拍了拍他的手臂。
“这里有我。”言下之意——你担心什么。
然后他将贝海泽的导师意向表一撕两半,扔进垃圾桶。
因为小师叔那一句“这里有我”,贝海泽还是选择了心仪的肝胆外科,拜在了许昆仑门下。
许昆仑虽然脾气不好,时时在手术室里将贝海泽骂的狗血淋头,对外却绝不容许任何人碰爱徒一根手指头,护犊子到了夸张的地步,贝海泽简直可以在医院里横着走。
比如说他其实没有资格参加大外科会议,但许昆仑总会带着他:“多听听有好处——谁敢说你!”
于是常常看到冷淡的小师叔牵着兴奋到乱蹦乱跳的林沛白列席。
在一众准国手中,小师叔最年轻,不常发言;但只要一开口,大家都会静下来听他说。
怪不得外公格外疼爱他,无论知识范围,反应速度,思维模式还是动手能力,他都太适合做医生。
贝海泽越佩服小师叔,越觉得自己没有选择神外是正确的——他去了只是画蛇添足。
阿月。你等着,小师叔一定会让你醒过来。
手术前,应思源来到病房探望闻人月:“阿月,好久没有来看你。”
现在他可以全心全意把她当做女儿看待:“阿月,不要怕。小师叔会一直在你身边。我们都会。”
虽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视力还是很好,手也沉稳,剪起指甲来十分细心。
特护不止一次见过应思源为闻人月剪指甲,后来就索性留给他去剪了:“应教授,我们要为病人备皮了。”
五年来,闻人月的头发一直保持着齐腰长度,护理得当。
应思源早就想好了:“剪下来的头发交给我。”
“好的。”
整个医疗团队包括两名辅刀和三名护士。
聂未和他们已经培养出良好默契。
坐着的沈最抬了抬头,口罩上方的两只眼睛笑微微:“聂未,虽然你的手术一向有人观摩,但今天的观众格外多。”
林沛白也凑趣:“师父,你不当医生,也可以当明星。你这台风多酷啊,各种风流潇洒。话说电视台要拍医务剧就该来我们这里取景……不过现在医务剧都是鬼话连篇……”
聂未看了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观摩室里站满了神经外科的实习生以及院方高层。为了保密,观摩室内的展示屏并没有打开,他们看不到手术的细节,只能看到医生与护士正在做准备工作。
沈最又抬抬下巴:“站角落的那四个小东西——伍见贤,伍思齐,贝海泽,另外那个小姑娘是谁?”
那是格陵大心理系的研二学生桑叶子。她的专业方向是临床心理治疗,导师是殷唯教授。
一群白袍医生当中,桑叶子的红裙非常醒目。
如果说她和五年前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变得更朝气,更自信了:“手术大概要进行多长时间?”
“就文献报道来看,至少八个小时。”伍思齐回答道:“叶子,要不我陪你先到外面……”
伍见贤不太喜欢桑叶子,冷冷踢了堂弟伍思齐一脚:“擦擦你的口水,下巴都合不拢了。小耳朵没下手术台,谁也不准走,除非beeper响。”
器械护士自消毒包中拿出那套手术器械,动作轻柔仿佛对待初生婴儿。
林沛白与沈最注意到其中一只巴掌大小的磁性消毒盒,打开来,共有三百八十六格,整整一套聂未针。
“闻人月。我叫聂未。你的手术由我负责。”
“你的第四脑室——”他想她未必听得懂,换了浅显的说法,“你的后脑内有部分受损萎缩神经元。接下来的手术中,我将尽量对其进行修复与激活,以期达到康复的目的。”
“不要紧张。我在这里。”
手术开始。
五年前,聂未为闻人月做了一场最漫长的手术。
在于聂未,他早已走出手术的阴霾,积极前进。
在于闻人月,她一直以为手术并没有结束。
她在这场手术里耽了很久。
太久到她已经忘记了手术的初衷是什么,也不确定自己是什么。
也许只是混沌中的一团虚无,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感知着,这个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时间,没有情绪,没有生死的空间。
不,根本连空间也不存在。
当什么都不存在的时候,就连最自由的思想也没了舞台。
虚无渐渐地失去了对基本概念的认知。
它觉得自己一直在苦苦思索一个答案,但根本连题面也不知道是什么。
这里挺好的,思考太累了。虚无安慰自己。这里挺好的。
没有喜怒哀愁。没有悲欢离合。
什么都没有,就不会伤心了。
咦?喜怒哀愁是什么?悲欢离合是什么?伤心又是什么?
