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噩梦张海鸣还是第一次在梦中回到十五年前,回到那个像在垃圾场里开派对的夏夜。在那个中国东北的小城,工业制造与城市建设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夜空中璀璨的星光让地面上无孔不入的灯光相形见绌,而闷热的空气里正亢奋地漂浮着烂西瓜皮的酸甜与死鼠的腥臭。张海鸣既少年纯真,又焦躁顽劣,准备在这一夜,和他的好朋友乔杰做一件大事,偷走那位两个小时前在劳动湖公园里被展览观赏的花瓶少女。两个小时前,张海鸣和乔杰骑脚踏车无聊地逛进公园,看见人工湖西面与小树林之间的那块空地上搭起了一排简陋的帐篷,帐篷前聚集着一群兴奋的市民,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帐篷门口用粗哑的嗓音卖力地吆喝。很热闹的样子。中年男人吆喝说,史无前例的奇迹,绝无仅有的奇观,妙龄少女长在花瓶里,能吃能喝,能笑还能唱歌,两块钱买张票,你就可以看到世界奇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千载难逢的机会,千万不要错过,快来看呀,花瓶姑娘,世界奇迹……张海鸣和乔杰挤进围观的人群,看见帐篷门口立着一块单人床板大小的木板,上面写了很多字,详细介绍了花瓶少女的由来和奇妙,比如说她出生三四个月就被塞到花瓶里养,比如她平时只吃点面包和牛奶,比如她怎么排泄和怎么睡觉。照亮木板的灯泡潦草地垂吊在门上,门里虽然也有灯光闪烁,但是光线较暗,那光是昏黄的,梦幻甚至诡异的。对向来出手阔绰的张海鸣来说,两块钱的门票,自然不值一提。他掏钱买票,和乔杰带着巨大的好奇急切而紧张地走进帐篷。帐篷里摆着几排破旧的长椅,不过没人坐在上面,所有买票进来的人都聚集在前面。前面是一个圆形的大铁桌,铁桌下面是空的,铁桌上面是一个30 厘米高的花瓶,一个女孩的脑袋悬在花瓶上。有人说是假的,是魔术。两个少年便和围观的人一起寻找破绽,弯腰往铁桌下面看,往左面看,往右面看,看半天也没有寻找到破绽。而整个过程中,张海鸣始终觉得,花瓶女孩的眼珠在滴溜溜转地盯着他看,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加之气氛诡异,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张海鸣紧张不安地与女孩对视,看见她眉目清秀,尤为引人注意的,是她缠住脖子的那条红纱巾,很好看。他问女孩是哪里人。女孩说是黑龙江人。他问女孩叫什么名字。女孩说叫娇娇。他问女孩是不是真的人。女孩说,是呀,不信可以摸摸我的脸。他摸摸女孩的脸,细嫩温热的皮肤,没错,是活生生的人。他问女孩怎么走路。女孩说她没有脚不能走路。他问女孩喜欢玩什么。女孩说她没有手什么都不能玩,但是能唱歌。女孩就唱起歌来,唱的是《世上只有妈妈好》,声音清亮好听。在她认真动情的歌唱里,直直注视她的一向顽劣的张海鸣几乎留下怜悯的眼泪。出了公园后,张海鸣与乔杰严肃地讨论起那个花瓶女孩,对她的遭遇很是同情。一个女孩出生后给塞在花瓶里养,只为让她变成可怕的怪物,成为以后到处展览赚钱的工具,这实在太过残忍,太过悲惨。重要的是,那个女孩模样还挺好看。更重要的是,天真的张海鸣自作多情地觉得,那女孩很欣赏他,那种欣赏就如遭遇强盗的无助女孩企盼地看着路过的侠客,是希望得到他的救助的。张海鸣决定夜深后把花瓶女孩给偷走。……十五年前发生过的又在梦里发生,耻于回忆的一切被迫又要追忆。