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她再醒过来的时候, 已经是巳时两刻。日头高悬, 明晃晃地摇着床幔,林 晚卿怔忡片刻,才猛然从榻上跳了起来。她来不及穿鞋,赤着脚走到轩窗处,一把 推开了窗子。花木掩映, 岁月静好。小院还是一片风平浪静, 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林晚卿不禁觉得奇怪,干脆趿上绣鞋披了件外袍,就跑去敲苏陌忆的门。屋里 没有人响应。她心下一凛,不由得想起上一次苏陌忆被章仁设计试探,险些暴露的 险境,当即又有些害怕。“大人?”她轻轻扣着门,“你在吗?”“周大人去了温泉池。”身后响起侍女的声音,林晚卿一怔,问道: “周大人 去温泉做什么?”侍女立即脸颊绯红,面露难色地道: “章大人今日办了‘洗尘宴’,邀请别院 中的各位大人前往。”林晚卿这才想起来,他们下榻的这个小院是章仁的私产,距离矿场不远,专门 用于招待盛京前来的权贵。这里依山傍水, 花木掩映, 院里有活水流经, 精致别样。180院中更是有好几处温泉池,据说章仁时常在这里举办各类宴席。可是,矿场昨夜才 出了事,章仁今天还有心思办宴席?林晚卿疑惑,看着小侍女道:“什么样的‘洗尘宴’?”小侍女脸上红晕更甚, 低头嗫嚅着道: “就、就是泡温泉……小夫人若是感兴趣, 可以去周大人那处一看。”林晚卿当即就明白了。章仁还有心思弄这样的宴会,看来矿场的事情似乎并没 有影响什么。她越想越觉得奇怪,便吩咐侍女道:“你领我去看看。”林晚卿简单洗漱之后,跟着小侍女去了小院中的温泉池。这里的温泉与章府的 不同,不是连在房间里的,而是一个露天院子里好几个小池子。可以共浴,也可以 分开。林晚卿想了想问道: “周大人还在与我置气, 我不便直接前往, 所以有没有跟 他离得比较近的池子?”不了解情况的时候直接冲入陷阱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林晚卿觉得,还是先静 观其变为妙。侍女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引着她去了更衣的小间。林晚卿换下衣裙,寻了件最普通的素白长袍披上,又将长发绾在脑后,便赤脚 走了出去。然而眼见这一切,她还是傻眼了。章仁这个既坏又猥琐的贪官为了讨好权贵,竟然能想出这么个下流的玩法。那 些小池从外面看是独立分割的,但是一旦入内,就会发现池与池之间距离并不远, 而且只隔着一面云绣薄纱的屏风。这样的屏风不仅不隔音, 甚至连视线都遮挡不住。 温泉池中热气氤氲,远处几个小池的动静大概能看个影影绰绰。同行前来接应的几 个矿场官员已经玩开,屏风和水雾之后依稀可辨交叠的身影……林晚卿抽了抽嘴角,但还是硬着头皮下了池子。侍女拿来一些水果和果酒,伺候她规整好一切之后,才退了下去。日头渐升,树影投下一池斑驳,林晚卿从长袍的衣角上撕下来两块布,将耳朵 堵起来,也没脱下袍子。她的目光到处逡巡,急切地寻找着苏陌忆的身影。很快, 她便发现这个池子应该是别院里最大的一个,因为它似乎是从中间被一扇屏风一分 为二了。杂乱的春色之中,屏风的另一端,一个同她一样穿着白袍的身影倏地映入 她的眼帘。苏陌忆。此时的他慵懒地靠在池壁上, 素白的袍子沾了水,紧紧贴着,透出一 点肉色,衬得胸膛和手臂的线条愈发流畅,暗藏着独属于男性的力量。而清润的白 玉冠下,那张刀刻的容颜因为染上水雾,又多了几分不常见的缱绻。披下的一半长 发滑过侧颈,在水中散开,像晕开的墨滴。这个时候,林晚卿才将矿场的事情全都抛到了脑后,开始不安起来。章仁会不会又要拿女人试探他?要知道,他之前可是几次三番地想要往苏陌忆身边塞人的。 虽说她对苏大人的自制力一向有信心,可思及那一夜的苏陌忆……所以会不会之前 的隐忍是因为他不知个中滋味,而如今食髓知味,再加上现下四周环境……林晚卿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爽利。