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苏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将方如优拉入怀中,像小时候那样,轻拍着她的后背。方如优先是一愣,然后慢慢地平息下来,抓住了他的衣袖。男人的、宽厚的,气息。原本应是独属于父亲的怀抱。她确定自己并无恋父情结。可这样的温柔,让她泪眼朦胧。“三哥……我该怎么办?”我陷入了一个无比混沌的境地,婚姻、事业,全都一塌糊涂。甚至妈妈都对我失去了耐心和期望。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我小时候,你知道的,并不想当医生的。”颜苏并没有告诉她应该怎么办,而是说起了他的事情,“我有两个哥哥,他们都学医。我就想着,也许我可以做点别的事情,否则一桌子人吃饭的时候,都大谈特谈心肝脾肺怎么切刀实在太恶心了。”方如优的满腔愁绪,因这句话所描述的情形而崩散。她试想了一下那样的场景,不由得破涕为笑。“我呢,就想着要不当警察吧,还能惩奸除恶,当个所谓的现代派‘大侠’。所以一直刻意去见义勇为,跟不良少年们打架,打到进了医院。然后,梦想破灭了。”方如优一惊,抬头,看见的却是颜苏云淡风轻的脸庞。他甚至还对她笑了笑:“车祸后有了精神创伤,没法自己开车,坐车也会胸闷气短,再加上在校打架斗殴的前科……所以……”所以,跟警察失之交臂?“在国外治腿那段时间,一边复健一边茫然,不知道未来的方向,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就算腿恢复不了也无所谓吧,反正也不能当警察了。”“那后来呢?”“医院里有很多很多病人,白发苍苍还在积极求生的老人,年纪轻轻却已失去劳动能力的男人,牙齿都没长齐就要每周透析化疗的孩子……你真应该去医院看看。当你觉得自己很痛苦时,很悲惨时,很茫然时,就去看看他们。人类的社会性和生物本能,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暴露得淋漓尽致。”颜苏眼中有很多温柔,温柔得近乎慈悲,“你去看看那些人,就会觉得,经历痛苦是人生的常态。而摆脱痛苦,才是人类一代代为之奋斗的目标。”方如优一颤,睁大了眼睛。“坏掉的器官,能摘除就摘除,能替换就替换,能用药物控制就控制。医学最终的目的,是摆脱痛苦,而不是求生。麻醉、吗啡和安乐针,都是出于这个目的而被研制出来的。”“摆脱痛苦,借助物资、药品、仪器、心理暗示,借助一切所有的可能。我们活着本身,就是在做这件事情。”颜苏将手慢慢地放在她的头发上,“所以,别着急,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帮助自己。”方如优怔怔地看着他。所以颜苏最终选择了成为医生吗?那么她呢,她是否能找到自己的救赎方式?就在这时,房门突被人推开。方如优转头,看见贺小笙站在门口。他的目光在她和颜苏相拥的肢体上转了一圈,脸色陡然大变。意识到被误会了,她连忙试图解释:“等等!”然而贺小笙大步冲过来,拳头一挥,朝颜苏的脸揍了过去。颜苏一个反手,将他的拳头包住了,同时退后三步,拉出距离。贺小笙气得够呛,索性抬腿踢过去。方如优简直没眼看,但心口一松,不紧张了——论打架的话,十个贺小笙都不是颜苏的对手啊。颜苏架住贺小笙的双臂,将他禁锢在了墙上,笑了起来:“有话好好说,不要打打杀杀的,小侄子。”“滚!谁是你侄子!”“那么……叫妹婿也是可以的。”贺小笙冷笑起来:“是吗?哪个妹妹?如优还是若好?”颜苏一怔。贺小笙趁机挣扎着摆脱了他,冲到方如优面前,拉住她的手说:“如优,你别被这个花花公子给骗了!”颜苏吹了记口哨:“花花公子?我终于得到了这个‘人设’。”“如优,你不知道吧?这些年,他一直跟方若好暗通款曲!”方如优诧异地看向颜苏,颜苏耸肩做了个莫名其妙的表情。“装!你接着装!听说我要跟方若好订婚,你就眼巴巴地赶来破坏。这次我要跟如优结婚,你又来破坏,脚踏两条船这么爽吗?”眼看贺小笙越说越离谱,颜苏当机立断,决定走人:“我觉得小侄子好像误会了什么。如优,要不你们两个自己谈谈?”见他脚下抹油要开溜,贺小笙大怒:“不敢承认?提鱼济世!跟你的‘不逢不若’偷偷摸摸玩暧昧这么有意思吗?”被他叫出网名,颜苏脚步微顿,回头看向贺小笙。