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早晨,阳光灿烂, 无遮无拦。天光云影透过卷宗室的菱花窗, 在地 板上留下一室的斑驳。苏陌忆醒过来的时候,眼前虽亮,却依旧模糊,像站在水底往上看。思绪也拥堵着, 仿佛河沙淤积的小渠。他撑坐起来,蜷起一条腿,长指抚着额头不停地揉。昨日, 他在围场外被人下了药。最近风头紧, 宋府的一切消息往来都会被查。 宋正行若要递消息出去,春猎当是最好的机会,所以他派人一直跟着。前两日, 或 许是为了避人耳目, 宋正行一直安分守己。直到昨日, 暗探突然来报, 说他换了便装, 出了围场,往北边角落处一个破落的佛寺去了。苏陌忆安排好人手以防万一, 带着叶青跟了过去。那是一间坐落在山脚下的佛 寺。三面环山,只有来处一个通路。苏陌忆感觉不对,老奸巨猾的宋正行若要找人 交换消息,怎么可能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一旦被围,他逃无可逃。苏陌忆心下一凛,当即折返,可是才跑出几步就发觉了身体的异样。耳边响起 嗖嗖箭鸣,他们已经落入圈套,来者看样子是要把他逼入那间古寺。围场怕是回不去了,来人若是在返途上留了后手,以他现在的状态难以应对。 于是叶青带着事先安排的人拖住来者,他骑上马,直接回了大理寺。后面的事情……后面的事情都是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他记得雷声、雨声、呼 吸声。手上是绵软的触感, 身下是灼热的温度。身上本就虚虚掩着的中衣应声而落。 一声闷响,然后他愣了一下,这才顾得上低头看自己。呼吸停滞了一瞬,昨夜的记忆像洪水决堤一般涌入脑海。他记得, 一个女子。 脑中一阵轰鸣闪过,苏陌忆霍地起身。眼角余光落到素白的中衣上,上面有一些可 疑的印记。一抹淡淡的红, 落在他月白的外衣上, 犹如雪地里的几朵红梅, 触目惊心。看过无数案发现场的苏大人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懊恼变成了震惊。他默不作声 地咬了咬后槽牙,瞳孔巨震。他失控了……哪怕骑了快三个时辰的马,千里迢迢地 赶回大理寺,他还是失控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像成群结队的蚂蚁,从尾 椎一路攀上太阳穴。脑子一片空白, 苏陌忆火速披上外袍, 然后一路小跑着,扎进了自己的净室。 初夏的时节,早晨虽然不冷,但也绝不适合冷水浴。然而苏陌忆等不及烧水,他取 来一块澡巾,抺了厚厚一层澡豆,用几桶凉水冲洗之后,就开始疯狂地擦身。净室 里的水声和簌簌的擦洗声像水入滚油一般, 沸腾起来, 仿佛恨不得擦下一层皮来才好。但很快, 他的那股别扭就被随之而来的恼怒所取代了。饶是现下这般的青天白日, 大理寺里也鲜少见到女人,更遑论夜里。看来那个女子,果然很可疑。莫非,这也 是宋正行设计的圈套?擦洗的声音渐缓, 苏陌忆又舀了一瓢水, 兜头淋下。激冷中, 思绪清明了几分。若宋正行要诬蔑他奸污良女,那个女人不会等在大理寺,毕竟回大理寺只是临 时起意。而且这种罪名,捉奸见双才有说服力。哪有人默默与他欢好一场,然后又058悄然离开的?这摆明了是不想让人知道。苏陌忆心烦意乱地再浇了自己一瓢水,一抬头,就见到叶青一身血和泥地向他 扑来。苏陌忆反手抄起干净的袍子往自己身上一披,一个敏捷地侧身,叶青摔了个 脸朝地。“大人……”叶青从地上爬起来, 吐出嘴里的澡豆屑, 喃喃地道: “属下还以为, 再也见不到大人了……”苏陌忆这才想起来, 他是自己一个人先离开的。看叶青的 样子,想必是击退山匪之后,在暴雨中沿路找过他。心灰意冷之际, 叶青才回了这 澄苑等候。苏陌忆敷衍地道:“哦,我没事。”