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好站在昭华传媒集团的大门前,仰望直入云霄的摩天大厦。在早晨煦暖的阳光下,银蓝色玻璃墙面流光溢彩,宛如一面镜子,照耀着这个纸醉金迷的大都市。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市一中的情形。在十余丈宽的栅栏前,她带着委屈、带着无助、带着抑郁抬起头,却看见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明亮的光一点点爬上校门,映得眼前的世界万木葱茏、生机盎然。——那个早上于她而言,像是一场重生。因为擅自报考了一中,妈妈为此大怒,不肯给学费,最后她不得不打电话向陌北老师求助。老师给她汇了一笔钱,资助她上学。收拾行囊离家的那天,妈妈拦在便利店前,说如果她敢走出去就断绝母女关系。她望着披头散发、仪容不整的母亲,很想问一句——难道你要我的人生跟你一样吗?但最终没有问出来。她不是那种叛逆傲慢的孩子,会用言语反击伤害大人。她只是低头,拉紧书包,没有理会妈妈的歇斯底里,没有听见妈妈的口不择言,默默地走了出去。从县城到B市,要坐两个小时的汽车。车上有人抽烟,于是她一个劲地流眼泪。那人最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把烟掐掉了,但她的眼泪还是没有停。到B市后,联系不到老师,她只能在车站等。天渐渐暗了下去,广场上行人来去匆忙。有黑车司机过来招揽,问她去哪里,她不敢说话,怕被欺骗。就这样一直等到晚十点。她隐约觉得老师不会来了,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去公交站牌前查看地图,寻找能到一中的公车。地图错综复杂,正在仔细辨认,身后一人撞上来,撞得她向前栽倒,鼻子撞上橱窗,疼得她眼冒金星。方若好回过身去,只见十几个不良少年正朝站牌围拢。而那个撞了她的人,“砰”地倒在她脚边。方若好吓得脸色苍白。这种事情并不是初见,初中时,班里的男生就有出去跟邻校坏男生们打架的。以往见到,她都远远避开,这一次,却是身在圈中无处可退。再看地上躺着的那个人,穿着一件红毛衣,依稀有血从他衣服下流出来,似乎受了伤。围上来的不良少年们冷笑起来。已经很晚了,这个站台又比较偏僻,远远地有行人路过,也忙不迭地避开了。“你,跟他一伙的?”一个黄头发戴鼻钉的少年问方若好。方若好摇头。“那闪开!”不良少年们很有原则地让出一个小口来。方若好一边胆战心惊,一边却又犹豫不定。就这么走掉吗?任由这个人躺在地上?他……会被打死的吧?这些人,当街行凶,不怕吗?她是不是应该去报警呢?思绪紊乱,她捏紧书包,刚想离开,地上的红毛衣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光裸的脚踝被温热血红的液体碰触到,方若好终于忍不住放声尖叫。不良少年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跳脚。这时公交车驶进站,售票员推开车窗大声喊,不良少年们不得不退散避让。而红毛衣少年趁这个空当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方若好的手冲上车。不良少年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他们有反应时,车门已经合上,开出站台。他们在后面拼命追赶,拍打车窗。司机压根没理会,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后,回头瞥了二人一眼:“去医院吗?”红毛衣少年将鲜血淋漓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红色液体一下子就被擦掉了。他的手干干净净、整洁白皙,手腕上还戴了一块很好看的表。