贺小笙以为他心虚,冷哼道:“燕心国际医院8A19床的病人,你很熟吧?如优,你以为他这次回国在忙什么?忙着给方若好的老妈做手术!”方如优震惊:罗娟住在燕心国际医院?!“我查过了,你这些天一直出入那个医院,并且成功将方若好那个植物人老妈给弄醒了。啧啧啧,为了讨好方若好,你果然是用尽心思啊。难怪她把你设为特别关注……”“你在给罗娟做手术?”“我是她的特别关注?”几乎同一时刻,方如优和颜苏问道。“你会不知道?”贺小笙优先回答了颜苏的问题,“医院不是你给她找的吗?你家这么多年一直在偷偷资助她,现在还给罗娟免费……”颜苏打断她:“你说,我家在资助方若好?”“如优,你看看,他明明知道你最恨罗娟和方若好,却私底下为她们做了这么多事……对了,他还送给方若好一块红水鬼手表,这些年,方若好可一直珍藏在身边呢!”方如优跟颜苏都被贺小笙说出的讯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颜苏迅速整理了一番思绪,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走了。”说着扭身离去。“你看看,他承认了!他不敢面对你了!”贺小笙正占上风,对手却不战而逃,他满肚子话憋在肚子里,气得够呛。方如优将目光从颜苏的背影处收回来,移到贺小笙脸上。贺小笙被她看得心虚起来:“如、如优,我、我真的是怕你被他骗了。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你不想跟我结婚了,也不能跟他……”方如优叹了口气:“小笙。”“干、干吗?”“你可真是个好助攻啊。”“什、什么?”贺小笙一脸茫然。方如优何等聪慧,不过寥寥几语,她从颜苏的细微表情就已推测出来——颜家帮罗娟转院是实锤,但颜苏应该并不知晓此事;颜苏回来给罗娟治病是事实,但未必跟方若好有私情。至于手表、微博什么的,只怕是方若好的一厢情愿。毕竟当年,方若好看颜苏时脸上的矜持和眼底的喜悦,男孩子眼瞎看不出来,作为旁观者的她,却是看得一清二楚。颜苏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当年一中多少女生爱慕他,他都浑然不觉,对方若好,也不过是同桌之情,再加一点点怜悯之心。但现在,少女隐秘心事的气泡被贺小笙戳破了。如此羁绊,怕是情网难逃。小笙啊小笙,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件多么可怕的事?你把我最敬仰的哥哥,活生生地推向了方若好。他若因此真的跟方若好在一起了,我又要大把大把吃药,才能平衡心中的嫉妒和艳羡了。方如优只觉头疼,安眠药的药性开始发作,她困得要死,索性上床睡了。贺小笙明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见她睡下了,只好按捺下来,蹑手蹑脚地在沙发上坐下。他注视着一尺之远的方如优的睡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要失去她了,很快就会失去她了。就像当年追逐着唐翎,最终发现唐翎跟谢岚在一起了一样。不过是,粉丝单方面的热情一场。颜苏坐在出租车的副驾驶座上,把“提鱼济世”的几百个粉丝过滤了一遍,果然在里面找到了“不逢不若”这个ID。用的头像是一张太阳的风景图。他胸口骤然一闷,却不知是因为畏车的旧疾,还是其他。不逢不若,出自《左传》,意指魑魅魍魉等害人之物,说的是看见不祥的东西时,要躲开,免得跟它相遇。点入主页,关注“1”是他,粉丝“1”是微博自送的新手指南,没有任何更新,也没有给他评论、转发和点赞,像个假粉。所在地、性别、生日全是假的。注册时间是……他注册微博的同一天。颜苏愣了一下,突似想起什么,登了FB,那一天,他发布了“我在新浪开通微博啦,欢迎国内的朋友们关注我”的状态。于是他又筛查FB的好友列表,没有不逢不若,却有个用了同样的太阳头像的“Gaze”。同样是毫无更新的主页。难怪从没出现在他的互动列表里。颜苏的心“扑扑”直跳。“我……我住了很久的医院……”“我知道。”“我出院后四处打听你,但你退了学,就跟失踪了一样。”“我知道。”“我找人查罗娟的转院讯息,也一无所获。”“我知道。”“当我再得知你的消息时,你已成为贺伯伯的秘书,出现在昭华。现在说这话其实很不合适,但这么多年,我一直记挂你。”“我知道。”