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满青草的旧时代水泥碉堡在刑警视线变得愈来愈小,直到完全消失,裴菲菲才转过头。张国华望着手里的烟头凝神苦想,眼睑紧绷。“张队你在看鱼?”裴菲菲故意调解车内气氛,在风景优美的林间穿越,干吗如审讯室那样严肃啊?“看鱼。”张国华视线在深绿颜色里,他说,“烟头很新。”烟头很新意味刚抽过,一个故事走来了。谁丢弃了这个烟头?谁到日本鬼子的碉堡里抽烟?“也许是游人。”李帅说,“而且是有钱人。”“何以见得?”“玉溪烟,寻常百姓抽不起这个档次的烟。”“一个游客到废弃的碉堡里吸烟,不可思议。”裴菲菲惑然,她说,“又不是被人咬了一口的苹果。”“苹果?”张国华问,未等回答头探出车窗,寻找苹果树,他以为她见到苹果。又问:“在哪儿?”“角柜上。”裴菲菲答。她把应说明的东西,不恰当地省略了。人们面临一个省略的时代。例如:张校长称张校,王院长称王院,犬类管理办公室称犬办……苹果长在树上,怎么能长在角柜上?又不是静物画。“我们查看死者小慧的房间,发现角柜上有只苹果,给人咬了一口。”裴菲菲说。角柜上有一只苹果,即使给人咬了一口,或给老鼠咬一口有什么区别?故弄玄虚吗?“上面有蚂蚁。”裴菲菲说,她在剥一个故事的皮。那个故事像一只香蕉。“小慧为什么只咬了一口苹果?”裴菲菲从细微处寻找线索,她说,“那只苹果颜色上看熟透,一定不会酸涩。我进屋时,满屋飘着苹果的芳香。”李帅的喉头滚动一下,他馋那只苹果了。“那夜小慧刚拿起苹果咬一口,给人叫走。”裴菲菲假设,说,“她不得不放下苹果,走出房间。”“去了九花的房间。”李帅说,这又多了一个讲述者。张国华听两位讲述者凭推理再现那个恐怖夜晚发生的事情,刑侦如称得上专家,应是结构的高手,要是再会提炼题旨,就可以到国内的大刊物发表小说。从余华讲述河边故事余华:《河边的错误》来看,作家不比一个刑侦人员差。“由此推断小慧遇害前在自己的房间里吃苹果,或者拿起苹果刚咬一口,九花叫她过去。小慧来到好朋友的房间,两个人一起睡,可见她们的关系超出一般。”裴菲菲停顿一下,说,“上床前一切正常。”“九花为啥叫她过去?”李帅疑问。“安姐说九花肚子疼。”裴菲菲说,“九花的尸体解剖发现,她腹中的胎儿已有三个月大。”“朋友肚子痛她去照顾一下,天晚了睡在那里。”李帅说,他紧接着提问:“可是谁夜晚进了九花的房间?注意,悄无声息地进入……三楼还有安姐的房间。”“熟人进入才不被外人注意。”裴菲菲说下去,“据我们了解,当晚本楼层有两个人,一个是黄毛,一个是安姐,他们两人最有条件进入九花的房间,占有充裕的作案时间,因此说他们俩嫌疑最大。”听两位部下谈案子,张国华始终没吱声。这时开口,说:“外边有没有人侵入?”酒店大门和楼层都有保安,一楼大厅总台服务员24小时值班,进来生人他们不能没印象,夜晚保安人员增加。李帅最后使用了一个绝对的词汇:插翅难进。“其实外人进入酒店也容易。”裴菲菲观察很细致,青苹果酒店是圆形建筑,在过去年代里它是供销合作社的一个五金商店,圆形的建筑特色,人们称圈楼。供销合作社破产,黄毛先租赁承包此楼,开了井东市第一家歌舞餐厅。在酒店吃饭看歌舞表演,没谁见过。黄毛本事,不但用餐可观赏歌舞,后来还看到穿三点式的女模特表演,再后来,在这里可以见到俄罗斯小姐。青苹果火了,火得黄毛腰包吹气似的鼓起,他买下圈楼。“圈楼几处外置消防楼梯——用于紧急状态下疏散用。”裴菲菲说,“小慧的房间左侧就有一个。”“哦?”张国华新发现。