“谢谢师傅,我没有受伤,是毛衣褪的色。”顿一顿,他看向方若好,又微微一笑,“吓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晚十点半,五彩斑斓的街灯一盏盏划过车窗,投影在他脸上。少年的眉眼在绚丽夜景中,宛如流光里的一块白玉,素白温静。那是方若好,第一次,遇到颜苏。他被不良少年们围堵,逃往站台,撞到了她,故意装晕,最后还把她一起拖上车,给予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客一次惊心动魄的体验。当颜苏听说她的目的地是一中后,为了表达歉意,非要亲自带她去一中。就这样,午夜十二点,方若好站在了市一中的校门前。黑色栅栏铁门紧闭,花岗岩门柱上有一盏灯,照着“B市第一中学”的招牌。她看得目不转睛。“你是这届高一的新生?”颜苏问道。方若好点点头。“现在才来报道?军训都过了。”她知道。因为妈妈的阻挠,她足足来晚了两个星期。颜苏打量了她几眼,展颜一笑:“我走了。再见。”方若好下意识想要叫住他,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叫。作为陌生的路人,送她来此已经仁至义尽,她又何必给他增添麻烦?颜苏的红毛衣消失在长街尽头。方若好去拍警卫室的门,因为没有学生证,门卫不肯放行。她取出录取通知书,却被对方质问:“这么晚还在外头溜达是想做什么?你家长在哪里?电话多少,我要通知你的家长!”方若好匆匆逃出警卫室,一口气跑到百米开外,才停下来。进不去学校,又不知道能去哪里。全然陌生的城市,在晚上像个巨大的怪兽,正张开嘴巴,等着将她一口吞噬。她抱紧书包,往围墙根处缩了缩。初秋的夜,晚风寒冷。她出来得匆忙,又被妈妈阻挠,只来得及往书包里匆匆塞了几件内衣。如今,连个御寒的外套都没有。扪心自问,如此孤注一掷,连回头路都没有,真的是对的吗?却久久没有答案。这时,一道影子覆在了她脚上。方若好顺着影子抬起头,又看见了红毛衣。颜苏去而复返,在她面前蹲下来,用两只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太过专注,令她极为不安。“离家出走?”她听见他这样问。算是吧……方若好讷讷点头。颜苏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真巧。我也是。”方若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于是颜苏又问:“无处可去?”方若好再次点头。颜苏又笑了:“真巧。我也是。”然后他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就那么靠着围墙,坐在地上,朝她眨了眨眼睛:“一起露宿街头吧。”方若好呆住。她是情势特殊,怎么这个人也无家可归?“其实这个位置不错,明天正好可以看日出。”颜苏没有骗她。迷迷糊糊地熬过五个小时后,天边泛出灰白色的光,云层本是黑色的,一点点薄下去,旭日带着暖意来到人间,照到哪里,哪里就有了色彩。她从膝盖上抬起头,望着百米外的校门,看着它一点点变亮,看着它一点点热闹,展现出友好欢迎的姿态。昨夜的拒人千里仿佛只是一场错觉。噩梦过去了,一切就都好起来了。“学校开门了!”她欣喜地向共患难者传递消息。一扭头,身边哪里还有颜苏的身影。只是背上,有样东西随着她的扭动落下来。——那是一件鲜红的毛衣。方若好收回思绪,走进昭华大厦。创立于一九九一年的昭华传媒原本只是贺氏用来洗钱的,由于贺老爷子眼光独到,投资影片《万万不可》而一举成名,此后《风声消逝》《惊》《借名》等一系列电影的票房成功更是稳固了它在电影领域的王者地位。贺老爷子身体不佳退休后,将公司交由长子贺新醅打理。贺新醅本人虽然平庸,但在父亲的指点下,一鼓作气将投资运营领域扩展到了电影、电视剧、艺人经纪和娱乐营销等多个领域。人们总说时势造英雄。在方若好看来,却不过是富人更富,穷人更穷。