当时他听到以为是敷衍的句子,没想到背后竟有惊涛骇浪的深意。颜苏定定地看着“Gaze”,中文意为“凝视”。原来,你一直凝视着我吗,若好?而你不回复我不联系我,是因为“不逢不若”吗,若好?方若好没能在方显成带来的悲伤阴影中沉浸太久,因为很快又来了一个访客。对方是电话通知她的:“若好,我是柳橙。关于源西的事……我们再见个面吧。”于是她将时间约在一个小时后,约在了办公室旁的会议室里。“李秘书,给这位女士点杯楼下奶茶店的珍珠奶绿,多放布丁七分糖。”方若好一边交代一边在柳橙对面坐下。柳橙是独自来的,但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钱豪等在楼下的一辆车旁。车很普通,现代伊兰特而已,但当年的陌北老师,载柳橙的也不过是电动车。柳橙跟贺陌北是患难夫妻。患难夫妻,柴米油盐下难有浪漫。彼时的柳橙,总是愁眉苦脸的,此刻衣食无忧,便露出独属于幸福女人的娇媚满足来。方若好注视着柳橙比从前要娇美许多的脸庞,忍不住想:若自己是贺源西,怕是也要失落和生气的。人心就是如此复杂,既希望她幸福,又希望她不要忘记前夫。“关于源西拍电影的事……我同意了。”柳橙开门见山。“不继承老师的遗志了?”“阿豪开导了我很久,我静下心来想了想,他说得对。”方若好挑眉。“他说,老师什么时候都能当,哪怕三十岁再去考教师资格证都来得及。但是电影,错过后可能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还说,不让源西去试试,源西不会死心,大人不应该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孩子。还有,昭华是不会让源西遭遇娱乐圈里那些……唔,不好的事的,我大可放心。而且——”柳橙说到这儿,抬眼看她,“有你在啊。”方若好一颤。李秘书在电梯口等奶茶时,电梯门开了,外卖小哥跟颜苏一起走了出来。他惊讶:“颜先生……”“请问方若好在吗?”“在,在会议室……”他的话还没说完,颜苏看见一旁开着门的办公室的桌上,放着方若好的相框,便说:“那我去她办公室等她。”李秘书本想叫住他,但外卖小哥在一旁催促,他只好先接过奶茶,确认确实是珍珠奶绿且加了布丁后,先去会议室送茶。方若好正把合同推到柳橙面前:“你带回去,找个律师看看,觉得没问题再签。”“不用了。我相信你。”柳橙拿起笔签了名字。李秘书将奶茶放到她手边,找机会对方若好说:“方小姐,颜苏颜先生来找你。”方若好一惊,等听说颜苏进了自己办公室时,更是面色大变,起身冲向办公室——李秘书内疚地步步紧跟:“对不起,是不是不该让他进您的……”方若好来到办公室门外——门内的颜苏,正凝视着桌上的手表。她的心沉了下去,挥挥手,示意李秘书出去,然后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颜苏还在看那块表。方若好忍不住在心中自嘲,脑海中幻想过无数个还表的场景,独独没想到,会是以这个方式。她清了清嗓子,极力让自己显得镇定和若无其事:“被你发现了啊,那只能还给你了。自己的表,应该还认得出来吧?”颜苏慢慢地转过头来。一瞬间,星光落满屋。方若好呼吸顿止,心中起落犹如过山车。颜苏将手表拿了起来,放在腕上比了比:“十三岁时第一次潜水,爸爸送了这块表给我。十分喜爱,就一直戴着。”方若好下意识吞了下唾沫,只觉口干舌燥。“车祸后没了,以为丢了。自那后,我就不戴表了。”表带轻扣,依旧合适。颜苏盯着上面停止的时间,心中感慨万千。可三步外的那个姑娘是那么窘迫,窘迫得像在等待一场审判。他被这副模样背后所蕴含的东西撩拨得心神荡漾,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绷住表情。十三岁,他第一次遇见红水鬼。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方若好。邻家的方如优脸色苍白地来找他,求他陪她去郊县。她当时的模样太可怜了,浑身都在发抖,让人担心。于是他让家里的司机开车送他们去县城,在一个临街的便利店前停下。方如优注视着“阿成便利店”的招牌,眼睛布满血丝。她看了许久后,才下车走进去。便利店里没有人,内室的门半开着,四个人正在里面热火朝天地打麻将。东位上的女人十分美貌,大波浪长发,长长的睫毛,跟旁边的中年臃肿妇女形成极强对比。