这梦是旧事重演,所以后来偷花瓶女孩的情节又一次经历,这对张海鸣来说,自然是个不堪的噩梦。张海鸣醒来后,身体不免有种刚从沼泽地艰难穿行后的疲惫。他睁开眼睛,抬起酸痛的脖子,发现自己不是躺着,而是坐着。耳后的汗液像多脚毛虫由上而下爬到脖子侧面,短促急切的呼吸使他宽阔的胸脯动感十足地起起伏伏。他用力眨眼睛,驱逐弄脏视线的污物。那弄脏视线的污物,是盛夏时节早起的钻过窗帘缝隙的晨光。晨光像烈火掉在他的脸上,他面部的肌肉忍不住要因这刺痛而痉挛颤抖。他最先看清的是坐在眼前与他面对面的妻子林朵儿。林朵儿脸色惨白,瞪着一双无比惊惧的眼睛看他。“海鸣。”妻子虚弱而沙哑的声音像老烟民口中喷出的一缕烟,飘飘忽忽迎面撞在他的脸上。他再次用力眨眨眼睛,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林朵儿穿着睡衣,披散长发,陷身他书房的那款极为沉重的实木单人沙发里,两条前臂压在沙发粗壮的扶手上,并被缠绕几十圈的宽透明胶带紧紧固定;两条小腿跟手臂的命运相同,被用胶带牢固地与沙发前腿捆在一起;还有她单薄纤细的腰身,难逃胶带的魔爪,快被胶带给勒进沙发靠背一般。眼前如被捆成蚕蛹的妻子,让他大为震惊。他急切地直身,却不能动,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与妻子是一模一样的,也是一个冻僵的蚕蛹。“怎么了?”他惶恐地问,认为比他先醒的妻子,理所当然要比他对眼下的境况有更多了解。“我不知道。”林朵儿痛苦悲哀地摇摆脑袋。这不是昨晚他和林朵儿上床睡觉的房间。这是哪儿?他的视线移动,东墙那边的玻璃柜里,琳琅满目地摆着他的好烟,好酒,好茶,价值不菲的装饰物和纪念品;西墙那边,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他的那些百分之九十都没有被翻阅过的精装书籍;南边是深沉厚重仿佛能藏下一个城市的落地窗帘,以及他那张豪华的能在上面开舞会的书桌。北边,房门虚掩,能看见一小半他再熟悉不过的客厅。这里分明是他的书房。“我们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更像是问自己,同时紧蹙双眉,努力回忆。他回忆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只记得昨晚的一切如同重复前一晚,或者大前晚。昨天傍晚,他离开他的铜城海鸣服装厂,由他的司机吴童把他送到他位于城郊的这间小二层别墅。他回到别墅时,这几天一直宅在家中的林朵儿已经把晚饭做好。昨天是他们俩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晚餐是林朵儿精心准备的。他们俩还喝了酒,因为气氛温馨感人,不免喝得有些多,一瓶好酒全被喝光,当各自洗完澡,拖着被酒精烧热的身体上床睡觉时,他们的世界早已经骑上旋转木马飞驰起来。哪知第二天睁开眼睛时,会发生这种不真实的恐怖事情。他用力挣扎,无奈身体被绑得太紧,根本挣不脱身下沙发的怀抱。他前后摇晃,左右摇晃,朝各个方向摇晃,想把沙发晃倒,可他身下的毕竟不是餐厅里的椅子,而是他书房里用来与好友喝茶聊天的那两个实木沙发。那两个曾让他颇为得意的超级沉重的实木沙发,沉重得像两棵百年以上的大树扎根在书房里。“谁把我们绑起来的?”他的这个问题,显然是徒劳的,是无法从对面的妻子那里得到回应的。林朵儿也学着他挣扎,几番用力,纹丝不动,只落得个呼哧气喘。“是劫匪?我们家昨夜里进贼了?”他紧盯着林朵儿的眼珠,这是他能猜到的最像真实答案的答案。林朵儿迷惘无助地看着他,大喊大叫起来,尖着嗓门喊救命。