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穆盯着手中的书看,封面上印着富豪的正面特写照片。他写稿前已经读过一遍了,但他决定再翻翻,两遍过后他通常就不会遗漏什么了,这样他就可以把这本垃圾扔进垃圾该去的地方了。刘蒙义的人生经历基本就是一部标准的励志故事:兜里揣着不到一百块只身一人闯荡大上海,在这里靠餐馆服务生微薄的薪水养活自己,轮休的时候在大学四处旁听,他发现了自己在金融领域的非凡天赋,用他辛苦攒下的一点积蓄投资股市,而那正好是中国股市刚开市,只涨不跌的黄金年代……后面的故事不用再看了,罗穆把刘蒙义的传记扔到一边,所有成功人士的励志故事基本都是一样的:都是靠自身努力外加绝佳时机捞取了第一桶金,然后就是靠这些资本运筹帷幄决战商海,最终成为登在报纸上时不会被忽视的名字。罗穆已经看到他想看的东西了,他在这本书里找到了这次丢失的一毛钱——现在该叫它“千万硬币”了——这是罗穆今天登在报纸上的大标题,这个词迅速传遍上海。这本传记中记载了刘蒙义青年时代的爱情故事,发生在他打工的日子里。他在上海各大学旁听时遇到了他的初恋,然后就是长达三个半章节的俗套爱情故事,作者刻意营造这段恋情的浪漫努力适得其反,反倒写得矫揉造作,读来更像是模式化的通俗言情读物而不是真实故事。这段恋情最后因为女方毕业后决意去北京发展而结束,在火车站刘蒙义和他恋人打了个赌,如果正面朝上女生就留下,如果是反面朝上他就不再挽留。结果是反面。结果他攥着这枚硬币看着火车轰隆隆离去。第二天刘蒙义投资的股票开始发力疯长,他获得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再后来刘蒙义一直留着这枚一毛钱,他觉得他的命运在这枚硬币在空中翻转时发生了改变。这本传记给罗穆最大的感受就是,作者不去好莱坞真是屈才了。难怪一直不畅销呢,明明这种富商的传记应该很好卖才对,因为可以满足人窥探隐私的心理,同时又可以顺便看看成功人士是怎么赚钱的。不过不畅销只到昨天为止,因为今天罗穆把这本书的封面印在了报纸的头版上。这是市面上唯一的一本刘蒙义的传记,唯一一本涉及“千万硬币”的读物,没有理由不出现在专版报道里的。更何况,罗穆和他的一个书商朋友昨天才垄断了这本书的现货。他和书商朋友刚通过电话,书已经卖断货了。很好,不枉自己专程打车冲过去和他一起翻找刘蒙义的传记。今早其它的报纸也从不同角度报道了昨天的失窃案,因为没有罗穆这样的爆炸性信息所以只泛泛报道了豪宅失窃。甚至有几家报纸登了昨天罗穆挤进侧门时的狼狈照片,以笑料弥补内容的不足。罗穆挤眉弄眼地看了自己的狼狈样半天,翻出把剪刀一刀剪下。整天写报纸的人总算也上了回报纸了,可得剪下来好好收藏。这也算是出了点小名了吧。果然,章页打来电话一开口就是:“你小子还怪上相的嘛,印在小报上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又给我弄到什么消息没?”罗穆抽出一张报纸来,上面印着章页眉头紧锁的脸,和他正直的眉毛。“老哥你也很上相的,我昨天说什么来着……”“我正要说你这件事呢,我的照片为什么会在你的报纸上?”“我昨天拍了照,跟你说要上报。那么它为什么不该在报纸上呢?”“该死,我以为你是随便说的。报纸上总是要登广告的,我以为登了广告我这张脸自然就没版面了。”章页不喜欢上报纸,至少是不怎么喜欢。这罗穆知道,可他没办法,他总得多贴几张照片以使那张传记封面显得不那么突兀,至少他得把比这重要的照片都贴了才轮得到这张。而且照片的稿费比文字给的多。“哦,老哥,这可是头版,头版从没有广告。这可是行业操守。”罗穆拼命摇着头,哪怕章页看不见,“这和警察不能领巨额赏金一样。我在苏姐那儿打探了些影持的消息,等这通电话之后我就要出门追这条线索了。”