叶青一噎, 见苏陌忆转身要走, 慌忙拖住他道: “皇上招你进宫问话。”“什么?” 苏陌忆脚步一顿,没有说话。叶青见他神色冷肃,担心他没听清楚,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还小心 地打探道: “大人去不去?”苏陌忆拿眼剜他, 轻声嘲讽道: “皇上召见, 我敢不去?”叶青被问得不敢吭声,心道你之前也不是没回绝过……眼前的人忽然停住了脚 步,背对着叶青微微有些颤抖。只见苏陌忆踯躅半晌,才低声问道: “大理寺里……可有什么女子? ”叶青没 想到苏陌忆会问这个问题,翻着白眼想了一会儿,道: “食苑那边有几个厨娘。” 苏陌忆的心跳漏了一拍,却依旧镇定地吩咐道: “你等会儿去找她们录一份口供, 看看她们昨夜都在哪里,做过什么。”叶青一头雾水, 挠着后脑勺道: “都是些年过五十的妇人, 晚上不在家抱孙子, 难不成还在宗案室分析案子? ”“……”苏陌忆的一张脸黑成了锅底,向着叶青投 去一个眼神。叶青的笑逐渐变得僵硬, 闭上嘴飞快地逃走,却听身后的人沉声道: “将东市 和西市的所有药铺都查一查, 看看可有人于今晨去买过避子药。”“避、避子药?” 叶青还没来得及问个明白,雷厉风行的苏大人便又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叶青:“……”苏陌忆的马车很快进了宫。后宫一般不许朝臣入内, 但苏陌忆有太后的特殊照顾, 故而隔三岔五进个后宫请安也没人阻拦。他甫一进宫,就有内侍来领,带着他直接 去了皇后的承欢殿。成昭帝和太后也在,两个人表情沉重,皇后红着一双眼睛,看样子是刚哭过。未待苏陌忆请安,太后先开口了。她颇为谨慎地屏退左右,待殿里只剩下他们 四人的时候才道:“昨日姝儿出事了。”苏陌忆瞳孔微震,当即明白太后口中的“事”,当是有损皇家体面的大事。“昨日她的几位侍女来报,说姝儿在围场北郊走失。金吾卫带人去寻,在一处 古寺中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她。”苏陌忆这才把整件事情串了起来。宋正行算计的是他和嘉定公主。若不是他昨 日走得及时,只怕一进那间古寺就会有人来上锁,当金吾卫赶来的时候,看到的便 是他和嘉定公主苟合的画面。饶是皇上和太后再疼他,也断然不可能放下皇室的颜 面。到时候, 迎娶嘉定公主就成了他唯一的选择。南朝祖制, 驸马不得担任朝廷官职, 到时候, 他手上的案子就会被皆数交出去。接手的人, 估计他们也已经安排妥当了。 而且嫡公主清誉被夺,无论苏陌忆是不是被人陷害,很难说皇上对他会不会生出什 么微妙的隔阂。不费一兵一卒,一箭双雕的事,宋正行的算盘打得可真好。苏陌忆轻笑两声,凉薄的声音带着森然的寒意:“那公主可有碍?”陈皇后闻言,抽泣道: “姝儿倒还好, 但是这被绑走的事要是传出去, 恐怕会 有一些风言风语,毁了姝儿的清誉。她本就不在本宫身边长大,如今又遇到这么一 遭……”一旁的太后也跟着叹气, 她盯着苏陌忆纠结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把话说出了口: “姝儿说她收到了你的信,要她前往北郊一聚,这才……”“我的信?”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苏陌忆的语气十分冷静。“外孙儿若是要见嘉定公主,何必去北郊那种惹人非议的地方?况且,倘若外 孙儿对嘉定公主有意,皇外祖母和皇后娘娘本就有意撮合,外孙儿也犯不上做这样 的蠢事。”陈皇后还想说点什么,但被太后压下。她点头, 看着苏陌忆道: “祖母听闻昨 日你的部下在北郊遇到一伙山匪, 此事可是与那伙山匪有关?”苏陌忆停顿了一下: “山匪还没有那个能耐算计到嘉定公主和外孙儿的头上。”