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飞机

《纸飞机》一书围绕年十一、李宝柱、黄于格这三个农村青年大学毕业后在西安努力奋斗的艰难历程展开,是一幅当下年轻人情感、生活、事业的缩略图。 年十一、李宝柱和黄于格三人是高中同学,又都在西安上大学。毕业后,李宝柱在西安市某单位工作,生活稳定,但事业遇阻,感情受困。年十一和黄于格合办一家小型文化传媒公司,后因竞争压力过大而倒闭,二人分道扬镳,黄于格回到家乡接手舅舅开办的养殖场,年十一则继续在西安打拼。 一次偶然的回乡,年十一看到了乡村振兴带给家乡的勃勃生机,决定回乡创业。三人的矛盾冲突,也在年十一决定回乡后集中爆发……

作家 李东 分類 出版小说 | 13萬字 | 11章
第五章追忆华年
天微微亮,一缕昏暗的晨光从结满冰花的玻璃窗上照进来。
柱子早就睡不着了,最近他的睡眠质量极差,要么是难以入眠,要么半夜醒来。
他又做噩梦了,那个噩梦如同一个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的魔鬼似的,让他每时每刻都难以安宁。
自从半个月前,他接到母亲的电话,心里就没平静过。
母亲说,她想再找个老伴儿,这孤独的日子她过够了,她活不了几年了,她不想就这么死了,她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照顾自己……
柱子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天寒地冻的,大片的雪花从天而降,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那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脖子里、他的心里。
人们把继父的尸体从湖里打捞上来,据法医鉴定,人已经死了三天了。那尸体雪白、僵硬。他躺在湖边的荒草丛中,本来就不伟岸的身躯看起来就只有一只羊的大小。
河对岸的羊群找不到青草,咩咩地叫个不停。要不是放羊的王铁蛋在河边发现了继父的尸体浮在水面,可能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会发现。那不是柱子希望的结果吗?他就这样“罪有应得”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再也不会酒后赌博,再也不会一喝醉就打母亲和妹妹了,再也不会撒泼砸东西,再也不会拿刀乱砍乱撞……
这一切的一切,柱子想了很久很久,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也不是一年两年。这种恨大概从母亲嫁给继父的那天起就开始了吧。
柱子说:“妈,你都这个年纪了,还找什么老伴儿啊!你自己一个人不是挺好的嘛?”
母亲说:“你和晓雪都在外地,哪知我一个人在老家的苦?”
“那不行了你来西安住几天吧,解解闷。”柱子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安慰母亲。他害怕,害怕母亲新找的老伴儿又会像从前那姓朱的一样,打她、骂她,拽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母亲怎么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呢?他很想把这句话说出来,但怕伤了母亲,就又憋回到肚子里去了。
电话那边母亲的声音有点哽咽,像初冬的夜晚一样潮湿。
母亲说:“我不去,我不喜欢住楼房,再说了,你连个婚都不想结,我又不是去带孙子,我去干啥?当摆设吗?等我再过几年走不动路了,晓雪会管我的。晓雪比你好,晓雪孝顺,她支持我咧……”
晓雪是柱子的妹妹,全名叫李晓雪。母亲刚刚嫁给继父的时候,继父要求她把一个孩子的姓改成朱,当时母亲想,儿子是李家的根,不能断了根,于是,就把晓雪的姓改了,叫朱晓雪。继父死后,母亲又去派出所把妹妹的名字改了回来。那一年妹妹刚刚小学毕业,他上高三。如今,李晓雪在北京读研究生,眼看着也快毕业了,她又给自己改了名字,叫李茉莉。柱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立马就炸了:“我呸,什么名字!还茉莉!听着这么别扭!”
李茉莉说:“哥,你懂啥,我这名字是有意义的。”
柱子爆着粗口:“屁意义,你就是作!”
李茉莉说:“哥,你可以觉得我作,但你不能阻止我做任何决定,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茉莉多好听啊,听着就有一种淡淡的香气。我的人生已经够悲惨的了,我不想再回忆起从前的任何事,我要彻彻底底地忘记过去、忘记苦难、忘记一切,我要我的灵魂都弥漫着茉莉的清香……”
柱子忘记了,妹妹已经长大,已经二十七岁,她是个大人了,她不再需要他指点人生。大概是从她学会自己挣钱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需要他为她遮风挡雨了吧。柱子想想过去的岁月,他和母亲、妹妹三个人相依为命,毫无嫌隙,有什么事都要一起商量着办,妹妹在他眼里永远都是一个需要被呵护被疼爱的小孩子。如今,妹妹长大了……这一点,让柱子觉得悲凉。
柱子对母亲说:“妈,你找老伴儿干什么呀,以后,我给你养老!”