章页在电话那边支支吾吾的,半天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哦,老哥,信号似乎很不好哦,不如我先挂了吧,不都说信号差的时候辐射很伤脑子吗。先别挂吗?你是在问她好不好还是问她说了什么线索?我怎么两个词都听到了?不管是问什么你都可以问她的嘛,她昨天正在织围巾,是织给老哥你的……”电话被挂断了,罗穆耸耸肩。人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把真话当调侃,苏姐确实是在给他织围巾啊。影持的地址可不能给他。给了他自己可就拿不到第一手消息了。罗穆找到的时候吃了一惊,居然是栋老房子。虽然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也没占多大面积,但这再小再破也算独栋了吧,在寸土寸金的上海得值多少钱,居然还没被如狼似虎的开发商拆迁改建?房子看上去就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窗户比墙还脏。墙上则是各种的办证电话,竞争看起来还挺激烈的样子。他拍了拍门,没有人应。他在周围找人问了问,没有人认识这房里住的人,只说见到有人住,但很少出门。显然这会儿那据说很少出门的房主没在,因为罗穆把房门拍地山响,也没有房主人忍不住不来看看门是不是还立着。也许是出门了吧,这会儿正是上班时间,人总得出门工作不是。于是罗穆在附近找了家小笼包店,在能吃好喝好的地方慢慢等。直到等到晚上,涨着肚子从小笼包店出来。其实他没吃多少,上海什么都贵的,不过店里的茶水不要钱,于是他从下午一直喝到晚上。院门还是锁着的,房间里也没有亮灯。罗穆绕着房子又等了两个钟头,还是没有动静。他决定还是想办法摸进房间里去看一下吧,也许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顺便借用一下厕所。免费茶水喝的是有点太多了,附近也没有厕所。他做贼一般四处张望,小弄堂里没什么人经过,此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飞快地掏出把万能钥匙来,几下就进了房。屋里很黑,窗帘全部拉着,透不进来一点光。房间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让人不怎么舒服。罗穆去拉窗帘,月光照了进来。他去推窗户,这房间再不透气把人就要憋死了。警报声炸雷一般响起。该死,这窗户上有报警器!这家人什么毛病!这房里有什么玩意居然还装报警器!罗穆手忙脚乱地在窗户上乱摸,摸不到报警器的开关。他向门外冲去,干脆跑了算了。冲了一半又折回来,这房间里满都是自己的指纹,搞不好明天警察就会顺着找上门来告自己入室行窃。房间迎面冲进来一个人,用枪指着罗穆的头。“不许动!”罗穆两腿打颤,最好是警察,最好是警察,他不住默念。这要是房主……窗户上都能装报警器手里还有枪的房主,鬼知道有什么秘密不想让人看见。逆着月光,门口举着刀的人身上穿着制服,是个警察。这警报把警察招来的怪快。“双手举过头顶!转过身去!趴在墙上!”举着枪的人命令道。罗穆乖乖听话。刚面向墙站住就被人顶在了墙上,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摸索寻找武器。“我没有武器!”他喊,“我是记者,我是来采访的,上衣口袋里有我的记者证。”一只手专业地在他上衣上摸了两下,没摸到记者证。完了,罗穆突然想起来了,记者证落在留给苏姐配扣子的那件衣服里了。“我,我我真是记者的,我是《影报》的记者,我叫罗穆,我也有认识的警察的,没准儿你们很熟的,他叫……”“叫章页,你总叫他章老哥。”这声音,还真就是章老哥的声音。