“从那个楼梯进入小慧的房间,应该是轻而易的事。”裴菲菲这次省略了成语的第四个字,轻而易比轻而易举,表达得俏皮且活泼,或者说效果。“有了这个轻而易,多了条线索。我们眼界放宽些,只看到黄毛和安姐不行,可能有第三个人,他(她)也许才是真正的凶手。”张国华说。车子到了金兔村,如果也叫村子的话。“金兔村?”李帅惊诧,说,“金兔在哪里呀?”张国华的惊讶程度绝不比其他人差,大水前他来过金兔村,如今面目全非。水最柔,柔情似水。一旦最柔的东西成为凶悍猛兽,石头大概无法同它比拟。一股洪水咆哮而过,村庄夷为平地。轰然坍塌的屋舍的残垣断壁尸体一般地横躺竖卧,两年多时间未清理干净。金兔,一弯残月,满目疮痍。“没见房屋,村民住在哪儿?”裴菲菲问。“那儿,窝棚。”张国华指着树林间的简易窝棚,说,“还有地窨子。”窝棚、地窨子、马架,临时居住的原始建筑如今只能在字典里找到了,裴菲菲、李帅这代人,别说没亲眼见过,几乎没听人说起过。都市的棚户区基本消失,见到一所平房都很难,何况这些古老的东西。“怎么睡觉?在哪儿吃饭?”李帅无法想象人们如何生活起居,如何吃喝拉撒。“地窨子里有炕,有锅台……”张国华对这类栖身处略知一二,曾几何时住过。追捕公安部A级通缉令通缉的杀人凶犯,张国华住过十几天地窨子。“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仅村人一句戏言,郝二就杀了村长一家五口。郝二逃进深山老峪,居黑熊蹲仓(黑熊不吃不喝躲在树窟窿里过冬)的树洞,捡拾野果果腹。刑警根据郝二喜吃生鱼的饮食习惯,断定郝二离出鱼的河不会太远。张国华和柳雪飞在郝二经常出没的地方蹲坑儿(暗中定点侦察),他们俩夜宿一个废弃的地窨子里。“过去什么人住在这儿?”柳雪飞对地窨子充满好奇心,问。张国华坐起来,干透的乌拉草发出断折的声音。他说:“捕鱼人住。”夜深人静,他们在地窨子里便能听到河水的流淌声。“我听见黑狗鱼的叫声。”张国华说。“不会是别的鱼?”柳雪飞没这方面的知识,他以为能叫的鱼凭心情都会叫,鲤鱼鲢鱼也说不定。“狗鱼最凶,它以鱼为食,占河为王,和老虎占山为王一样。它叫,其他的动物谁敢叫。”张国华说,“过去捕鱼人听见狗鱼叫,起网离开,别的鱼群都给吓跑了。”“张队的长辈有捕鱼的吧,不然懂这么多?”“哪里呀?我见到一本民间歌谣集,其中有一首渔猎行当的歌谣:分手啦,分手啦,我们的生活从此分开啦。万里波涛,船儿要远行,太阳落了,刮起了凉风。哭泣的大雁,你和我一样,失掉了伴侣孤苦伶仃……”郝二自作聪明暴露了自己,他为赶走夜里来此地的捕鱼人,竟然学起黑狗鱼叫。“这条黑狗鱼嗓子很粗,像似患了感冒咽炎发作。”柳雪飞说出他的感觉。“感冒?”张国华受到启发,悉心听黑狗鱼叫,听出疑点:黑狗鱼的叫声不像从水里发出的,尖细的声音踏着树叶传过来。“鱼感冒很重。”“雪飞,这条黑狗鱼好像是两栖动物,有时在水里,有时在岸上。”“鱼不是蛙。”“感冒的鱼两条腿。”张国华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郝二给逮住,戴上手扣子准备押走时,他提出了令人费解的要求。他说:“让我再学两声黑狗鱼叫。”张国华允许,郝二就放开嗓门叫了。“张队,”裴菲菲说,“有一个人向我们这儿走来。”一个中年汉子朝刑警走来,倒背着手,村干部模样。张国华认出来人,说:“宋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