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自一块儿又一块儿被昏黄老路灯照亮的圆圈上碾过,出了山体隧道后的世界和之前的灯红酒绿俨然两个世纪,我的眼睛随着脚下的路一直延伸向一片迷蒙的远方,混沌中找不到可以停留的焦点,车里一片沉寂,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抓的越来越紧。周沫……她和江河是今天下午才刚见过面的。她同我和胡生一样都是在荒芜的东极岛上发出芽来的野草,也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也最漂亮的一朵花,年少的时候她总是屁颠屁颠地跟在我们一群男孩子后面,看到我们笑,就跟着一起笑,看到我们不开心,也跟着皱眉难过。记得当年高考毕业之后准备出发去找刘莺莺的时候,我曾对她和胡生说,人不应该像树那样一辈子戳在原地,应该把自己举成一杆帆,向地平线的方向远航。结果没有想到,最后想做帆的我,兜兜转转还是狼狈地回来了,而柔弱地像棵草一样的周沫,却越飘越远。她为什么会让我小心江河呢?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一个电影摄制组的外景地,已将头发留长的她穿着一件很有趣的旗袍站在窗台前,因为还在戏里的缘故,她虽然看见了我们,但没有打招呼,只是冲着我们露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微笑,我们也明白不能过于明目张胆的打招呼,只是站在一旁安静地等。这些年背井离乡在外面闯荡,她一定是经历过了很多事情的,这一点从她的眼睛里就能看得出来,以前的她就像胡生一样,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不安全,然而这一次再见到她,却能看到很多坚定的东西。如果说年幼时的她,像只兔子的话,现在的她,像只倔强骄傲的猫。长成大姑娘了啊。“浩汉啊,你这么挂念那个刘莺莺,为什么一直没有再去找她呢?”虽然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然而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人,再开口,一样是插科打诨无所顾忌,谁都没有感到生分。“混得一般呗。”我信口回答了一句。我当年去找刘莺莺的事,包括胡生周沫在内很多人都知道,但我和刘莺莺见面后的事,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他们,所以我当年见过刘莺莺之后做出的那一系列反常举动,包括退学,包括出走,他们也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是吗?”周沫反问道。“……”我只是笑笑不回答。“你啊,还是那个样子。”“什么样子?”“极端的大男子主义。”“啊?有吗?”我很奇怪她为何会这样说我。“算了,反正十岁那年,我就已经决定不喜欢你了。”周沫像是把什么都看明白了似的冲我一笑,“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的笑容,似乎并没有庆幸的意味……“后面好像有辆车一直在跟着咱们。”江河忽然出声打断我的回忆,我看了他一眼,而后看向后视镜,果然在我们车后不远处,一辆开着远光灯所以看不清情况的车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们。“我早就发现了。”我故作镇定地说道,“只要是警车就没问……”还没待我把话说完,警铃声便突然从后面响起,我们三个刚刚放松了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我慌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将油门踩到了底。“右边右边,那里有条路!”江河一手抓着安全带一手胡乱的挥舞着,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瞥了一眼,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条被铁丝网门封住的岔路。来不及多想,我应声向右转,被一条锈色铁链拴住的门咚的一声被撞开,车子停进一块儿空地,我让他们俩都趴下,并熄灭了所有的灯。“这件衣服没有刚才那件好看啊。”换下青绿色刺绣旗袍的周沫,再次出现时身上穿的衣服换成了一件紫黑色的棉絮大衣。“衣服也不合身,头发也是假的……你以为我有的选啊?”“你说……咱们俩虽然不算什么青梅竹马,但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以后大概几年才能见一次面了……”我挠挠头,“想来真是有些伤感。”“少来。”周沫笑笑,“你这次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不要拐弯抹角了,我快开工了。”“你看出来了?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从大衣内兜里取出了一个有些厚度的信封递给她。“这是……要一去不回头了的意思吗?”周沫没有接过去,她显然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怎么这么说?我只是想把欠街坊邻里的钱尽早还上而已,以前在外面胡混是我错了,错了就得改不是吗?”“那你带着他们俩这是要去哪儿?”周沫又问道。“他们俩。”我回头看了看蹲坐在桥边,一个捧着花一个捧着果篮的胡生和江河,“东极岛快没人了,我想再出去闯闯,不过这次可不是出去胡混啊。带上胡生是怕他一个人留在岛上照顾不好自己,带上江河是因为我只剩下他的那份钱还没还清,打算到地方之后把车卖了,再还钱给他。”警笛的呼啸声在空荡的夜里那么刺耳,我按住自己的心跳,静听着这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渐渐由远及近,又由近至远,一直到完全听不见了,才长出了一口气。“送花送花。”我招呼胡生道。“不用了,不好拿。”周沫拒绝了,看着我的眼睛对着我说,“记得啊,要是你们以后还混的不好,可以来找我。”“混的好就不能来找啊?”胡生开玩笑似的说道。“混的好……”周沫看着我笑,“你们就不会来找我了。”“他们不会那么现实的。”江河说道。“接下来去哪里?”周沫问我。“……”“算了,不用说了。”周沫说道,“祝你好运吧。”说完不容我们道别,周沫便转过身去,沿着桥一直走到了一头。