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唐门一向的传统,新掌门就任典礼原本应该邀请四方宾朋,办得热闹隆重。但唐一一以前任掌门唐思贤刚刚痛失爱女为理由,宣布仪式从简,并不邀请武林人士前来观礼,这自然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和赞许。“江湖儿女嘛,当然是不畏惧艰险。但是要我半年内跑两次蜀道,想想还是觉得挺难受的。”有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掌门人曾在私底下说。在这样一个气氛略显古怪而冷清的就任典礼上,只有一位外来的客人,那就是未来将会继承堡主之位的残枫堡三少爷桑隐溪。他的出现自然是有目的的。“即日起,残枫堡将会并入唐门,成为唐门的一分子。”唐一一宣布说。唐门子弟们面面相觑,但也并不显得太吃惊,毕竟这件事可以预料。桑清泉已经遭到了重重的打击,桑隐溪也并不是真心想要做堡主,与其眼看着残枫堡那么大的势力就此一蹶不振甚至于烟消云散,倒不如把一切完整地交给关系亲善的唐门。考虑到新掌门唐一一和唐莹的友情,残枫堡上下接受起来也会更容易一些。于是唐一一刚刚就任掌门,就完成了一项为唐门开疆拓土的大功。残枫堡在衡州拥有不少的窑厂,财力雄厚,能够给唐门带来可观的进项。“你现在已经是掌门了,需要考虑的就比单独出门执行任务多多了。”被长老会推选来辅佐唐一一的唐青山说,“首先要琢磨的,就是赚钱。”“我的头已经开始变大了。”唐一一苦着脸。尽管早已经预想过坐上掌门之位后将要面临的种种难题,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大大小小的事务,唐一一还是有些狼狈。她需要思考怎么赚钱,需要思考怎么花钱,需要思考怎么平衡唐门内部的不同势力,需要思考各种外交策略。在过去,她只需要随口嚷嚷几句“应该多给试炼室拨点儿钱”“干脆把巫峡帮灭了得了”,反正上下嘴皮一碰用不着负责;但现在,她所作出的每一个决策都必须慎之又慎,都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的牵扯冲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唐一一说,“老娘现在算是明白这两个成语是什么意思了。”好在她身边还有可靠的臂助。唐青山武功一般,也很少走动江湖,却长于处理各种琐碎事项,心思缜密,能够为唐一一查找内务疏漏。唐麟则利用自己广博的武林见闻,为她的外交抉择出谋划策。除此之外,虽然身为掌门人,唐一一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亲自动手解决问题,但却多了一个很好用的替身,那就是桑隐溪。唐一一有时候觉得,桑隐溪很像决定做掌门之前的自己,足够的聪明,足够的能干,总是能认真完成手里的任务,但却又独来独往,没有野心,不去想太多其他的事情。难怪不得家族的长老们过去都很喜欢我,唐一一想,我和桑隐溪这样的人,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大概是最让他们省心的吧。桑隐溪带来的另一个好处,是没有人催唐一一成亲了。过去唐一一是否成亲并不是太重要,但现在她已经贵为掌门,和其他门派的联姻就成为了一个十分要紧的资源。她肯定不会出嫁,但只需要招来一个门当户对的上门女婿入赘唐家堡,就能够轻而易举地为唐门扩充势力。但唐一一并不愿意。甚至于连唐麟都在私底下劝过她:“别那么固执,要坐稳唐门掌门的位置,总难免需要有所牺牲。大不了你可以找一个人商量好了先假结婚,不入洞房不就行了?”唐一一坚决地摇头:“老实说,真入洞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不乐意成亲,更不乐意假装成亲。非要假装一回的话,倒是有现成人选。”她扭过头冲着正走过来的桑隐溪嚷嚷起来:“喂,你假装嫁给我怎么样?”桑隐溪想了想:“还是不要了。即便是假装的,一想到有你这么难缠的老婆,我也会半夜头疼得睡不着觉的。”“有理。”唐一一竖起大拇指。