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里了,贝壳街221号B栋……”慕斯举着手机,看着便签所记下的地址,再一次确认门牌号。她所站的地方,是一排沿街住宅的其中一间。这些住宅和地铁站附近那些带电梯的公寓高楼有着明显的区别,那就是看上去特别有故事——仿佛穿越了百年时空,覆盖在墙上的植物掩盖不住老房子所经历的雨雪风霜,青苔晕色的零砖片瓦都好像述说着老城区的徐徐变迁。要不是亲眼所见,慕斯根本想象不到,占据了东部沿海地区许多重要枢纽的大都市里,居然还藏着这样的老街。她能够想象,这一片街道本是繁华和喧闹的地段,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但现在,昔日的繁华恐怕只存在于古稀老人的口述和文史馆发黄的照片当中吧。慕斯在按响门铃之前下意识地顿了顿,重新整理仪容,带着稍微有些局促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清脆的“叮咚”声响通过安在大门上的电子装置传到了建筑物内。慕斯提着旅行箱在屋外的台阶上稍候片刻,便听到黑漆大门后面传来脚步声。接着大门打开,一个看起来十分美艳的女人出现在慕斯面前。这个女人像一只对陌生人时刻保持傲慢姿态的阿富汗猎犬,让人感觉不太好接近。她穿着打扮很时髦,妆容略显成熟,但保养得当,看不出年纪究竟是二字打头,还是越过了三字的门槛。自然,是否已婚也很难猜测。但稍微打量一眼,左手无名指没有佩戴戒指,便会顺理成章地认为她还是未婚吧。这位女士应该就是助理姐姐口中的“气质姐”——这间房子的主人了。“你是……?”“你好,我是预定今天要住进来的秦慕斯,之前打过电话的……”“哦!欢迎欢迎!一直在等你呢,我是房东。叫我惠姐就好了。”“惠姐。”慕斯礼貌地点头,随后被房东带进屋。惠姐领着慕斯走进一楼的客厅,她让慕斯把行李箱放在进门的楼梯口,然后领着她到客厅的沙发上入座。“咖啡?还是茶?”惠姐一边问慕斯,一边手脚麻利地在厨房烧起热水来。“不用特地准备茶啦。”慕斯客气道,同时趁惠姐泡茶的这段时间打量起房子来。从外面看的时候,这建筑只是给人一种古朴的感觉。但真正走进房子以后,不管是地上印度花纹的羊毛地毯,还是墙上的英式印花墙纸,甚至还有客厅里的壁炉和座钟,都显示着这间房子的主人是个品位独到的绅士。虽然慕斯之前看过照片,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真正走进房子的时候,她还是感受到了强烈的年代感。这绝不是照着时尚杂志上的介绍就能打造出来的家居环境,这房子的气质会让人感觉回到了一百多年前那总是阴着天起着雾的伦敦。慕斯顿时喜欢上了自己今后要住的地方。这条街并不是位于乡里小镇,退一百步都还在A市市区的范围内。这样风格独特又交通便利的房子,它的租金却十分便宜,便宜到让慕斯怀疑,这里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灭门惨案,最后怨灵阴魂不散,让每个住进去的人都不得善终。当然,这么没礼貌的猜测,慕斯肯定不会让惠姐知道,然而她眼神里藏不住的疑问,还是让端着茶盘从厨房走出来的惠姐捕捉到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吧,房租低不是因为这里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反正也不靠这个生活,租多租少还不是看心情。”惠姐将茶盘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端给慕斯,随后自己也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我说不用准备茶,所以才泡了咖啡吗?”慕斯捧着咖啡,心里头冒出这样的疑问。她对咖啡完全不懂,只是礼貌性地喝着。入口酸涩,但不难咽,味道和那种三合一的冲泡咖啡完全不一样,这种特别的香韵让室内的空气都变得舒畅起来。慕斯渐渐放松下来,接着,她听到惠姐开口说:“不过我也不瞒你,这房子确实死过一个人……是我老爸。”没有当场把咖啡喷出口已经表明慕斯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但她还是像一个在球场边痴痴望着帅气学长打球的迷人身姿时,冷不丁被高速飞来的篮球砸中脑袋的学生妹一样僵在当场。该怎么回应才显得不唐突?表情该怎么做?等一下开口时语气是同情,还是该带点悲伤?无穷无尽的问题如同群鸟掠过天空般,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慕斯的内心,她诚惶诚恐,找不到正确答案。过了半晌,她才像放弃抵抗一般,说出一句经常会出现在影视剧里的台词:“还请节哀顺便。”“没事。”惠姐的回答毫无波澜,平静得像是在讲述后院的草皮许久没有打理。慕斯便猜测她的父亲大概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她的猜想应该八九不离十,但是否是正确答案惠姐没有给予回应,因为惠姐已经和慕斯聊起了别的话题。“我爸是个旅英学者,研究文学方面的东西。年纪大了身体就不太好,后来回国买了这房子养病。