“这么说……”太后与苏陌忆对视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随后心领神会地道:“那 就是前朝的事了。”太后亲昵地拉了一下一旁欲言又止的皇后, 宽慰道: “前朝的事, 后宫不宜过问。 景澈是哀家一手带大的,人品和能力,哀家都信得过。他一定会查明真相,为姝儿 讨回公道。”说完起身就走。陈皇后见太后已经做了担保,而且有意回避接下来的谈话,自己当然不敢再说 什么,便也慌忙辞过永徽帝,退下了。殿中只剩下君臣二人。沉默了许久的永徽帝这才问道:“此事莫不是与宋正行有关?”苏陌忆目光一敛,不置可否。060永徽帝的脸色当即又沉了三分: “看来他们知道你在查宋正行, 是真的慌了。” 永徽帝没有说宋正行自己慌了, 而是他们慌了。君臣二人都很清楚, 无论是假银案, 还是如今这个已经算计到皇家的案子,宋正行都只是一个顶在前端的棋子,若是要 强力拔出,指不定还会引起更大的风波。故而在没有完全摸清楚对方情况的时候, 宋正行这颗棋子还不能丢掉。苏陌忆道:“能在公主身边动手脚, 若说他与皇家没有半点关系, 怕是难以做到。”永徽帝闻言一凛:“你是说,他们在宫里也有人?”苏陌忆道:“臣不肯定,但小心总是好的。”从宫里回来之后,苏陌忆又洗了三次澡,直到已经擦得快要破皮了才停下。叶 青见他一副埋头自残的样子也感到有点害怕,一早就躲得远远的。夜已深,书房里很安静。苏陌忆将叶青报上来的厨娘口供和盛京所有药铺的记录都反复看了无数遍,直 到灯油都快烧干了才停下来。什么都没有……真是太奇怪了……他烦躁地揉了揉额 角,起身熄灭烛火。大理寺一向很安静,空气中浮着阵阵雨后青草的幽香,地上能 看见一脉流云泼墨的影子。苏陌忆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有好几日没见过林晚卿了。虽说两个人不像 他和叶青的关系,可自从林晚卿入大理寺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一整天都没有来他 眼前晃悠。以林晚卿的脾性, 在他眼皮子底下都能隔三差五地闹出事情。加上春猎, 已经四日,她竟然能安分这么久?苏陌忆思忖着,原本一张无甚表情的脸上多了几分不耐烦。再抬头的时候,他 才发现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踱到了林晚卿的屋外。可是……两个人的院子,明明是 两个方向……苏陌忆闭眼揉了揉眉心, 只觉得自己最近真的是太累了。可是想归想, 他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没有挪动半分。月光下,檐下那扇紧闭的小窗里还亮着灯。火光明灭,如流水泼洒,悠悠淌了满地。 窗内的那个人伏在案前,埋头翻书。她握笔的姿势很好看,不似男子的挺拔大气, 隐隐带着女子的秀美,却不娇柔。她看书的时候,头会偏向左侧,露出一截修长纤 细的脖子。耳后那些散乱的头发,会贴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像雪地里新长出的柔软 的藤蔓。脖子……苏陌忆背心一凛,一种熟悉的酥麻感从脊背直蹿耳尖。他突然想起那 一夜, 在宗案室里那个同样纤细的身影。他的心跳乱了节拍, 就连呼吸也重了几分。他到底在干什么?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别人窗前来发呆?苏陌忆倏然感到懊恼 起来,眼光匆匆避开茜纱上的那一抹缥缈的烛火,转身却看到月色下与他一般伫立 而望的熟悉身影。司狱……苏陌忆的嘴角抽了抽,觉得头更痛了几分。这傻狗半夜不睡觉,跑到林晚卿门口守着干什么?