她猛地吸了口气,一头闷进水里,朝着那面 屏风游了过去。她一路没有换气,在水中潜得悄无声息。待到游近了,她才偷偷将 鼻子以下都埋在水里,找了一处树荫隐在里面,开始悄悄打量另一边的那个男人。 不得不说,若是论皮囊,林晚卿这么十几年的人生里,确实还没见过谁能比得过苏 陌忆的。方才隔得远看不真切, 如今凑近了更是觉得眼前的男人俊美非凡, 天人之姿。林晚卿觉得心跳停了一瞬, 很快便忘了自己此番的目的, 并不是欣赏“美人”。苏大人还是那么闲适。他若无其事地往自己后面看了一眼, 好似要起身去拿布巾。林晚卿吓得赶紧转了身。可意料之外的,身后并没有传来披水而出的声音。她 愣了一下,觉得奇怪,再往回看时,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内。 她只好又冒出水一点,将耳朵里塞着的碎布取了出来。“哗啦”一声, 惊天水响。林晚卿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 便觉得腰下一紧, 然后整个人被一股强大而蛮横的力量拉入了水底。她没有准备,故而根本来不及吸 一口气,入水之后又本能地慌乱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觉得自己被人带着游 了一段, 下一刻就是后背传来的一记惊痛。再睁眼的时候, 她的脖子就到了别人手里。 只是出水的那一刻,那只卡在她脖子上的手抖了抖。“卿……卿卿?”耳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嗫嚅,喊她名字的声音是颤抖的。“咳咳……咳咳……”差点交代在苏大人手里的某卿抚着自己的胸口,咳得上 气不接下气。苏陌忆也是一脸的不知所措。刚才他发现有人透过屏风窥视之后,便下意识地 觉得这又是章仁的安排。反正周逸朴也会武功,拉过来借机收拾一顿,给这群哑巴 再喂两口黄连也未尝不可。可是没想到,窥视他的人竟然是林晚卿。苏陌忆的心里顿时出现了一丝丝异样,同时还有一点点欣喜。“你……”苏陌忆也跟着咳了两声, 上去帮着她拍背,“你在那里……看什么? ”咳嗽声骤然停止, 林晚卿被这个问题问得无言以对。她思忖片刻, 缓了缓才道: “我、我的发簪不小心掉水里了,我刚才是蹲在水里找簪子。”“哦。”苏陌忆应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笑。林晚卿心头一跳,这才颤巍巍地伸出手往后脑勺摸去— 簪子没有掉……她顿 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偷窥就算了,还被抓了个现场……于是,仅剩的自尊驱使她陷 入了一种自欺欺人的模式。林晚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着苏陌忆道:“哎!你瞧我, 簪子这不是在头上吗?我真是……”林晚卿尴尬地说着话,看着苏陌忆越发得意的样子,陡然话锋一转, 语气严肃起来, “其实,我是想问问昨晚的事。”苏陌忆愣了片刻,继而脸上又显 出一点点失望: “章仁应当是没有发现。今日叶青打探到, 昨夜有山民去矿场偷矿, 被章仁抓住了,他们对偷盗供认不讳。”“这……”林晚卿一时语塞,喃喃地道, “这也太巧了,章仁不会又耍什么奸 计吧?”“那倒不会, ”苏陌忆肯定地说,“因为今早他已经将那批乌矿从水路运出去了。”林晚卿怔怔地, 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再联想到昨晚那个突然出现救了他们的女子, 她的心里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然而,任她思绪纷乱,所有的一切,都被苏大人一声带着热气的呢喃打断了: “卿卿。”