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晨光微亮,当雾霭初醒,大地萌发出一片新的生机,这个城市又热闹起来。城墙下,三五个老人在吹奏着乐器,练唱秦腔。年十一第一次驻足认真听了一会儿。这个早晨,他是幸福的,伴着露水的清香,他仿佛闻到了空气中有淡淡的梅花香。是的,梅花开了。“梅花开了。”他嘴里念叨着。“早就开了。”旁边的一位老大爷,一边做着扩胸运动,一边说。“哦?梅花开得这么早啊?”年十一忘记了上一次停下来看花看草是什么时候,每天匆匆忙忙地工作,哪里有空闲去关注一场花的盛开,一场雨的到来。老人说:“梅花是开得最早的,腊月二十左右就露花苞了。你们年轻人忙,没空看这。”老人的背影远去了,声音却一直停留在他的耳畔。的确,年轻的人们永远都在忙,忙着生活,忙着恋爱,忙着还房贷、车贷,忙着结婚离婚再婚,忙着把自己变老。可是,什么才是生活呢?年十一越来越迷惘。他望着公园里的梅花,黄色的花瓣在晨露的滋润下幸福地咧着嘴笑。若不是舒兰让他去菜市场买点菜,他大概依然会忙碌着去上班,没有时间步行在这条路上。他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菜市场,买了葱,买了青菜,买了湿面条,以及舒兰交代的其他东西。年十一还沉浸在昨晚的幸福之中。确切地说,是他和舒兰都还沉浸在昨晚的幸福之中。他从高铁站出来,给舒兰打了电话,舒兰兴高采烈地煮上了米饭。当他推开家门,屋子里已经弥漫着米饭和土豆炖牛肉的味道。舒兰亲热地接过他的行李箱,在他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甜甜地说:“老公回来了,一路上累坏了吧,你快去洗手,咱们马上吃饭。”“囡囡呢?”年十一问。舒兰说:“我妈带回去了,明天我爸要去外地玩,半个月才能回来,想囡囡了,让我妈带回去住一晚。”年十一有那么一瞬间是失落的,在车上他还在想,一回家就能抱着女儿了,亲她娇嫩的小脸蛋,把她高高地举在头顶,听她张大嘴巴发出咯咯咯的笑声,那是一种多么神奇的无法抗拒的幸福啊,可是孩子不在家,家里空荡荡的。但是很快,舒兰就靠过来了,黏着年十一要亲亲抱抱,宛如换了一个人似的。从前的争吵、前些日子的冷漠,此刻都不复存在,她就像一个小孩子似的黏着他。吃过晚饭,舒兰说要躺在沙发上看电影,她想看老片子《泰坦尼克号》,年十一说这也太老了吧,还是小时候看过这部片子呢。舒兰就说,正因为是老片子才经典呢,我也是高中的时候才知道这部片子的,那时候多单纯美好啊。年十一叹息道,当一个人开始怀念青春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老了。舒兰也感叹:“不知不觉我们就走过了七年之痒。十一,以后我们会越来越好的,对吗?”年十一揽过舒兰,电影开始了。杰克和露丝在船上第一次相遇。舒兰躺在丈夫的怀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和安心感,不知不觉竟然泪流满面。年十一紧紧地抱着她,也不问她怎么了。他明白她这些年心里的苦,就像,他明白自己心里的苦一样。爱而不得。于他而言,是得而不爱。他突然很同情怀里这个小女人,虽然她有时候矫情做作,总是小题大做地变着法儿跟他吵架,但此刻,一切都安然、静谧、美好。电影没有看完,年十一就忍不住了,抱着舒兰进了卧室。或许,那是第一次,他感觉到自己也可以全心全意地爱这个女人。从前的每一次亲热都是为履行丈夫的职责,甚至,都是舒兰主动地索取。而这一次,是他心甘情愿的。是幸福吗?也不全是。还带着愧疚。他很清楚地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到底为什么而起伏。大概是源于对妻子的亏欠,源于在童曼那里得到的绝望,他忽然有一种想要抛下一切和妻子好好生活的愿望,也忽然清醒地意识到,童曼不再属于他了,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年十一从菜市场买了东西回到家,舒兰已经化好妆,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了。她今天的气色格外好,有了爱情的滋润,她的脸上有了不同于往日的幸福和平静,两腮微红而饱满,皮肤光滑而白皙,淡淡的细纹更显得她成熟有韵味。“今天下午我要见个读者,不回来做饭了,你自己安排吧。”舒兰说。年十一说:“好,下午我也不一定能回来,我得把手头的工作移交一下,过几天就要出发了。”昨晚空闲的时候,他已经把要去河南工作的事情跟妻子说了。舒兰的手机响了,是囡囡打来的视频电话,母女俩闲聊了三两分钟,舒兰便出门去了。年十一也换了衣服要去公司。是夜。这个城市已经落了一天一夜的雪,但依然没有那种茫茫白雪宛如童话世界的画面,往往是雪还没落地就已经融化。年十一站在窗前,忧伤地看着这个城市,望着脚下这个辉煌的世界,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从此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了。也不知怎么了,好好地他居然发起烧来。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风寒感冒,吃几剂中药调理调理就好了。他想起过年的那几天,他每天都要往山上跑一趟,坐在山顶湖边的雪地里发呆,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路上热,坐下来又冷,不感冒才怪。老家金沙河村和他少年时代的村子似乎不一样了,大片的农田被建成大棚,听母亲说,那里种的香菇卖到了全国各地,真是了不起!村子里很多年轻人回乡创业,有养鸡鸭的,有种花木的,有打算开发旅游的,还引进了许多高科技的项目。年十一问母亲,都是些什么高科技的项目。母亲说,我也不懂,反正就是干啥都用机器来完成呢,还有什么直播带货,镇上的领导啊、干部啊、年轻人们,成天对着个手机推销咱家乡的农产品呢。啥时候咱们村也成“大城市”就好了,你们就不用再跑那么远了。年十一听母亲这么说,鼻子酸酸的。毕业这么多年,他能静下来听母亲说话的时候太少了,以前甚至一两年都回不来一趟,有时候母亲在电话里唠叨,他还嫌烦。