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姆之所以和赵霞谈及上述那番话,原是有着一个特殊的前提的。虽然一向对赵霞十分信赖,因而几乎无话不与她谈,布莱姆原本也并不想把自己与华丽的关系和盘托给赵霞,实在是一个让他惊惶不已而又一筹莫展的插曲,使他不得不求助于她。这事的发生是如此之突然,尽管事先并非全无一点征兆,但它的到来,仍让布莱姆深感意外,以至张皇失措。事情就发生在布莱姆给华丽买那尊玉财神而她悄悄溜走后的晚上。按华丽的说法,她是去赴一个同事的生日宴会。这很正常,可万万没料到,当夜快到凌晨一点的时候,床头的电话机嘀嘟嘀嘟地刺破了沉寂。迷迷糊糊正要入睡的布莱姆一听,竟是华丽的声音。此前他正为她傍晚的不辞而别而窝着几分不快,不禁没好气地刺了一句:你今晚喝多了吧?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吗?没想到华丽真喝得不少,她嘻嘻地冷笑了几声,反唇相讥道:我是喝得不少,而且喝得很痛快!怎么啦?你嫌我啦?伪君子!先前你不还口口声声要我留下来陪你吗?头一回你把我骗上床时,不是比现在还晚得多吗?那天你怎么不问问是什么时候啦?布莱姆这才感觉出华丽今夜有些反常,一下子支起了身子,改缓语气说:你这是在哪里和我说话?我是说,如果不嫌晚的话,何妨就来我这儿聊聊?有什么事也比电话上说方便?继续做你的美梦去吧。我打电话,就是要告诉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上你那儿去了,你也永远别想再见到我了!……为什么?发生什么意外或麻烦了吗?你不是在说醉话吧?醉话?告诉你,我从没像现在这么清醒过!要是我早就能像现在这么清醒的话,就不会上你的当,把自己弄到现在这个鬼地步了……华!布莱姆恼怒地吼起来:你怎么越说越让我糊涂了?你明白你正在破坏你在我心中的形象吗?这种言词,这副腔调,真让我无法相信,竟会是从你嘴里吐出来的!呸!我的形象早就让你给毁了,还好意思来说我!你……如果你真的不是在说醉话的话,未免也太不尊重我了吧?尊重?说得真妙!可到底是我不尊重你,还是你不尊重我?那么,请问什么叫作让你上当?先前你还说我是什么……伪君子?伪君子还不够尊重你吗?伪君子多少还得有那么点儿君子风度吧?而要不是你死乞白赖地来缠我,我会上你的当吗?你知道我为这付出了多么大的牺牲吗?这倒也罢了,也怪我自己太爱幻想,太好骗。可是你,实在也太让我失望,太不尊重我了!你吝啬透顶,还把我和街头玩物当一类货色,呼之即来,来了除了泄欲还是泄欲!还让我在众目睽睽下大出洋相,换了你,你觉得值吗?居然还好意思反咬一口……值?华,你居然越说越庸俗了!看来你真是醉得不轻。布莱姆这时开始着急起来:我必须马上见到你,或者,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去见你……休想!我说过你永远别想再见到我了!别忘了我知道你住哪里……那你去吧,我今晚根本不在宿舍里,以后也永远不会住那里了。嘿嘿,你再也别想找到我了……那你打算……回答他的,是一串急促的忙音。布莱姆愣了半晌,突然感到呼吸困难,浑身也簌簌地发起抖来:她这是怎么啦?疯了吗?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通莫明其妙的火气来?毫无疑问,她这是喝醉了,而且,醉得还不轻。可是,醉酒和这通胡话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我真的会让她生这么大的气吗?——永远也别想再见到我了!这也是句醉话吗?毫无疑问!鬼才相信她会离得开我呢!问题是,她这么说会不会还有别的意思呢?吓唬我?开玩笑?似乎都不那么像呢……天哪,万一她醉得太厉害,以至于稀里糊涂地……布莱姆就是从这个时候陷入了那个可怕的想像之中——此前他曾听赵霞说过,当地报纸报道过一宗殉情案。一个小有名气的女模特儿,因为怀疑隋人不忠,而割腕自杀。而情人被当作嫌疑犯关了一年多,才获昭雪。霎时,一道鲜红的血流仿佛从他自己腕上流下一般,汩汩地淌了一地。屋里一片鲜红,且仿佛真的似的,奇怪地充满了令他窒息的血腥气……他一个激灵,草草地穿上衣服,冲下楼去,叫了辆出租车直扑华丽处。而华丽的宿舍漆黑无声,无论他怎么敲门,怎么哀求,里面也毫无反应。所幸的是,他在门缝里嗅了半天,也没有嗅到可怕的血腥气。回到宾馆,他抖抖索索地吞了几颗药丸,身子渐渐不那么哆嗦了,可是仍然久久没有睡意。他一枝接一枝地狂抽着香烟,焦灼地盯着电话机,希望它会再度响起。但直到天亮也没有任何动静。勉强闭上了会眼睛后,他一个激灵蹦起来,时间已近中午了。天哪,我睡着时,她不会来过电话吧?他一出现在公司,赵霞就吓了一跳:你怎么啦?一夜不见,怎么憔悴成这模样啦?生什么病了吗?杜伊先生刚才还找你呢?去他妈的杜伊吧!我一夜没合眼,他还想指望我给他卖命?布莱姆嘴上这么说,心头却为赵霞的关心感到一阵热乎,眼眶里竟也汪起一泡泪来。他慌里慌张地把赵霞拉进自己办公室,把门锁上,冲着赵霞一个劲地拱手:赵,只有你能救我了!我知道这可能是我的某种性格害了我,使我陷入了一个自己心造的幻影中了。但这事实在太蹊跷也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所以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向最坏处去想。