背上一热,她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苏陌忆忽然捞过她,一把搂入怀里,力 量大得几乎将她箍到窒息。“公事说完了, 说说私事。”苏陌忆的声音就在耳边, 氤氲得她耳朵直痒痒,“前 几日你到底因为什么生气?”心跳漏了一拍,林晚卿没有再动。他问的是“你为什么生气”,而不是“你还 在不在生气”。苏陌忆的这个问题当真是问得一针见血。其实这几天里,不想案子的时候,她 也不止一次地想过他说的那番话。林晚卿甚至想过,若是这句话换作梁未平,或是 李京兆来说,她未必会心凉。之所以委屈,是因为说这话的人是苏陌忆。人都是贪 心的。有了微笑想要牵手,有了牵手又想要拥抱。而对于苏陌忆,她更是贪心地希 望他能懂得那些她所有的“不可言说”。水流潺潺,波光粼粼。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在水里站着,林晚卿扶着他交叠在 她胸前的手,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 “大人那日说的其实没错,只是……”她顿 住了,身体微颤,却不是因为冷。苏陌忆耐心地等着,将她又搂紧了一些。“只是我想知道,倘若有朝一日,大人发现那个被人诬陷和冤枉的人是我,那 大人又当如何?”那双还扶住她的手臂停顿了一下,松开了。林晚卿的呼吸一滞,觉得那颗方才还提到嗓子眼的心,一瞬间就坠入了谷底。 他果然还是会选择大局的。没有责怪, 她释然地笑了笑, 一半是解脱, 一半是自嘲。 不过,酸涩的鼻子却有些反常,她记得自己是不爱哭的。然而下一刻, 她被身后的人转了个圈。苏陌忆低头看着她, 眼里满满的认真: “我 会抓到真凶,查明真相。”“那要是永远都找不到呢?”她问,像一个难缠的孩子。“但凡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的。”他看着她说道, “若是找不到,我便一 直找下去。”掌心一紧, 她的手被他抓着, 贴到了胸口。皮肤热热的, 下面, 是他怦然跳动 的心脏。林晚卿怔忡着,却听见他轻声道:“信我。”铿锵两字, 如金石掷地。方才的那股酸涩又来了, 她以为自己能把它咽回去的。 那条她独自走了十二年的路, 一直大雾弥漫, 可是在此刻, 她却仿佛看到了不远处, 那条路上有一株瑟缩的桃花。好像只要走下去,她就能知道它究竟开了几分。林晚 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粼粼水光映上她的眼,化作一池碎金。苏陌忆笑起来, 抬起她的下巴,轻轻晃了晃, 满眼星光地问道: “洪州的事情 到此就告一段落了,回程之前,想向卿卿讨个公道。”“公道?什么公道?”林晚卿被他那样的眼神瞧得发冷,腿肚子忽然有些酸。苏陌忆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异样,可是一偏头,她却看到他烧起 来的耳朵。林晚卿:“……”苏大人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表面上再怎么云淡风轻,只要一想那事儿,就哪儿 哪儿都红,装得再淡定都没有用。然而全然无知的苏陌忆还沉浸在角色里,十分强 势地贴过去,低声道:“你方才究竟是在干什么?”说完他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腰。林晚卿往后退了一步, 没退开, 故而她也只能心虚地道:“就……随便看看呀…… 这里风景不错。”说完她故作镇定地将头往右转,视线落到一边两个姿势怪异的人 身上— 差点忘了,这周围都是些什么场景。林晚卿心下一凛,又若无其事地将头 偏向了左边。她终于还是选择把头转回来,用那双无处安放的眸子心虚地回看苏陌忆。