他问母亲:“原来村口那棵大柏树哪去了?”母亲说:“再别提了,那树长在路中间真是不好,出了好多次车祸。半年前,一对广州的小夫妻来咱村考察农业项目,晚上开着车从那里过,结果迷迷糊糊撞到了树上,车撞坏了人也受伤了,你说惨不惨,后来村上就把这棵树砍了。砍了好,敞亮,路也宽敞了。”年十一也顺着母亲的话说:“砍了好,免得挡路。”其实,他的心里却是不情愿的,那棵大柏树有着太多太多他们儿时的记忆。他又问母亲:“以前村里那个陶大妈现在还在吗?”母亲说:“不在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那年端午节,她去河边采菖蒲,一头栽到河里,走了。”年十一对那个陶大妈印象极为深刻。他七岁那年,跟同伴去树林里玩耍,被一只野猪撵了好远,是陶大妈拿着棒子将野猪赶走,救了他一命。陶大妈是金沙河有名的红娘,撮合成了无数对夫妻,然而她丈夫年轻的时候跟别的女人跑了,她一辈子无儿无女,也没有再嫁人。母亲接着说:“那老婆子真是够可怜的,死了以后,村里人这里不让埋,那里不让埋,挖了几个坑都没有埋成,最终埋在了咱家的地里。”年十一问:“谁给处理的后事?”母亲说:“她娘家不是还有个侄子嘛,早就盯着她那点养老钱了,所以事情办得也简单。”年十一听了母亲的话,整个心都凉透了。他仿佛体悟到了一些关于生命的感受,但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如果是黄于格,他可能会写首诗来表达。如果是小丸子,可能会写篇小说来表达。又或者,如果他是柱子,可能会喝一场酒。然而,他只是年十一,他不是别人。他感到无尽的孤独。唐仁山老师说过,孤独才是生命本来的样子。他越来越觉得唐老师的许多话真的非常有道理,她是孤独的,他是孤独的,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孤独的,所以这个世界上所有孤独的人,又都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正在感受着生命本来的样子。此刻,年十一站在西安的某个角落——自己家的阳台上,感觉自己如同那茫茫荒漠中的一粒小小的尘埃。他开始恐惧、慌张。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一种心被挤压到无法呼吸的感觉。风寒感冒或许并不算什么,打倒他的其实是内心的空虚和痛苦。为事业而迷茫,为生活而压抑,为感情而痛苦,而这些内在的体会,他却无法向任何人诉说。正如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风景,承受自己的孤独,谁能真的懂谁呢?当然,他也试图向黄于格倾诉过,他说,于格,我有时候压抑得都要疯了。黄于格没有问为什么,反而说自己更是要疯了。年十一不敢再对任何人倾诉,因为得不到安慰。他只能这样站在阳台上望着天空,以及天空尽头的云,有时阴郁,有时洁白。舒兰端来了药,让年十一趁热喝了。一碗喝下去,整个胃里都是苦的,那苦味放肆地流窜到每一根血管里,触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十一,你有心事啊?”舒兰皱着眉头,温柔地问。他摇摇头,心里很清楚,有些话是不能对舒兰说的,一旦说出口就是一枚炸弹,会把他和舒兰都炸得粉身碎骨。“没事,我明天一早的火车,去南阳。”“嗯,你去吧,家里有我呢。”舒兰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那你帮我收拾收拾行李。谢谢!”“跟我说什么谢谢!”舒兰突然凑过来抱着年十一问道,“怎么不坐飞机去啊?”“机票贵,公司不好报销。”“你们公司做什么的呀?你都没跟我讲过。”“我回家不想谈工作,反正就是做些生产和销售呗,说了你也不一定懂。”舒兰又问:“感觉你现在挣的钱,比以前自己开公司挣得多。”年十一不敢看舒兰的眼睛,这个聪明的女人,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现在的老板慷慨大方,是我大学的学长,所以挣得多一点。”“那你好好给人家做事,多用点心,家里不用你操心,都交给我吧。”年十一一时有点不能适应,以前舒兰总是嫌他工作太忙,没有时间陪她,总是一回家就跟他大吵大闹,拷问他去哪了,跟谁在一起,男的女的,那女的跟你什么关系……总之,以前的舒兰就像个神经病。如今,舒兰变了,她又开始投入工作,她不再疑神疑鬼,不再没事找事,不再患得患失,也慢慢回到了最初的温柔。总之,舒兰变了。火车摇摇晃晃地开了四五个小时,年十一也迷迷糊糊地睡了四五个小时。好在他买的是软卧票,比起那些站在车厢里的人,他已经很舒服了。当他睁开眼,看到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原野,万里无云的天空之下,一群飞鸟向着南方飞去。这群飞鸟像极了无数只纸飞机,它们已经远去,一只一只地坠落,落在了雨里,落在了泥泞里,落在了废墟里……他又想起他和童曼初次见面的情景,她背徐志摩的诗——《偶然》: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她脸上的笑容像三月的桃花,抑或,像秋日的晚霞,绯红、美艳、娇柔、恬静……但那笑容,远去了,远得比回忆还远,但又仿佛昨天才出现过。年十一感到忐忑不安,想抽烟,摸了摸上衣的口袋,烟盒子空了,他只好忍着,却异常难受。像是要发泄一下体内的情绪,却找不到出口。他用双手狠狠地揉了一下枕头,软绵绵的枕头,雪白的枕面立刻皱了起来,随即又慢慢恢复到原样,可是生活的褶皱却无法轻易被抚平。思念的感觉再次刺痛了他的心。他自己有时都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陷入这种情感的旋涡里无法自拔。他想挣扎,可是越挣扎陷得越深;他想呐喊,可是又有谁会听到他的声音?从前,童曼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如今,她就像那只远去的纸飞机,飞到了别人的世界里。年十一焦灼了一阵子,去卫生间抽了支烟——是从邻座的老大哥那里要来的。