颜苏透过麻将房的玻璃窗看到更里面的卧室,床头柜上摆着的全家福照片里,有个熟悉的男人。那一瞬间,他明白了方如优的表情为何如此绝望,更明白了这个漂亮女人的身份。他立刻将方如优拖出便利店。拜麻将的黏度所赐,全神贯注在牌桌上的罗娟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几乎是刚一出便利店,方如优就失声痛哭起来。她哭得太厉害了,坐回车里时还在崩溃。颜苏只好跟司机比了个手势,示意先不要开车,让她好好发泄一通。自己则下车,想起方如优爱吃糖炒栗子,便去附近转悠看看能不能买到。走了两条街,才看见有卖糖炒栗子的小推车,正在称重时,感应到一道灼灼目光。他抬起头,便看见推车后方的建筑物里,二楼的某扇窗户开着,一个小男孩眼巴巴地望着他和糖炒栗子,食指塞在口中起劲地舔着。男孩大概三四岁,长得好看极了,一边吃手一边流口水,又可爱又可怜。颜苏向来对小动物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如此漂亮的一个小东西,当即朝他挥了挥手:“要吃吗?”小男孩的头从窗口缩回去了。颜苏笑了笑,不以为意地付了钱,转身正要离开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小男孩匆匆朝他跑过来。颜苏一愣。那孩子已冲到他面前,伸出了手。颜苏连忙剥了一颗给他,男孩很自然地吃了,一边吃一边伸出另一只手示意还要——一看就是被人投喂惯了的,毫无戒心。颜苏只好继续剥。如此一连剥了五颗后,他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好了。不能再吃了,这个涨肚子。快回去吧,小家伙。”男孩倒也不纠缠,朝他比了个飞吻的手势后便回去了。颜苏提着袋子回到车上时,方如优已经哭得差不多了,看到栗子果然表情松缓了些。司机发动车辆缓缓前行。颜苏继续认命地剥栗子。方如优吃了两颗后,眼泪彻底没了,一语不发地看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你看到没有,那个孩子……跟我差不多大。”颜苏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全家福照片里的那个女孩子——方叔叔的私生女。正当他这么想时,就看见了那个私生女。司机把车停下,因为前方没路了,许多人围在路口看热闹。而热闹的主体,正是照片里的小姑娘。真人有些瘦小,比如优大概矮了足足一个头,却是横眉怒目,对着一个老太太又踢又咬。老太太索性往地上一躺,哭天喊地起来:“没天理啊,现在的孩子啊,连老人都打啊……”“打的就是你!”小姑娘又踹了她两脚,“抢孩子!不要脸!这是你孙子吗?你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孙子吗?这明明是我老师的儿子!”小姑娘身后的几个大人紧紧护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坐在一位大娘的手臂上,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扑扇扑扇地看着这一切。颜苏心中一紧——这、这不是之前管他要栗子的小男孩吗?!人群中走出几个大人,将那老太太押着送警局去了。小姑娘拢了把散乱的长发,气喘吁吁地走到小男孩面前:“喂,你是贺老师的儿子吧?走吧。我带你回家。”小男孩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灿烂一笑,朝她伸出双手:“抱抱。”小姑娘便从大娘手中接过他,费劲巴拉地抱着他离开了。车内的方如优也看到了这一幕,幽幽地说了一句:“就是她啊……”颜苏的注意力却不在小姑娘身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小男孩,当即对司机说:“跟上。”方如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没反对。于是司机开车慢慢地尾随着小姑娘和小男孩。一路上,只听小姑娘不停叮嘱小男孩,偶尔几句飘进车内,说的是“不可以爸爸妈妈不在家时自己跑出来”“外面很危险”“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食物啊”之类的话。