他听见林朵儿的嗓子没喊几声就哑了,泄气地摇了摇头,说:“别喊了,没用。”“怎么没用?”“窗户应该关着的,买这窗帘你也知道,目的正是为了隔绝噪音,而且这房子大,院子也大,又住在城郊,谁能听到?”“路口的超市那里应该有人,而且白天夜里好像总有出租车在那里等活。”“没用,距离太远,声音传出房子都难呢。”“那怎么办?”他又开始挣扎起来,挣得脸红脖子粗,精疲力竭,汗珠蜇得睁不开眼睛,终究也还是不能逃脱困境。他暴怒了,仰着紫红的脸膛,咧着嘴,呲着牙,破口大骂,乱七八糟的吼了一通,无济于事,便泄了气,颓唐地耷拉下脑袋不动了。“家里没什么值得抢劫的吧?”过了会儿,张海鸣咕哝说。“据我所知,没多少现金在家里。至于你有没有在什么地方藏钱,我不知道,这两年我不住在这里,也许你们俩有新的藏钱地方。”“没有。”他忙说。林朵儿轻轻叹口气,把与张海鸣对视的目光移走,说:“可抢劫的不清楚,他们只知道,你是铜城海鸣服装厂的老板,你住着别墅,你是有钱人。”张海鸣点头:“可翻不到钱,应该逼问我们才是啊?”“也许我们夜里时被迷药给迷晕了,是的,一定是这样,不然就算我们俩醉得再厉害,总不至于被拖到书房里捆成这样还呼呼大睡吧?就算你能,我绝对不能。昏迷的人,怎么逼问?”“难道他们就这么走了?就这么仍下我们?就这么结束他们的一次抢劫?”“谁知道呢,也许他们衡量过,冒更大的险不值得吧。”“既然这样,那走之前把我们捆起来干吗?我们当时不是昏迷状态吗?”“也许想让咱们饿死……你还是有机会时直接问他们吧。”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幽暗的书房安静下来。“你说,绑架我们的会不会是马斌?”林朵儿忽然问。张海鸣一怔。“不至于。”他思考后肯定地摇了摇头。“怎么不至于?”林朵儿虽然是争辩的口吻,但并没有争辩的气势,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她平常面对张海鸣时的温柔与优雅。“怎么至于?”“因为他是个不要脸的无赖呀,是个不知羞耻的酒蒙子,这谁都知道,不信你去问服装厂里的工人,哪个不这么评价他?我当时一再跟你说,别用他,别让他来服装厂上班,可你就是不听,怎么解释都不听,非要用他。他懂什么啊?竟然让他干质检的工作。”“同一个城市的,虽然关系一般,但从小就认识,怎么拒绝啊?”“同一个城市的人多了,认识的人也多了,你都用?你就是太好说话,海鸣,你要懂得拒绝。你看他什么德行啊,上班期间严禁喝酒,他哪天中午不喝酒?喝完酒老老实实躲哪儿睡觉也好,又不,又要经常耍酒疯闹事。那天明明是因为他喝酒后跑去车间里闹事,才被翻倒的废机床砸断手指,责任完全在他么,凭什么让我们赔偿?”“毕竟是在工作时间的工厂里受的伤嘛。”“也就是你这样的老板会给他钱,换成别人谁会给?不让他赔偿耽误生产的损失就够照顾他了。”“两口子挣钱都不多,孩子又马上读小学,家里条件确实不宽裕。再说,毕竟是掉了两根手指,不是小伤,要是狠下心不管,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好,这些都好说。报销了他的医药费,去医院看他,他竟然腆着脸跟你要误工费,赔了他一笔误工费,他出院后又问你要钱,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那么多名目,一会儿说去上海医院治疗手指恢复的快,一会儿又说看中医恢复的好,左一次,右一次,没完没了的来要钱,有这样的混蛋吗?这回你倒是怒了,说不管了,可晚了。你这等于每天拿肉喂狼,把狼性喂出来了,突然说以后不喂了。”“谁想到他会那么不要脸。”