一支烟过后,他感觉自己好多了,便拿出手机给高明朗发信息,告诉他自己快要下车了。高明朗回他:“我来接。”快要到站的时候,黄于格打来电话,声音哑哑地说:“十一,我遇到麻烦事儿了。银行要我一星期之内把二十万还了,不然我这猪场就没了。”年十一问:“你在哪家银行贷的款啊?”黄于格吞吞吐吐地说:“我没敢告诉你,不是正规的银行,是网上的一个信贷软件,后来我才知道,这玩意儿和高利贷差不多,我被套牢了。”年十一对网络贷款有一些了解,贷款平台鱼龙混杂,就算是正规的也很难辨别。很多平台打着正规渠道的名义,以优惠的条件作为诱饵,实则从事诈骗行为,很多着急用钱的人禁不住诱惑,就容易掉入陷阱。他不想再给黄于格添堵, 尽量压制着内心的那团火:“唉,怎么不早和我们商量,这种软件你也敢相信?现在我也想不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这样,你要是不方便说,我找柱子,他律师朋友多,先咨询一下律师再说。”还不等黄于格回复,年十一就挂断了电话。他没有想到经历过这么多风雨的黄于格,会在这样的事情上犯迷糊,但生气归生气,好歹是这么多年的兄弟,他还是第一时间给柱子打了电话。柱子说得倒是轻松:“交给我吧,我来处理,能让法律帮忙的,绝对不要莽撞行事。我给于格打电话,让他来医院找我,我们见面细聊。我有几个律师朋友,有办类似案子的。”说罢,柱子问,“十一,你在哪呢?”年十一说:“马上到南阳了。”柱子问:“你去南阳干什么?”“出差。”年十一只是淡淡地回了两个字,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份工作。柱子又问:“该没什么事吧?”年十一说:“没啥事,就是出个差。咱也好久没见了,等忙完这一段时间,回去好好聚聚。”“行,等你忙完再说。唉……”柱子无意间的一声叹息,还是被年十一捕捉到了,他问:“叹啥气啊?”“没有啊。”“是不是遇到啥事了?”柱子沉默了片刻,说道:“等你回来见了再说吧。”“那行。”挂了电话,年十一也不再多想。这时,列车上响起了报站的声音,南阳到了。春节的热闹气息还未散去,大街上依旧人潮涌动。这是年十一的第三十六个生日,他不在西安,但西安的某个角落里,依然有一块蛋糕上的烛光为他亮起。视频中,舒兰和囡囡正在唱着生日歌,囡囡还不会说太多话,但最近叫爸爸的时候,吐字愈发清晰了。“爸爸,爸爸,生意(日) 快乐!”电话这边的年十一,感动得眼睛有些湿润。不知从何时起,女儿就长大了,她越来越黏着他,几乎每天要给他打视频电话,也越来越会逗爸爸开心了。她说:“爸爸,你啥时回来,我想你,快回来啊……”年十一想起这些,恨不得马上飞到女儿的身边。但眼下的状况,他也无法立即脱身,既然来了,那就一探究竟。那天,高明朗从火车站把年十一接到,出了市区就上了一条公路,一开始那公路还平坦笔直,慢慢地,道路开始曲折盘旋,后来走上了乡间小路,一直走到天黑以后,车子才在僻静的小山村停了下来。明显可见,这里不论是交通,还是生活条件,都比自己一直觉得落后的老家的村庄条件都要差。下车后,年十一举目四望,一片漆黑、低矮的铁皮厂房里,发出微弱而泛黄的灯光。他问高明朗:“这是什么地方?”高明朗说:“这就是我们的新厂,别小瞧它,一年收入几千万呢。”年十一看着那些破旧的房子,明显就是个造假的小作坊。每天都会有大车大车的废纸品运进来,然后在机器里加工、操作,直到生产出像模像样的纸尿裤,装进印了英文包装的袋子里,封口、贴上假标签,再大车大车地运出去。这里没有手机信号,不知道是故意屏蔽了,还是位置太偏远了本来就没有。年十一问过高明朗这个问题,高明朗说,有座机,可以打电话,但有监听,有些话不能说。年十一立时明白了一切,高明朗这样做就是防止他们生产假冒伪劣产品的行径被告发。这里的工人大约有三四十个,大多是本地上了年纪的中年男女,他们为了养家糊口来这里没日没夜地干活。工人们的工作时长几乎达到了每天十二个小时,住宿条件极差,就是在活动板房里用木板搭着通铺,大家都在上面滚来滚去,又脏又臭不说,还阴冷潮湿。不过工人们毫无怨言,毕竟工资高,吃点苦受点累大伙也心甘情愿。年十一说:“今天是我生日,我得去有信号的地方,跟我老婆孩子打个视频电话。”高明朗望着他,一脸不悦。最终,高明朗让一个来拉货的大车司机把他带到了一个小镇上,刚好这车货要在小镇上转车。小镇离厂区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一路上摇晃颠簸,直摇得他头昏脑涨,刚下车就一个趔趄,差点跌倒。那大车司机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光头、矮胖,走路的时候像个鸭子。年十一无心笑话他走路的姿势,但他的样子当真是惹人忍不住发笑。年十一便问:“师傅,贵姓?”司机师傅用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说:“什么贵不贵啊,我叫何大路,广东韶关人。你呢,小伙子?”年十一说:“我是陕西的,我叫年十一。师傅,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啊?”何大路说:“去哪里重要吗?老板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咯,只要给钱,去哪里都可以咯!”年十一又问:“你也不管这车里装的是什么货吗?”何大路一笑,说:“我管得了吗?只要不是毒品,我什么货都拉的啦,反正车不是我的,货也不是我联系的,我上面还有老板啦。”半路上,年十一给何大路点了几支烟,关系慢慢拉近了一些。他从何大路嘴里得知,在这里,像这样的工厂不止他们一家。年十一问,警察不来查封吗?何大路说,年轻人,你太单纯了,这些老板在这里合理合法地生产,再加上四处打点,哪有人会举报这个事情咯!没人举报,这警察们又不会莫名其妙来这里,怎么会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呢?你跟老板是合伙人,你不会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吧?年十一顿感诧异,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然成了高明朗的合伙人了,这样下去,一旦翻船,他岂不是也要跟着遭殃?