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庄老板方有德正跪在书房里发呆。他的头上顶着一摞书,书顶上放着一根长长的红蜡烛,不可不谓高难度。但看上去,方老板对于这样杂耍般的姿态早就习以为常,现在他跪在地上,书不抖,红烛不颤,而他本人双目紧闭,纹丝不动,好似老僧入定。身后传来了轻轻的推门声,有人走了进来,随即又把书房的门关好。方老板叹息一声,用无奈的语调说:“夫人,您不必再来检查我了,偷懒耍滑是要被吊着打的,我早就有过血的教训了,又怎么会重蹈覆辙呢?”背后响起噗嗤一声轻笑,这不是老婆的声音!方老板大惊:“你是谁?”“还记得我的声音吗?”背后的人带着笑意说。“你……你是那天捣乱的那个丫头片子!”方老板几乎要晕过去,“你不是因为杀人被抓起来了然后又越狱了吗?怎么会跑到我家里来了?”“我有事想要问你,你要是不回答,我就去找你老婆,揭发你和别的女人偷情。”丫头片子毫不知羞地说。“别别别!千万别!”方老板看起来真的要晕了,“那你还不如直接给我一刀痛快点!”“这么说来,人真的不是你杀的?”方老板坐在椅子上,一面揉着酸痛的双腿双膝,一面紧张地看着门口。尽管韩玉聪已经伸长了脖子在那里替他放哨了,他好像还是很担心他神勇的老婆随时可能从天而降。“如果人是我杀的,我早就跑远了,干什么还要留在这儿探查真相?”唐一一说。“那倒未必,也可以有其他的解释,不过……我相信你。”方老板说。“真的吗?”唐一一有些意外。“从那天你跳出来给小狗子出头就能看出来,你这个姑娘虽然脑子笨点,但是心是正的,血是热的,”方老板说,“你不像是个杀人凶手。何况后来我也听吴老头说了,你把你的钱都留给他了,这一点很难得啊。”唐一一低下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若是平时,谁敢说她脑子笨,她多半就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了,但是这件事的确是她理亏,即便被人指责也无话可说。方老板摇摇手:“过去的就别再提了。说说吧,你想要问什么?”“我想问,前些日子你家是不是丢失了两幅画?”唐一一问。“是的,上个月丢的,那还是两幅名画呢,是我一生收藏的心血,”方老板叹了口气,“分别是李昭道的《春山行旅图》和张萱的《明皇纳凉图》。这两幅画我平时都舍不得挂在堂屋里,都是挂在书房中,有亲密的朋友来访才引进书房里看一看。结果一夜之间都被人偷走了……”唐一一抬头看向书房的墙上,果然有两道曾经挂过书画而留下的白印,但实际上,墙上还留有另外一幅画。那是一副水墨山水画,不过唐一一对绘画完全是外行,也看不出好坏来。她问:“不是一共有三幅画吗?怎么这幅没有被偷呢?”方老板说:“这幅画并不值钱,偷画的贼自然是有眼光的,只拿值钱的走。”“这听起来,你的两幅画更像是姚雨露偷的了,”唐一一说,“据说姚雨露偷窃的那些玩意儿全都是很有价值的珍品,她倒是个挺识货的人。”“但是我去衙门辨认过了,的确没有我那两幅画,”方老板说,“我老婆倒是主意多,一会儿想要骗官家的赔偿,一会儿想让我去冒领两件别人的失物,欺骗官府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被发现是要坐牢的,我哪儿敢啊?我老婆就生气了,罚我跪在这里。”唐一一扑哧一乐,随即又问:“那除了姚雨露之外,你知道还有谁对那两幅画特别感兴趣的吗?”方老板仔细想了想:“喜欢的人当然挺多了,毕竟是我花费了好大心血才收藏到的,不过要说特别感兴趣……隔邻三途镇上的米店周老板问过我好几次,能不能把那两幅画转让给他,而且一次比一次开价高,我有一次都差点动摇了,但我老婆不同意,说肯定还能讹到更高的价钱。结果就在那次出价之后不久,画就丢了。”“出价之后不久画就丢了……”唐一一琢磨着,“看来这个周老板是挺有问题的。”“他当然有问题,”一直站在门口把风的韩玉聪插嘴说,“他表面上开米店,背地里专门替黑道销赃。”“真的?”唐一一兴奋地问。“当然是真的,”韩玉聪说,“我们铁虎寨的东西,有不少就是通过他换成钱的。不过老大一直抱怨他心黑喜欢压价,所以你老婆的判断可能没错,他开的价格一定还能上浮。”“兴许他就不愿意加价直接动手偷了?”唐一一说,“看来我们得去找找他。”她还想要再问,把风的韩玉聪突然回头说:“喂,有一个女人朝这边走过来了,是方老板的老婆吗?肥肥胖胖,浓妆艳抹,头上戴了一朵红花……”“就是她!”方老板急忙重新跪下,把书和蜡烛顶在头上,“你们俩快走!快点走!”唐一一拉着韩玉聪,慌慌张张地跳窗而出。在翻墙离开方宅之前,她隐隐听到书房里传出一个响亮犀利的女声:“放屁……我明明看到有人影……而且还能闻到女人的香气……你居然敢背着我偷情……”可怜的方老板,唐一一想,算是我对不住你了,你要是被打死了我一定替你收尸然后厚葬你。两人趁着夜色潜回了柴房。唐一一坐在黑暗里半晌不语,脑子里不断梳理着各种线头,韩玉聪忍不住问:“唐小姐,你发现了什么吗?”