母亲固执,开始在电话里发脾气:“你说得倒是好听,我有个头疼脑热,谁在我身边?过了这个冬天,我就是六十岁的人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身边没个人,半夜死了都没人知道……”
后来,最终妥协的还是柱子。柱子说:“那行,你要找也行,看来你是把人都选好了。”
母亲说:“对,就是你陈叔。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帮衬咱们家,没有他,哪来你的今天?”
陈叔是父亲的战友,以前是个商人,在全国各地到处打拼。可是,他那不争气的儿子没用几年就去国外把所有家产赌光了,本来他们就算不上家财万贯,只不过比起大多数人来说,家底子要厚实一点,家里的流动资金要充裕一点。后来,陈叔的儿子出了车祸不幸去世,老婆也气得大病不起,前后只一年多的光景,老婆就撒手人寰,留下陈叔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孤独地活着。
陈叔比母亲大两岁,是父亲最好的战友、最好的兄弟。
他孤独一人以后回老家建了一栋小楼,整天靠晒太阳打发时日。其实母亲要和他在一起也是一桩好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柱子的心里就是说不出的难受。
他不知道陈叔将来能否对母亲好,若是再和继父一样,他又该怎么办呢?
柱子说:“好吧,那我下个周末回去一趟,再做决定。”
柱子的噩梦里,依然出现了继父那苍白而僵硬的尸体,腐烂、丑陋不堪。他从人群中挤进去,所有人都说老朱死了,咋莫名其妙地就死了呢,肯定是喝了酒,醉了,掉河里的。
柱子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一点下沉,一直沉到没啥可沉的地步,才瘫软地坐在了草坪上。将化未化的雪被人们踩得乱七八糟,全是脚印,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的。
在梦里,柱子的继父并没有死,而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那冰冷的手很有劲。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骨节被拽得“咯咯”响,随后干脆利落地把他拽到了那尸体的怀里。
柱子怎么也摆脱不了,就说:“叔,你要干什么?”
继父说:“给我酒,我要喝酒,二锅头,纯高粱酿的那种……”
柱子说:“你喝酒你说话就是了,你拉我的手干啥?”
继父说:“你这手,你这手多余!关键的时候,都不拉我一把……”
柱子吓得哭了起来,发现自己满手是血。他就跑到河里去洗手,谁知那手越洗越是流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洗着洗着,水也变成了血,鲜红的水,浓稠的水,像糨糊一样的水,那水越涨越多,水位越来越高,慢慢地,淹没了他的膝盖……
接着,是腰。
是脖子……
柱子一声惨叫,从梦中醒来。
醒来后,他再也睡不着了。穿上睡衣,走到窗前,黎明的大街依然灯火璀璨。他站在三十五楼,俯瞰西安这座繁华的城市,他有一种把这座城市踩在脚下的感觉。这种感觉会让人陶醉,让人晕眩,让人沉迷其中,让人飘飘欲仙。
但此刻他很想回到老家去,回到他的小村子里,回到母亲身边。他想关掉手机,坐在小河边的柳树下乘凉,一直到天黑以后才懒洋洋地往回走。
他曾经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在这座大得好像没有边际的城市站稳脚跟,在这里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有属于自己的车子,不为生计而发愁……可是现在,当他拥有了这一切之后,他又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他感到疲惫,疲惫到想要一睡不起。
他累,心累,沉重的心一直在拽着他往灵魂的深渊坠落,坠落,坠落……
年十一把车停在路边,疾风阵阵吹过。这高原的风是凛冽而无情的,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脸。
以前总是听人说青藏线上的风景不错,天空又高又蓝,干干净净,像一面辽阔的镜子。果然,那天空瓦蓝瓦蓝的,白云一团一团、一簇一簇地浮动着,行走着,流淌着……年十一这几天就是这么度过的,每天也不急着赶路,能走多远走多远,想在哪里停下就在哪里停下,在路边看看风景,或者在草原上躺着睡一觉,或者去河边看看鱼……年十一的心有一种被清空的感觉。他不再思念童曼,也不再想和舒兰之间的种种矛盾。这种感觉和以往的每次登山都不一样。以前,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登山,这几年华山都去了十多次。每次到达山顶,他都想要大喊几声,把心中所有的不快、压抑、委屈、痛苦都释放出来,但这种舒畅的发泄方式,他只用过一次,毕竟景区里人多,他这么突兀地大喊,太不文明了。