颜苏盯着座位旁的栗子,耳根慢慢地涨红了。十分钟后,对方果然回到了糖炒栗子小推车所在的那栋楼里,小姑娘放下小男孩,牵着他的手上楼了,再也没有出来。方如优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对司机说:“咱们回去吧。”颜苏没有说话。他内心中充满了内疚,以及庆幸。是他用栗子将这个孩子诱下楼,却没想过要安好地护送对方回去,在他急急忙忙回车找方如优的时候,男孩发生了意外,被人拐走了。如果没有小姑娘出现,及时阻止了一切,后果会如何,不敢想象。颜苏忍不住攥紧了手,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冷汗。方如优曾在罗娟被送医院后质问过颜苏:“为什么你要对方若好这么好?”彼时十六岁的颜苏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了三个字:“她值得。”她的善良挽救了他的一场灾难,避免他的人生从此陷入永无休止的自责,仅这一点而言,他都不能不对方若好特殊。而今,二十六岁的颜苏站在方若好面前,看着被她妥善保管了十年的手表,心脏有些不受控制地亢奋,像块融化了的巧克力,苦涩又甜蜜。这么多年……她……竟然……喜欢……我吗?喜欢他的姑娘很多,从医生到护士,从同学到同事。可唯有方若好,是不一样的。她的喜欢,就像浮在太阳下的云层,软绵绵又沉甸甸,随时都会落下雨来,令他又欢喜又心疼。颜苏看着手腕上的手表,忍不住想:为什么不早一点知道呢?这么多年……“你现在才把这个还给我,是不是因为我妈?”方若好神色微变,果然被他猜中了。在贺小笙道破罗娟住进燕心国际医院是颜家出的力后,他在来时的出租车上给李鸣东打了个电话,从对方口中得到了验证。李鸣东显得很不好意思:“对不起,之前不知道您是颜锐先生的儿子。因为交流会上被您的演讲征服,所以主动联系您来我们医院交流访问。还奇怪您这么爽快就同意了,原来是看到了罗女士的病例。颜锐先生一直关照我们好好照顾罗女士……”他确实是在看到燕心送过来的病例中有罗娟之后,才决定接受邀请回国的,还为终于得知了老同桌和她妈妈的下落而兴奋,结果误打误撞地破坏了妈妈的苦心计划。十年……她被隐藏起来,消失在他的世界中。追溯根源,是因为保护欲过度的妈妈,他觉得她像周定一样,会成为他的麻烦。十年……他偶尔会想起这位特别的同桌,不知道她妈妈的病如何了,不知道稚嫩如她,如何应对那样无助的困境。她会令他担忧,令他记挂。这种担忧和记挂,在经过漫长时间的沉淀和酝酿后,在此时此刻此地,发酵成了情动。为什么不早一点重逢呢?如果能早一点……颜苏凝视着方若好的眼睛,心中巨浪滔天,颠簸得他无法自控,一个踏步,上前将她抱住了。“对不起……”他礼貌地吻了吻她的发心,但紧跟着,无法抑制的情绪涌上来,加重了拥抱的力度。“给个机会。”颜苏低声说,“也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落下来,像光束落进山缝中,阴生植物敬畏地看着那束光,急切地想靠近,却又出自本能地战栗。“我……想考虑一下。”颜苏凝视着她,片刻后,一笑:“好。我明早十点的飞机。希望在那之前可以听到答案。”方若好开着车前往中药房,沿途刻意绕到汽车站前,十年了,车站的站牌还在原地,却已更换了新的展示屏。十年前,她初来B城,在这里和颜苏相遇。他十分突兀且强势地进入了她的生活。车站东行六公里,就是市一中。一群上完自习的少男少女说说笑笑地走出来,身上穿的还是十年前的校服。十年前,她跟颜苏在这里同窗又同桌。明明是人生中最痛苦的记忆,却因为他的存在,有了深刻的意义。她将车拐向美食一条街。那家火锅店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网红奶茶店。原本拥挤的街道也拓宽了近三倍。此地若再发生与不良少年相遇的剧情的话,想要轻松逃脱不太可能了……方若好慢慢地开着车,一边开一边看,像把十五岁的旅程重走了一遍。最后,她取了药,来到贺宅前。下车,步行,上台阶。天已经暗下来了,路灯映得石阶斑驳。她忽然喜欢上这种前行的方式:大脑加速供血,吸氧能力提高,肌肉专注但精神放松,所要思考的问题似乎也跟着难度下降了。“给个机会。