那样傲人的出身,雄厚的财力,广阔的人脉,丰富的资源,只要别太昏庸,成功概率很高。可惜——方若好走进宽敞明亮的一楼大堂,迎面是一幅与墙等高的巨幅油画。老爷子坐在中间的太师椅上,周围围了一圈子孙,看起来其乐融融,却引得她眼神嘲弄。可惜,贺豫的身体每况愈下,撑不了多久了。他在时,是枚定海神针,让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他一走,内忧外患迟早爆发。在更新换代比手机还频繁的娱乐领域,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昭华又能持续威风多久呢?一如她走过的走廊,两边墙壁上悬挂的都是旗下最当红艺人的照片。上周还在的明星,这周已被替换了好几个。所以,日本有句经典名言:“漫画家都是消耗品,编辑才是常青树。”换诸传媒,便是“艺人都是消耗品,经纪人才是常青树”。方若好握紧自己的右手,眼神由感慨转为坚毅。走廊尽头有八部电梯。其中两部是专梯。专梯前站了两个人,看见她,主动打招呼。“妹妹来得好早。”打招呼的正是方如优,她穿着简单的V领毛衣和牛仔裤,扎了个高高的马尾,脸上化着淡妆,看起来休闲随意。相比之下,一丝不苟地盘着头发、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的方若好,像个不折不扣的上班族——还是地位低下的那种。因此,跟方如优站在一起的贺小笙只看了她一眼,便把目光转回了电梯上,神色淡漠。昨夜之后,假面撕毁,以前人前还会装一装亲昵,如今连普通礼节都懒得给。也不能怪他。贺小笙身为贺新醅的独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在婚事上被祖父强加指定,少年心高气傲,怎肯屈服。所以才虚与蛇委,假意妥协,却在最关键时刻,偷天换日,公告天下真命天女另有其人。这是方如优的胜利,也是他的胜利。方若好心底泛起一丝苦笑。对贺小笙,她是真心想嫁,只不过,谁都不会相信。这时电梯到了。方如优歪头而笑:“妹妹,一起?”“不用了,谢谢。”方若好走到一旁的普梯前,划出界线。方如优没再说什么,挽着贺小笙进了专梯。电梯门合上的一瞬,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方若好心头一紧。这样的眼神,她丝毫不陌生。在她与方如优十年的交集中,屡屡出现,宛如嘲讽,又恰似警告——偏偏,以一种怜悯的表达方式。一如十年前沈如嫣出现在罗娟面前时,也是这样优雅从容,兵不血刃。幸好这时普梯到了,方若好低头走进去,刚要按键,一堆人飞奔而来,呼啦啦涌进电梯,将她挤到了最里头。与此同时,议论声此起彼伏——“有人跳地铁,作孽啊,害咱们生生迟到半小时!”“是啊,十点还得开会,还有三分钟,都不够时间打印资料的!”“你们听说了吗?昨天贺总公布未婚妻了,居然不是方若好呢!”“早知道啦,群里大伙儿都在说呢!之前老爷子带方若好过来时,一副准太子妃的模样。”“爷爷喜欢的,孙子未必喜欢呀。要是我,也选方如优,门当户对,美貌过人。相比之下方若好算什么呀,刻薄冷血又阴险,小老婆生的就是小老婆生的,风度气质差了人家正牌大小姐一大截……”该同事正说得兴起,一个扭头,就看见自己口中刻薄冷血阴险的人站在身旁,顿时脸色一白。其他人纷纷留意到了角落里的方若好。顷刻间,电梯内安静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怯怯开口:“方、方小姐……”方若好淡淡地“嗯”了一声。众人忐忑之际,电梯到了,大家忙不迭地涌出去。原本熙熙攘攘的空间一下子又只剩下她一个人。方若好按下顶层的按键,将背抵靠在墙壁上,仰起头。头顶的灯光渲染出橘黄色的光圈,温暖而温柔。有人说过:“当你害怕的时候,就看看灯光。一圈圈的光晕,其实是天使头上的光环。你的一切,人们看不见,但天使都知道。他们在默默地守护你。”二十五岁的女人,其实已经不相信什么天使了。只是,这句安慰太美好,美好到她时不时就会想起来,美好到她此刻看着那些光圈,所有情绪慢慢消散,归复平静。