他走后给我留的唯一遗产就是这间房子。我没打算卖,但地方这么大,又觉得一个人住太静,要是能有两个品行端正的女孩子同住,也热闹些。所以租金两人分摊掉,水电费再意思一下。”慕斯听后坐直了身子,拍拍胸口,信誓旦旦地说:“那我可以保证,我身体健康、五官端正、能歌善舞、无不良嗜好!”“呵呵,你真可爱。”惠姐被慕斯的话逗笑了。方才谈话时,慧姐见慕斯脸色不停变换,内心的动摇完全没有掩饰地在脸上交替上演,就觉得这女孩有趣得不得了,现在又对她不经意表现出来的幽默感倍感喜欢,加上她小巧玲珑的外形,就像只仓鼠一样惹人怜爱。尽管是初次见面,但这女孩已经给她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等慕斯把咖啡喝完,两个人也聊得差不多了,惠姐终于进入正题。她说:“该带你上二楼去看看房间了。”慕斯跟着惠姐走上二楼。通向二楼的楼梯同样是英伦风格,扶手上有很精致的花纹,十七级台阶稍稍有点高。这对身形在同年龄女孩当中略显小巧的慕斯来说是个挑战。“二楼原本是三个房间,我把中间的大房间改成了公共客厅。卧室左右各一间,右边的那间已经有人住了,你住左边那间。浴室和洗手间在走廊尽头,记得私人物品要分开放。楼下的客厅连着我的房间,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楼上客厅放着呼叫铃,按铃叫我就可以了。哦,还有,我平时不做饭,早餐和下午茶我倒不介意和你一起分享,中餐和晚餐得你自己解决。每个月月初交房租,手头紧的话也可以商量。还有,不准带男人回来过夜。”“等等……”慕斯打断房东的话,“你刚才说,其中一间已经有人了?”说话的这会儿,两个人已经走上二楼,推开位于走廊正中间的门,就是房东说的那间“公共客厅”。“有个女孩早两个月住进来的,我来介绍一下你的室友。”不用惠姐指引,慕斯已经看到了窝在客厅花布沙发上,怀抱一桶水果糖,手上拿着一本厚过城墙砖的巨大书籍细细阅读的少女。她戴着有度数的眼镜,镜片掩盖不住她明亮的眼眸。干净服帖的短发顺从地盖住耳朵,为她精巧的五官增添了几分俏丽。她皮肤白得有些不健康,似乎很少去户外。明朗可爱的面容带着一点不擅长和人打交道的内敛,身上穿着的居家服毫不遮掩地散发着慵懒气息。她坐在那里,就像一只卷着尾巴打盹的猫那般安逸。等到慕斯完全走进客厅,她才从书本后面露出眼睛,用没有半点怯生的眼神,像是打量一尊博物馆陈列品一样打量着慕斯。这直视的目光让慕斯有些不自在,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塞进CT机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她担心这种不礼貌的扫视会影响今后两个人的相处。她在工作时,偶尔也会遇到一些观念不太对盘的同行,对那样的人尽量回避就是。她工作的圈子说小确实小,热门资源就那些,想要出头的人都会去争取。但说大也确实大,有些人见过一次后,下次遇上可能就是许多年以后了。但同样的情形要是换成自己的室友,那就真的够呛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要是八字不合,今后可没法安安心心地过日子。趁着慕斯和人家用眼神相互“试探”的当下,惠姐适时地开口了,这多少让气氛变得不那么紧张。“她叫夏落,是个蛮特别的孩子。”惠姐向慕斯介绍道,她在“特别”这个词上加了重音,只不过注意力完全放在新室友身上的慕斯没有听出来。叫夏落的女孩放下糖果和书站起来,像发现了新奇事物的探险家,兴致勃勃地走到慕斯面前,目光再一次把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然后才伸出手来做出友好的握手姿势,说:“你好,我是夏落。”慕斯稍微一愣神,已经处于被动,她赶紧伸手握住,从对方掌心传来的温热让她稍微放下警惕。“我叫秦慕斯。”“你提着行李箱从公交车站一路走过来,有没有看到那家卖松饼的糕点店?他们家的松饼非常好吃哦。你是个艺人,会经常上电视吗?”夏落的话让慕斯不明所以。虽说她只是在十八线上挣扎的艺人,但这些年好歹也攒下了零星半点知名度,会被人认出来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夏落对自己的情况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不会是一直跟踪自己的那种“变态粉丝”吧?“我不是什么变态粉丝,我也没有跟踪你,所有的答案都在你身上。”这回答害慕斯吓了一跳——难不成她还会读心?“人的表情会把心里想的事情显露在脸上,这一点只要仔细观察并不难推测。反倒是你,一个做艺人的难道不会掩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吗?”夏落露出一副“你好单纯”的表情说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啦, 这里一定有藏起来的摄像机吧?”慕斯心想这不会是电视台策划已久的什么整人节目吧?只不过从自己想法出现到搬家一路录制过来,未免也太大手笔了,简直就是《楚门的世界》的翻版。