也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日日夜夜向神祈祷的人,忽然间得到了神的回应,会是什么感觉?大概都如她此刻这般震惊、惶恐与茫然吧。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喜悦是需要精密算计的,计算要为之付出多少代价。如果真的跟颜苏交往了,如何过他父母那关?颜母在她最无助时帮她铺平了道路,让她得以喘气,没被天价医药费和绝望压垮。救母之恩,却以夺走她的儿子作为回报,方若好自问做不出这样的事。可如果拒绝……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浮现,就让她的心为之一揪。方若好停下步子开始急促地喘气,最后不得不在台阶上坐下来休息。脚下的世界灯光璀璨,红尘至美如斯。《行尸走肉》中,男主角的儿子在看一只小鹿时被子弹击中,生命垂危。绝望的女主角质问男主角:“这样行尸走肉的世界,为什么我们要拼命让孩子活着?为什么要救醒他,让他重新面对饥饿、逃亡和绝望?”这时儿子醒了,下意识地喊疼,但当他看到母亲时,第一反应是兴奋:“你真应该看看,妈妈,那只鹿!它太美了!”所以,儿子再次昏迷后,男主角回答女主角:“他醒来就谈起小鹿,而不是中枪。他说的是美好的事情,有生命力的事情。无论经历多少苦难都还可以相信奇迹,这就是为什么,要让他活着。”颜苏就是方若好的那只小鹿。她经历了那么多不堪的、混乱的、痛苦的变故,可只要看着他,就看见了美好和希望。怎么舍得拒绝?方若好在台阶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抹平脸上的表情继续上山。她把药端给贺豫时,贺豫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正在看星星。夜空一片浑浊,但依旧有几颗星星异常明亮。贺豫指着星星对她说:“那是天狼,那是参宿七,再上面点的是参宿四……雾霾中,也就这么几颗星星了。而有银河之称的娱乐圈,如今想脱颖而出成为巨星级偶像,也比以往更艰难。”“我对源西……有信心。”贺豫瞥了她一眼,目光隐含深意:“你应该对你自己有信心。你成功,则他成功。”方若好心中一凛,应了一句“是”。“星星不代表天空。天空是属于幕后人员的——决策者、企划者、投资者、制作者、推广者……在看不见的黑幕里,我们向世人推出了星星,让他们看见希望。我们,才是天空。”方若好由衷地又回了一句“是”。“你很聪慧,也很谨慎,作为助手非常出色,但不够自信,没有那种睥睨天下的霸气,如果在宫廷剧里,你适合当皇后,却不能当女王。”贺豫说到这里,伸出手,慢慢地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但我现在,想让你当女王,把昭华传给你,把电影人的意志传给你。”方若好抬起头,心跳急促。灯光里,夜色中,贺豫眼角的纹路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自信,可是不行的啊。”然后他用大拇指,抹去了残留在方若好右眼角上的泪痕。方若好心中悸动——老师看见她坐在台阶上哭了,所以才刻意说这番话鼓励她的吧。不自信,可是不行的啊,方若好。颜苏抬腕,红水鬼上显示时间已是九点一刻。一旁站着方如优。方如优坚持来送机,贺小笙便开车带她过来了,他自觉气氛尴尬,离得远远地没有靠近。方如优看着那块手表,再看看颜苏的表情:“你在等方若好吗?”颜苏“嗯”了一声。“怎么?还没确定彼此的心意?”颜苏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方如优假装不在意地拨了拨头发:“暗恋都说破了,不开花结果,还要继续玩暧昧吗?”“你怎知一定会开花结果?”不知是不是错觉,方如优觉得颜苏这一瞬的眼神笼上了阴霾,“也许是零落成泥。”方如优便夸张地嗤笑了一声:“她又不是傻瓜。你这么好的人,不紧紧抓住,难道送给别的女人吗?”颜苏笑了笑,没有回答这句话。方如优总觉得他的心情越来越不好了,不由得也扭头看向进站口——不会吧?方若好真的拒绝了三哥?明明暗恋多年了,送到面前却又退缩?忽然有些生气——竟敢拒绝我哥,不识好歹的女人!时间一点点过去了。贺小笙忍不住走过来催促:“快要关闭通道了。”“再等等。”颜苏不肯死心。方如优突地夺过贺小笙的手机,给方若好发了条微信:“你在哪里?”