年十一问何大路:“你知道生产、销售假冒伪劣产品是犯罪的吗?”何大路又笑了,说:“小伙子,我就是个送货的司机,我能犯什么罪?我就算犯罪了,拉我去枪毙好啦,反正我活着也是白活,一辈子连个老婆孩子都没有,哪天要死了,就死了,我怕什么啦。”“那你为啥还要这么辛苦地挣钱呢?”年十一反问。何大路说:“你觉得我这么辛苦地挣钱那是为什么呢?”年十一摇摇头,一脸茫然。何大路接着说:“我得养我老母亲啊,老母亲瘫痪快二十年了,我要给保姆发工资,照顾我老母亲,等我老母亲不在了,我就不用再出来做事啦。”年十一的鼻子突然有点酸酸的,心想,成年人的世界真的都不容易啊。何大路又说:“我这痔疮都快十年了,熬成了直肠癌,我都不打算去看医生。”“为啥不去看?”何大路让年十一再点一支烟给他。他说:“我是信命,我就是这个命,反正已经是癌了,看医生有用吗?人都是要死的,怕什么!但我既然还没死,我就得好好活着,为了我老母亲,我也得好好活着……”说话间,小镇就到了,几辆小型的货车开了过来,开始卸货。何大路又像鸭子似的撅着屁股下了车,走到路边上撒尿,毫不避讳路上的车辆和行人。撒完尿,何大路拿着水杯去一个房子里接水,他告诉年十一,在这里可以休息两个小时,然后咱们就得回去了,明早我得去更远的地方。这会儿你可以在这里给老婆孩子打电话了,有信号啦。年十一的心情无比沉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拿出手机给舒兰打视频,电话那边,囡囡和舒兰唱着生日歌,让年十一对着手机许个愿,年十一说,我没有别的愿望,就是希望你们俩天天都健康快乐。舒兰和囡囡吹了蜡烛,年十一看着温馨的一幕,泪光闪闪。他的精神世界又一次被深深触动。此刻,他清醒地明白了,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这是一种宿命。他怎么再能去装着一个已经失去了,而且不可能再得到的人——童曼呢,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油然而生。他对囡囡说:“想爸爸吗?”“想爸爸。”“爸爸忙完就回家陪你玩。好不好?”“好。”年十一想要回的这个家,不只是西安的那栋房子,而是心灵的归宿,灵魂的归宿。“到了怎么样?”舒兰发问了。“好着呢,过几天就回去了。”年十一不敢把实情告诉她,女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总是有限的,万一告诉了她,她再一着急告诉父母,到时一家人都为他操心,他会更不安心。“好,你在外面多操点心,把自己照顾好。”“嗯,知道。”年十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午的太阳,刺眼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这个冬天终于过去了,他感到那光芒是温暖的,是热烈的,是重生的希望。南麓市中心医院的病房里。柱子坐在床上,精神已经大好。医生说多亏手术及时,病情暂时控制住了,好好养着,注意饮食,以后身体会慢慢好起来的。李茉莉要赶在正月十五之前回到北京,她参加了一个国际性的研究生高峰论坛,要准备很多资料。“晓雪……”“我叫李茉莉!”柱子没有想到,妹妹会这么计较这个问题。他们之前在电话里已经吵过很多次,都是为了这个名字。柱子讨厌这个名字,怎么听怎么不顺耳,可是妹妹却喜欢得不得了,她说,我希望我的灵魂里有一抹淡淡的茉莉的香气,我想忘记过去那些痛苦的事情。柱子固执,依然坚持着自己的语气和态度:“不管你叫茉莉也好,玫瑰也好,还是叫其他的花儿草儿,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李晓雪!”“李茉莉!请叫我李茉莉!”妹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听话乖巧的小女孩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就长大了,她背上那对“翅膀”慢慢地,慢慢地,越来越丰满,越来越强硬,飞得也越来越高。柱子说:“妹妹,你变了……”“哥,不是我变了,是社会在变,人们都在变,我想忘记过去,有错吗?”李茉莉的眼眶涨红起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哥哥好好说说话了,若不是这一次哥哥生病,她根本就不打算回来。她想要把自己的过往连根拔起,永远都不要再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她的童年,是需要一生去治愈的。柱子说:“妹妹,我知道,哥哥以前对你照顾得不够,所以你的内心很孤单,姓朱的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该放下的也就放下吧,不要再恨这个地方,恨这个地方的人了,好吗?”“我放下?你放得下吗?”李茉莉的眼神犹如一把匕首,锋利地在哥哥的脸上划动。柱子一时凝然,愣愣地待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望着妹妹如花的面孔,她的五官是那么精致,皮肤是那么白皙娇嫩,但表情却是那么僵硬、冷漠、麻木。他记得小时候,妹妹每次看到姓朱的打母亲,她都捂着脸,或者躲在被子里哭,有时候她也跟着母亲一起挨打,但从不当着姓朱的面掉眼泪,即使遍体鳞伤,她也绝不会掉一滴眼泪。但柱子知道,妹妹的那些眼泪早就化作了仇恨,深深地长在了骨子里。“放不放得下,最终不都得放下吗?至少,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你这样苦在心里,恨在心里,妈多难过啊……”李茉莉终于哭了出来:“哥……”“别哭,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有哥在,绝不会让任何人动你一根汗毛,就算你把天捅个洞,哥也替你补起来……”兄妹二人相拥而泣。第二天,李茉莉离开了南麓市。