但在这之后,她的确是把桑隐溪当成了挡箭牌,凡有长老作苦口婆心状靠近她,她就狠狠瞪眼:“反正残枫堡并入唐门也是白捡的,你们就当是我和桑隐溪成亲了不就行了?”当然,除开结婚联姻这件事,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唐一一,那些没有投票给她的长老,以及长老们的弟子门人亲朋好友,难免有腹诽的,有公开批评指责的,有阳奉阴违甚至偷偷捣乱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人都慢慢默认了这位年轻女掌门的地位和尊严,这当中起到最大作用的是前任掌门唐思贤。唐思贤虽然退居幕后,威望仍在,他以一种不容置辩的坚定全力支持着唐一一,让旁人不得不妥协。匆匆一年过去,从唐家堡到整个武林,所有人都接受了唐一一接掌唐门掌门这个事实。江湖上每天发生那么多新鲜事,一个不满三十岁的未婚女人成为某个大门派的家主,似乎也算不得太离奇。何况各门各派里的人物或多或少见识过该年轻未婚女人的厉害,某些人反而觉得她上位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而唐一一的一切举动都是保守而谨慎的。如今的形势和她的父亲唐染在位时不同——已经不再有一个雷霆帮那样的死敌环伺在侧,不需要把大量的资源和精力都投入到紧张的战争中。她选择了延续之前唐思贤所制定的各种外交策略,并没有做出什么大的改动。唐门还是过去的那个唐门,带着一种亦正亦邪半黑半白的独特气质,并不和谁特别亲近,但也不轻易挑衅。这就已经足够了。对于绝大多数的武林帮会门派来说,一个不彰显存在感的唐门就是最好的唐门。甚至有人认为,过去那个总是不太安分的“女侠”唐一一,已经在现实的磨砺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安安稳稳的掌门人唐一一。这大概也算一件好事。然而,就在这一年的盛夏时节,唐家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就是翠峰剑派的掌门人蓝天潢。因为蜀中连绵的大雨,他抵达唐家堡时的形象不大好看,衣服上星星点点溅满了泥浆,雨靴里能直接倒出水来,头发湿漉漉的东一缕西一缕,但是背上的重剑依旧凛然不可犯,象征着他当今武林第一人的尊严。蓝天潢只身而来,没有携带任何门人随从,唐一一也并没有安排大摆宴席,而是命令厨房做了几样精致的酒菜,送到自己的房间里,等到蓝天潢洗过热水澡换好干净衣服,两个人坐在了她的房里,没有第三人列席。又是将近两年的时间没见,唐一一看着蓝天潢的眼角逐渐蔓延开的皱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已经开始走向中年,而中年之后就是老年,这一点放在过去简直难以想象。再一想,自己也很快就要满三十岁了,可是偷酒喝和挖虫子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不由得有一点点惶恐。时间的脚步看上去很慢,但却永不停息,无法阻挡,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踏入衰老的泥潭,而且永远不会有摆脱出去的可能。两个人小酌了几杯酒,聊了一些不咸不淡的闲话。蓝天潢参加完那次婚礼回家后,妻子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所以他现在是一个儿女双全的幸福的男人。翠峰剑派在他的管理下始终门风谨严,在武林中的地位更胜于往昔,这说明他作为掌门也绝对称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衡量,他的人生都接近完美,或许只有唐一一这样同样担着掌门重任的人,才会明白这种完美背后所付出的代价。等到唐一一也把自己平淡乏味的个人生活讲了一遍——“反正没有遇到合适的男人我就不想成婚”“大不了以后直接跑到峨眉山剃秃了脑袋当尼姑”——两人忽然陷入了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那并不是无话可说的尴尬,而是唐一一在等待,等待蓝天潢进入正题,那个她并不想在此刻谈起、却又必须要面对的正题。