“这要是被抓进去了,就是身败名裂啊。”危机度过之后,江河这样感叹道。如果没有周沫的那通短信,我想我应该不会在意他这句话,然而现在……“身败名裂……”后车座的女人开口说道,“我哪来的身和名,让我去败和裂啊。”“姑娘,咱们以后的路都还很长,你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洗心革面……”“江老师,我再跟你说一次,我不是你的学生,你不用对每个过客都负责……”女人语气一变,将头转向了窗外,“也别去教路人该走哪条路。”“江河,咱们出去抽根烟。”我不等江河质疑什么,便率先打开车门走了下去。“火。”江河也走下了车,从我身边的烟盒中抽出了一根,我帮他点上了火,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决定先把烟抽完。“明天找个人多一些的地方再把她放下吧。”我将烟头丢在地上又踩了一脚。“……”江河的烟眼看就要烧到手了,却还是不肯丢掉。“你帮不了她。”“应该给她一个机会。”江河喃喃道,“或许她以前没有选择呢,或是一时糊涂呢?”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劝下去了。时钟的指针大概早已迈过最深的夜,路的尽头处一片朦胧的灯光,我又点燃了一根烟叼在嘴上,接下来的路得怎么走,我需要好好想想。在外面这么多年的直觉告诉我,江河刚刚这话说的不只是车上的这个女人。这样一想,周沫的警告几乎可以坐实了,况且她本就不会骗我。那么第一个问题就是,周沫在做什么?周沫的最后一条警告短信是晚于通话记录过来的,胡生打完电话之后又大费周章地把手机忘在车上的可能性几乎没有,那么也就是说,周沫要警告的人就是我,如果这样的话,她为何不直接打电话给我呢?联系不上,或是怕被江河发现吗?不对,她电话打通之前联系胡生的方式也是短信,即使遇上我同刘莺莺打电话占线,也不可能就此无计可施了……我深吸一口烟,再缓缓吐出。两人沉默了许久,江河的烟头终于烧到了手,他告诉我他困了,便回到车上去睡觉了,我也很快便要抽完第二根了,挥挥手让他先去睡,后车座的女人开口,说会一直睁着眼的,她毕竟不知道我们是谁。我笑笑,没去看江河此刻的表情。周沫只给我警告,但却叫走了胡生,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察觉到我将要踏上一条前途未卜但不可能回头的路,她自知帮不了我,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无辜胡生保护起来。我将没抽完的烟丢在地上,打开车门坐回去准备睡觉,现在一切都想通了,唯一的疑问只剩下了,她从江河身上究竟看出了什么。他是骗子吗?我看了一眼躺在副驾驶上,和我称兄道弟的这个男人。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影响不到这趟远行。闭上眼之前,我这样劝说自己。来接女人的车横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江河正在给我们的车加油。虽然我一直在问她送她去哪儿比较好,她也一直说在路口把她放下就成,可江河一直坚持把她带到下一座城市,并许诺把我们一半的路费分给她。“走了,姐。”车上下来的二十多岁男人冲着女人喊到。苏米看到那人,忽然一愣,脸上一种恍若梦醒的表情。“看到了吗,他们是一伙的。”我在江河耳边低声说道,“仙人跳,听说过没有?”江河推开我,上前两步抓住了那女人的手。叫苏米的女人横在了江河与那男人中间,阻隔开了他们的剑拔弩张。“让他们聊。”我拉开来接苏米的人,脑海中不知怎的,跳出来一个念头。现在是给周沫打电话,最好的时机。电话拨出去了好久,却始终没有人接,她大概是在工作吧,据说做演员这一行的,大部分时间手机都是震动状态,我转而改为发短信,手指悬在屏幕上,许久落不下去。江河真的会是个有问题的人吗?虽然他和周沫相比,我更愿意相信后者,但这就能证明江河真的是个有问题的人吗?但是话说回来,对于江河这个人,我真的不敢说了解。他是在我离开东极岛出去流浪的时候过来的外人,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他对自己以前的事也始终是守口如瓶,这样来说,的确是蛮奇怪的。就连被分配到东极岛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教书这件事,现在想来也是奇怪得很。他们聊了有一阵了,我必须尽快跟周沫取得联系了。“你知道些什么?直接告诉我吧。”手指轻动,我在手机上敲出这样一行字。江河同苏米仍在谈话,车上又下来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江河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你们这样是不对的!”江河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再艰难,也不能骗别人的钱……你们可以去借钱啊!”他这副呆样子,真的是装的吗?我现在越来越疑惑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江河拉着苏米的手。“停嘴!”中年男人明显不耐烦了,“你要是敢报案,就是毁了她,既然大家都是没本事的人……各走各路。”江河整个人瞬间蔫了下来,显然是被“没本事”三个字戳疼了。“你这样不对啊!”事情变成这样,我也有些看不下去了,江河这一晚对这个叫苏米的女人有多关心,我是看在眼里的,那男人这样呛江河,有些过分了。“小孩子爱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被叫做三叔的中年男人拽住我的手把我卡在了车门外,“我一早知道你不是好人,没想到你连坏人都不是。”“……”“你这样怎么在社会上混?”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坐回了课堂上的小屁孩,饱经沧桑的大人指着我的鼻涕笑话我的可笑,而我自己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无话可说。“你怎么说我都可以,但不能这么说我的……”“我给你个忠告……”“我也给你个忠告!”“你想明白了吗你给我忠告?”中年男人又是那么一副对小朋友的语气,“我给你的忠告倒是真的……”他忽然压低了声音:“你朋友明显是在拿苏米,填补他自己的亏欠。”我转过头看向一脸无辜无力无奈的江河,这已经是第二个人说他有秘密了。“你敢说你看清楚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