苏陌忆被她这副样逗笑了, 又凑近一点道: “你在偷看我。”他说的不是问句, 而是陈述句。语气笃定,不容置疑,就像是公堂上最后的宣判。林晚卿瞬间便没了再争辩的勇气,眼神乱飘,一副俯首认罪的模样。苏陌忆看得心口一软, 凑到她耳边轻声道: “那你都看过我了, 我要讨的公道, 自然是看回来。”温热的气息夹带着水汽,酥酥麻麻地往林晚卿耳朵里钻。她当即瞳孔微震,以 为自己听错了。果然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什么时候闷得像块木头的苏大人,竟然 也学会“耍流氓”了?可是苏陌忆也并没有要等她应允的意思,他将她拉开了一些184距离,那双墨黑的眸子便在她的身体上逡巡起来,带着几分迷恋。不知是温泉的热 气, 抑或是午后的日头, 林晚卿觉得他眼神的着落之处都像是被点燃了细小的火星, 噼里啪啦地就要烧起来。苏陌忆的眼神忽地一顿,在她身前堪堪停了下来。她这才想起来,两个人现下 虽然都穿着长袍,可身上都只是薄薄的一层,再加上袍子素白的颜色,入水之后更 是薄透无比。林晚卿霎时觉得身上像是落上了一簇柴薪,慢慢地熏着,皮肤被灼得刺痒。真 是败给他了!林晚卿感到一阵心慌,只能抱臂于胸前, 企图遮挡苏陌忆的目光, 却 是欲盖弥彰。气场全开的苏大人当即捉住她的手,下一刻,他微凉的唇就轻轻落了下来。当 真是轻轻地落。不是第一次意识不清时的发泄,也不是第二次难以自抑时的狠啾。 林晚卿本能地往后退,却被他温柔地扶着后脑,给带了回来。那枚方才未能在关键 时刻落水,让林晚卿难堪了一阵的发簪一松, “咚”的一声沉入池底。湿漉漉的墨 发披散,尾端晕开在水里,柔美宛如水藻,更衬得她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大人……”她低声嗫嚅,语气中带着嗔怪。苏陌忆仿佛没听到。林晚卿真的 要疯了。她觉得两个人冷战的这段时间里,苏陌忆一定是偷偷学了什么东西,这突 然精进的技术,着实怪异得很。她将身子直起一点,看着苏陌忆质问道: “你是不是又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 书了?”胸有成竹的苏大人眼中倏地闪过一丝慌乱,脸上也不自觉地爬上了红晕。他轻 咳两声, 很快又恢复了方才那副既强势又淡定的样子, 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卿 卿不是也很喜欢吗?”天呐……苏大人主动撩起来,当真是要人命的。林晚卿咽了咽口水,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唇齿翕合道:“还行吧……”苏陌忆笑起来, 虽然一张脸红得不像样子, 但到底是多了几分见过世面的淡然。 “那就好。”他语气柔柔的,像暖风拂过耳畔。林晚卿觉得自己好不了了,从今往后,怕是只有她被苏大人撩拨的份儿了。苏陌忆看见她一副被说中心事的样子, 笑得眉眼弯弯, 眸子晶亮。阳光洒下来, 将两个人的身影投到池面。苏陌忆看着怀里半睡着的女人,在她鬓边轻轻落下一吻。他其实还远未餍足, 但顾及林晚卿昨日的奔波和一脸的倦容,他也就没有再缠着她,光是这样抱着她就 很满足了。苏陌忆伸手将她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阳光洒下来,她凝白的脸庞被镀上一层淡光。修长的手指一滞,他忍不住在她的眉眼和耳郭上抚了抚。“嗯,别动……”怀里的人无意识地呢喃一句, 不满地朝他肩窝里拱一下。然 后她气呼呼地在他耳边念了一句“苏陌忆”,不是撒娇,是找茬的语气。他顿时笑 得眉眼弯弯。这就是他喜欢的人,他想。是他要结发为夫妻,一生一世,恩爱不疑 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