“好了,两个老朋友的闲话说完了。”蓝天潢放下酒杯,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你我之间不必装傻,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而来。”“我当然知道。”唐一一也放下了酒杯,“既然你继承了你师傅的志愿,把侵云谷看作是必须要铲除的武林最大的威胁,那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监视他们的方法。我的行动安排得再隐秘,能瞒过其他人,也很难瞒得过你。”蓝天潢轻叹一声:“我的确是不明白了,为什么你会在背地里和魔教联系那么紧密?这不但不符合唐门一向的处世风格,也不像是以你的头脑会做出来的事。你绝不可能看不出魔教有多么危险。”“我怎么想,或者唐门怎么做,恐怕就与你无关了,蓝大掌门。”唐一一说,“你我二人,有朋友之间可以随便说的话题,却也有掌门和掌门之间的禁忌。”“即便是对我,你也不愿意开口么?”蓝天潢的目光里饱含着失望,这让唐一一无端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最终未能实践的约定。虽然她那时候选择了悄悄离开,并没有再去见蓝天潢一面,但在无数次的充满酸楚的想象中,那个狗熊一样高大的男人孤独地站在揽月楼的窗边,看着潮水一样来来往往的人群,等待着永远也不会出现的爱人,大概就是这样的眼神吧。她的眼圈有点红,但还是执拗地和坐在对面的翠峰剑派掌门人对视着。“对任何人都如此。”唐一一用淡漠的口吻说,“任何人。”“那好吧,既然你坚决不肯说,我也没有办法勉强你。”蓝天潢看着唐一一,“但是你必须要明白一点:武林和魔教之间,迟早有一战,这一战是无论如何不可避免的。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你仍然选择站在魔教那一边,你我二人……可能就不得不刀兵相见了。”“我知道的。”唐一一轻轻地说,“那无非是逃不过的命运。不管最后会发生什么,我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告辞了。”蓝天潢没有再多说什么。后来唐一一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时候,她认为,那一夜的雨显然并不是她所见过的下得最大的,但却是最漫长和最黑暗的,漫长到仿佛永不停歇,黑暗到完全吞噬了那个令她悲伤不已的背影。这场雨就像是一把利剑,冷酷地、无可挽回地将唐一一切割成了过去和未来两个部分。过去的唐一一决绝地消失,未来却在铺天盖地的雨帘中模糊难辨。纸终于包不住火,慢慢的,人们逐渐发现了真相。唐一一绝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安稳,正相反,她的行动激进得可怕。在她的带领下,唐门和侵云谷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虽然没有公开宣布结盟,但实质上可能已经比普通的结盟还要危险。单是一个侵云谷就已经足够让人们头大如斗了,如果再加上唐门,已经足以颠覆整个武林。尽管他们此刻仍然维系着和平的表象,并没有出手攻击哪怕某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小门派小帮会,但那就像是用头发丝悬在人们头顶的一柄巨斧,谁也无法预料发丝什么时候会断裂。即便是唐门内部也对此感到深深不安。在过去,唐门对待侵云谷的态度相对暧昧,那是出于尽量不折损自己实力的明哲保身的考虑,绝不意味着他们认为复兴后的魔教是人畜无害的。唐门从来不自诩自己是名门正派,从来不假装自己是“好人”“侠客”,那些见血封喉的阴毒暗器就是最好的明证,长老们最希望的是坐山观虎斗,最好是让那些恨不得随时找个邪恶势力与之搏命的正派人士和魔教打得你死我活——同归于尽最好——他们才能从中渔利。但是眼下,唐一一和侵云谷的往来大大超越了这种坐山观虎斗的界限,可能会给唐门带来巨大的麻烦。