张海鸣面露无奈。“你不给他钱,他就来闹你,来服装厂闹,来家里闹,给你堵在回家路上闹,越闹越过分,你躲他躲不开,骂他他不在乎,打他他讹你,报警抓他他一出派出所就又来闹你,最后竟然疯狂到揪住你的衣领威胁你,说你再不给钱,他就绑架你。”“就凭他?他可没那魄力。”张海鸣用语气上的高傲和蔑视来掩饰脸上的懊恼和羞愧,旋即又说,“马斌他姐那人还是不错的,通情达理,要我别跟马斌一般见识,还说会去劝她弟弟,让他弟弟别再瞎闹。你看,最近马斌不是没再来闹么。”林朵儿冷哼一声:“是没再闹,因为他知道小打小闹从你那儿是再也弄不到钱的,所以准备跟你来一次大的,直接上门来强取。”“总之不会是他啦。”“我看就是他,这两年我虽然没见过他,但两年前他刚来服装厂时我见到他就觉得他这个人眼神很邪,肯定是个疯狂狠辣的人。”“你总是把每个人都往坏处想。”“总比你看谁都觉得是好人强。”话到此处,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相视沉默,脸上尽是愁苦与无奈。“有人!”林朵儿惊讶地鼓起眼珠,却谨慎地把声音压得极低。张海鸣困惑地看着林朵儿。“客厅里有人。”林朵儿把声音压得更低,朝门口方向急切地努嘴。张海鸣眉心的肌肉抽搐几下,用力把脖子朝一边歪去。房门虽然敞开,但因为角度原因,他依然只能张望到客厅的三分之一,也既是客厅的西北角。他只看到了关着的电视机,电视台,以及半个茶几,并没有看到人。“你听。”林朵儿提醒。张海鸣眯缝眼睛,竖起耳朵,很快听见了人的若隐若现的呼吸声,以及沙发被压迫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应该是有人正坐在或者躺在沙发上,并且不时还移动一下身体。他用力歪脖子的姿势,给人一种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快要把他脖子硬生生折断的感觉。再次朝客厅里张望,不停调整视线,但无论他怎样努力,始终无法看到紧靠西墙的沙发。“谁?”“谁在客厅里?”“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他接连大声问了好几句,得到的回应仅是沙发遭受碾压发出的声音。应该是有人躺在沙发上,听了他的话后,慵懒地翻了翻身。“你到底是谁?”他越发紧张地不停追问。“你要钱吗?”林朵儿也跟着问。客厅里的人好像是烦躁地站了起来。张海鸣与林朵儿屏息静气,抿紧嘴巴,不敢出声。有脚步声朝厨房方向移动,有自来水流出水龙头清洗东西的声音,接着是饮水机水桶里面空气刺穿纯净水时的声音,然后有咖啡的香气悠悠然地飘进卧室。显然,客厅里的人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张海鸣与林朵儿又开始同时喝问客厅里的人是谁,情绪都很激动。客厅里的人还是不回应,不理会,悠闲地喝着咖啡,甚至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他不停地换台,直到找到那个几年前很火的穿越电视剧,才停住手。电视屏幕里,古代后宫女人们勾心斗角的声音在这栋房子里蔓延开来,蔓延进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缝隙,似乎整个房子变得成了超级巨人的声带,在震动,在嗡嗡作响。张海鸣与林朵儿不喊了,疲惫地互相看着,恐惧,狐疑,愤怒,渐渐变成从眼睛里面溢出的坐以待毙般的悲伤。一个小时后,张海鸣的手机响了,有人打进电话。熟悉的铃声让张海鸣猛把双眼睁大,把头高高拔起,焦急地看向门外。