只有到了若尔盖草原上,他才能彻底地放松下来,放眼望去,方圆几十里没有车辆和行人,只隐隐约约看见河对面有黑色的牦牛群。他终于释放了出来。
喊出来了,心里也好受多了。他从没想过,自己的生活会变成现在这样,事业一无所有,家庭濒临解体,那些曾经梦想的诗和远方,都在生活的打磨下一天一天被耗尽。
喊完之后,他就躺在草原上睡着了。下午三点的阳光,晒得人慵懒而惬意,他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也不去想,就想这样一直躺下去,任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根血管都服服帖帖地依托在大地之上。
暮色下的若尔盖草原一望无际,目光所及皆是如画的风景。他有一种迷路的感觉,怀疑自己走进了画中,他想退出去,但退不了,身后是金色的夕阳。
那绵软而温柔的云缓慢游走在头顶之上,好像随时有可能掉在他的怀里。他想,若是这些云掉下来了,我怎么抱得住?
年十一一觉醒来,眼前就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他有点措手不及,这草原的风光有点咄咄逼人,逼得他想要逃避,甚至想哭,却又舍不得离开。
多么像他和童曼的爱情啊——靠近彼此,靠近痛苦;离开彼此,也离开了幸福。
年十一忽然就想到了童曼,如果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天地,该多么浪漫!想着想着,他就有些沮丧,像一匹发狂的骏马,在草原上奔跑起来。迎着风,迎着霞光,迎着空气中青草的幽香。
正在这时,柱子来电话了,问他给白玲找的人找了没?
年十一愤愤地说,你给哥们儿安排的事,什么时候给你耽误过?放心吧,我托人找的副院长,白玲的手术很成功,还好癌细胞没有扩散。
柱子连着叹息几声,说:“那就好!”接着又问:“对了,十一,最近回老家不?我得回去一趟。”
年十一说:“那你等我几天,我还在青海,明天往回走,咱们一起回去。”
柱子问他:“怎么去青海了,玩得怎么样?听说那一路风景很美,可惜我一直没抽出时间去看看,好几年都没休过公休假了。”
年十一说:“出来散散心,这里风景确实不错,值得一来。你可以等结婚以后来这里度蜜月。”
柱子“嘿嘿”地笑着,说:“我倒是想结婚,那也得有人愿意嫁给我才行呀。这样,我明后天把手头上的事情忙一忙,这周五下午回老家,行不行?”
年十一突然有点兴奋,一想着要回到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故乡,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好,叫上于格。”末了他说。
说起回老家,年十一三年都没有回老家过春节了,平常回去的次数也少。三年前的春节,他带着舒兰回家,不久后,舒兰就怀孕了,再不想在路上来回颠簸。后来有了囡囡,回老家的时间和机会就更少了,即使回去,也停留不了一两天。
父亲和母亲很开明,从不为这些事为难他,总说,你们忙你们的,回不回来又能咋的,我们都挺好的。但实际上,父亲母亲是多么地思念他,他最清楚。就像他思念父母和家乡一样。他有时候很想放弃一切,放弃大城市的生活,甚至放弃舒兰和囡囡,回老家生活。但在他们那个小村子里,他又能干什么呢,当年努力学习,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走出去吗?只有“走出去”才能带给父母体面和荣耀。在他的家乡金沙河,和他同龄的许多人都被迫留在了家乡,这些人要么是当年上不起大学,要么是根本就没考上,总之,如今的他们大多都已经结婚生子,带着老婆外出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去一家团聚。像他这样大学毕业后留在大城市的,还没有几个人,所以父母一直以他为荣,以他为傲。
当晚,年十一就在若尔盖草原的帐篷里住下了,草原上有人开办篝火晚会,他顺道去凑了个热闹,还认识了一群玩音乐的摇滚青年,他们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情绪,在草原上撒欢。
夜深时分,篝火晚会终于接近尾声,大家都玩得疲惫不堪,喝醉了一大群人,多数人已经回自己的帐篷睡了,只有这些帐篷的主人们,大概五六个年轻的男人,还在篝火旁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歌跳舞,一边喝酒聊天。
年十一认识那个穿着咖啡色羊皮藏袍的帐篷主人,是他给年十一办理的入住手续。他见年十一没有睡意,又叫他跟着一起来喝酒,后来,他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躺在草地上就睡着了。
半夜醒来,满天的星星。草原上的夜静悄悄的,无声的青草,无声的月光,无声的苍穹,一切都那么静谧,那么清净。这样美好的夜晚,他又一次想起童曼,如果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夜晚,该多好!