她没有让母亲送她,甚至,连道别的勇气都没有,趁着母亲去外面买早餐的时候,她悄悄地走了。她无法面对母亲那张永远也没有笑容的脸,无法面对她的痛苦和忧伤,无法面对母亲不幸的一生,每每想起这些,她都想拿把镢头把姓朱的从土里挖出来,一刀一刀割他的肉。当母亲和陈叔叔来到柱子的病房时,柱子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出院。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回家养着,没什么问题的,就是要忌口。医生说了一大堆不能吃的东西,柱子一样也没有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妹妹抱着他哭的样子,满脑子都是他住地下室、吃不起饭的样子,满脑子都是母亲挨打后哭泣的样子……陈叔说:“宝柱,咱以后可得听医生的话,不敢再抽烟喝酒大吃大喝了,啥也没有健康要紧……”柱子听不进去,脑子里一团糨糊,一团乱麻。黄于格的事在柱子的帮助下,已经得到警察的介入,至于那些钱,黄于格借了还得还,只不过养猪场还继续是他的。他千恩万谢地感激柱子,说柱子牛得很,我太崇拜你了,你这人脉圈子真是广。柱子说:“于格,我还是得多说两句,别给那孩子再花钱了,治不好的。”黄于格说:“这大半年的治疗,效果其实挺好的,安上人工耳蜗以后,她已经能说些简单的话了,就是走路还不稳,这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但我不会放弃,这个孩子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在我心里,她就是我亲生的。”柱子不再继续往下说了,一切的劝说其实都是徒劳,何况黄于格已经和张丽莎领了结婚证。很快,柱子出院的日子到了,黄于格开车来接他回家,柱子有一种重见天日、凤凰涅槃的重生感。“好久没见过这么好的阳光了,我想起海子的一首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里面有一句是这样说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哟,不错,你矫情起来,还真没那些作家诗人什么事儿。”黄于格也觉得心情格外平静开朗,看到柱子重生,自己也觉得生活越来越有希望了。“嗨,就只记得这几句了。”柱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却感觉头顶的头发又稀疏了一些,顿时心生悲凉道,“你现在又写诗了?我那天看你朋友圈,又在杂志上发表诗歌了?”“也就是写着玩儿呗,我有时候心里烦躁,不知道该怎么缓解,丽莎就劝我不如看看书,写写诗,没想到这方法还真灵,慢慢地我也就平静下来了。”“你是应该走文学道路的,怎么当初就选择了在西安闯荡呢?咱们三个就十一现在还在西安坚守着阵地,你放弃了,我也放弃了。”柱子的声音湿湿的,像冬天的早晨,雾蒙蒙的。“你还打算回西安吗?”“回啊!不回去上班咋行,车贷、房贷等着还呢,请了两个月假,眼看着假期也快到了。”“没想过辞职吗?”“辞职了我还能干什么呀?我病死了也就罢了,但只要我活着,就还得继续工作,继续挣钱,继续过从前那种日子。”柱子一边说,一边回过头看了看坐在后排的母亲和陈叔。母亲叹息着,望着窗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从市区到临江县,走高速得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黄于格和柱子稀稀拉拉说了很多话,一直到了柱子的家里,他们还在聊。黄于格看到柱子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盒子,他好奇,问柱子是什么。柱子说,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黄于格打开,是一个优盘。“这里面是什么?”“吴迪给的,我还没打开看。她说是小说,你说我要这东西干什么啊?要投稿应该找十一他媳妇儿嘛。”柱子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哦,小丸子啊?”黄于格咯咯地笑着,“还挺执着。什么小说?要不我先帮你审阅一下?”“行,你拿去吧!反正我也没工夫看。”柱子没有想到,小丸子后来因为这部作品成了大作家。当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穿过这座陌生的城市,年十一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要离开这里。高明朗似乎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终于卸下伪装的面孔,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把年十一锁在一间屋子里,对他说:“兄弟,你得在这里委屈几天,等我们干完这几单,咱们就挪地方。”“你要干什么?囚禁我吗?”“我只是让你好好休息休息,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高明朗的脸黑得像锅底似的。“高明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犯法的?”“犯法?我告诉你,我犯的罪足够我死好几回了,所以,多一件少一件又能怎样?”“好歹你也是大学毕业啊!怎么能从事不法勾当。”“传销!传销害死人!”高明朗咬牙切齿地说,“当年我被我表弟骗到一个传销组织里去了,你不知道那两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不愿意再拉别人下水,我只能千方百计地逃,后来被发现了,大冬天的,那些人把我衣服全部扒掉,往我身上泼冷水,然后把我关在一个仓库里,我硬是用牙把绳子咬断了,逃了出去……年十一,你想跟我玩心计,还太嫩了,我高明朗这些年什么没经历过!”“可你也不能害人呀!你知不知道你做的这些假冒伪劣产品会害了多少无辜的孩子?”