但同样的,因为并没有带来实际的损失,相反还因为这样的往来为唐门拓展了一些收益,没有人能找到理由去弹劾唐一一,她顽强地在掌门的位置上坐了下去。只是还能坐多久就难说得很了,毕竟弹劾是一个硬邦邦的冰冷的程序,但在弹劾之外,还会有别的方法让她难受,那就是架空。唐一一上任不过两年,能够由自己完全控制的唐门内部的势力毕竟有限,而反对她的人当中,却不乏重量级的门派元老,比方说,前任掌门人唐思贤。这件事说来滑稽,因为唐一一的上位成功原本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唐思贤,就任初期也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但当她和侵云谷的关系曝光之后,唐思贤立刻怒不可遏。一直以来,他都坚决认为侵云谷一定会在武林中再度制造劫难,并在暗中做了大量准备工作。唐一一的抉择让他过去的努力成为了泡影,显得他完全是在自作自受,焉能不怒。这一年的清明节,唐门按惯例进行了盛大的祭祖仪式,唐一一作为掌门主持了仪式。但在仪式当中,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供桌的一条桌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折断了,刚刚摆上去的供品滚落一地。这事儿显然不大吉利,仪式结束后,唐思贤冷冷地哼了一声:“看来是老祖宗都不高兴了。”“老祖宗当然不高兴了。”唐一一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毕竟就算是一个刚刚入门的新弟子,也应当知道尊重掌门人是最基本的门规。”那一天之后,唐一一和唐思贤的关系正式宣告破裂,曾经连结在两人之间的由唐莹带来的那一丝温情从此荡然无存。虽然唐思贤已经不可能再去竞争掌门之位,但他还可以扶植其他人,只需要等到唐一一犯下某些错误,让他能够找到发起弹劾的机会,就可以对唐一一下手。长老们也分裂成了两派,一派出于稳定的考虑,也出于唐门面子的考虑,并不希望在短时间内就更换掌门人;但另一派却站在了唐思贤那边,几乎是摩拳擦掌地等待着唐一一犯错,等待着有把柄落入手中。照这样发展下去,唐一一搞不好要成为唐门历史上在位时间第二短的家主——排第一的是一位就任第二天就因为喝多了酒而不小心被自己的毒针扎死的倒霉蛋。然而唐一一绝不屈服。面对着内外双重压力,她仍然井井有条地处理着各种掌门事务,每天从早忙到晚,近乎一丝不苟,让人难以想象她为什么能有这样似乎永不枯竭的精力。有人评价说,那是一种天生的掌门风范,而正是这种风范帮她维系了人心,让唐思贤党所说的“她根本没有能力当一个合格的掌门”变得毫无说服力。毕竟大多数人都是短视的,只要眼下的日子过得不错,就不愿意去思考太长远的未来。“好多年前,掌门人的父亲就面对过类似的处境。”一位长老向他的弟子回忆过往,“那时候唐门正在和雷霆帮开战,打得不可开交,但唐染还是个不太省事的少年人,一直优柔寡断、步步退让,因此引发了弹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时被称之为唐门历史上最没用的掌门人的唐染,竟然在弹劾投票中获胜,没有下台。”“这是为什么呢?”弟子困惑不解。“因为虽然唐染没能带领唐门大杀特杀,但少打架也导致了少死人。”长老说,“我们唐门的弟子再忠诚再勇猛,终归也是血肉之躯,终归也不想死。虽然形势继续恶化下去,也许有一天唐门会被雷霆帮彻底吞并,但那毕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在当前、在眼下能够不死,总是好的。”唐一一能够在反对她的浪潮中屹立不倒,或许也是出于这样的逻辑。唐门和侵云谷走得过近,或许在将来会引发其他门派帮会的集体讨伐,引发一场惊天血战,但那毕竟是遥远的将来。至少在现阶段,两派加在一起的声势能让许多敌人望而却步,少打很多架,这就是摆在眼前的实惠。此刻的唐门就像一头健壮的骡子,背上驮的货物略有点失去平衡,但还能坚定地稳住,继续在山道上一步步前行。但到了接近唐一一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又有新的意外发生,让这头骡子变得踉踉跄跄。