司狱抬头看到他后,一双水 汪汪的眼睛闪着愁绪。它默默地走上前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苏陌忆的手心。方才还模糊的感觉,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蹭彻底荡平了。这傻狗……是在可怜他? 不然为什么摆出一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样子? 被一只狗安慰了的苏大人并没有 觉得好一点,反倒气得拖着自家的狗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色迷心窍!”苏陌忆自言自语地说。“啊呜……”司狱也同意。月色清明,几盏宫灯摇曳。卫姝站在窗前,望着远处一行幽然闪烁的火光,向着承欢殿而来。那是皇后和 太后的步辇。一刻钟之前,她才被人从屋梁上抱下来,哭着闹着要自尽以证清白。这件事终 于惊动了太后。上次的计谋失败,那群人当然不会就这么放过她。他们要她想办法介入苏陌忆 对这件案子的调查, 以提供情报。她要接近苏陌忆, 除了通过皇上, 就是通过太后。 可是无论皇后怎么劝说,太后始终不愿意对苏陌忆的事情松口。下下之策,她只得 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幢幢的人影已经走到殿前,她听见门口守夜的太监下跪请安的声音,便立刻躺 回了床上。门被打开,屋内火光明灭,映出陈皇后一双哭肿的眼睛。太后的神情虽然有些 不悦,但更多的还是疼惜。“皇祖母……”卫姝颤抖着声音唤了一句,眼眶立即红了。到底是嫡孙女, 而且还是个小姑娘,遭了些罪做点傻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太 后当即有些心软,她走到卫姝床边坐下,摸了摸卫姝苍白的脸颊。“怎么能做这等傻事? ”太后握着她纤弱的手,痛心地道, “要是让你父皇知 道了, 又得说你不懂事了。”卫姝没有答话,一双美眸水汽氤氲,看得让人心疼。太后只好宽慰她道: “你的事情,皇上和景澈都会为你做主,你说你有什么好 闹的?”卫姝闻言,眼睛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砸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是姝儿任性了,姝儿不该惹母后和皇祖母担心。可是姝儿好害怕……”她抽 泣了一声,像是极力压抑着情绪。比起肆无忌惮的号啕大哭,她如今这般既惧怕又062委屈的小模样,更是让人看得心肝生疼。“姝儿每晚一闭上眼,就看见平日里的那些小姐妹,在背后嘲笑姝儿,说姝儿 失了清白,丢了皇家颜面……姝儿是因为喜欢表哥才会赴约的……”小姑娘说着又 开始泪如雨下,很快就抽泣得说不出话来。“可是, 你表哥的事情, 祖母能做什么?”太后摸出一张手帕, 温柔地替她拭泪。卫姝随即委屈地抱住了太后, 满是泪痕的小脸埋在她的心窝里, 浑身抖得厉害。“姝儿,姝儿只是想要一个机会,若是能跟表哥多多相处,兴许表哥会喜欢姝 儿的……”小姑娘越哭越伤心, 一旁的陈皇后见女儿这般样子, 也止不住地抹眼泪。 母女俩都在抽抽噎噎, 一时间太后也没了法子安慰, 只得拍着卫姝的肩膀, 问道: “所 以你想要怎么样?”卫姝伏在太后胸口,只是哭。太后无奈地叹气,看来小姑娘喜欢那个小混蛋是真的。可是以景澈的性子,除 非是他自己认定的, 否则只怕会将人伤得更深。手心手背都是肉, 再说她本来也是 打算撮合两个人的,既然小姑娘这么决绝,说不定是件好事。既然如此,太后扶起卫姝道:“皇祖母兴许能帮帮你。”大理寺别院。