手机并不在身边,而是昨晚吃饭时留在了餐桌上。客厅里的人快步走进餐厅,抓起手机,铃声立时消失,应该是他拒绝掉了呼叫。接下来,恐怕必然是关机。张海鸣失望地把脑袋耷拉下去,看向林朵儿。就在这时,一串踩踏地板的脚步声,快速而放肆地朝书房门口驰来。他们俩一起看向门口,同时惊得张开嘴巴。站在书房门口的人穿着一套运动装,戴着一个只能露出双眼的黑色头套,但是眼睛并不能被看见,因为被一副太阳镜给严实遮住了。“你是什么人?”张海鸣问。“你要钱吗?”林朵儿的语调相对来说更显得镇定。蒙面人看着林朵儿,慢慢地朝林朵儿走。张海鸣急说:“你干什么?你要多少钱给你多少钱就是了。”蒙面人不理。张海鸣凶猛地晃动身体挣扎,大声说:“有本事冲我来!”蒙面人这才看向张海鸣,不过还是没什么反应,继续朝前走。走到书桌前站住,俯视林朵儿。见林朵儿依然在镇定地与他对视,并无想象中女孩该有的痛哭和恐惧,好像很失望?或者很奇怪?又或者很欣赏?总之,他看了一会儿,才突然挥起手打了林朵儿一个响亮的大耳光。“别碰她!”张海鸣怒不可遏。林朵儿扭过被打歪的头,继续冷冷地注视蒙面人,眼神是无畏的,甚至是高傲的,鄙夷的,更甚至是嘲讽的。蒙面人挥起那只瘦小白皙的手,更加用力地抽了林朵儿一个耳光。张海鸣恶狠狠地骂起脏话,怒吼:“打我!来打我!打女的算什么本事!”蒙面人看着张海鸣不动。林朵儿突然用对某种争论后做出定论的口吻说: “你是康欣。”张海鸣与蒙面人都是一愣。林朵儿的眼神凌厉起来:“康欣,你这是干什么?”蒙面人扬起手还要打林朵儿,但林朵儿反而把一侧脸迎上去,蒙面人的手便停住了。林朵儿说:“除了我和张海鸣,还有两个人有这栋别墅的钥匙,一个是吴童,一个是康欣。看身形也看得出来,你是个女孩。还有你手上的钻戒,是我回来那天张海鸣给你戴上的吧?你怎么没有摘掉?康欣。”蒙面人似乎有些惊慌,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康欣,真的是你吗?”张海鸣难以置信。蒙面人不语,扭身快步往门外走,身影很快消失在客厅里。“他就是康欣,他的反应就是证据。”林朵儿仰起脸,略微拔高声调,“康欣,我知道你恨我,我也很能体会到你的心情,可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是想让张海鸣回到你身边?是为惩罚我?还是为发泄你的愤怒?康欣,发生这样的事,我很抱歉,可我有错吗?张海鸣有错吗?我们三个谁都没错,是老天在捉弄人啊,我们都是受害者。”“康欣,真的是你?”张海鸣还在不可思议地追问。蒙面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藏起自己的背影,不回应,慌张地调大电视的音量。02,身份十多分钟后,也可能是一个小时后,张海鸣在林朵儿的不断“说服”下,终于也已经认定那个蒙面人是康欣。他因为之前的挣扎浑身筋肉酸痛,又因为不久前的情绪激动而精神疲惫,此时此刻,身体深陷在沙发里,如同柔软的婴儿缩在妈妈温柔的怀抱寻求慰藉,整个人由里至外渐渐的松弛下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中,他进入到一种仿佛刚与妻子结束激烈争吵后的情绪状态,那便是用一种掏心掏肺式的诚恳语调,疲惫而祥和地追忆往事的点滴,妄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解开康欣的心结,以求他们的关系回归和平与和谐。“康儿。”他这样叫。“儿”字是紧紧抱住“康”字的,所以明明两个字,发出的音却是一个字的音,因为“儿”字不发音,只发“康”字的音,加之东北口音又平舌又硬,所以,听到耳里的便只是一个略显圆润的康字。