你必须帮帮我,因为只有你,才是我在这个国家惟一信得过的女性了……赵霞被他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紧张起来。但她毕竟是旁观者,还比较沉着,于是先到外面弄来杯热咖啡让布莱姆喝下去,然后边哄边诱地很快弄清了事情的究竟。虽然从布莱姆结结巴巴的叙述中,她也感到这个她不认识的女人性格中可能有些偏激和令人费解的东西,但直觉却告诉她,一个毕竟还是有头脑有知识的女性,不可能就为一点儿不愉快或屈辱感而轻生。于是她开导布莱姆说:你放心,全少从现仕米有,糟糕。她可能真是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但事情也有另一面,也许她是太有经验了呢?太有经验是什么意思?除非她有着什么特别的动机……但我看更可能的是,她对和你的关系有点懊悔,或心中有着某种特殊的压力,便不由自主地借酒发泄一通……我也这么想过来着。而且,我也经常醉酒,有时也可能夸大其词,乱说一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太平常了。我根本不会把她的醉话当真。只要她不怀恶意,还和我来往,甚至不和我来往都没关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好了。可是,她在我印象中几乎是滴酒不沾的,怎么可能突然醉到那种程度呢?我毕竟还远远算不上了解她,所以终究不能完全排除……排除那种恐怖的可能。可是,正因为她不会喝酒,才更可能醉嘛!当然。但是……要知道,有些人自杀前,就是靠酒来给自己壮胆呢!我还是不相信会有这种可能。从她对你说的话来看,似乎也只有懊悔和失望,而没什么对你要死要活的爱的味道;说是因悔或因恨而想死吧,似乎也还没到那种程度。而且,虽然我也不了解她,但多少还是了解你的。老实说吧,你不觉得吗?有时候你在我们眼里,未免有点好疑呢?我也希望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可是到现在了,她连一点新的消息也没有,难道就……你呀,如果你非要钻牛角尖,那我也不想和你抬杠了。你自己品尝自种的苦果去吧……不,你不能撒手不管!帮帮我!可我又不认识她,能帮你什么忙?立刻帮我打个电话给她——你不知道,她不允许我给她单位打电话。而万一真有什么的话,我尤其不能暴露自己。而你是女的,没人能怀疑你。所以我要你帮我打个电话试试,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就行。那她要问我是谁,我怎么回答?随便你怎么回答,立刻挂上电话也行——只是一定要弄清是不是她本人接的电话!说着,布莱姆已经把记着华丽单位号码的笔记本电脑递到了赵霞手上。赵霞虽觉有些为难,却仍为布莱姆对这个女人的这份关心而感动,于是她稍稍考虑了一下应付的办法后,毅然拨通了电话。令她哭笑不得的是,当她“喂——”出一声的时候,布莱姆突然一个转身,双手捂脸,逃命似地躲向屋角去。顺利的是,那个华丽似乎就在电话机旁。赵霞一说要找她,接电话的人“嗯”了一声,随即便听到一个听起来很柔润却也分明带着几许疲惫的口音在问她:我是华丽呀,请问你是哪位?我不就是……嘛,赵霞含糊了一声,机灵地说:好嘛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啦?喔……你是……我问你,昨晚你死哪去啦?到处找不到你,好像连家也没回嘛?哎呀,别说了,我到现在还头疼欲裂哪。晚上在同事家喝了点酒,你知道我是不会喝酒的,大概心里有点儿事吧,不知怎么就喝得天昏地暗的……同事就不放我回来啦。怪不得啦,赵霞继续诳她的话:我说你怎么深更半夜给我打电话,胡说八道一通呢!我给你打过电话?看来我真是醉得不轻了,怎么一点也想不起给谁打过电话呢——可是,你到底是哪位呀?赵霞嘻嘻一笑,随即把电话给挂上了。一回头,却差点和不知什么时候又粘过来,紧贴话筒旁听的布莱姆撞了个满怀。活着,活着!布莱姆一面直向赵霞竖拇指,一面急不可耐地说:毫无疑问是她的声音。只是她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赶快翻给我听,一个字也不要说错!瞧你这样子!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赵霞把自己和华丽的对话都转述给布莱姆听后,忍不住又嘲笑起他来:还男子汉呢!这点儿小插曲都沉不住气,还找什么情人!而且,我这会儿才算弄明白,原来你关心的不全是她的死活,无非怕自己惹上什么麻烦,是不是?可是,此时的布莱姆根本就没听清她后面在说些什么——只见他一会在胸前划着十字,一会儿又双手合十,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天,嘴里一会英语一会还夹杂着几个模糊不清的中文词儿,在那儿虔诚地祷谢各方神仙呢:感谢上帝!感谢主!感谢圣母玛丽亚!感谢真主!感谢……感谢腹鲁酥(福禄寿)……你说什么?福禄寿?对呀?这不是你们中国人的神仙吗?你们经常买来送人的,老杜伊的桌上不是也曾有人送过他一尊吗?吓!中国人的神仙叫佛,菩萨!福禄寿不过是一种吉祥物罢了。这么说……感谢腹(佛),感谢破、破、破塞(菩萨)……布莱姆那副认真而滑稽的样子,再一次把赵霞逗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