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麟,唐家堡多年来的股肱之臣,唐门家主唐一一最信任的得力臂助,竟然在翠峰剑派掌门大典之后杀害了唐一一刚刚收下的外姓弟子田海南,这件事迅速成为了整个江湖热议的话题。唐门并没有对外发表任何说法,一行人默默返程,把唐麟带回了唐家堡。这次令人意想不到的门派内的自相残杀,不仅仅是让唐门损失了一名前途光明的优秀青年弟子,更重要的在于,让这个处于江湖霸主地位的门派大大丢了面子,一时间沦为笑柄。人们即便不敢公开当面讥嘲唐门,背地里的冷嘲热讽却肯定少不了,毕竟唐门树大招风,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人都巴不得能看到他们的热闹。一回到唐家堡,唐一一就下令把唐麟关进了地牢。两天之后,她开始了审问,唐麟却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容,拒绝回答她的任何问题。“这么说吧,我杀死这个小子,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临时起意。”唐麟说,“不过我要做的事情,原本已经做的差不多了,虽然头脑发热了这么一下下,倒也不至于影响我的计划。”“为什么会头脑发热?”唐一一问,“你的计划又是什么?”唐麟笑意更浓:“一一,从小时候开始,你就是我心目中唐家堡最聪明的人,当然,仅次于我。现在我根本不在乎你怎么处置我,哪怕你立即把我处死,又或者想方设法用各种各样的酷刑来折磨我,我都不会在意,你也应该清楚,任何酷刑对我都不会有用。所以你我二人不妨在我死之前来一场赌赛吧,你如果猜到了我为什么要杀田海南,那我知无不言,你想要知道什么我就答什么。反过来,如果你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到,那我就什么也不会告诉你,让这个谜团一直陪你到进棺材。”“赌了。”唐一一毫不犹豫,向唐麟伸出手掌。唐门斥候们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何况这一次是掌门人亲自直接下令。短短几天后,和田海南以及整个飞翼针世家有关的资料就堆叠了厚厚的一摞,全部放在唐一一的桌上。唐一一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连续看了三四天,如果现在把各种木雕工具交给她,她完全可以把田海南祖宗十八代的雕像都雕刻出来。但她却找不到这些资料中和唐麟的足够有说服力的交集。唐麟年少时确实挑战过许多武林高手,但这其中既不包括田胜利,也不包括田子清。事实上,因为飞翼针一直是唐门想要招纳的门派,唐门始终在避免和他们发生什么直接冲突。而唐麟断臂之后,就不再在武林中去挑战什么高手了,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斥候的新身份,每年有一大半时间都在唐家堡之外奔波,为唐门刺探情报和处理事务,变得相当低调。这几十年来,唐门子弟们无可避免地四处惹是生非,但这其中并不包括唐麟。找不到唐麟和田海南祖宗十八代的直接联系,唐一一又把视线转向了这祖宗十八代本身,却依然不太得要领。飞翼针是一个武学家传的极小的门派,一向人丁单薄,从来不敢惹是生非,唯一招惹到的对头可能就是那位被偷了内功秘籍的紫云道人。但紫云道人和唐麟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要说唐麟为了替紫云道人出气,于是在几十年后杀掉偷书的田子清的孙子,实在太过牵强。田海南本人倒是一向性情冲动,在武林中偶尔会和他人发生龃龉,出手也不太知道轻重。但他毕竟还是清楚不能轻易杀人或者重伤他人,在唐门能查到的几起个案中,最多也就是把别人打成轻伤,受伤者事后全都彻底痊愈,既没有死人,也没有留下伤残。要说唐麟为了这样江湖上司空见惯的小冲突小纠纷,就去用如此残忍的方法杀害田海南为人出气,也不大说得通。果然,唐麟一定是猜到我无法寻找到他和田海南的关系,才如此有恃无恐地和我打赌。唐一一很是气闷地想。唐麟无疑清楚,自己犯下了这样的重罪之后,按照唐门门规是一定会被处死的,所以他干脆在死前和唐一一开上这么一个玩笑,把这位几十年的好朋友好好地戏弄一番,这样在九泉之下都能坏笑出声。而相比起田海南的死,唐一一更加关心的是,唐麟为什么会背叛唐门,这些年又究竟在谋划什么。她派人彻查了这三十年来唐麟的任务记录,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这个人真的是一直尽心尽力为唐门办事。