电梯在顶层停下。方若好直接去了会议室。最顶层的大会议室设计得独具匠心,全玻璃天顶让空间格外明亮。贺老爷子说过,开会的时候一定要敞亮,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面,人们不容易消沉。此刻会议室内已经坐满了人。方若好进去时,很多人表情古怪。她扫了一眼就知道原因何在——以往属于她的那个位置,被方如优坐了。那些目光隐含期待,等待一场钩心斗角的好戏上演。然而,方若好只是走过去,随意选了一个空位坐下,于是那些期待纷纷变成了失落。方如优“哗啦哗啦”翻着桌上的资料,最后将文件夹在桌子上顿了一下,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后,起身嫣然一笑:“既然人到齐了,咱们就开会吧。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方如优,二十六岁,狮子座,偏爱亮闪闪的物件,不喝咖啡会死,乐盲,人生格言是……”方若好在心中默默接了后半句:“辛巴,你看,阳光照到的地方,都是我们的王国。”和十年前校会上的开场白一模一样。这样的自我介绍无疑是有趣且平易近人的,因此,一番话说完,在场众人都笑了。“从今天起我将接手镕裁基金,和你们一起努力。第一期拟定投资五十亿,预计二〇二五年累计收益率达到百分之五百二十三。”方如优说着,打开投影屏,开始了她的具体陈述。方若好看出她是有备而来,这么详尽的方案,绝非两三天就能做出来的,而镕裁计划在一周前才通过股东会签批,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方如优就看准了这个项目,决定从她手上抢过去了。“……我们在首批计划中要制作二十七部电影,买断这些影片的发行权,其中十部直接制作成蓝光影片。这是巨大的工作量,希望大家本月内每人给我三个以上的可实施项目。有问题吗?”方如优环视众人,受到一连串高回报数字的激励,众人被调动起了积极性,纷纷雀跃地回应没问题。方如优将目光最后转向方若好:“若好,你呢?有问题吗?”方若好摇头。方如优的方案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她挑不出毛病来。“那好,散会。”方如优合上文件夹。众人纷纷退场。方如优一边整理资料一边吩咐路过的秘书:“李秘书,请帮我把办公室安排在贺总办公室旁边,好吗?”李秘书停步,为难地看了方若好一眼。昭华总裁的办公室在次顶层,占据了整整一楼,之前贺老爷子为了带方若好,特别隔出一个小间给她。因此,方如优的这个请求,明显别有深意——要不,也给她隔出一间;要不,让方若好让位。“有问题吗?”方如优仰头。被她明亮的目光一盯,四旬出头的李秘书不由得一慌,连忙摇头:“没、没问题。我这就安排人给你布置房间……”一声椅子划过地板的尖锐声音打断两人。李秘书回头,看见方若好起身,抱着资料开口:“把我的给她。我换到三十楼去。”“啊?这……可是……”“没事。反正我暂时也不需要跟贺总即时沟通。我去整理一下,十分钟后你搬进来。”方如优笑得明媚:“妹妹,你真好!”方若好点点头,不再说话,径自离开了会议室。当众人都离开后,方如优的脸沉了下来。“不哭不闹,很难对付呀。”坐在主席座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宛若旁观者的贺小笙,轻笑着说。方如优冷笑:“她有个外号叫摩羯,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是摩羯座的?”“西方神话中,摩羯是既可陆生又可水生的‘魔鬼’,适应性极强。方若好也是,平日里不声不响,但给她一丝机会,她就能紧紧抓住。”贺小笙叹息:“当年她只不过是在爷爷为孤儿院剪彩时递了把剪刀,就变成了他的特别助理。”“所以我一直奇怪,”方如优说到这里,笑得狡黠,“她为什么不干脆嫁给贺老爷子算了?”