也许是一秒,也许是百年,突然这混沌波动起来。
先出现的是色彩。
无数彩色线条扭曲盘结,突然又融汇成一道纯粹的白光,狠狠击中了虚无。
这是一道非常熟悉又陌生的白光。
不是海军的白,也不是医生的白,是生命的白呢——咦?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
然后它感受到了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忽高忽低的压迫力。
哦,这是声音。
虚无还不能分辨这声音是谁发出。
在这混沌的尽头,它迷茫地睁开眼睛——咦?
我不是它。我不是虚无。我有眼睛。我有耳朵。如是我闻。如是我见。
我还有什么?我有手,有脚,有身体,有脑袋——我是个女孩子哪。
我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子。
我在做开颅手术。
我——我觉得有点冻,有点疼,有点怕。
“……听得见吗。移开无影灯。”
一只手将病人的眼罩揭开,她的一对眉毛皱了起来,眼珠在眼皮下急速转动,表示她听得见。
这是她在昏迷过程中从未有过的反应。那只手先抬起她的左臂,再抬起她的右臂——她一直被照顾的很好,一点肌肉萎缩的迹象都没有,只是软弱无力,做不出任何动作。
“我现在开始念名字。如果听到与你相关的人名,就皱一皱眉毛,或者转一转眼珠。”
那把声音缓缓念出一连串的人名。
并不是每个都是闻人月的关系人。但其中包括了闻人延,匡玉娇,闻人玮,贝海泽,伍见贤,伍思齐,应思源的名字。
做开颅手术好神奇,还要问这些问题。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弟弟,海泽表哥,见贤表姐,思齐表哥,应师叔啊。
她一边转眼珠一边想。
“等等。”突然一把女声插进来,喊了聂未的名字:“聂未——你记得他吗。”
正在帮闻人月按摩手臂的聂未抬头看了贸然出声的沈最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聂未。
聂未是小师叔。
她轻轻地皱了皱眉毛。
可是,我是谁?
“闻人——”那把声音顿了一下,“月。”
啊,是。
她还是虚无的时候,原来就是在思索这个问题。
一直徘徊在舌尖的姓名,原来丢在声音的主人那里了。
我是闻人月。
闻人月下意识地曲了一曲小指——这是与神经末梢颤抖完全不一样的动作。
这时候她才感觉到那把声音的主人,一直在轻柔地按摩着她的手腕与手指。
我有了身体,有了名字,接下来会有更多——她想,我终于充实起来了。
她的眼皮开始剧烈颤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个新的世界。
明明眼皮上粘着白色胶布,不可能睁开,可是聂未的左手还是覆上了她的双眼。
“不要急着睁开眼睛。”总不能冒险让光线刺瞎她久未经受刺激的双眼,“听我的指令。”
那声音又发出一些指令,问她一些问题,闻人月有些做得好,有些答不出。
她有些着急,鼻尖沁出汗滴。喉底发出不规则的咕噜声。
“你做的很好。慢慢来。”那声音淡淡地安慰,“不着急。这需要一个比较长的适应和恢复过程。”
比较长的过程?我是要做护士的人,怎么可以变成病人让别人照顾……
蓝眼睛的第一辅刀叽里咕噜地说出一串德语。
德国人难得地浪漫了一回:“聂未,你吻醒了睡美人。”
美人还不许睁开眼睛,所以看不到覆在自己眼睛上那只手的主人伸出了另外一只手,对高处观摩室里的一众人等,遥遥地竖起了大拇指。她看不到那里的观众沸腾了,看不到她的亲人齐齐将双手撑在玻璃上,大声疾呼:“阿月!小耳朵!”