可以说,唐门能拥有如今独步武林的超然地位,唐麟在其中是有大功的。再细想唐门历年来遇到的各种风波,似乎唐麟在其中都是起到正向的作用,替唐门解决了不少棘手的难题。那他到底背叛了些什么?唐一一困惑不已。除了杀死田海南这一突发事件之外,唐麟在唐门的地位完全没有任何破绽,简直当得起鞠躬尽瘁四个字。所以他所谓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唐一一想呀想呀,觉得自己的脑袋也要像当年的丁昔那样直接爆开了,终于因为疲累过度,趴在桌上就睡着了。奇怪的是,人们总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这些日子以来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唐麟和田海南身上,最后进入的梦境却和这件事情没有半点关联。她很突兀地梦见了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蓝天潢的夫人皇甫思嫣。在梦里,皇甫思嫣的面容基本就是成熟许多的蓝瑾的脸。她和传说中一样温柔亲切,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唐一一和蓝天潢的过往而对她有什么不敬。两个人好像亲亲热热地拉着手说了许多话,但唐一一一句也记不起来。只是到了最后醒来的时候,蓝夫人说的最后一句话始终在耳边回响,十分清晰。“感情的事情永远是说不清的。”皇甫思嫣对唐一一说,“只有当局者才知道里面的酸甜苦辣。”唐一一看了一下桌上的沙漏时钟,其实自己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但梦里的这最后一句话却让她睡意全无,总觉得这句话很重要,似乎指向了什么特殊的地方。感情的事情!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一直在江湖仇杀的圈子里转来转去,试图以此来分析唐麟的动机,但看来这样常规的思路并不能找到结果。万一这当中牵涉到说不清道不明的、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能够让人忽而生忽而死的炽烈的情感呢?她进一步想到,那一天田海南对金环门的袭击,除了造成掌门人袁冬雨的腰伤之外,还伤害到了其他的几位女弟子。从袁冬雨到那几位受伤的金环门弟子,其中会不会就有哪一位和唐麟有点儿什么旁人不知道的关系呢?她立刻招来在门外随时听候调遣的弟子,命令他们给斥候传令,马上搜罗当天田海南刺杀袁冬雨时的详细资料。“越详细越好。”唐一一吩咐说,“最好能具体到田海南的每一个动作,以及受伤的每一个金环门门人的资料。”然后她就跳上床,呼呼大睡起来。几天之后,一叠最新的资料被送回唐门,唐一一精神饱满地手捧着钟含秀为她沏好的热茶,翻开了第一页纸。在简单罗列了刺杀发生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之后,就是她最为关心的田海南出手的详细经过。“其时金环门一行人在狭窄的山道上一字排开,除了掌门人袁冬雨乘坐轿子之外,其余六名门人都骑马,还有一辆运送行李的马车。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依次是汤婉如、吕燕和金柔,然后是袁冬雨所乘的轿子。轿子后面是杜芳、郑引娣、陈音,再其后是行李车。田海南埋伏在高处,等待队列走到他的身下时,用飞翼针的独门暗器手法‘七月流火’一次射出了数十枚毒针。”“田海南应当是认为自己没有能力直接击杀袁冬雨,所以他采取的策略是尽可能在狭窄的山路上令队伍产生混乱,想办法让袁冬雨摔下去。所以他射向几名女弟子的毒针主要是攻击她们的坐骑,导致吕燕和杜芳落马摔伤,陈音中了两枚毒针,但未及要害。金柔并未受伤,但是坐骑受惊严重,后蹄踢中了轿子前侧的轿夫,令整台轿子失去平衡,两名轿夫连同轿子一起滚下山崖,但袁冬雨及时从轿子里跃出,摔落在一棵松树上,腰部受伤。拉行李车的马匹也因为受惊而试图转向,使得整辆车连同车夫也摔入深谷。”唐一一看着这些文字,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心里揣测着:这一场刺杀令三名女弟子受伤,还要加上袁冬雨,这四个人当中,到底是哪一个有可能和唐麟产生什么联系呢?看来还需要仔细看看这四个人的资料,从她们的个人经历里进行分析……等一等!