唐一一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即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她的动作:“我也不敢确定,但是现在我的确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想。明天我们想法子去会一会周老板。”“没问题,他的住址我熟。明天就带你去,”韩玉聪说,“我们还能用销赃的接头暗号引他出来。”唐一一很是感动,幽幽地说:“这两天一直使唤你,真是谢谢你了。没有你帮忙,我一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韩玉聪嘿嘿一笑:“没关系。我在铁虎寨就是被老大使唤的,早就习惯了,帮你做事至少你不会打我。”“你老大那么着使唤你,还打你,你居然还要费那么大力气想法子救他?”唐一一不解。“我的命是老大救的,”韩玉聪说,“我从小就被父母抛弃,扔在山野里,是老大把我捡回来养大的。当时我身上除了一块绣有‘韩’字的手帕之外,什么都没有,老大让寨子里唯一读过几天书的师爷翻着书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想让我以后做个读书人。可惜我脑子太笨,书也没读好,武功也没练好,不过能帮老大跑跑腿打打杂也挺开心的。”“原来你和我一样,也是没爹没娘……”唐一一叹了口气,“不过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是真挺开心的,我还真是羡慕你呢。”“我有什么好羡慕的?”韩玉聪说,“你才值得羡慕呢,又聪明又漂亮,又出身于唐门这样的名门。不过话说回来,名门子弟也有名门子弟的烦恼,也许还是像我这样做个头脑简单的人最好,没有心思就没有烦恼啦。”“没有心思就没有烦恼……”唐一一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说得真好。你真的就什么都不去想吗?”“有时候也会想的,”韩玉聪说,“我想要找到自己的爹娘,毕竟谁都不愿意没爹没娘嘛,是不是?但回头想想,他们就那样扔下我,也许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比如他们可能实在没钱养活我了,又或者被什么了不得的仇家追杀了,扔下我反而是为了我好。不管怎么样,老大捡到了我,我活下来了,没缺胳膊没瘸腿,还能替老大做事,这就很好了。”“你别老觉得自己就能打杂跑腿啊,”唐一一说,“至少……至少……至少你挖地道的本事很好,几天时间就能从监牢外面挖通到里面,而且还没有被发现,那是很了不起的。”她眼前一亮:“对了,你有没有想过加入唐门呢?”“唐、唐门?”韩玉聪吓得口吃了,“我哪儿有这个资格?再说唐门不是不收外姓吗?”“那是以前了,近几十年来唐门和江南雷霆帮战事吃紧,光靠家族子弟已经不够用了,所以也可以招收外姓的弟子,”唐一一说,“你挖地道的本事那么好,加入工程组肯定没问题。”“我真的可以吗?”韩玉聪感到难以置信。“当然可以了,我可以带你回唐家堡,然后我去求掌门……”唐一一正说得起劲,韩玉聪忽然大喊一声“小心”,然后整个身子扑了过来,一把把她推开。唐一一身子倒在一边,耳朵里听到一阵熟悉的暗器破空响声——那竟然是唐门的散魂砂!噗噗几声,散魂砂全部打到了韩玉聪的身上。她顾不得多想,一扬手向着敌人出手的方向一口气打出去三四种暗器。这时候她才发现,当真正遇到紧急状况时,她的反应远比自己的想象要慢。之前在脑海里完美勾勒的那些暗器飞出毛贼魂飞魄散的场景,在现实中只能给她留下暗器打空落到地上的叮当声。然后她追到门边一看,敌人已经不见踪影。她也不再追击,连忙回过身,奔到韩玉聪的身边,查看他的伤势。“我还好,”韩玉聪说,“伤口好像不怎么疼,反而有点麻麻痒痒的,别担心。”“你这个笨蛋!麻麻痒痒的才说明已经中毒了!”唐一一险些哭了出来。她从身上摸出唐门秘制的解毒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往韩玉聪嘴里先倒了一把内服的,再往伤口上抹了厚厚一层外敷的,用的量大约是正常解毒量的四五倍。唐门的解毒药理论上对一切唐门的毒剂都有效,除了极少数完全无药可解的终极暗器。而散魂砂只是较为低等的暗器,上面的毒药应该不会很厉害,现在唐一一只能这么祈祷了。“你现在怎么样,还能挺得住吗?”唐一一问。“我还好,”韩玉聪还是这三个字,“不过伤口疼起来了,还有全身上下没有力气。”“疼起来了就好了,”唐一一长出了一口气,“不过还得辛苦你一下,我们得赶紧挪窝。那个偷袭的人既然知道我们在这里,就可能再来一趟,又或者把我们出卖给县衙。”她扶起韩玉聪,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费力地搀着他离开了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