林晚卿写了一早上的文书,午饭过后才躺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传来鬼鬼祟祟 的敲门声。五短两长,随后,是一声尖细的猫叫。“……”林晚卿扶住额角,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就是可以把理直气壮做的事情, 偏偏做得令人怀疑。她起身开门,果然看见猫着腰,手里还挎着一个食盒的梁未平。他二话不说,低着头就往林晚卿的屋里蹿。“你干什么呀?”林晚卿蹙眉跟上去。梁未平偷偷地环顾四周,将手捂在嘴上低声道:“我给你送药。”林晚卿觉得胸口一闷, 抢过他手里的食盒, 扯了张凳子将他摁着坐上去道: “所 以你是翻墙进来的?”梁未平一愣,得意地道: “哪能啊?我说我找林晚卿林录事,人家就把我带到 这里了。”他说着话起身,打量了一下林晚卿的住处,不禁赞叹, “哎!我说这掌 管天下刑狱的大理寺就是不错。你看!房梁都比京兆府的粗。”林晚卿一边喝药, 一边拿眼睛剜他: “你方才在外面贼眉鼠眼的样子, 恐怕会让人误会你是来大理寺 劫狱的。”梁未平噎了一下, 受了委屈似的辩解道: “这不是男女有别嘛。我一个大男人, 光天化日之下进你一个女子的闺房,还闭门独处,让别人看见了我要怎么解释?”“……”林晚卿无言以对,只想快点喝完手中的药,打发梁未平走人。年久失修的小木门忽然被人推开,“吱哟”一声,像指甲划过光滑的石壁。从门外透进室内的光被遮了大半,林晚卿闻声抬头。手一抖,她端着的药泼出 来,烫得她险些摔了碗。“你,你们……”林晚卿心虚地将手里的药往身后藏,看着来者问, “你们进 来不敲门的吗?”叶青回头看了看,摸着后脑勺回答道: “你又没关门……”林晚卿不敢抬头, 目光随即落在旁边那个紫色官袍的十三銙金玉带上。这是他们自那夜暴雨之后的第 一次见面。林晚卿微不可察地红了脸,她一愣,赶紧晃了晃脑袋,把那些羞耻的想 法都甩出去。一旁的苏陌忆对林晚卿的小心思没有觉察。他的一双黑眸死死地盯着梁未平, 表情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梁未平是个胆小的, 见着苏陌忆的冷脸,自己又揣着满腹心事,吓得腿一软, 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你来这里做什么? ”苏陌忆虽然面上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但语气却带着明 晃晃的不善。“我……我……”梁未平吓得有些结巴。林晚卿见状挡在了梁未平的身前:“他是来给我送药的。”苏陌忆的眼神果然移到了林晚卿端着的药上, 沉声问道: “林录事病了? ”说 着就向她伸出手。林晚卿打了一个激灵,也顾不得药是刚煨好的,立即仰头喝了个精光。她喝得 太急太快,液体漫过鼻腔,烫得她喉咙发辣,又是一顿猛咳。然而苏陌忆的手却停在了她脖颈上的围脖处,看向她的眼神带着不解: “这天 也暖了许久了,林录事怎么还戴着围脖?”林晚卿的脸色霎时白了两分, 她慌忙扔下碗去捂自己的脖子: “我……我受了 风寒,郎中说要戴个围脖保暖。”苏陌忆看着她,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毕竟 为官多年,他历经了朝堂的风云诡谲,身上的那种上位者的威压本就挡不住。如今 再加上不善的眼神,饶是遇事淡定的林晚卿,当下也微不可察地移开了目光,低头 看着自己脚下的三尺二方地。苏陌忆从叶青手里拿过纸笔,往林晚卿怀里一塞: “拿上东西跟上来。”言罢 转身就走。林晚卿冷不丁被塞了个满怀, 手上的笔还没拿稳, 便听苏陌忆道: “城南白苑, 又出了一起奸杀案。”064叶青颠颠地跟着,走到苏陌忆身边却被他拉住了。