贺小笙低头,声音古怪:“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喂喂,我只是说笑的。”“万一是真的呢?”贺小笙抬起头,盯着她,“万一老爷子真的犯糊涂娶她呢?”方如优的笑容慢慢消失了:“那么,我会放低底线,做一些我本不想做的事情。”贺小笙面色微变:“如优!”方如优的眼底风起云涌,那是许多许多厌恶,还有深入骨髓的憎恨:“小三都不许有好下场。不许。”方若好整理完私人物品,用时不多不少,正好十分钟。她抱着笔记本电脑和一盆细辛草下楼。由于方如优的空降,她的职务变得十分尴尬。贺豫给她的临时头衔是总裁助理,本想借着镕裁基金起来后正式任命她为项目经理,但现在贺小笙摆明了想用方如优把她挤走。方若好慢慢地走着,边走边思考该如何应对,不期然听见三十楼的茶水间内传出说话声,而内容又跟她有关——“新老势力要打架,眼看就要变天啰。我比较看好方如优,你们呢?”“当然是方如优了。学历、资历、身价、美貌度,统统超过方若好不知多少倍!方若好怎么跟人家比啊?虽然老爷子喜欢她,但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还能分多少精力给公司?以后还是得看小贺总的。方若好千算万算,把什么都安排好了,独独没算好爱情,呵呵。”“好可惜,其实我还蛮想看她赢的。比起门当户对来说,灰姑娘的发家更令人期待啊。”“别逗了。灰姑娘可是正牌大小姐,被后妈和继姐们迫害才落魄的。方若好算什么?二奶生的女儿……”方若好听到这里,伸手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走进茶水间。里面的同事面面相觑。方若好径自走到水龙头前,一边给细辛草浇了点水,一边慢条斯理地开口:“办公室生存守则一,隔墙有耳,不要公开说会得罪人的话。”几个说她坏话的同事立刻煞白了脸。“二,得到上司递过来的橄榄枝后再站队。”众人眼神闪烁。“三——”方若好关上水龙头,朝众人淡淡一笑,“要给别人台阶下。所以,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听到。”众人脸上露出了羞愧之色。方若好走出去,轻轻将门带上。门后传来纷乱的叹息。其实这些人没有真正的恶意,此刻的八卦不过是局外人的闲聊。可一旦她和方如优的战争真正打响,一旦明确了利害、敌我,这些人的立场就会显得重要和可怕,到时候会有多少人肯站在她这边呢?仿若大战前夕,阵前点兵,却怅然发现,身后空空,孑然一身。十年后如是。十年前,亦如是。虽然在学校外露天坐了一夜,但由于年轻,她并未觉得有多疲惫。方若好在校园里按着路标指引找到了陌北老师的办公室。一位好心的女老师帮她联系了贺陌北,半个小时后,双目赤红、一脸憔悴的陌北老师匆匆赶来,看见她,松了口气。原来昨晚他正要去车站接她时,儿子贺源西突然高烧。等将儿子送到医院打好针再去车站,方若好已经走了。“真是对不起,幸好你没出什么事,否则……”贺陌北连声道歉,眼神中满是愧疚。老师真的是个好人。方若好淡淡地想。然而,当儿子和学生有冲突时,老师还是会选择优先考虑儿子。这是人之常情,没法指责什么。只是,对年仅十五岁的她而言,还是处理不当了。他本可以开着手机,或者另派人去接她。昨夜若非遇到那个红毛衣男孩,自己会怎样,方若好没有勇气想象。然而,这些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她默默低头,没说话。“我带你去你所在的班级。”贺陌北转身带路。方若好跟上去。名声斐然的市一中,因为建校较早,都是老式建筑,四四方方的青砖墙面和郁郁葱葱的树木,令这所百年名校显得古朴素雅。早七点,刚好是早读时间,沿着洒满阳光的紫藤架走过长廊时,耳中全是琅琅读书声。长廊的尽头,是教学楼入口,从门洞进去,迎面一堵公告墙,东西两侧是教室。A班在西侧的第一间,方若好经过公告墙时第一眼就看到了方如优的名字,排在年级成绩排行榜的第一名——一千零四十五分,比满分只少了五分,想必是扣在了语文上。