她只是极力伸着手,要想抓住什么。
“你要什么?”那把声音一靠近,她就拽住了两只手指。
好实在。好安心。
她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现在开始第二次麻醉。”她听见还是那把女声,抑制不住地激动,“体征正常。匡玉娇要感谢我,就以身相许吧。”
哎哟,是那个要找妈妈签名的女疯子。她终于将人与声音联系起来——不要麻醉我,我睡够了。
“准备缝合。”
等等——另外那把声音呢?是谁?
还未想通,她无可奈何地睡了过去,手无力垂下。
还好她知道,这次不会再虚无。
可她不知道,聂未替她戴上了眼罩,又轻轻把她的手牵了起来。
“林沛白。”
“有。”他举着小臂走到无影灯下,口罩上方一对眼睛严肃而认真地望着坐在病人身侧的师父,“我准备好了。”
“接下来交给你。”聂未淡淡道,“仔细点。”
“明白。”
在持续昏迷五年之后,闻人月终于醒来了。
麻醉还没有完全退去,再加上五年的昏睡,她实在四肢无力,可是被禁锢已久的思维已经开始活跃。
一直想要抓着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使不上劲儿,她几欲沮丧地松开,可是那手还是一直牵着她,没有放下。
那种踏踏实实的感觉,是长久以来没有过的。
在这踏实中,她觉得自己经过了一条长长的通道,车轮辘辘,床单簌簌,监护仪滴答,还有几把声音在轻轻交谈。
这些声音都因麻醉变得扭曲。可她觉得好新鲜,津津有味地听着,感受着。
躺着的,是真实的病床。
握着的,是微温的手指。
想着的,是现在与未来。
她就那么任性激动地握着不知谁的手。
一直有清凉味道萦绕鼻尖。
相握的两只手,无声地交谈了好多好多。
“聂未,该去机场了。”整装待发的德国人拍了拍聂未的肩膀,非常期待未来与他共事的两年,“还有许多精彩的手术等着我们去做。”
“闻人月。我要走了。”那手还是放开了她,“再见。”
兴奋的桑叶子一头撞进了导师殷唯教授的办公室:“师父!我那个朋友,昏迷了五年的朋友!昨天做了手术,她醒了!”
“然后呢?”殷唯懒懒地跷起一只腿来。
“五年是一段非常长的时间。家庭,环境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她如何适应社会,融入人群?师父,我想帮助她,我需要您的指导。”
殷唯一对圆圆的猫眼,此时眯成一条线:“你是想帮助她,还是研究她。说真话。”
“……研究她。”
“叶子,我记得你做开题报告的时候就是想以她为研究对象,探讨植物人的生命动力与环境支持。”殷唯支着下颌,“她的主治医生聂未并没有同意,不是吗——他说的话可不好听。”
桑叶子当然记得。她信心满满地拿访谈同意书去给聂未签名:“聂医生,我真的想帮助阿月。你看,我姐夫已经签字了……”
穿着白袍的他坐在电脑前,一边扫雷,一边看一篇最新文献。当真是剑眉朗目,不怒自威。
可惜是同性恋,桑叶子不无遗憾地想。
不过没关系了,反正所有女人都得不到,她不算失败。
接下来这所有女人都得不到的男人给桑叶子上了宝贵的一课,何为彻底的挫折。
“她是我的病人。你算什么。”聂未淡淡道,“不够格的人别来骚扰。”
那种羞辱,痛过凌迟。桑叶子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聂未一个否定,她压根接近不了闻人月。
可是她一直好运。自从遇到闻人月之后,一直好运。好运到考试超水平发挥;好运到殷唯教授一眼看中她做徒弟;好运到心理咨询执照一考即中;好运到聂未拒绝她没有多久,就出国了。
山高皇帝远,桑叶子通过应思源和伍思齐断断续续取得了一系列的资料——这也是伍见贤厌恶她的根源:“姐夫宠爱小姨子是常态!但伍思齐!你难道没有见过女人?这种女人勾勾小指你就屁颠屁颠地伺候着!”