第二天,天微微亮,年十一就启程返城。草原上湿漉漉的,晨雾朦胧,迷蒙一片。
一路迎着阳光,满眼的美景一直蔓延到兰州。晚上,年十一在兰州住下,再有七百多公里就能回到西安。他已经跟柱子和黄于格说好,星期五的下午,回南麓市临江县老家。
在兰州的酒店里,他居然巧合地又遇见了高明朗。高明朗是来谈生意的,带着一脸的忙碌和他浅浅地打了个招呼,还问他想好了没有,到底要不要跟着他干?年十一还在犹豫中,高明朗的手机就响了,接了电话就匆忙离开。
那晚,年十一又失眠了,还在想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
南麓市的冬天,城区里存不住雪,要想赏雪,得去郊区的乡下。
金沙河村是年十一和柱子从小生活的地方,黄于格的家就在县城边上,离金沙河村有大约半个小时的车程。从西安回南麓,从前要翻越大秦岭,如今高速公路畅通,省去了中间的许多弯弯绕绕,但也得驱车四个多小时才能到家。
路上,他们聊了很多,好像一直都在说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让柱子觉得很兴奋,平日里压抑坏了,能敞开心扉无话不谈,真的是一件再爽不过的事了。
黄于格说,张丽莎其实很可怜,从小家里姊妹多,她排行老大,家里大事小情她都得帮父母分担些,从没享过一天清闲。结婚以后老公又是个游手好闲的,知道女儿的状况后,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太苦了,他一定要帮她,将来再不让她受苦受累。
柱子说,最近工作上的事,我也看开了,说白了,我就是没有背景,要不然这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空了这几年,为啥我就坐不上去?张甜才工作几天啊,领导就想提拔她了?那还不是因为她爸的关系!要不是她有个好爸爸,她算个屁啊!
年十一就笑话他,一个办公室副主任而已,你至于在背后这么说人家吗?
柱子更生气了,开始爆粗口:“这狗日的工作,真是让我一点儿希望都看不到!”
黄于格说:“你踏踏实实地工作,每月领点工资就行了,当领导的瘾咋还这么大呢?”
柱子更急躁了,开车的速度明显加快。年十一说:“柱子,你停下,我开一会儿。”柱子把车停在应急车道上,和年十一换了位置。他们继续往回走。
柱子说:“不是我想当领导,是身在那种环境,你不往上爬,别人就一个劲儿地践踏你!最近工作工作不顺,感情感情也不顺!好不容易在网上聊个女的,眼看着要见面了,结果被我发现她居然有老公,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呀?还骗我给她买了个包!”
年十一说:“你活该,那明摆着就是个骗子嘛。”
这时,雪下得更大了。
柱子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烈火,骂道:“她娘的!”
“行了行了,换个话题吧!”黄于格打断了柱子,把话题推向了年十一,他问,“十一,去青海玩得怎么样?”