“放心吧,不会致命的,就是质量差点而已,又不是毒药!”“你开门让我出去,我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也不会和任何人说起。”年十一想以此摆脱高明朗,却无法得到信任,门外传来一声:“兄弟,只能委屈你几天了。”“高明朗,你放我出去……”年十一一边从里面敲门,一边歇斯底里地喊。这时的高明朗早已走远。入夜后,房间里冷得冰窖似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床上是别人用过的被子,单薄而破烂。但眼下管不了那么多,他只能裹在身上,继续敲门,继续喊。后来,年十一累极了,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门外一阵响声。接着,门被打开了。是何大路,正拿着锤子和铁棍站在门外。“快走吧,小伙子,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北走,到了小康村后,就有到镇上的车了。到了镇上就好了,去县城的车就多了,快走吧!”“谢谢你,何大哥!”“别废话,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为了救你,我是想报复姓高的。他昨天给我结工钱的时候又扣了我二百块钱,说我屁股上的血把车上的坐垫弄脏了,这小子太会克扣工人工资了!”何大路说话的时候唾沫星子乱溅,一张黝黑的脸皱着眉头。说罢,就撅着屁股,用力地摆着双腿,鸭子似的走开了。年十一连夜沿着何大路指的方向一路小跑,终于在天亮的时候到了小康村。这里几乎算不上是个村子,就是一个荒凉的十字路口。他想打电话报警,这里可能会有信号,但是当他拿出手机,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他被高明朗关在那间屋子里两天两夜,行李也早就被高明朗没收了。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死心。他站在路边,向路过的车辆招手,凛冽的寒风四下乱窜,钻进他的身体里,他缩着脖子,双脚虽不停地在走动,但鞋子里的水,又或许是汗,让冷却下来的脚指头冻得生疼、僵硬,一路上泥泞不断,水坑是常有的,他顾不得躲避,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上去。这样的落荒而逃并非第一次了,年十一的印象中,上初中的时候柱子常常拉着他逃课,翻院墙去镇上唯一一家网吧打游戏。那时候柱子喜欢玩CS(一款网络射击游戏),整天把自己沉迷于“硝烟之中”。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柱子学会了抽烟,打游戏打得起劲的时候,甚至还砸键盘、砸鼠标,有一次把显示器都打碎了,老板拉着他们不让走,然后,班主任来了,校长也来了。结果,显示器的钱是年十一的爸爸给的,年十一一口咬定,是他砸了电脑显示器,因为他知道,柱子家里拿不出一千块钱赔给老板的,他更知道柱子当时为什么要砸电脑。来网吧前柱子告诉他,昨晚姓朱的王八蛋又打我妈了,还踢了我妹一脚,老子真想杀了他!如今,年十一依然记得柱子那张气急败坏的脸。他打游戏打着打着就发疯了,嘴里骂着,我他妈的怎么就杀不了你呢!怎么就弄不死你呢?妈的,又输了!柱子一边骂一边砸电脑的键盘,然后就是显示器,接着,鼠标就飞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那人见柱子发疯,没敢声张,悄悄地溜走了。年十一抓着柱子愤怒不已的身体,紧紧地拽着他的两只胳膊,才终于渐渐平息了他身上的火焰。而此刻,他多希望柱子能够像当时一样站在他身边。突然,年十一冲到了马路中间,正要飞驰过来的一辆面包车上,司机慌乱地来了个急刹车,车子在地上摩擦了好一段,才摇摇晃晃地停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汽车轮胎被强烈摩擦时发出的焦臭味。“师傅,帮帮忙,拉我一段吧。”年十一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慌张地说。他怕极了,毕竟自己差点被眼前这辆车撞死。“你找死啊!”一个圆滚滚的胖脑袋从驾驶室的玻璃窗口伸出来,眉头之间燃烧着熊熊怒火。“对不起,对不起。帮帮忙吧,师傅!”那胖脑袋脸上的怒火消了一点,恨恨地问:“你要去哪儿?”“去哪儿都可以。”年十一仿佛看到了希望,“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要去郑州,你也要去吗?”胖脑袋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年十一一身落魄,一脸惊恐,便问,“你有钱吗?”“大哥,您放心。您只要把我拉到城里去,我打个电话,让我家人马上把钱打到您卡上。大哥,帮帮忙!”胖脑袋一甩头,示意他上车。年十一坐上了车,问那人:“我可以用下您手机吗?我马上和家人联系,马上给您打钱。”“你……不会是逃犯吧?”那人虽然怀疑着,但车子已经启动了。年十一慌忙说:“大哥,您放心,我绝不是逃犯或什么不法分子,我就是被朋友骗了,他在这边弄了一个小作坊,生产假冒伪劣的纸尿裤。您说,这不是害人吗?他看出了我跟他不是一条心,怕我报警,所以把我锁在一个屋子里。您说,他干的这些事,我是不是得报警?”那胖脑袋也义愤填膺地说:“这帮人实在太坏了,必须得报警,收拾了他们!现在的娃真是命大,一天天被毒奶粉、毒衣服害得,连纸尿裤都是垃圾做的,太他妈没人性了!太他妈没人性了!”他显得异常激动,车速不自觉地提高了好几倍。“大哥,您慢点,慢点!”年十一双手紧紧地抓住把手。“唉,我那孩子,就是从小爱喝饮料喝出白血病的,三年了,我一个好觉都没睡过。”“啊?您孩子病了啊?”“唉,走了三年了……三年多了……”“对不起啊,大哥……”那人深深地叹息着。年十一看驾驶台上有烟,便小心翼翼地想要伸手去拿。“我能抽一支吗?”胖脑袋点了点头。他们一边抽烟,一边聊天。