贺陌北留意到她的异样,也朝榜单上看了一眼,点头说:“一中学霸很多的,你要努力。”方若好没说话,她的目光被最后一名吸引了过去。这张榜单太神奇,有个一千零四十五分的学霸不算,还有个一百四十五分的学渣。九门功课加起来才一百四十五分,此人是怎么进一中的?看了看名字,颜苏,倒是很别致。贺陌北打开A班的门,里面很快安静了下来。二人走进去,无数目光转向方若好,带着好奇与打量。贺陌北示意她自我介绍。方若好走到讲台旁,刚要开口,目光扫到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少年,顿时睁大了眼睛。少年大大咧咧地靠着椅背睡得不省人事,身上还盖了张试卷。方若好对他久久凝望,令周遭同学开始好奇,有好事者上前推了少年一把:“三哥,醒醒!”少年顺势从椅子上一头栽下去,眼看就要掉地上,身体一个奇异的扭曲,又坐回了椅子上,晃晃脑袋,茫然睁眼。旁边几个女生“扑哧”笑出声。少年迷离地看着推他之人:“有事?”该男生无奈,小声提示:“自我介绍了!”少年怔了怔,忽地起身,大步走到讲台前,清清嗓子开口:“在下颜苏,颜真卿的颜,苏东坡的苏。本是你们的学长,那个,众所周知的原因,现在是你们的同学。总之,要打架找我,要逃课带我,有好吃的想着我,考试记得丢小抄给我。以上。”教室里安静了几秒钟,然后爆发出哄堂大笑。颜苏眨眨眼睛,显得很自得。叫醒他的男孩拍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谁叫你自我介绍了,是新来的同学要自我介绍,哈哈哈哈哈……”同学们笑得更大声,方若好也忍俊不禁。颜苏扭头看见她,眼睛一亮。方若好上前一步刚想帮他化解尴尬,颜苏却伸过手,哥俩好地揽住她的肩膀,笑眯眯地说:“方若好,本市中考状元,你们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身体原因没能跟大家一起参加军训,所以现在才来报道。好了,认识完毕,咱们回座位吧,你坐我旁边。”方若好还没反应过来,颜苏已拉起她走向教室后排,贺陌北出人意料地没有阻止。坐定后,颜苏朝她凝眸一笑:“又见面了,流浪的小孩。”方若好从书包里取出红毛衣递还给他:“你不是也一样?”两人目光交集,因为有了共同的秘密,而变得与众不同起来。“未来三年请多多指教。”颜苏说,停一停,补充,“尤其是考试,就靠你了。”方若好汗颜。高一生涯就在颜苏这个非同寻常的要求下开始了。跟同学们相处一段时间后,再加上住宿生之间的八卦,方若好对颜苏有了更多的了解。颜苏本是二年A班的,因为打架受伤,旷了小半年的课,刚病好就赶上了考试,考了个华丽丽的一百五十分,校方既惋惜又痛心,开会讨论后让他留一级,就这样留到了她这班。“听说他家很有背景,爷爷是大官。”“这样的,谁敢打他?还把他打得住院?”“之前不知道啦,就是因为搞出这个事情来,才爆出来原来他家这么厉害。动不得。”“家里厉害有什么用,自己不上进,也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对吧,若好?”宿舍女生讨论着,把话题转到正在做练习卷的方若好身上。方若好抬起头,“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继续做。这些八卦听一耳朵就可以了,深谈的话,她没有时间。一中跟她以前的初中完全不一样,所有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尖子生,她虽顶着中考状元的头衔进来,但这段时间上课,感觉还是很吃力。这就是市重点跟县重点的差距吗?每当方若好想到这一点,就感到难言地焦虑。她没有忘记是向老师借钱才得以入学的,更没有忘记母亲在她上车前气急败坏地说:“我等着,我等你哭着回来找我认错的一天!”这条路,已经没法回头。所以,必须要更努力、更刻苦地走下去。方若好“唰唰唰”飞快地解着方程式,同寝室的几个人见状彼此交换了眼神,不再深谈。