“一个字,美!”年十一还沉浸在旅行的轻松和自在中。
尽管昨晚他回到家,面对的依然是舒兰和岳母的冷眼,依然是被拒于千里之外的孤独感、陌生感、疏离感,但比起以前,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又淡然了许多。
柱子好奇地问道:“有没有艳遇?都说那条线上姑娘多。”
年十一白了他一眼,说:“你真的是活该被骗!一天都在想女人的事!”这时,他突然想起了童曼,也不知道她的蜜月旅行结束了没有,回西安了没有……“对了,十一,你还记得高明朗吗?”黄于格问。
“记得啊,前天我们在兰州还遇见了呢,他还想让我去他公司上班呢。”
“是吗?他跟我也是这么说的。”
“那你去吗?”年十一问。他想,如果他能够继续和黄于格在一家公司共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黄于格摇摇头道:“我怎么可能去呢?我现在这养猪场挺好的,其实我摸着门道以后,觉得这生意确实能做,一批猪出栏真是不少挣,就是太辛苦了,五六个工人天天都忙碌着。
我现在还在学习阶段,好在有我一个表叔在那儿撑着。你们不要觉得我们就是养猪卖肉那么简单,我们还有香肠、腊肉、排骨、卤猪耳等几十种产品,花样多着呢。”
“那你还去西安吗?”年十一问。
“去干吗呀,我在那里啥也没有了,我现在还蛮喜欢我们那个小村子的。”
“那张丽莎咋办呢?”柱子最好奇别人的隐私。
黄于格幸福地说:“什么怎么办?她是我媳妇儿,她最近带孩子在西安做康复治疗,等病情好转了,就过来帮我。”
“我说,于格,你真的别太傻了,那病就是个无底洞,你何必要这样呢?”年十一劝道。
“那有啥办法,我心甘情愿啊!”
柱子插嘴道:“十一说得对,那真的是个无底洞,你有再多钱都治不好的,何必这么认真呢?你以前对丁安娜可不是这样的啊。”
“你提她干吗?”黄于格竟然发了火。
车里的气氛顿时尴尬而沉闷起来。年十一把音乐的声音放大了几档,此刻,正播放着许巍的《像风一样自由》:我像风一样自由
就像你的温柔无法挽留
你推开我伸出的双手
你走吧,最好别回头
无尽的漂流,自由的渴求
所有沧桑,独自承受
……
大雪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终于停了。
母亲说,多少年了,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雪。年十一坐在火炉边一边烤火,一边跟母亲拉话。母亲腰不好,起身坐下的时候总有些吃力。父亲自从做了手术以后,身体倒是没什么大毛病,但药是不能停的。
“十一,你跟爸说实话,你和兰兰是不是有啥问题了?”
父亲老泪纵横的样子,让年十一感到揪心。七年前,父亲也是这样,问儿子,你到底能不能结婚?什么时候结婚?年十一从小就是个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的孩子,尽管长大后成家立业不受父母管束了,但父亲母亲的话他还是不得不听。他不敢告诉父母,他和舒兰的婚姻一直都走在危险的边缘,随时都有可能坠入万丈深渊。有一点,他还是很感激舒兰的,那就是之前不管他们怎么闹,怎么吵,她从来没有跟公公婆婆告过状,该尽的孝一样不少,该打的问候电话都按时打了。
年十一说:“没有,我和兰兰挺好的。”他故意叫她兰兰,让父母听起来亲密一些。但实际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叫过舒兰的任何称呼了,兰兰、老婆、舒兰……都没有过,总是你呀我呀地直来直去。
“我看啊,兰兰这孩子不错,你什么时候把囡囡带回来让我们看看呗?”母亲这些年对舒兰是很喜欢的,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老人心里认定了她就是年家唯一的儿媳妇。
“好,有时间就回来。”
正说着,舒兰的电话就来了,屏幕上闪动着“亲爱的”
三个字以及舒兰扮可爱时的头像。
“我和爸妈正说起你呢。”他说。
舒兰问:“你买了个按摩椅?”
舒兰不说,年十一还真忘记了。不久前,他去一家商场闲逛,一个推销按摩椅的大妈拉着他不放,硬要他帮帮忙,叫他去店里看看,并再三说就看看,绝不让他花一分钱。大妈恳切的眼神让他感到无力反抗,于是便去了。不去不知道,一去就没忍住。那按摩椅确实好,德国进口的,坐上去有腾云驾雾的感觉,电源一开,全身像躺在海浪里一样,筋骨被拉伸了,肌肉也放松了。大妈笑眯眯地看着年十一,问道:“小伙子,来一台?”