“老哥啊,先松开我行不,你再压着我,苏姐会为了我毁了她做的裤子而恨我的,而且她恨的时候也一定会顺带捎上你的。”后面的人果然松开了他。应该就是章页了,也就只有章老哥听到苏姐会是这个反应了。“好了老哥,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你得先等我五分钟再问。如果你想问的是如果你再让我保持刚才那个姿势会怎么样,我只能回答你免费茶水真的不适合无限制的喝。”然后他用章页等他的这五分钟去上了个厕所。罗穆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章页已经打开了房间的灯,他斜插着兜站在房间中间,他的影子是这房间里唯一的影子。墙壁和地面都光秃秃的,房间里空无一物。“你,你,你把这,这房间里的东西都怎么弄没的?”罗穆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说不利索了。章页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要他去别的房间看看。罗穆把各个房间挨个转了一遍,每一间房子都是空的。他觉得自己的惊吓程度顿时减轻了不少。“我相信老哥你还没有五分钟就把整栋房子搬空的本事,那就只能是它本来就是空着的。我进来的时候黑,一进来就碰响了警报,什么也没来得及注意到。你说刚才?刚才我不是冲向厕所了吗,我冲向厕所前你还没开灯呢。这么说这房里没人了?那就好,不然房主突然回来你我站在这里会很难解释的……”章页突然说:“罗穆,我真该因盗窃拘捕你。”罗穆大笑起来:“得了吧老哥,你总不会以为这整栋房子里的东西都是我偷没的吧,老哥你可真是看得起我……”他突然不笑了,因为他看到章页摊开手来,手心里是他刚才开门用的万能钥匙。是刚才搜身的时候摸出来的。“这是从我那儿偷的吧。”章页用的甚至都不是问句。这不废话嘛,还能是从哪来的。万能钥匙自然被没收了,罗穆完全没有异议,反正自己在章页那儿偷了也不止一把。章页说他也是来找线索的,刘蒙义的家人及管家、保姆、保镖没有一个知道“千万硬币”背后故事的,这枚硬币之前唯一被提起的地方就是刘蒙义的传记,章页在出版商那里查到了作者的登记地址,上门问询。“我要拜访的影持叫林琛。”罗穆说。“我要拜访的作家叫周荣。”章页说。“周荣可能是笔名。这写传记小说的别是早上看到我的报道吓跑了吧,趁着没被蜂拥而至的‘千万硬币’探寻者踩烂门槛,还是先搬家躲起来安全。”罗穆使用了他影持的能力,看这空无一物的房间里留下了些什么影子,据此能找出什么线索好让他们把这作者再挖出来。他的影子爬满了房间的四壁,在影子潮水一般退去后,墙壁和地板上依旧空无一物,只余下罗穆和章页自己的影子。就是说至少已经一天没有任何东西留下影子了。也就是说如果房间空荡至此真是因为房主搬家的原因,那他也一定搬走超过一天了。罗穆的报道可是早上才印发的。这位影持兼作者或者说传记小说家显然不是被罗穆的报道吓走的。章页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这是空气许久不流通的房间才有的味道,如果是才搬走的话,你以为他是怎么忍受这种味道一直住下去的?”罗穆没好气地看他:“你早知道刚才不阻止我?我使用能力也是很累的,会很容易饿的,你请我宵夜补偿怎么样,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宵夜的时候我就不喝什么了。”“也许万一会有什么发现呢。”章页说,然后拒绝了罗穆宵夜的要求。罗穆再接再厉,指出章页为了刚才他所受的惊吓也该对他做出点补偿,他冲进门时明明已经看到里面的人是他了还要用枪指着他,居然还把他压在墙上搜身,就好像他真是盗窃犯一样。