他说“:康儿,我们俩是先认识的,认识的时间加上恋爱的时间,有好些年了,所以你应该是最了解我的呀。我的性格,我的为人,你应该是很清楚的么。”他顿一顿,快速看一眼林朵儿,继续说“:当初我们俩都很年轻,说得俗套点儿,就是虽然明白什么是爱情,却不懂得如何去爱。说简单点儿呢就是,当初我们是因为性格不合拍分的手,但这并不影响你对我的熟悉和了解不是吗?”说到此,他不免有些感慨。好像每个人年轻时都是这个鬼样,不能免俗,习惯被自己的付出感动,把自己的感动当成胁迫对方的筹码。每个人都发狂地追求一种绝对的平衡,可是平衡多难啊,于是常常被现实与期望的落差所伤,以致常常顾影自怜,爱得跌跌撞撞,最后终于疲惫不堪地分手。蒙面人依然不回应。林朵儿静静地听着,不说话。“我那时什么处境你知道,家里出那么大的事,工作上也不顺,把我搞成一副活不起死不起的鬼样子,再加上和你分手,觉得自己真的是跌到了人生的最低谷。”他伤感地叹了口气,当年那种糟糕的感受似乎只要一想,就会爬到他的身上折磨他,让他很难受。“那是我最需要帮助和安慰的时候,感谢命运,把林朵儿送到我身边。是她的温柔和细腻安慰了我,她说她是孤儿,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亲朋,所以我是她的全部,她对自己有多好,就要对我有多好,而且要比对自己更好。是她的善解人意和慷慨牺牲挽救了我,是她拿出全部家当帮我建起海鸣服装厂,没有她,就没有今天所谓事业有成的我。所以她在我的心里,或者生命里,是什么样的地位,那不难想象吧。”肉麻不是他的个性,所以他好像是被自己的话给惊到了,又好像一个躲起来做不雅动作的少女突然被人撞见,既吃惊,又窘迫,用一种慌乱的目光看向对面的林朵儿,见林朵儿依然垂着脸静止不动,才稍稍松口气。不过他真的很感动,在他的生命中,林朵儿绝对是他的金子,液态的金子,四处流溢,填平了他身体的每一个伤口,装饰了他的整个灵魂。他又想到了康欣,那么康欣对于他,又算什么呢?他想起了过去与康欣一起时的种种,酸甜苦辣,真是多滋多味,当然也是美好的。所以,康欣在他的生命里,也曾是宝贵的金子。只是,她是固态的金子,他们俩当时是无法完美契合的。他把脸转向门口,声调略有拔高:“她的身世使她渴望家庭,渴望安全感,而我妈病得不轻,急着看见我结婚,加上我的事业上了稳定的轨道,年龄也都不小,所以,我们的快速结婚算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他的语气变了,像是小孩因为误解遭受伤害:“可谁能想到,结婚一年后,林朵儿好好的竟然离奇失踪了,凭空蒸发似的不留任何线索,怎么也找不到,这一失踪就是漫长的两年。谁能想到,在你帮我到处寻找她的过程中,在这漫长的两年时间的再次相处过程中,我们竟然又一次爱上对方,陷入爱河。而谁又能想到,我们终于决定先举办婚礼等林朵儿法律上宣告死亡了再补办手续后,林朵儿竟然会突然闯进我们的婚礼现场。这一切他妈的太扯了,这一定是老天爷闲着没事拿出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逗我们玩。”他深呼几口气,平复下起伏剧烈的情绪,说:“康儿,你说我有错吗?你有错吗?林朵儿又有什么错?你说我怎么办?怎么选择?法律上,我和林朵儿依然是夫妻。情理上,她遭遇了不幸,我有责任照顾她,对她不离不弃。感情上,我依然感动她对我的情义,重要的是,我还是爱她的。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只能选择她,离开你啊。”