唐一一手里的茶杯一下子掉在地上,飞溅的茶水烫伤了她的脚踝,但她却恍然不觉,一把抓起这张纸,凑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看,就好像上面有什么上古秘籍的藏宝图。她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忽然间明白了一切。原来是这样,唐一一想,唐麟的逆鳞原来出在这里。她又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里面的事情就半点也不简单了。有太多太多的东西需要去挖掘。尽管唐麟已经答应了,只要她解开唐麟谋害田海南之谜,他就把一切都告诉唐一一,但唐一一内心的骄傲让她更希望能够自己把这一切都调查清楚。回想起来,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她就像傻子一样被唐麟愚弄,那么现在,她不能让唐麟带着这样的优越感含笑赴死。唐一一要向唐麟证明,她绝不是唐家堡里仅次于唐麟的聪明人。她一定比唐麟更聪明。不知不觉四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川西已经进入了盛夏。在一个连夏蝉都能热死的下午,唐一一在刑堂提审了唐麟,一见到唐麟她就笑了起来。在这段时间里,唐一一给了唐麟不错的优待,至少饮食水准不错,以至于不再四处奔波的他整整胖出来一圈。“瞧瞧,我都被你养成一头猪了。”唐麟用戴着镣铐的手叮当作响地拍了拍自己的肚腩,“怎么了,那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居然耗掉了你小半年的时间?你不会打算把我关到寿终正寝吧?”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和唐一一相接,脸上讥嘲的笑容骤然消失了。他发现唐一一的双眸里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对背叛者的愤怒,而是充满了一种悲悯,一种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的悲悯。唐麟摇了摇头:“看来你这段时间并不只是搞清楚了那个小问题。”“我已经弄明白了大部分的事实。”唐一一说,“但是当中的许多细节,还是需要你这个当事人亲口讲述才能说得清楚。至少,我知道了你为什么要杀田海南,知道了你和老花匠于平之间有着亲密的关系,也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和你的母亲有很大的关联。”听到唐一一提到自己的母亲,唐麟的脸色陡然大变,身子也禁不住颤抖了一下。唐一一接着说:“我还知道,你的断臂并不是出自意外,而是你向蓝天潢请求的,目的是去除掉里面无法治愈的毒蛊而又能自圆其说。我同样知道,唐静其实是替你而死的,因为你在南疆冒用了他的名字。”她双目中的悲悯猛然换成了极度的仇恨:“但我最不能原谅你的,是你杀了桑隐溪,为了这一点,我会把你千刀万剐。”唐麟长出了一口气:“你随时都可以把我千刀万剐,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但在此之前,我还欠你一些解释,以及我也很好奇,你是怎么查出这一切的。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唐一一冷笑一声:“很简单,一切都开始于田海南的那次刺杀。我原本以为是金环门的伤者里有你的什么老相好,所以你才会对他出手,但当仔细看了刺杀的经过之后,我终于注意到了那个所有人都忽视了的重点。我甚至于能够想象出你当时的愤怒——毕竟那是在场所有武人所犯下的大错误,也包括自作聪明的我在内。”唐一一的脸上有一种真诚的懊悔和歉疚,唐麟不动声色,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唐一一拿出那张已经被她翻看过无数次、连颜色都开始变黄的纸页,轻叹一声:“那一天,所有人都在说,这起刺杀其实是坏事变成好事。因为袁冬雨和她的几位弟子都只是受伤而已,伤得也不重,事态并没有到无可挽回,却最终揭穿了一桩悬案的真相,让一对义母和义子重归于好,让唐门得到了一个前途无量的新人,还让整个江湖都认识了一位有孝心、有担当、有骨气的大好青年。我们欢歌笑语,豪气干云,希望这样令人感动的美事在江湖上出现得越多越好,却独独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或者说,一直以来,这些东西都被我们视而不见。”