方若好没回复。于是她又一连串地催促:“你怎么不来送机?”“你竟敢放颜苏鸽子!”“你现在马上过来!”还要继续催,贺小笙连忙抢回手机:“别用我的手机干这么奇怪的事情啊!”方如优瞪着他:“要不是你,什么事都没有!现在三哥烦,我也烦。”“你烦什么?”“我烦……”方如优语塞,自觉心情复杂不可解说。她既不想让方若好跟颜苏在一起,却又心疼颜苏,希望他感情圆满。搞什么啊,明明是方若好死皮赖脸地暗恋三哥,凭什么现在三哥成了被选择者啊?她忍不住又瞪颜苏一眼——男人真是大猪蹄子,一听说有小姑娘暗恋了自己十年,心一下子化了,马上丢盔弃甲地投降了,就不能继续保持高高在上的男神形象吗?方如优越想越郁闷,事关方若好,她就无法平静,只好一跺脚说:“我不管了。我回去了!”她转身正要走,看见一人,顿时停住。——方若好匆匆从入口处跑了进来。她穿得十分正式,浅灰色毛衣,黑大衣,黑皮鞋,围了条墨绿色的羊绒围巾,看上去像要去参加重要的国际会议。相比之下,穿着漂亮裙子的自己,更像是来给心上人送机的姑娘。方如优眯了眯眼睛,默默地退到一旁,给自己弄了个“暗中观察”的“人设”。而这时,颜苏也看见了方若好,大步朝她迎过去。方若好停在他面前,稳住气息说:“对不起,来迟了。”“没关系。你来就好。”颜苏展颜一笑。身后催促登机的广播再次响起。方若好和颜苏都听到了,颜苏却无着急之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含着等待。方若好咬了咬嘴唇,忽将一支录音笔递给他:“上飞机听。”“好。”颜苏将笔揣进口袋。他如此淡定,反而让方若好生起狡黠之心:“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吗?”颜苏坚定地说:“是昨天的问题的答案。”方若好却摇了摇头:“不是。”颜苏果然被惊到,正要掏笔,方若好按住他的手,说:“答案由我现在当面告诉你——”她踮起脚尖,凑上去吻了吻他的脸庞,用无比清晰的声音说了两个字:“好的。”颜苏怔住了。一旁的贺小笙睁大了眼睛。而“暗中观察”的方如优变成了“暗中观察该不该凶”。方若好落回原地,推了颜苏一把:“去吧。我等你回来。”颜苏提起行李箱走向登机口,想了想,又回头:“三个月。”方若好扬眉。颜苏眉睫深浓,说得异常郑重:“等我处理完那边的事情。”方若好“扑哧”一笑:“好。”然后颜苏便不再回头地离开了。贺小笙对方如优说:“戏演完了,咱们回去吧?”方如优狠狠推了他一把,扭头跑掉了,胸口像要爆炸,不幸猜中——亲眼看见方若好跟三哥在一起了,自己果然很生气!飞机上,颜苏拿出录音笔,迟疑了一会儿,才戴上耳机按动播放键。一阵沙沙音后,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方小姐来了。”颜苏一怔。紧跟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你出去等我们。”颜苏面色顿变——这是妈妈的声音!也就是说,这根录音笔,并不是方若好的。而是他妈妈在使用!这是怎么回事?又一阵背景噪音后,方若好带点嘶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对不起,冒昧地邀请您出来见面。我想跟您谈谈……颜苏。”“哦。”妈妈不冷不热地应了一下。“沙沙沙”,纸质物的摩擦音被推到近前。“这是我的学历证明、房产证明、收入证明。这是我跟昭华新签的合同,里面允诺,我将获得镕裁五年计划中所有影片百分之一的利润分成。”妈妈的声音变得困惑:“为什么给我看这些?”“我想告诉您,我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所以,请您重新看看我。我想跟颜苏发展恋爱关系,并得到您的祝福。”飞机起飞的巨大轰鸣声从窗外划过,耳膜深处像有调皮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升起来。颜苏缓缓摘下录音笔的耳机,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脸上。下方的云层宛如海浪上的白色泡沫,上方的天空无限开阔。而在天空跟云层之间……是永恒的,名为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