“那位京兆府的梁主簿与林录事关系很要好? ”苏陌忆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变化。叶青想了想,犹豫地道: “应该还不错吧……上次林录事受了鞭刑,属下去送 药的时候, 就看到他在林录事屋里照顾林录事。”苏陌忆倏地停下脚步, 转身回望。 她受伤和生病都是梁未平照顾,看来,两个人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不知怎的, 他 觉得更加不悦, 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 令人感到呼吸不畅, 便只能冷着脸对叶青道: “让她快点,若是耽误了,就自己骑马去。”叶青应下来,忽然想起这大理寺里哪有马备给林晚卿,不禁又多嘴问了一句。走在前面的苏大人, 广袖一甩, 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 道: “林录事骑你的马。”叶青问道:“那我呢?”“腿长来做什么的?”叶青:“……”车轮辘辘地摩擦着地面,碾过青石板上的凹凸。林晚卿放下手里拽着的车幔, 目光从熙熙攘攘的街市回到一旁坐着的那人身上。 苏陌忆好像不想搭理她,一上车就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他从头到尾黑 着一张脸,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本就狭小的密闭空间里,气压低得吓人。林晚卿本来也揣着心事,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招惹他。两个人就一路无言地乘 着车,从盛京城北的大理寺到了城南的白苑。甫一下车, 苏陌忆也没有等她,兀自领着人走入了院门。这是一处私人宅院, 前几年被一个富商买下成了外宅, 平时没有人住, 只有两个丫鬟和一个富商的外室。 而富商也只有来盛京做生意的时候才会留宿。死者,就是富商养在宅子里的那名外室。她的尸体是在早饭过后丫鬟洒扫的时 候发现的。据伺候的丫鬟说, 这位云黛姑娘没有做人外室之前是平康坊的一名歌妓, 所以每日下午必定会奏琴练嗓,到了午膳时间便会去大堂用膳。可是今日丫鬟却发 现她反常地没有在饭点去大堂。两个人最后是在她的卧房里将人找到的, 那个时候, 她就已经死了。林晚卿一边记录着两名丫鬟的陈述, 一边跟着苏陌忆, 往摆放死者的床榻边走 去。只一眼,林晚卿看见死者的尸体一愣,当即干呕了一声。之前在京兆府她只是 负责案卷的抄录和整理, 从未亲自去过案发现场。当然也就体会不到字面上的“凌虐” 二字和现实有什么区别。然而一向讲究的苏陌忆却好似见惯了这些场面, 他气定神闲地戴上面纱和手套, 焚艾净身之后就开始对尸体进行仔细检查,丝毫不见平日里的那股别扭劲儿。林晚卿不敢看尸体,别过脸问叶青:“苏大人一直都是自己验尸吗?”叶青点头: “大人从入大理寺以来, 所有经手的案子, 能够接触案发现场的, 他一定是亲自验尸。”林晚卿感到有些意外。她想不到一个书卷和笔都要排成直线,去个茶楼还要自 己带茶和茶具的人,验尸竟然能做到亲力亲为。她看着苏陌忆发了一会儿呆,直到 身边那个同样战战兢兢,不敢看尸体的丫鬟往她手里递来一杯热茶,道: “姑娘, 喝点水,压压惊。”本想接过茶瓯的林晚卿手一抖,一时间白了脸色。是呀,在场 的男人见了尸体,没一个人有反应,只有她和两个丫鬟哆哆嗦嗦的, 不敢抬眼。况 且今日她戴了围脖出门,贴的喉结也不明显,难怪那丫鬟要叫她姑娘了……她突然 心虚得不行,第一反应不是反驳,而是悄悄去看苏陌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