年十一从聊天中得知,他叫张锋,是南阳人,在郑州做食品小生意,老婆因为儿子生病去世,一直精神不振,趁着过年,他把老婆送回娘家让岳父岳母帮忙照顾,他要挣钱养家,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他身材魁梧、粗壮,但心里却是善良、柔软的。最终,他没有要年十一的一分钱,还给了年十一一盒烟和一碗泡面。路上,年十一用他的手机给舒兰打了电话,但没敢全部实话实说,就说自己现在需要钱,赶紧给他转点钱到微信上。在车上,年十一已经借张锋的充电器充上了电。舒兰担心他,在电话里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问他在哪里,人没事吧,怎么用别人手机打电话,手机呢……年十一来不及解释更多,只说,放心吧,我过两天就回来了,我人没事,一切都好着呢。他第一次觉得有了家的归属感,危难时刻,舒兰成了他唯一的港湾。一个星期后,那个坐落在偏僻荒野的小村子,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高明朗跑了。不知道是谁放的风,他在警察来的头一天晚上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年十一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愤怒的火苗又熊熊燃烧起来。妈的!他骂道。他坐在警车里,对一个中年男警官说:“高明朗作恶多端,该枪毙了!”“该不该枪毙,法律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你还是少说点话吧,咱们下午回去继续录口供。”当年十一从公安局走出来的时候,他的胡子已经五天没有刮了,为了把案子交代清楚,他配合警察做了好几天笔录,还帮着联系了一些同学,去了好几个地方找高明朗的下落。他在高明朗手下工作了三个多月,高明朗一共给过他十二万工资,这些钱,他也如数上交了。在警察还没有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他主动就说出来要把这些钱交出来,这些丧尽天良的钱,他不能要。很快,高明朗在西安的那个厂子也被查封了。高明朗成了通缉犯。年十一从公安局的大门走出来,全身上下感到轻轻松松,没有行李,没有牵绊,没有罪恶感。他瘦了,乌黑的眼圈,蜡黄的皮肤,憔悴的神色,看起来好像老了好几十岁。他对自己说,年十一,这是你的第二次生命,以后好好活着!独自走到空荡荡的大街上,寒风丝毫不体恤他的疲惫和孤独,鞭子似的抽打着他的脸、他的身体。这座陌生的城市,让他更加想家,想舒兰和囡囡。他很想马上打个电话回去,一看时间又太早,她们肯定还没起床。年十一就那样走着,走着,仿佛街道没有尽头似的,一直延伸到灰蒙蒙的天际。当火车把疲惫不堪的年十一拉回到西安的时候,夜幕初垂。拥挤的西安火车站,舒兰站在出站口,直冲他挥手。年十一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他不知该怎么面对舒兰,面对女儿。他上交的那十二万是舒兰从娘家借的。这些年,他们的生活也是捉襟见肘,大多数时候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当他打电话让舒兰准备钱的时候,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有多煎熬。舒兰生孩子的这三年没有上班,之前的积蓄早已用来养孩子了,所以手上并没有多余的钱,她只好向父亲借。其实说借,也是一时半会儿还不了的。年十一拥抱了一下舒兰,舒兰也顺势抱住了他。这一刻,两个人心中都有说不出的感受。年十一的嗓子里像卡了一根鱼刺。“你终于回来了。”舒兰打破了沉默。年十一心里清楚,舒兰这句话的更深层含义。“走,回吧!”“嗯,囡囡本来闹着要来,我觉得人太杂了,就没让来。我爸妈在咱家,他们带着孩子呢。”舒兰边说,边挽着年十一的胳膊,跟随着人流走出了车站。年十一的内心在经过几次挣扎后,已经说不清童曼在心中的位置了,他想放弃,可是谈何容易,只能任“爱而不得”的痛苦啃噬着他。但他深知,无论如何,他再也不能对不起眼前的这个女人了,他是该“回来了”。熟悉的屋子里,布满温馨,岳父坐在沙发上陪囡囡搭积木,岳母在厨房里忙碌着,几道刚出锅的菜在餐桌上散发着香味。囡囡激动得一头扑进年十一的怀里,嘴里喊着:“爸爸,爸爸……”快一个月不见,囡囡长高了,头发也长长了,头顶上扎着一个高高翘起的小辫儿。她嘟着小嘴,直往爸爸的脸上蹭,还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抱着爸爸的脖子,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也恨不得把女儿与自己紧紧地贴在一起,像两张膏药似的贴在一起。他紧紧地抱着她,又不敢太紧,怕她疼,也不敢太松,怕她摔……他的内心十分复杂,不知道是很久没见女儿的喜悦,还是刚逃过一场“劫难”内心的委屈,抑或是对这个家庭的亏欠,眼眶有些湿润,他只能抬头望着天花板,然后把女儿高高地举起。吃完晚饭,岳父岳母带着囡囡回他们的家,第二天要带囡囡去游乐园玩儿。年十一知道,岳父岳母是想给他们二人留个空间以叙夫妻之情,而且这些年来,他们深知女儿和女婿的感情不和,有这样的机会让他们重叙旧好,他们自然是全力配合。岳父岳母都是善良宽厚的人,对女儿和女婿的生活从不过多干涉,即使从前吵架吵得天翻地覆,两位老人也不曾当面骂过年十一,至多说几句“你们要多包容对方”“你们都冷静冷静,不要怒气太旺”之类的话。而且,年十一以前开公司,岳父岳母还拿出“真金白银”来支持他。如今,年十一混成这样,工作没有了,还欠着他们那么多钱,他们仍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舒兰是家中独女,从小被父母疼爱惯了,和年十一在一起的这些年,却受了不少委屈。年十一想起舒兰这些年的种种,纵然二人时常因为观点不和闹得不愉快,吵过无数次架,也冷战过,很多次走到离婚的边缘,但眼下,她却是他的世界里唯一的一丝光亮。年十一的岳母收拾完碗筷,打扫完卫生,就跟岳父一起带着囡囡走了。走时,岳母对舒兰说:“兰兰,你别太任性,你这脾气啊都是我惯出来的。”