起因原本并不大:川北剑阁门的门人和一位唐门弟子在酒楼为了争夺一张桌子发生了纠纷,对方失手杀死了这名低级弟子。这当中的微妙之处在于,剑阁门本身也在经历着内部争斗,现任门主越来越亲近侵云谷,而试图争夺门主之位的一位师叔则持反对意见。根据某些还不敢百分百确认的情报,该师叔其实是其他门派的人暗中扶持的。有不少人猜测,扶植这一势力的就是唐思贤。唐思贤立刻向唐一一提出要求,希望掌门人能够马上派出人手去惩处剑阁门,这自然符合唐门一贯的以牙还牙的策略。但唐一一并不同意,她认为,这只是一桩不太重要的意外,剑阁门也已经送来了诚恳的道歉信和数额可观的赔偿金,双方素来没有大的恩怨,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唐门子弟的性命,不是用几个铜板就能计算的。”唐思贤说,“你这是在动摇唐门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么?”唐一一冷笑一声,“你嘴上说的那么冠冕,是真的在考虑唐门的尊严吗?恐怕还是想要借这个机会除掉你想除掉的人,让剑阁门换上更称你心意的门主吧?”唐思贤勃然大怒,提起右掌向着唐一一挥过去。唐一一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这一掌距离她的鼻尖只差一两寸了,又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唐思贤毕竟还是不能公然向掌门人出手。但他的一张老脸已经气得又青又紫,然后转黑,好似一块挂在后厨的陈年酱肉。在场的其他几位长老连忙上前说好话,硬把唐思贤拽走。唐思贤最终并没有违逆掌门人的意愿,没有去对剑阁门动手,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和唐一一之间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唐门在历次战争时期都能安然度过,现在在和平时期却反而遇上了门派分裂的大危机,这无疑是有损掌门人的颜面的。很快就是唐一一的三十岁生辰,按照惯例,唐门应该办一场隆重的寿宴。尽管气氛紧张,大管家唐吉仍然希望努力维系唐门的面子,所以在规格方面和过去唐染与唐思贤的寿宴并无区别,大把的银子花了出去。唐一一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寿宴,对她而言,自己一个人找个地方清清静静喝酒,才是过生日最好的方式。但没有办法,坐在了掌门的宝座上,个人的喜好就变得毫无意义。“好吧,热热闹闹地闹腾一场吧。”唐一一对唐吉说,“但是这一次就不要请其他门派的朋友了,关起门来自己玩就行。”“我也是这么想的。”唐吉回答,“眼下的形势那么复杂,再来一帮子勾心斗角的江湖客,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要马上散架。只不过……只不过……”唐吉吞吞吐吐,没有说下去,但唐一一已经从他为难的表情上猜到了些什么。她轻轻一笑:“是不是即便我不发出请帖,也会有其他门派的朋友来,对吗?”唐吉咳嗽了两声:“唉,我夹在你们两个当中,很难做啊。”唐一一仍旧微笑:“不要紧的。多一些预算,多准备一些酒食,好好招待。唐门总不能拒绝客人上门吧?”许多弟子也是和唐一一一样的想法:现在唐门正是乱七八糟的时候,这个寿宴最好就不要有外人列席了,人越多越容易添乱。但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到了生日的当天,竟然陆陆续续来了大批的远道而来的客人,都是江湖上不同门派里的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带来了丰厚的贺礼,对唐一一也十分尊重,表面上看起来给足了她面子。然而,在向唐一一祝贺了生辰之后,他们全都扭过头,和另一个人交谈甚欢。这个人就是唐思贤。他并没有从表面上破坏这次寿宴,相反还邀请来了许多做足了礼节的客人,让人没有办法从唐门门规中去挑剔些什么。