这时寝室的电话响了,一人接起来,听了几句后转向方若好:“若好,贺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一趟。”方若好连忙放下笔,起身出门。她一离开,室友们就议论起来——“方若好好像很穷,你们发现没有,她一共就两套衣服,去食堂吃饭也都打最便宜的菜。”“应该吧。但她挺用功的,宿舍里有这样一个人,大家压力都很大呀。”“是呀是呀……”议论声依稀随风飘进耳中,方若好没理会,匆匆下楼,赶往教学楼。一进办公室,就见几个老师围在一起议论什么,贺陌北见她来了,招手说:“若好,过来。”其他几名老师打量她。“这位就是方若好同学?”“还不错,你们觉得呢?”方若好一头雾水地走过去。贺陌北将一份文件递给她。方若好一看,是全市高中英文演讲比赛的通知单。这个比赛历史悠久,已经举办了四十九届,今年是第五十届,因此上头很重视。每所中学派一名学生代表参赛,得奖者可去美国做一年的交流生,食宿费用全免,还能得到一大笔奖学金。方若好的心“怦怦”狂跳起来,明白了贺老师叫她来的目的。贺陌北说:“我觉得这个机会很适合你,要不要试试看?当然,你得先通过校内的选拔赛……”“我要参加!”未等他说完,方若好已抬头做出了决定,眼睛闪闪发亮。“那么,加油。”贺陌北说到这里,脸上闪过些许担忧,“对了,刚得知这个比赛方如优也参加。她很厉害,你要多下点功夫在演讲稿上……”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方若好已听不清了。一中很大,不同年级在不同的教学楼上课,方若好入学近一个月,却一次都没遇到过那位拥有传奇历史的学霸“姐姐”。只不过,该来的终究会来,而且,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一时间,她仿佛再次听见母亲在那个女人面前唯唯诺诺、敬畏又谄媚的声音:“我知道你也有个女儿,她念书很好,在一中上学。为了避嫌,不给你们添堵,我都不让我家若好报考一中……”眼中依稀有泪。不明原因,莫名委屈。最终,化成了不服气。——来吧。“写什么呢,这么认真?”午休时间,方若好在修改她的演讲稿时,身旁的颜苏睡醒了,忽然伸过手来,抢走她的笔记。“别捣乱。”方若好忙抢回来。颜苏凑到她身旁看了几眼演讲稿,哈哈一笑:“Very、very、very(意为“非常”)!一眼看去好多very!”方若好脸上一红。她的演讲稿主题是《高中三年,我们学什么》,通篇措辞激昂,积极奋进,最适合演讲时的状态,也因此导致修饰词频繁出现。她现有的单词量,明显匮乏。“用extraordinary,比very拉风一百倍。”方若好将信将疑地拿出字典查“extraordinary”的意思。颜苏在她身旁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悠闲地将两条长腿伸到前排靠背上,双手环胸向后靠,一边调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一边说:“演讲比赛办了那么多届,什么题材论点都已不新鲜了。想要拔得头筹,就得令人耳目一新。不仅是立意,还有组词。把important换成significant,set换成establish,此外什么better and better、good、great能不用就不用吧……”不得不说,方若好有点被惊到。颜苏以前成绩如何,她并不得知。光从这一个月的同桌相处看,这家伙基本从第一节课睡到最后一节课,要不就索性缺课,怎么看都是一副不良学生的作风。但他只扫了她的演讲稿一眼,就说出了这样的指点,顿时让她萌生出“此人深藏不露”的震撼来。似乎察觉了方若好的心态,颜苏睁开眼睛,对她微微一笑:“其实这些都是培训机构英语老师的教学名言,随便上网一搜就有了。”方若好低下头,原本觉得写得不错的演讲稿,忽然间变得乏善可陈起来。她没有电脑,不怎么上网,更没听过培训机构的课。这些城里孩子很轻易就能得到的教学资源,于她而言,都是店内昂贵的礼服,买不起,也没有机会穿。在贺陌北还在县城教书的时候,方若好有次帮他批改试卷,看见他在看一篇论文。