年十一当然明白岳母的意思,她的言外之意是说,舒兰从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被疼爱惯了,现在,年十一,你得好好疼爱我的女儿。岳母是个精明人,从不大吵大闹,从不说年十一半点不是,但说出来的话总是让年十一深思。比如从前他们吵架了,她就让年十一带着囡囡睡,让舒兰跟着她住客房,她会很婉转地说,十一,你最近忙,都没有机会好好陪囡囡,今天就把这个享受亲子时光的机会给你了,我和兰兰不跟你争。岳母的脸上带着温润和蔼的笑,但结果对于年十一来说并非享受,而是惩罚。囡囡晚上不好好睡觉,总是一两点才睡,而且睡着了也不能放在床上,非要抱着睡才不哭闹,他白天累一天,晚上还得带孩子,这能是享受吗?岳父岳母离开后,整个家又安静下来,囡囡的声音还在屋子里回荡,年十一的心里突然有点舍不得让囡囡去姥姥姥爷家住,哪怕就是让他一直看着囡囡,晚上抱着她睡觉,在床边坐上一整夜也不会觉得疲惫和辛苦。桌子上的积木被囡囡搭成了一座小城堡,红色的屋顶,黄色的墙壁,绿色的草坪。他抚摸着囡囡玩过的玩具,抚摸着那些还存有囡囡体温的积木,心里暖暖的。舒兰已经洗完澡,穿着睡衣出来了,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披在脑后,他闻到一股淡淡的百合花的味道。“你看我,这肚子上的伤疤真难看……”舒兰把裙子撩起来,让年十一看她肚子上生囡囡时剖宫产留下的深深的疤痕。年十一走过去,抚摸着她的肚子,有点松弛的肚皮,妊娠纹还没有消去。他之前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妻子身体上的这些变化,妊娠纹怎么才能消除,他不懂这些。他只是觉得女人真不容易,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想伸手去把舒兰揽过来。舒兰顺势钻进年十一的怀里,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肢体接触了,年十一清楚,有很多次,他感觉到舒兰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用委婉的方式躲避了,他的心里被童曼占据着,身体本能地拒绝着舒兰。此刻,他什么也不想了,吻住了她的唇,闭上双眼,双手情不自禁地在她的身体上游走,片刻之后,她停下来,柔情似水地说:“好了,先去洗洗吧。”年十一脱光衣服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自己,肚子上明显已经有了赘肉,颈椎也出现了“富贵包”,发际线向后移了好几指。他对着镜子微笑,镜子里的自己,额头上、眼角上已经有了岁月留下的褶皱,他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胡子粗硬,皮肤粗糙。曾经青春年少的岁月早已悄然远去,那张无知无畏的脸,在现实的打磨下,已变得憔悴不堪。当他此刻仔细地端详自己,发现镜子里的男人忽然陌生了起来。他打开花洒,水花从头顶喷洒而下,细密的水帘轻轻落在他的肌肤上,很快,热气升腾起来,镜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渐渐模糊了下去。热水冲在他疲惫不堪的身体上,整个人清爽了许多。对于年十一来说,这些日子的经历,像是一场大雨,让他得到了一次人生的洗礼。正如唐仁山老师跟他说过的,人生的每一种历经,都是可贵的,不能将你打败的,终将使你更强大。当他推开房门,看到舒兰的头发已经吹干,柔软顺滑地披在肩上,她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见他进来了,对他说:“我最近编辑了一个作者的小说,得到很多老师和读者的好评。”“什么小说?我看看。”年十一一边钻进被窝一边拿过舒兰手里的书,是一本文学评论的杂志。舒兰说:“原文是我责编的,这是一位评论家给这部小说写的评论文章。对了,那个作者还是你们南麓市的呢。”年十一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这篇文章,激动地说:“这个作者我认识,她是我高中英语老师的女儿,叫吴迪。”“对,就是吴迪。”舒兰欣喜地说,“小小年纪,居然能写出那么细腻而且有思想的文字,得是经历了多少情感上的挫折啊。”“她喜欢柱子很多年了,从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了他,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呢,这么多年了,真是太执着了。”年十一也为之而感到惋惜,“可惜了那么好的姑娘,唉……”“十一,若是有个人爱你很多年,你会因为同情她而和她在一起吗?”舒兰的眼睛里仿佛浸透着大海的波浪和光芒,清澈、湛蓝、辽阔、明媚。床头柜上紫蓝色的灯光照在她温柔而深情的脸上,她的脸颊像琥珀一样光亮。年十一当然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他也深知,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错位的爱。他和童曼是,他和舒兰也是。在这段婚姻里,舒兰一直是那个付出者,义无反顾、全心全意地付出着,她的青春、她的热情、她全部的爱和灵魂,都只为了这个男人而存在。他没有说话,关了灯,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两个灵魂在黑暗中肆意碰撞……很快,年十一就败下阵来,他尽力克制,什么都不去想,只享受二人世界,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完全投入。尽管如此,舒兰却得到了久违的满足,很快便依偎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这个夜晚,这座城市里的灯,仿佛每一盏都是为他们而亮,苍穹之下,星光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