但很明显的,这是他的挑衅,是要让唐一一明白,他在武林中仍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即便此刻并没有身在唐门家主的位置上,他如果想要做什么事情,也未必会比唐一一做得差。唐一一不动声色,淡然地接受着人们或真心或假意的祝贺,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临近午宴开席的时候,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唐门弟子忽然穿越人群,快步来到唐一一身前,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禀家主,那个,那个……”他看着现场的宾朋,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唐一一和蔼地摆了摆手:“不用紧张,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来了很多侵云谷的人,对吧?”“侵云谷”三个字就像一罐轰然炸开的火药,原本嘈杂喧闹的迎客厅一下子安静下来,从唐门子弟到外来宾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唐一一身上。唐一一泰然自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人们耳中:“别担心,他们都是我邀请来的客人,和各位一样,是来替我庆生的。”那就是重新崛起的侵云谷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出现在整个武林的面前。在此之前,虽然他们也会出席一些涉及到帮派合并的场合,但每一次列席的人都很少,离开得也快,似乎是刻意不想给其他人带来太大的压力。但这一次,从侵云谷谷主韩玉聪,到谷主之外地位最高的魔御五老,竟然悉数亮相,带给人们的冲击不言而喻,就仿佛是突然有一座飞来的山峰悬在了所有人的头顶。“一一小姐,许久不见了。”韩玉聪用掌门的礼节抱拳拱手。唐一一轻轻点头:“是真的很多年没见了。你……你的变化很大,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废话,但稍微了解一点过去的韩玉聪的人,都能明白唐一一想要表达什么。韩玉聪的外貌没有太大变化,看上去依然年轻俊秀,不太像已经年过三十的模样,但他的气质变化很大,已经有了魔教之主的既从容又冷峻的气度。当他站在唐一一身边时,整个迎客厅里的人们几乎鸦雀无声,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无言的压迫感。更别提跟随他而来的魔御五老。当年的魔御五老,跟随在魔尊身边,不只武功高明之极,手段也兼具凶残冷酷和诡计百出,是很多武林人士的噩梦。到了侵云谷被剿灭之后,这五个大魔头只被杀死了一个,剩下的四位都蛰伏起来,直到前些年重新出山。眼下递补了一人之后,又重现了当年的气势,单是钟离苍轻松扛在肩头的赤红夺目的怒月刀,就足以让很多人回想起当年那段令人心胆俱裂的残酷岁月。唐吉飞快地指挥着手下的弟子为侵云谷的不速之客们整好桌席。唐门一向在外人面前最讲面子,宴客的菜肴和美酒都是上等之选,有些食材甚至要经过一两个月的运输才能抵达川西,而唐家堡的厨师们也都个个技艺非凡,就算扔到各个大城市里的顶级酒楼,也足够胜任主厨。但这一顿午宴,几乎所有人都食不甘味,特别是被唐思贤邀请而来的各派掌门们,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吃到嘴里的到底是荤是素是天上飞的还是水里游的。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一个相当尴尬的场景,原本受邀而来是为了替唐思贤壮声势,让年轻的新掌门看一看,不尊重老前辈是什么样的下场。但万万没有想到,该后辈纯属油盐不进,非但没有低头屈服,反而搬来了更浩大、更令人胆怯的“声势”,这就让他们坐在唐家堡的迎客厅里显得像一群小丑。