林朵儿眼睛红了,哽咽说:“都怪我,我不该回来打搅你。”张海鸣动情地注视林朵儿:“说什么傻话。”门外突然爆发一声尖利的喊叫:“够了!”张海鸣与林朵儿受惊转头,看见蒙面人攥着双拳,冲进卧室,愤怒让他浑身颤抖。“你这个阴毒卑鄙的混蛋,你还要演戏到什么时候?”蒙面人说罢抬手摘掉头套,用力朝林朵儿的脸上掷去。张海鸣终于看见了蒙面人的脸,一张被泪水打湿的愤怒惨白的女孩的脸,是康欣的脸。“康欣!”虽然已经猜到是康欣,但当看见康欣的脸时,他还是难掩惊讶。康欣手指林朵儿,愤怒让她显得有点歇斯底里,大声质问: “你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我能是谁?”林朵儿茫然地看着康欣。“你别演戏!”“我演戏?我没有演戏啊?”林朵儿无辜而困惑地看向张海鸣。张海鸣则一直好声好气地让康欣放开他与林朵儿,而康欣并不打算这么做。“你叫什么?”“我叫林朵儿啊?”康欣的表情凶狠如狼:“好,你叫林朵儿,你家是哪的?”“我家是大甫市的。”“具体地址。”“你指哪个?”张海鸣这时插话道:“康欣,林朵儿的身世我跟你讲过的,你知道的。”“你闭嘴!你就是个糊涂虫,大傻子。”林朵儿说:“你是指我身份证上的地址吗?”康欣的一声笑,与其说是冷笑,不如说是狞笑:“你的身份证?现在你还是坚持说自己是住在大甫市城西区药王街46 号的林朵儿吗?”张海鸣插嘴:“没错,她身份证上就是这个地址。”林朵儿嗯了一声,死盯着康欣的眼睛,那目光像一双手,要伸过去扒开康欣的瞳孔,看到康欣的大脑一样。她的表情不再那样无辜和迷惘,而是浮上一层戒备之色。康欣的嘴角沉重地牵起一个货真价实的冷笑:“张海鸣跟我说过你的身世。一对经营鞋厂的中年夫妻,多年无子,觉得孤单,去孤儿院领养了你。但是没几年,他们奇迹般的有了自己的孩子。领养的自然不如亲生的,何况他们老来得子,得的又是儿子,你在家里的地位可想而知,突然间一落千丈。我说的有错的地方吗?”林朵儿面无表情,依然那么死盯着康欣。张海鸣则点头说:“是这样,我是这么跟你讲的。”康欣继续说:“他们夫妻经营鞋厂,那几年挣到不少钱。又过几年,他们决定带着儿子移民国外,于是把你丢给他们的一个亲戚。起初,那个亲戚每年能拿到一笔不菲的抚养费,加上你长得不赖,又懂事,讨人喜欢,所以大家都对你还好。后来,那个亲戚收不到一毛钱了,并且始终无法与国外的你养父母取得联系,自然而然的,就对你不好了。所幸,你已经不是不能照顾自己的小毛孩,就一赌气离开了那里,开始过到处漂泊的日子。我说的有错的地方吗?”张海鸣和林朵儿都不说话,等着康欣继续说。康欣说:“前几年,你的养父母回国,辗转找到你,给你留下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作为补偿,确切说,应该是遣散费呵。然后,他们将与你彻底的没有关系。不久后,你遇见张海鸣,你们很快坠入爱河。他得知你是个游魂,对你说,要给你一个温暖的家。你很感动,拿出钱,帮他创办了海鸣服装厂。再然后,他娶了你。一年后,你失踪。又两年后,你突然出现在我和张海鸣的婚礼。是不是这样?”林朵儿不语。张海鸣烦躁地说:“你到底想干吗啊?你先放开我们。”“我再问你,那个收养你的亲戚,叫什么?”林朵儿猝不及防地眨了下眼,马上说:“是个远房亲戚,记不清姓名。”“什么亲戚?”“我养父某个姨姥家的孩子。”“你养父叫什么?”“林梁栋。”“你养母叫什么?”“吴燕华。”康欣的目光横冲直撞地射入林朵儿的眼睛,强硬地与她对视,深呼一口气,好像是林朵儿的回答很让她满意,很符合她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