心理学专业的桑叶子确实非常会利用自身优势,不必付出什么便令伍思齐不可自拔了:“堂姐,你别这样说叶子。她是个好女孩。她就从来没有说过你的坏话。”
不招人嫉是庸才。
桑叶子并不在意伍见贤的态度。反而见了面永远客客气气,大气自然,更衬得伍见贤心胸狭窄。
资料越多,桑叶子越有隔靴搔痒之憾,恨不得能够钻进闻人月的脑袋里去看看她在想什么,否则她的毕业论文怎么样也达不到一个新高度。
峰回路转,她没想到聂未真能带回先进技术,使闻人月苏醒:“师父,这无疑会使我的毕业论文更加丰富精彩。我真的非常希望用她的个案作为我职业生涯的起点。”
“我们的新晋咨询师很有信心嘛。”殷唯笑了起来,“我很欣赏你剑走偏锋的态度。”
以不纯粹的态度,去做一件纯粹的事情——她也想看看徒弟能走多远;若是行歪,能不能走回头:“很好,很好。”
受到鼓舞,桑叶子喜出望外:“老师,我有她的资料,您想看看吗?”
殷唯款款走至资料柜前,取出一只文件夹:“你姐夫已经把她的资料传真给我,还没来得及看完。”
桑叶子松了一口气:“师父,您会接这个案子?”
一旦殷唯接手,她更加可以顺理成章地参与进去了。
“讲讲你的看法。”殷唯将资料搁在膝头,淡淡道,“既然你要研究她,那就该有一定的了解。”
“非典型的社会支持系统不良。父母,弟弟都移民了……但是她身边还有其他亲人……”桑叶子与导师探讨,“我想先评估她的心理冲突形态……”
殷唯打断道:“她昏迷之前有亲密的情人吗?”
“有。”桑叶子知道后续发展,“她昏迷前有一个男朋友。正是因为他打了她一巴掌,导致她病情恶化。”
楼梯间有监控摄像头,清楚摄下事件经过及双方面容——铁证如山,由不得第一名抵赖:“情节恶劣,法官判他入狱八年。大概今年能假释。”
在十二岁的闻人月突发室上速晕倒在地时;在她被表姐揪耳朵还笑着说“见贤表姐,轻一点,疼”时——
在十五岁的她被送进急症室时;在她对他哭诉被同学欺负,被外公抛弃时——
在十九岁的她努力学习做一名预备护士时;在她误解了他的话意,主动献吻结果狼狈逃窜时——
在法庭播放那条原告被扇耳光直至撞墙的录像带时;在被告律师企图通过抨击原告的品质缺陷来为成绩优异,必然是可造之材的被告求情减刑时——
没人知道,无论是法庭,还是闻人月的人生,一直位列旁观席的聂未,是怎么样的心情。
连聂未自己也不了解,这种情绪,原本只是微妙如同海面上拂来的一丝凉风,最终却会带来一场风急雨骤,浪卷潮啸。
令他此生刻骨铭心。
“一巴掌毁了两个孩子。”殷唯摇头叹息——两个年轻人都错过了生命中最好的五年。
她反而对这个男孩子的心理状况更加感兴趣。
累积了五年的青春期绝望,一旦爆发会怎样?殷唯想去研究研究:“被禁锢在铁窗内的那个,比禁锢在身体里的那个,能更清醒地意识到时光的流逝。”
可是桑叶子只对闻人月感兴趣:“我想先以朋友的方式陪在她身边,参与她的生理复健……这五年是信息爆炸的五年,她没办法一下子接受。我会慢慢来,慢慢地告诉她。或者通过她的亲人来潜移默化。师父,请你引导我进行这一次的心理干预。我要做的非常漂亮。”
她确实对心理咨询这份事业有狂热追求——殷唯心想,真是难能可贵。
“桑叶子,作为你的导师,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任何一个决定。不过这次我不得不提醒你。虽然你的初衷是研究她,但你要知道,如果她的心理干预失败了,就是你的失败。”
换言之,不论初衷多么不纯粹,治疗必须是一个纯粹的过程,并必须得到最佳的效果。
殷唯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桑叶子,你会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当桑叶子决意要从闻人月的个案中学习高阶的心理治疗手段时,后者还在学习如何聆听环境里的声音。
有人来,有人去;有人哭,有人笑,都是在她这方天地的外面。
好似被隔绝了一般——查过一段时间的房,她了解术后需要进一段时间特护病房,为怕细菌感染,亲人都不许接近。
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实世界终于触手可及。
只需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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