年十一刚想说不要,用不着,大妈就接着说:“想想家里的老人、老婆,多辛苦啊!带一天孩子累得筋疲力尽,在这上面躺一会儿就舒服多了,这里面的磁芯片对身体有保护作用……”大妈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长串,年十一听得一愣一愣的,再想想不久前舒兰给母亲定制了治疗腰的按摩床,他也应该礼尚往来,体谅舒兰带孩子的辛苦,于是买了一台,花了一万二,刷的信用卡。
电话里,舒兰等着他回话呢,他说:“是,送给你的,你每天带孩子辛苦了。”
舒兰的声音里有了笑意:“花那钱干吗?我用不着。你肯定又刷的信用卡吧?下个月房贷还没着落呢,你又乱花钱!”
电话这边母亲直问是不是兰兰。年十一看得出来,母亲想她的儿媳妇了,便把手机给了母亲,让她们聊去。
年十一把公司的情况大致给父亲说了一些,但没有说马斌的事,只说公司经营不善,难以为继,只得转让给别人。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转了也好,总比陷进去强,等有好的机会了再另谋出路。”
年十一看出父亲有话想说,但几次欲言又止,就主动问道:“爸,你到底有啥事,你说嘛。”
“你四舅托我给他帮个忙,想让我跟你说说,能不能把穗子带到西安去打工?”父亲说的那个穗子,是年十一四舅的女儿。
“她才多大啊,不好好上学去西安打啥工?”年十一有点生气,兄弟姐妹中,大多数都不好好上学,年纪轻轻就想着早点进入社会早点挣钱。他在亲戚中是唯一的大学生,尽管他现在没混出什么名堂,但之前他一直是父亲母亲的荣耀,不管走到哪里,亲戚们都会说,年家出了个能干人,十一那小子现在在西安当大老板呢。尽管他背后有许多心酸委屈只能默默地咽进肚子里,但别人总归是能高看他一眼的。
父亲说:“带着吧,随便找个什么事干都行,只要是正经职业,你四舅一家都会感激你的。”
“她高中毕业了吗?我怎么记得她才十几岁?”
“十八了。”父亲卷了一支旱烟,顿时,他跟前烟雾缭绕,遮住了他忧伤的脸,“这女子可怜,你四舅妈死得早,你四舅也是个不成器的,有点钱就花到别的女人身上,到头来,身边还是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你把穗子带上,噢?”
年十一不忍心拒绝父亲,尽管他没有能力帮穗子找一份好工作,但试试也未尝不可。好在那姑娘长得体体面面,干家务也干脆利落,就是学习不用心。
从此,穗子跟着年十一踏上了通往大城市的旅途,沿路华丽璀璨的灯火,晃得她眼花缭乱。
年十一回到西安,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唐仁山老师,穗子工作的事情,他想找唐老师帮忙。他知道唐老师有着比较广泛的人脉,特别是在大学生就业推荐方面,唐老师帮助过不少人。
唐仁山这名字乍一听是个男的,其实是个女老师,是年十一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哲学系老师,她并没有教过年十一,倒是他常常去蹭课。后来,和唐老师混熟了,也能聊得到一起去。毕业后,年十一一直和唐老师保持着联系,每次在迷茫的时候,他如果能跟唐老师聊上一阵,就能豁然开朗。
在唐老师的帮助下,穗子进了一家家政公司,老板娘一见穗子,就喜欢得不得了,直夸这小姑娘长得咋这秀气,这灵巧,这乖呢?老板娘是四川人,说话的时候嘻嘻哈哈地带着笑声,让穗子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
从此,穗子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在回老家的几天里,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高明朗的公司里上班。他不能再继续无所事事下去了,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没有任何事可做,闲得发慌。他告诉自己要振作起来,要重新开始。
年十一一直视唐仁山老师为他人生中的“贵人”,她不仅传授了他许多哲学知识,更指引了他人生的方向。当年,他在学校里学习并不出众,他不像黄于格是个“校园诗人”,也不像柱子那样骨子里带着“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能够引起老师的注意。他学的专业是网络与新媒体,刚报志愿的时候觉得这个专业肯定特别有意思,但在实际的学习过程中,却感到乏味无聊极了。听说哲学系的唐仁山老师讲授的西方哲学史,每一节课教室里的学生都爆满,他也好奇决定去蹭课,去了一次就被深深吸引,完全打破了他之前对哲学“枯燥、乏味”的认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沉迷于唐老师风趣的讲授方式和新颖的观点里无法自拔,以至他把自己的学业都荒废了。