在慕斯的演艺生涯当中,毫无征兆就被拖入这种黑心策划的陷阱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每一次结束后,公司的人都会过来安慰说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但下一次之后还有下下一次。所以目前这情况说不定就是“下下下次”的整人吧?“这里没有摄像机。不过你要找也可以,只是别把我东西弄乱,尤其是放在窗边书桌上的那些实验器材。”慕斯环顾整个房间,四十多平方米的客厅谈不上多整洁,沙发上、茶几上、柜子上、书桌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此外就是说不出来干什么用的小物件,在夏落提到的窗边书桌上的实验器材中间甚至摆着一整桶棒棒糖。哪怕慕斯真想弄乱这房间,也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人是干什么的?当慕斯带着这样的疑问把视线重新聚焦在夏落身上时,夏落用满是自信和认真的语气郑重强调道:“我是个侦探。”“自称侦探……这果然是整人节目吧?”“其实叫侦讯顾问也可以,不过比起找猫找狗找婚外情,我更喜欢诡异的案件。”“先等等……”“打断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的?”夏落看慕斯的表情就好像在看一个难以沟通的外星人一样,不过她并没有表示不满,而是好像对被人质问这种问题习以为常,对着慕斯打开话匣子:“外头正下着毛毛雨,刮东南风,你的外套上沾着水,而且身前比身后更湿一些,说明你是迎着风步行过来的,但并没有步行多少距离,不然湿的面积就不止这么点了。公交车站刚好在西北方向一百米的地方。车站前面是我说到的那家松饼店,这两天门面在装修,你袜子上沾了木屑。“既然是搬家,就不可能不带行李,大件的东西可以委托搬家公司,但是不方便打包的东西一定会自己随身携带。可你上来的时候两手空空,一定是把行李放在楼下客厅里了。这房子的楼梯比普通房子的楼梯要高一些,你这么小的个子,带个行李箱爬上二楼很困难。你淋湿的部位主要集中在身前,但是左手臂外侧比右手臂外侧湿得更厉害些,同样也证明你是左手挎包右手拖着行李箱走过来的。“关于你的职业,这个很有意思。听你口音是D市人,但你明显学习过标准发音。你的两耳下方有口罩的勒痕,现在不是花粉传播的季节,你也没有感冒,经常带着口罩不是很奇怪吗?除非是为了保护嗓子。我能从你的口气中闻到润喉糖的味道,这种新上市的蜜桃味润喉糖最近很受女孩子的欢迎。一个经过语言训练并且需要保护嗓子的人,可能是歌手,也可能是主播。“你上楼的时候踩楼梯的力道要比惠姐重很多,但就你的体形来看,体重显然比她要轻。这表明你的双腿锻炼过,可能是体育运动,也可能是跳舞。如果是运动员,你的肌肉量太少了。所以我推测是后者,这一点从你的站姿也能看出来。“而且你有晒黑的痕迹,虽然只有一点点,但露出袖子的皮肤和你的脖子颜色有色差,这说明你在外面跑的时间比待在室内要多。你现在还保持着工作妆,就是说你随时待命,准备去工作。你右手食指的指腹和拇指的侧腹都有轻微的生茧,是因为要经常握着东西,比如话筒。“会唱歌、会跳舞、会主持,还要经常随时准备往外跑,除了艺人,还真没哪个职业需要这么全能。还有,你既然是坐公交车来,又选了租金这么便宜的房子,这证明你平时的收入并不乐观,最多能维持生活。但这里离闹市区有相当的路程,如果你要赶节目,从这里打车会花更多的钱,这和你租便宜房子的做法相矛盾。也就是说,你搬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工作便利。附近唯一和艺人有关的单位,就是距离这里两条街的A市电视台。啊,不对——”夏落好像遗漏了什么,凑近慕斯的脸轻轻嗅她身上的味道。“廉价的车用芳香剂啊……”夏落抽抽鼻子,一副“这品位真不怎么样”的表情,“我更正,你不是坐公交车来的,你只是搭车到附近,然后在公交车站下车。这么做是想要在附近转转熟悉环境吗?你会在这长住真是太好了。”慕斯后来才知道,夏落对于自己会长住这件事感到高兴,单纯只是因为终于有听众听她讲那些无法理解的奇思妙想。夏落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慕斯并没有听懂多少,但是她现在完全可以肯定一件事情——自己在这个新室友面前几乎跟没穿衣服一样。小说里的那种侦探,原来真的存在?不对,还是整人节目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夏落脸不红气不喘就分析出几乎全部的事实,可比这个更加让慕斯难以接受的是,对方仅仅是看了她两眼,握了一下手而已。这种近似看透事物本质的能力让慕斯感到恐惧,并不是害怕夏落本身,而是对她这种能力的抵触——谁都不愿意自己的秘密完全摆在客厅地毯上被人一项一项翻出来。“她刚来的时候我也吃了不少苦头哦,”房东的这句话勉强算是打圆场,“不过慢慢你就适应了。记得要好好相处啊。”房东在“好好相处”这四个字上面又加了重音,这一次慕斯听出来了。这算是一种友善的提醒,亦或是小小的鼓励。可是慕斯发现,当她真正决定要和这个室友好好相处的时候,已经是在她经历了血腥恐怖又骇人听闻的案件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