更加不妙的是,除了一向不事张扬的谷主韩玉聪之外,其余的魔教众抛掉了他们之前一贯的低调隐忍,竟然显出了几分飞扬跋扈的意味。他们对唐一一很尊敬,对于站在唐一一这边的唐门子弟也很客气,但对于除此之外的所有人,就不是那么客气了。“好久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闲人了,还真是有意思。想起了美好的过去。”魔御五老中排名居首的端木非荒用自己的左手食指尖灵活地转动着一只空酒杯。端木非荒右臂早已齐肩而断,左手也失去了中指和无名指,单从外形来看基本等于半个废人,却是昔年的侵云谷中仅次于魔尊的存在,在上一次战争中被他杀死的“闲人”,从唐家堡的迎客厅一路排到山门或许都排不完。“都怪我们消失得太久了,搞得江湖又热闹起来了。”五老中唯一的女性善音师太叹息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善音师太人如其名,心地十分良善,她以为人间污秽罪恶,众生皆苦,所以情愿自己稍微劳累一点,毕生的心愿就是帮助尽可能多的凡人解脱人世间的痛苦,进入美好的往生极乐世界。“放你娘的屁,老妖婆!”一个壮年汉子猛一拍桌,站了起来。这是威海刘家的家主刘越,其父刘明杰在三十年前得到了善音师太的慈悲援手,被善音师太的独门兵器鲛丝拂尘开膛破肚,就此从人间解脱。刘越这么一拍,除了他的随行弟子之外,大厅里也稀稀拉拉站起来了二十来个其他门派的人,但大多数人仍然坐着不动,脸上的表情都有点窘。他们自然能从端木非荒和善音师太的话语中听出明显的恶意与挑衅,自己所在的门派也或多或少和侵云谷有一些陈年血债,但魔御五老那惊人的震慑力让他们不敢轻易拿自己的性命来展现冲冠一怒的豪情,何况还有比魔御五老更强大的侵云谷主在场。江湖是一个血性和理性并存的所在,这二者在不同的场合有着不同的展现机制,体现出相当大的灵活性,比如当面对着侵云谷的时候,血性就很难轻易压倒理性。“端木先生,师太,烦请二位少许收敛一些。”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说话的是侵云谷主韩玉聪。“我们今天是唐门的客人,客人就要守礼,否则会让主人难做。”他只说了这两句话,并没有再多说半个字,说话的语调也平淡温和,但端木非荒和善音师太却立即闭嘴不言,甚至没有向那些站起来的武林人士们多看一眼。几名在江湖上走动较多的唐门长老和高级弟子也连忙举着酒杯出来打圆场说闲话,刘越等人也知道双方实力的差距,只能就坡下驴地坐下继续喝酒,迎客厅里重新恢复了觥筹交错的喧嚷。而唐一一自始至终都气定神闲,也从某种程度上抚慰了大家的神经。这里毕竟是威名赫赫的唐家堡,即便是侵云谷,也未必敢在唐家堡的地头和旁人大打出手。但内心的不安很难就此消除。端木非荒和善音师太流露出来的对江湖的轻蔑与敌意,绝不是酒醉后的胡言乱语,毫无疑问是在刻意释放某种危险的信号,以此宣布侵云谷将在未来采取的和以前不同的行事方针。而这两个杀人不眨眼的老魔,竟然会对韩玉聪的命令如此遵从,可想而知这位第二代谷主也必然有过人之能。从此之后,武林的太平日子或许就要结束了。人们在心里不约而同地想道。他们同时还想到,这些魔头都是唐一一邀请来的,倘若唐一一真的如流言所传那样,选择让唐门成为魔教的盟友,那就更加麻烦了。念头转到这里,就有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了唐一一。唐一一的表情倒是始终从容淡定,看不出有丝毫波澜,但有好几个自诩眼光毒辣的老江湖都言之凿凿,说在唐一一的眼神里看出了些微的茫然和慌张,甚至于有几分深沉的哀伤。“可见她虽然决定了要和魔教结盟,但是在内心深处,还是在怀疑这个做法的正确性。”老江湖们说,“没办法,谁面对着魔教能不害怕呢?”很久以后,有人问起唐一一当时的情景,唐一一撇撇嘴:“别扯淡了。我那会儿的确有一点儿慌,但却不是因为什么侵云谷啊结盟啊之类的屁事儿。”“那是为了什么呢?”对方好奇地问。“我看着那一帮人在下面喝酒,忽然就想,这些人是为了给我庆生而来的——老娘满三十岁啦!三十岁!简直是吃着饭睡着觉,翻了几个身就变成老太婆了。这么一想,真是恨不能当场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