年十一第一次和唐仁山老师正面对话,是他快毕业的前两个月,当时唐老师刚刚出版了新书《我的哲学笔记》,上中下一共三册,算是她退休前的最后一本著作,也是唯一一本不是学术论文的著作。他买了一套,鼓足勇气来到唐老师的办公室,希望她能给他签个名,留作纪念。没想到唐老师竟然十分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地跟他交谈了许多,问他是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年十一紧张得说话都颤颤巍巍,吞吞吐吐地回答了老师的问题。唐老师让他坐下,还可以问她一些想问的问题。年十一激动地说我没想到您这么亲切,这么平易近人。唐老师立刻就笑了,说我是个老师,给学生答疑解惑是我的责任,哪能高高在上?不管是不是我班上的学生,有任何哲学方面的问题、疑惑、观点都可以跟我一起探讨,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
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年十一都无法忘记当日的激动和兴奋,他和唐老师谈论了许多观点,也向她倾诉了自己对未来的迷茫和面临就业的压力。他坦言自己是从农村来的,他的骨子里有一种无法抹去的自卑,眼下就要毕业了,不知道自己该回到家乡去,还是继续留在西安。唐老师一脸理解和体谅,问他如果回去打算做什么,年十一说也没什么可做的,除了考公务员也没什么体面的工作了。唐老师又问他,如果不回去,你又打算做什么?他说,我不知道,我感觉这四年大学什么也没学会,连个平面设计图都做不好,但我不想回那穷山洼里去,父母把我送出来上学,不容易……年十一说着说着,眼眶就有点酸胀,他真怕自己哭出来。
唐老师说,和你有同样困惑的年轻人还有很多很多,但人生就是这样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你不去试,怎么知道你要走的是哪一条路?再说了,你现在选择的路,未必就是你要走一辈子的路,你听过我的课,应该知道赫拉克利特,也应该知道他所强调的观点,只有变才是真实的,没有永久不变的东西。世间万物变化的发展都是遵循天道运行的规律,顺势时变,如此才可以保持长久。所以,这位同学,你大可不必想得太长远,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你要以不变应万变,这才是你当下最应该考虑的问题,而不是绞尽脑汁去想你应该回到家乡还是留在西安。不管你当下正在经历怎样的生活,只要记住一切都是变化的,你的人生不会一直处于低谷,也不会一直处于高峰,心里就会坦然许多。
年十一走出唐老师的办公室,发现外面阳光明媚,天空干净明洁,一点儿云彩也没有,他忽然不再为自己的人生而感到无助和迷茫。他坚信,也许现在他过得很糟,但他绝不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果然,十几年过去了,他的人生起起落落,浮浮沉沉,事业、家庭、感情,没有一件事是不会变化的。他就在这样那样的变化之中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年十一已经有快两年没有见到唐老师了,当年那个端庄优雅、温柔平静、和蔼可亲的女老师,虽然在年岁上不断地增长着,皱纹、白发、沧桑……一样也不曾饶过她,但她骨子里平静、温和、智慧依然如旧,甚至还在不断增加。
聊天中,年十一才知道唐老师这两年一直在终南山里养病,她十五年前就查出来患有再生障碍性贫血,长期都在靠药物治疗着。她和年十一认识十几年了,却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两年她的身体愈发虚弱了,怕将来突然有一天她离开了人世,年十一却不知是何原因。
唐老师一生未嫁,无儿无女,但她从不觉得自己孤苦无依,反而内心安然自得,灵魂深处散发着兰花的幽香。年十一一听老师的境况,瞬间忍不住泪目,埋怨道您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呀。唐老师平静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告诉你又能怎么样,我这病都十多年了,还没退休的时候就得了,一直也没把我打垮。这两年确实是因为老了,身体大不如前,我有个学生在终南山下开发了一片茶园,环境不错,适合养老,我就在那附近买了一个老乡的小院子,幽幽静静的,舒服着呢。也是前几天刚回市区来,想把这里的家具呀、书呀、资料呀规整规整,该捐的捐,该送人的送人,这房子是学校的房子,迟早要腾出来的,趁我现在还能动……”
“老师,您……”
年十一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唐老师却并不为自己的明天而感到担忧,她说:“人生的终点都是一样的,不过是早一步和晚一步的区别,有什么可难过的。我这辈子很满足,我从没有虚度过一天时光,虽然我一直为生活本身的痛而感到痛,但我知道,那些痛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痛,是这个世界的痛。
