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回到大厅,夜幕已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厅堂里的灯全部亮起。灯红酒绿,灯下鲜花正是好颜色,杯中美酒映着点点光。鲜花娇艳,酒香袭人,多好的一场宴饮,可惜没有一个人的心思放在这些摆设上。各自再客套几句,君临天对贾定海道,这次,要麻烦贾大人了。贾定海回道,食君禄,为君忧,职责所在,丞相言重了。再者,下官与侯爷私交非浅,于公于私,早应该帮这个忙,却拖到了今日。最后,下官虽奉旨前来,出发前也乎查看了不少与案情有关的宗卷,但这毕竟是丞相家事,下官一切听从丞相安排。君临天道,好。长安,你来讲。布梓雨走出来,跪下,磕了三个头,应下道,是。然后她站起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皆是有理有据,并非凭空捏造,中途若有人有疑问或者觉得说得不对,可随时出言打断我。我先从四年前一出命案说起。四年前,大老爷、大夫人在山庄东南边的木槿林双双丧命,死因不明,当年,为了让死者入土为安,尸体很快下葬,而该命案,至今悬而未决。就在昨晚,我前往陵园开棺验尸,发现,六年前二老爷、二夫人的死因和四年前大老爷、大夫人的死因相同……一个奴才,竟敢开我君家祖坟,谁给你的胆子!君正元突然高声道。这一喝,布梓雨被打断,刚要还口,君临天道,三叔父,我给的,你有意见?君家旧案,矛头指向君家内部,贾定海清楚,这是君家内务,他能做的,其实只是袖手旁观,做个人证,于是道,诸位稍安勿躁,且听这位小哥慢慢道来,若他有说得不对的地方,本钦差火眼金睛,对旧案负责到底,岂能容他作乱。再者,侯爷和丞相大人在此,诸位所忧,完全不必。贾定海这几句话,人心果然安定不少。不是他的话说得多么动听,而是他的话提醒了众人,在座有一位丞相、一位侯爷、一位刑部尚书兼钦差大臣,不管谁有诸多不满,只要他们三人不开口,你都得给我把不满统统噎着憋着。布梓雨谢过贾定海仗义执言,接着道,这四人,皆是被一细长利器从鼻口刺入,直捣脑颅。而当年尸检,验尸官留下了相同的一句记录:死者全身里里外外完好无损,唯口唇稍紫。他们之所以得此结论,是因为没有开颅检查,而死者的脑内伤所导致的窒息,正是死因所在。很明显,这样的杀人手法瞒过了尸检经验丰富的验尸官,凶手对人体结构的了解,远在验尸官之上。而且这个人,连杀四人仍逍遥法外,定是对木槿山庄格外熟悉,山庄的高墙大院,严密防卫,对他而言形同虚设。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四老爷君正若。说到此处,布梓雨行至君正若席案前,恭敬道,听说,辞官前,您是首席太医,好骑射,朝中无人能及?布梓雨面向君正若,直接抛出这样的问题,君正若端坐着,不为所动,道,这只是你的猜测。是否为猜测,请听我说完。君临沂忍无可忍,站起来反驳,无凭无据,你诬陷我父亲!君临沂待人接物向来宽容有礼,这一怒,已是少见。布梓雨不紧不慢道,六少爷,您误会了,我说的是,我所知道的,符合行凶条件的,只有四老爷一人,所以四老爷有作案的嫌疑。但我并没有说,四老爷就是凶手。请六少爷不要动气,稍安勿躁,真的应该听我把话说完。君临沂一听,更加不悦,但众目睽睽之下,又有爷爷、父亲、兄长在上,硬是发作不得。布梓雨道,那么,说完四年前,让我们回到现在,就从君侯爷的怪病开始。约月前,我来到山庄,收编入护卫队,后来,调任为大少爷内侍。一开始,就听闻侯爷患一场怪病,持续两个多月,心悸,胸闷,时而精神恍惚,时而无端亢奋,药石无效,邕州名医束手无策。我暗中调查侯爷一日三餐所入口的食物,发现,问题就出在四老爷亲自为侯爷制作的艾叶茶上。对照四老爷每日让侯爷服用的茶量,四老爷,您敢不敢承认,您开给侯爷的剂量,是正常的几倍不止?而且您知道,寻常人喝艾叶茶有益无害,但侯爷体质特异,加上持续高倍的服用,已经损害元神,出现心悸、精神恍惚、四肢抽搐等病症,查不出原因。我还知道,艾叶残渣常被您倾倒在山庄东南方的木槿林,就是您常常养护的那一片。本来腐叶可作肥料,但残渣过多,物极必反,反而限制了木槿开花。就有了大老爷、大夫人死后,那片木槿林有鬼神作怪、从不开花一说。四老爷,您算是无心插柳,因为真相越扑朔迷离,对您,就越有利。我说的,可对?君江遥对君正若投以不可置信的目光,先不管真相如何,布梓雨的话,已让他心惊。这就是他的儿子,骨肉至亲。