章页不以为然:“你从亮的地方来到暗的地方能看清漆黑一团的人脸?谁让你不喊我。”“你当时是逆光,我怎么看得清你的脸?”“这我当然知道,可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你当时的声音非常标准,就和所有警察喊话时一个样,我怎么听得出来?我说你今天干嘛不断用哪种奇怪眼神看我,我身上长什么值得上报纸的东西了吗?”章页指着罗穆包创可贴的手指问他什么时候伤到的。“昨晚开罐头时弄的,这就是大促销时买劣质罐头的下场。怎么了?”“案发前,在刘蒙义的豪宅外,出现过一个伤在同样位置的人。”罗穆竖着他受伤的手指,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着贴在上面的创可贴。“你昨天是见过我的对吧。”章页白了他一眼。“我当然记得昨天见你的时候你这个地方没有伤,你可以不用再继续侮辱我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了吗?别紧张,好吗。”罗穆立正敬礼。“遵命,长官。”章页翻出一张照片来,是从刘蒙义豪宅围墙的监控上截下来的。照片上一个戴鸭舌帽的人举着相机,抓相机的左手食指上包着创可贴。这个人其实不仅出现在了这一个监控里,几乎围墙上所有朝外的监控里都出现过他,无一例外都是举着相机冲着豪宅的方向。“失窃的当晚没有一个监控上留下了窃贼的身影,我们分析不出来他是怎么做到的。也许你可以,从一个影持的角度。”那你该去找苏姐才对,熟悉影持能力的人是她。他瞄了章页的脸色之后反应过来了,这老哥是要他去问苏姐。罗穆拉章页去了沃尔玛,一番采购之后推着整车的商品来到收银台。收银员照过价签报出总数后,罗穆指着章页说:“他付钱。”在章页用眼神把他瞪死之前,他悄声对章页说:“这些是我给你演示新线索时的道具。”“有关墙上的影子是哪里来的线索?”罗穆得意地点了下头,点完后立刻就后悔了。章页在那一车商品中翻出一罐豆豉鱼罐头,“这一件我付。”然后他完全无视罗穆地朝门外走了。好吧,罗穆叹气,这老哥还真记得墙上的影子是什么形状的。然后他急急地抓起另一件东西付了钱,追了出去。把整车要退掉的商品和收银员的白眼丢在后面。回到车上罗穆要章页拉开豆豉鱼罐头的拉环,被章页一脸警惕地拒绝了。罗穆暗笑,他一定是以为他是拉开罐头时弄伤手的。他拉开拉环,张开手指表示毫发无损,然后托着底儿递给章页,示意他仔细看侧面印的金枪鱼的图案。章页左手接过罐头,捏住侧面,罐头在他的指间倾滑。罗穆暗笑着看着章页伸出另一只手,等着看他抓住罐头盒上下边缘时指头被拉开后的切口划破。章页右手拖住了罐头盒底,碰也没碰锋利的切口。“首先,我还记得你说你指头受伤是因为廉价罐头,所以如果我爱惜自己的手指的话就该模仿你拿罐头的动作;其次,如果你只是想让我看罐身的图案的话,你就没有拉开罐头拉环的必要;最后,我觉得我对你的本性还是有上那么一点了解的。”罗穆不得不承认,在章老哥面前耍小聪明只能是自取其辱。所以,下次一定要耍些更不易看穿的小聪明。经过比对,章页承认罐身的图案和现场留下的影子完全一致。罗穆推测,盗窃者很可能是在吃罐头时决定使用这个图案的,伤到手指是因为使用了罗穆一样拿罐头的动作。罗穆甚至怀疑他和他一样是在上次沃尔玛大促销时买的罐头,毕竟上海是个生活成本很高的城市。章页无奈地看他:“这算是什么线索?你觉得哪个比较容易?是满大上海查最近谁买了创可贴,还是满大上海查谁在沃尔玛促销时买了豆豉鱼罐头?”“我当然知道这几乎不可能查。”罗穆拉出他自己付钱买的那件东西,“所以我只是想混顿宵夜。还记得我要你请宵夜的话吗?”他自己付钱买的是一包手工蒸馍,掰开把豆豉鱼夹了进去。真好,他想,家里的存货吃完了,超市也恢复原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