生而为人,谁没有痛苦难熬的时候呢?我不为自己的人生感到迷茫,只为这个世界的痛,而痛……”说罢,唐老师问他,“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还是老师您了解我。”年十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之前几次遇到难解的心结,他都会来找她,把内心的想法、顾虑、焦灼一一说给她听,唐老师耐心地听着,听完会给他分析和指点,教他为人处世、审时度势,教他如何用哲学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看待人性深处的种种面目,教他如何在这个社会上立足,该弯曲的时候一定不能直,该挺着腰板的时候一定不能弯,要他学会和光同尘,收敛自己,放低自己,去掉内心的浮躁,自强自立,不卑不亢,不俗不谄,不论何时何地处于何种生活环境,都要坚守住内心的安宁和正气,定其心才能应天下之变。当年他和黄于格打算开广告公司,也是经过了唐老师的指点,而且她还把自己几个做生意的朋友介绍给了他,请他们多多关照。包括租的那栋写字楼,唐老师还托人跟老板说情,免了三个月房租。
“你说说看,这回又遇到了什么事?”唐老师一边整理着桌子上的书,一边说。
年十一把自己心里对生活和工作的迷茫、焦虑、痛苦、无助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部倒了出来。唐老师依然安安静静地耐心听着,听完以后,她把眼镜取了下来,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喝起了茶。她说:“你的迷茫,并不算真正的迷茫,真正的迷茫不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而是失去了人生的方向,从你的话语中可以听出来,你对生活还是充满希望和信心的,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重新出发而已,但你的心里已经确定了目标,对不对?十一,你有些浮躁了。”
“对,也许我的确是浮躁了,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年十一忽然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唐老师接着说:“人不可能什么都有,所以,你不能什么都想要,但我也理解你的处境,你今年也三十六了吧?也算是人生过了一小半,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总想着能多挣点钱孝敬父母,也能给孩子一个更加优越的生活条件,但往往许多事情是你越想要什么,就越不容易得到什么。万事万物都有它自己的发展规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强行作为的人必败,强行把持的人必失。十一,你需要调整你的心态,而不是整天把自己陷入焦虑和困惑中,当你去除掉自己身上的浮华和过度的欲望,你的心就会平静下来,就不会觉得生活那么累了。”
年十一点点头,表示认同老师的教诲。
唐老师又说:“你是太有理想抱负了,反而成了阻碍你前进的包袱。人要学会放弃,学会卸下包袱,学会轻装上阵,安然地等待生活的转机,才能度过风风雨雨。前几年你生意做得不错,大概你是内心膨胀了吧,人在得意的时候,往往会被一时的得意蒙蔽,不能正确认识自己,常常唯我独尊,忘记了初心,这叫得意忘形,实际上这是非常不成熟的表现。
世事变幻无常,所以,一个人不论出身多么高贵,地位多么荣耀,都应该收敛自己,淡泊处事,超然做人,以一种平和的态度面对世事,才不至于被人生的骤悲骤喜打垮。你是太想冲到人前头去,所以才迷了路,老师劝你静下心来读读书。”
“老师,谢谢您,听您一番话,内心轻松多了。”这几年来,年十一的确是太想成功了,什么都要争着比别人强,想要大房子,想要豪车,想要花不完的钱,想要妻子变得温柔懂事,想要女儿听话乖巧不哭不闹,还想要童曼对他一心一意守身如玉,永远是他的女人。欲望,真是一种太可怕的东西,像闸门一样,一旦打开,就难以关闭。
唐老师一边跟他说话,一边继续整理着书桌上的书,年十一也帮着往纸箱子里装。突然,唐老师把一本书翻开,递到他面前,说:“十一,你是不是常常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的懂你?”
“是。”
“这个世界上谁又能真的懂谁呢?许多事情不过是自我幻想罢了。看看这首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十一,这世界上最好的伴侣,其实是孤独,不要把灵魂深处的依靠寄托在别人身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真正地懂你,你不必为此而痛苦。”
年十一接过唐老师递给他的书,看了一眼封面,是《诗经》,她翻开的正是《王风·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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