君正若对上了君江遥的目光,随后他的嘴角扯出一个奇异的笑容,不表态,反而对布梓雨道,你继续说。布梓雨没有受其反常的举动影响,道,好,接下来,我讲一讲,松下阁失火。那天我正好在场,记得很清楚,在听到失火的呼救之前,到大火扑灭之后,我都听到了微弱的琴声。因为当天是山庄招收新护卫的日子,十分热闹,可能注意到这琴声的人不多。但事后我请教了长林大人,他也听到了。长林大人武艺高强,耳目清明,对外界的风吹草动的感知,要比一般人灵敏。就算有人怀疑是我听错,应该没有人怀疑长林大人听错了吧?那么,在那天松下阁失火、连丞相大人都被惊动的情况下,是谁,居然有心情继续抚琴?那只有一个解释,抚琴人料到松下阁会失火,而且此人抚琴不为闲情娱乐,而是另有目的。所以我完全有理由怀疑,松下阁失火,不是意外,而是人为,而且还不只一个人。而抚琴人,就在其中。讲到此处,长林带着失火当天,本该值守松下阁,却离奇昏迷在木槿林的十名护卫进来。他们先向各位大人、老爷、和少爷行礼,然后小队长刘兴义边回忆边道,当日酉时,我们已经提早吃完晚饭,来松下阁换十二小队的班,我记得,我们当时好好的,可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都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其他分队的兄弟别人告诉我,是在木槿林发现我们昏迷在地。可是我们想了很久,不记得自己有离开过松下阁。布梓雨问,那你们当时有听见琴声吗?他们一致回答听到了。布梓雨又问,轮值之前,可见过什么人?除了膳堂的饭菜,有没有另外吃了其他东西?刘兴义道,没有吃其他东西。我想起来了,我们走过松下阁对面的长廊时,和一个女子擦肩而过,她身上有一股异香,十分浓郁。当时我还把她叫住了,问她是谁,在这里干什么。她拿出山庄的通行令牌,说她不是山庄的人,她是来寻她夫君的。我心想,当天庄里确实来了很多外人,她又有通行令牌,就让她走了。长林补充道,卑职当天就盘查了所有出入山庄的人,没有发现刘兴义所说的那名女子,后来又继续追查下去,还是查无此人。听完,布梓雨对长林耳语几句,长林点头应是,离开一炷香的时间,回来时交给布梓雨一个小瓶子。布梓雨打开小瓷瓶,走过去递给刘兴义,问,那女子身上的香气,可是这个味道?刘兴义闻了闻,道,是,是的。布梓雨道,不知道在座各位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永安十三年,在京城仙乐坊,举行过一次琴艺比赛,有一个人,他的琴声不是参赛之中最好听的,却能拔得头筹。因为,他弹的是一把从西域传入中原的魔琴,琴声能迷惑众生。据说琴艺高超者,还能以琴声控制活物,如同扯线控制木偶。此人就是无心琴师,而关于那把魔琴,就在琴师的《无心曲谱》里有记载。让我们从故事里回过头来,假设,失火当天,看守松下阁的十名护卫就是被类似的琴声所惑,再结合护卫们的描述,若假设成立,需要解决三个问题,第一,琴在哪里。第二,抚琴人是谁。第三,我和长林大人也听见了琴声,为什么没有和十名护卫一样昏迷在木槿林。说着,布梓雨又缓缓移步,然后停在君临沂面前,道,众所周知,六少爷这几年师从无心琴师,以上这三点,我想六少爷能回答我。君临沂轻蔑一笑,问道,你该不会是,因为我善扶琴,家师又拥有魔琴,就怀疑我吧。我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布梓雨问,六少爷是指,失火当日,您还在赶回山庄的路上吗?可是当天分明有人看见您,他们,都可以作证。布梓雨指着那十名护卫,他们马上否认道,长安大人,您误会了,那天我们没有看见六少爷。不,布梓雨道,你们看见了,你们都看见了。因为……六少爷……就是那消失的女子。此言一出,众人像炸开了锅似的,窃窃私语。君临沂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慌乱,没来得及开口,君正若抢在前面,怒极反笑,无知小儿!你是在侮辱老夫,还是在耻笑君家!一下子,又把问题上升到君家的名声地位上来,任谁,也担当不起。场面险些失控,贾定海见君江遥、君临天不知在想什么,都不为所动,于是赶紧插话,问布梓雨,你可有证据?布梓雨强压下心里的一点恐慌,保持基本的镇定,道,回钦差大人,是不是女儿身,一验便知。至于魔琴在谁手上,不妨请无心琴师进来,问一问。一白眉老者徐徐走进来,那仙风道骨的绝世琴师道,魔琴,确实早已交付给爱徒临沂,但临沂还未学会完全控制魔琴。布梓雨道,那接下来,需要请一名侍女,给六少爷……不必了!