这番话说得连其他在场的唐门弟子和长老们都好奇起来,想要知道自己究竟忽视了些什么。唐一一用手指轻点着手上的纸张:“那一天并不是真的没有死人。替袁冬雨抬轿子的两位轿夫,还有行李车上的马车夫,一共有三个人被打下山崖,尸骨无存。但在整个武林的欢庆声中,这三个人就好像不存在一样。这就是我们的错,也是让一向睿智冷静的你‘头脑发热’、决定杀死田海南的原因。”“我说得对吗?”唐一一放下纸页,走到唐麟身前,直视着他的眼睛。唐麟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或者摇头,但是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唐一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示意弟子给唐麟一张椅子,接着说:“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我就开始仔细回想你过去在唐门的所作所为,渐渐发现了更多的疑点。而田海南的死给了我更多的提示。他的武功当然不如你,但如果正面对敌,也不太可能像那样完全没有半点还手之力,不过很显然,你以唐门长辈的身份找他谈话,让他根本没有戒心,这才能够一击得手。从这一点上,你猜我想到了什么?”“桑隐溪的死。”唐麟平静地回答。“不错,桑隐溪的武功我心知肚明,在唐门是可以排进前三的,在整个武林也绝不会落出前十,能那样轻易地杀死他的人,肯定也是他的熟人,而且是武功高强的熟人。”唐一一说,“其实当时我就隐隐约约想到过你,毕竟你和桑隐溪同时被派出去,没有人能掌握你的行踪,你完全可以借故去找他,然后趁他不备进行偷袭。只是那么多年来你一直尽心竭力为唐门办事,我确实想不到你杀他的理由。”“但在我杀了田海南之后,你就能确定了。”“那件事情的起因,是丹麓门和天极门之间的火并,却因为有人使用了唐门暗器去刺杀丹麓门的向景明,于是我们不得不介入。也正是在那段时间,我发现了花匠于平竟然一直在悄悄收集唐门的各种各样的资料,记录之详尽令我惊讶。虽然他什么也不肯说,最后甚至选择了自尽,但我还是没能把他和你联系到一起。只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于平死后不久,黄其略就偃旗息鼓。当时有人猜测是我偷偷抓住了黄其略的什么把柄,其实并不是,我自己也不明所以。现在想想,威胁他的应该是你,用的就是将近四十年前的那件事。”唐麟点点头:“没错。那时候你像发了疯一样把唐门弟子派往各地,试探各个门派的机密,我很担心你查出那件事,并因此最终牵连到我身上。所以我才会去威胁他。他不会愿意那件事为外界所知的。但听你的口气,你已经知道。”“我知道。就是那件事,改变了于平,推动了你,最后像滚雪球一样,改变了我,改变了唐门,改变了现在的武林。”执剑长老和其他在场的唐门长老、弟子静静地在一旁听着唐一一和唐麟的对话,就像在听着两个人互相打哑谜。尤其令他们好奇的是两人反复提到的接近四十年前的“那件事”,实在不知道指的是什么。但唐门严格的门规让他们甚至没有在脸上表现出这种好奇,只是默默地站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任何人出言打岔询问。倒是唐一一善解人意:“你们一定听得心里很痒痒吧?我也说得有点累了,不妨给唐麟一点茶水,让他亲口把他这一生的事迹都给你们讲述一下吧。不过我先要问问你们,你们知不知道唐麟的父母是谁?唐麟的双亲,尤其是他的母亲,再加上那个花匠于平,就是让唐麟成为今天坐在你们面前的这个人的三位关键人物。”年纪稍微轻一些的弟子们面面相觑。对他们而言,唐麟是一位比他们年长许多的唐门高手,他们也并不会刻意去打听他的身世。倒是执剑长老开了口:“唐麟的父亲唐凌霄,是当年武林中很有前途的青年高手,可惜英年早逝。唐麟的母亲雪曼,去世也很早。”唐一一悠悠地看了执剑长老一眼:“你说到唐凌霄的时候,会夸一句他是当年的高手。那么雪曼呢?为什么不提一句她的事迹?”执剑长老有点尴尬,但是看了看唐一一坚持的眼神,只能无奈地继续说:“雪曼是安庆雪家的女儿,是因为唐门和雪家的联姻才嫁到唐家堡来的。不过,她在唐家堡……在唐家堡……不怎么……”“还是我来替你说吧。”唐麟打断了他,“我的母亲雪曼,当年在唐家堡十分不受欢迎。她武功平平,却性烈如火,喜欢到处管闲事,很多人直接就叫她‘疯婆娘’。她却还挺喜欢这个绰号。”“但你们一定能想到,我父亲肯定是不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