论文的题目是《寒门再难出贵子》。大意是“在拼爹的年代,寒门出贵子的概率已经越来越低。国家教育投入的严重不足和城乡教育资源的分配不公,令投入差、师资力量弱的学校的学生,一开始就输在了起跑线上”。就是这篇论文,让贺陌北最终决定卖掉房子花二十万元为自己捐一个前程,也让此刻的方若好胆战心惊。光成绩好,是没有用的。教室外的布告墙上,除了成绩榜,还有各种活动报道,书画、乐器、舞蹈各种大奖都被一中的学生们拿到手软。离谱的是,方若好还在上面看到了摄影、骑术、射击、击剑等奖状。这里的学生每人都不止一技之长。那么自己呢?扪心自问,方若好怅然发现:似乎除了念书,她,什么都不会。而即使是念书,理科还好,文科尤其是英语,成了她最大的一块短板。应付考试也许够了,但要比赛,远远不够。方若好的脸色越来越白,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笔记本。颜苏收起漫不经心的轻笑:“怎么了?被打击到了?”方若好突然扭头,问他:“哪里可以上网查这些?”“网吧。”“我未成年。”“那么,跟老师申请一下,去学校机房。”话音刚落,方若好已抱着本子快步走了出去。颜苏张了张嘴巴,想要叫住她,但最终没叫,只是眼眸沉沉,若有所思。方若好在机房里查了个天昏地暗。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她面前打开,她像渴了很久的人,将那些知识源源不断地喝下去。可惜,学校的机房是有时限的,每天只开放两个小时。眼看校内选拔赛的日期越来越近,而她的稿子还没改好,方若好正着急时,某天上学,颜苏突然把一个包包递给了她:“给你。”方若好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台红色的笔记本电脑。她一惊,刚要拒绝,颜苏已背上书包起身:“今天不舒服,班长帮我请个假吧,走了。”对他的迟到早退已经习以为常的班长应了一声,埋在书本里连头也没抬。只有方若好,望着他走远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情绪,有点感激,有点羞涩,还有点不知所措。放学后,她把笔记本带回寝室,发现旁边的小口袋里还有网卡,插上就能上网。开机后,桌面异常简洁,除了必要的几个程序外,还有一个名叫“点我”的图标。双击“点我”,里面是一本电子书,首页上整整齐齐罗列着近百个链接,什么《英文写作技巧》《浅谈有趣的英文典故》《英文演讲时的注意事项》等。一想到这是颜苏特地为她做的电子书,心底那种难言的情绪再次出现,令她气息紊乱。他为什么这样一次次地帮她?即使是亲哥哥,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个地步。更何况他们只是同学,虽然同桌,但颜苏更喜欢跟男孩子们玩,一下课就跑得没影,要不就在睡觉,很少交谈。可他对她的事情这么上心。带她来学校,因为担心她独自露宿街头而特地回来陪伴,把自己的外套给她穿,如今,又帮她准备演讲比赛。一次两次是意外,那么第三次呢?方若好不敢想下去。当晚,终于改好演讲稿的方若好却睡得很不踏实。她反反复复地做梦,梦见去参加演讲比赛,可不知为何沿途总会出现各种阻挠,令她心急如焚。而当她好不容易扫清障碍来到会场门前时,妈妈突然出现,像巨人一样挡住了入口。方若好醒来时,脸上一片冰凉,全是无声的眼泪。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睡的上铺上,枕头旁摆放着颜苏的笔记本电脑,红艳艳一如他喜欢的毛衣颜色,它用浓墨重彩驱散了那个阴冷焦灼的苍白梦境。方若好抚摸着笔记本电脑,深吸口气,翻身下床。走进教室时她在脑海中把如何向颜苏道谢的话构思了几十遍。但最终没有派上用场。因为,颜苏又因为打架被送进了医院。有知情者说,这回估计又要躺几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