君临沂道,君正若都来不及阻止,这“不必了”三字一出,谁是谁非,各人心知肚明。伪装了二十年的身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拆穿,是什么滋味,只有君临沂自己知道;强撑二十年,这一刻终于能做回自己,却是在这种场面下,是什么感受,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遥想当年,少年鲜衣怒马、君子倾城,有时候,她是真的把自己当作一个男子,她要是男子该多好,努力去完成父亲下达的每一个命令,肮脏的,丑陋的,见不得光的,不知何为良心何为廉耻,只傻傻地做一只听话的木偶,分不清现实与梦里。布梓雨问,您认得这个吗?君临沂木然道,我已无话可说。布梓雨道,那我替你说。她举起那小瓷瓶,此乃迷幻香,从六少……六小姐房中搜得。由于六小姐弹魔琴的火候不够,需辅以迷幻香。当日,这十名护卫吸入此香,又听到魔琴之声,便神志不清,在琴声的指引下,离开松下阁,来到木槿林。失去守卫,想要火烧松下阁,变得轻而易举。那么火烧松下阁的目的是什么?松下阁是侯爷的书房,书房被付之一炬,毁掉的,是侯爷在文治上的毕生心血。我相信,已遇害的丫鬟彩莲,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才会惨遭灭口,而她手上的苋毒,应该是威胁她的人留下的。可问题是,如果凶手只是想让彩莲永远闭嘴,为什么要大费周章,让她死在君家祠堂里,割下整个头颅,还故弄玄虚,摆上两块假灵牌?一块刻着匡月侯的名字,一块刻着丞相大人名字,如此大逆不道,意欲何为?这个问题,我想问长庆大人,你意欲何为?布梓雨怀疑长庆。长宁、长林率先站出来,双膝跪地,对君临天道,大人,长庆……长庆不会背叛您,他是……您最信任的人!对于这个结果,别说他二人难以置信,君临天他自己,也曾一度说服自己不要怀疑身边最亲近的人。可往往能伤害你,让你猝不及防的,也只有最亲近的人。说不怒,是不可能的,君临天态度强硬,道,你们起来,让他自己说!长庆拜伏在地,不发一言,几近恸哭。君临天待他如何?可以说是情如手足。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两大恩情,他恐怕一生都无法偿还。有时候,最深厚的感情,也抵不过金钱和权力的诱惑,骨肉至亲也好,十年主仆情谊也好,薄如纸,轻如纱,想要丢掉它的人,毫不犹豫就能丢掉。而那些破碎的东西,想要拼凑回来,却是无论如何也拼不全了。君江遥不知何时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受的刺激够多了。今天坐在这里,他做好了刀枪不入的打算,也做好了万箭穿心的准备。只是跟没有心的人比起来,他玩不过他们的。全场静默下来,君正若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踉跄着步子,离开座位,突然疯狂大笑,大喊道,老东西,老东西,你怎么不去死!我没有儿子,我一生都被人呼来唤去!我不甘心!我杀了你最看重儿子,杀了你最疼爱的儿媳,一把火烧了你这辈子最珍视的东西,你怎么还不去死……边喊着,他直奔过去,拔出刘兴义的配剑,挥向布梓雨,被长林及抽刀一挡,长剑哐当落地。四叔,你够了!君临天喝道,还嫌不够丢脸吗?你一心要爷爷死,其实是要我死。你觉得自己委屈,有没有想过,这几年,是谁支撑起整个家?是谁为临沂、临渊还有几位弟弟铺好了路?有没有想过,我一倒下,姑姑在深宫孤身一人,该何去何从?爷爷已是强驽之末,再受打击,是否还撑得起君家?你有野心、你有抱负,可你有能力吗?连自己手下两百多号人都管不住,却妄想对我除之后快、取而代之!你有脑子吗?你和徐魏几个勾结,构陷前邕州太守,贪点蝇头小利以为就能图谋大计,殊不知,旁人只想踩着你,拉整个君家下水!试问,你有何资格说自己不甘心?你有何资格迁怒于他人?君临天这一骂,君家上下,无不震惊。徐魏几人,更是大气不敢出。君正若就在这一瞬间失去所有力气,跌坐在地。君临沂跑过去,抱着他痛哭。他们曾经拼了命、不择手段想要爬到君临天的位置上去,现在他说他们不配,是啊,他们不配,在所有的不公平面前,他们就是不愿承认他们不配。现在他们明白了,不公平就是一种公平,这些年所有的强求,不过是一场笑话。曲终人散、热闹退却,有谁记得,当年你也曾笑容明净,举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