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本书以描写父辈与子辈之间的冲突为叙事主线,这一冲突在屠格涅夫笔下具备了浓厚的时代色彩。主人公巴扎罗夫代表的是激进的平民知识分子,而帕维尔和尼古拉则代表的是保守的自由主义贵族。两代人之间关于如何对待贵族文化遗产、艺术与科学、人的行为准则、道德标准、社会与教育、个人的社会责任等问题各抒己见,他们之间的分歧和对立反映了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是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

二十二
我们的两个朋友自出家门到费多特马车店,偶尔交换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以外,一路都沉默不语。巴扎罗夫对自己不满,阿尔卡季则对巴扎罗夫不满,除此之外心中还积压着一种莫名的、只有年轻人才熟悉的惆怅。车夫换过马,坐到驾驭台上问:往右还是往左?
阿尔卡季打了哥儿冷战。往右,是经省城回家;往左,是去奥金左娃的庄园。
他瞥了一眼巴扎罗夫,问:“叶夫根尼,往左去吧?”
巴扎罗夫掉过头。
“何必干那蠢事?”他说。
“我知道这是蠢事,”阿尔卡季回答,“但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是第一遭?”
巴扎罗夫把帽子压到前额上。
“照你说的办吧。”最后他说。
“往左!”阿尔卡季嚷道。
四轮篷车左拐直奔尼科里村。在决定干这蠢事之后,两个朋友便更不说话了,像是生了气似的。
仅从奥金左娃家的管家在台阶上迎接的表情看,两个朋友也能猜出他们这次突然的拜访很不合时宜,显然出乎主人的意料。他俩苦着脸在客厅里坐了许久,奥金左娃才见他们。她以通常那种好客的表情迎接他们,但这次却为他们如此之快返回感到惊奇,迟疑的动作和言语都表明她对他们此次造访不甚高兴。他们赶忙解释,说只是顺道来的,待上四个钟头左右便去省城。她对他们的匆忙略表惊讶,继而请阿尔卡季转达她对他父亲的问候,然后派人去请姨妈。老公爵小姐睡眼惺忪地来到客厅,苍老多皱的脸看来更多了一分怒气。卡捷琳娜身体不舒服,所以没出她的卧房。阿尔卡季忽然觉得他不但想见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同样也想见到卡捷琳娜。四个钟头在闲谈中过去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或听或说,都没展示过笑容,只是在分别的时候,原先的友谊似乎在她心里忽闪了一下。
“现在我心境不佳,”她说,“请不要因此介意,愿过些时候再来,这话是对你们俩说的。”
巴扎罗夫也罢,阿尔卡季也罢,对她只是默默鞠了个躬,便登上马车而去。马不停蹄,次日傍晚便到了玛丽伊诺。路上谁也没有再提奥金左娃,尤其是巴扎罗夫,他眼睛凝视着路旁,脸上露出紧张的、狠着心似的表情。
在玛丽伊诺,人人都为他们的到来而高兴。分别好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早就为儿子感到不安,所以当费多西娅跑来睁着兴奋的眼睛告诉他“两位年轻少爷”来到的时候,他惊叫一声,舞动双脚,从沙发上一蹴而起。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也受到愉快气氛的感染,在同归来的游子们握手时脸上显示出温和的微笑。交谈,询问,阿尔卡季在晚餐桌上说得尤其多。按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吩咐,打开了好几瓶刚从莫斯科运来的高度黑啤酒,晚餐一直持续到半夜以后。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本人也都喝得两腮通红,不断发出既不像孩子又不像神经质的笑声。兴奋情绪也传染给了仆人们,杜尼亚莎像着了火似的跑前跑后,开门关门;彼得到了子夜两点多钟还在他的吉他上弹奏哥萨克圆舞曲。琴弦在静止不动的空气中热切地颤动,但除了开头几下装饰音外,这位受过新法教育的侍仆再没有弹出什么新名堂,天性没有赋予他音乐才能乃如未赋予他别的才能一样。
此时的玛丽伊诺情况不太美妙,可怜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处处为难。农场的麻烦事一天比一天多,要解决这些事既棘手又使人心烦意乱。雇工简直在坑人:有的要求结账或者追加工钱,有的领过工资便扬长而去。马匹生病,轭具没用多久就坏了,地里活儿干得不精细,从莫斯科订购来的两台脱粒机一台太重没法用,另一台刚启用就出了毛病。畜舍遭了火灾,焚毁了一半,起火原因是一个管院的瞎老婆子在刮大风时拿了块燃烧的木头去熏牛舍时引着的。但据老婆子说,该怪老爷出的馊主意:要做一种从未有过的干酪和牛奶制品……总管突然懒起来了,身体开始发胖。所有的俄罗斯人都如此,一旦“吃喝不愁”,身体便发福。总管远远地看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捡块木柈子扔向跑过面前的猪仔,或者冲着半光身子的小孩儿吆喝几声以表示他的勤勉,但除此之外便是倒头睡大觉。佃农不如期交纳租金,还偷林子里的木材。守夜人几乎每夜都逮到农民在“农场”草地里放牧的耕马,有时不免发生厮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立过处罚的条文,但闹到最后,还是让扣下的马匹白吃了一两天老爷的饲料,让马主人牵走了事。除此之外,农民相互争吵:兄弟二人要求分家,兄弟的婆娘在一处合不来,忽然又发生了打架,于是所有的人像听到号令般集中在事务所的台阶前,有人带着伤痕或酒醉的鬼脸,要求老爷评理、处理。喧嚷、喊叫、婆娘的哭闹、男人的咒骂互相交织,你必须去分清是非,说得嗓子发干,其实你早就知道这样的案子清官难断。收割工作缺人手,相邻的小地主堆起嬉皮笑脸,说借用他一个农民每割一俄亩得付两个卢布,而自己的农妇呢,也漫天要价。收割的事没有谈妥,地里的麦子在纷纷掉粒,慈善基金会却在催索延期的借款和利息……
“我没有能耐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止一次发出绝望的哀叹,“要我去干架——不可能,派人去请检察局长——与我的原则不符,但如不严加惩治则一事无成!”
“Du calme,du calme[88]。”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告诫他,但自己也在哼哼、皱眉、捋胡子。
巴扎罗夫离“无谓的争吵”远远的,再说,他是客人,不应参与别人的事。他来到玛丽伊诺的第二天便专心致志地研究他的青蛙、鞭毛虫和各种化合剂。阿尔卡季与之相反,认为就算帮不了父亲的忙,至少也该做出帮助的样子。他耐着性子听父亲唠叨,甚至有一次还帮父亲出了个主意,当然,不是什么好主意,而是表示一种参与意识。他对事务性工作并不反感,不,他还幻想投身农业。但这时的阿尔卡季在他头脑里又滋生了其他的念头:无休无止地想念尼科里村。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会呢?如果以前有人告诉他,说和巴扎罗夫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会觉得寂寞,他一定耸耸肩表示否定。而且,是在他自己家里呀!但他真的感到寂寞,想走开。他到外面散步,走啊走啊,直到抬不动脚,忽而又寂寞无归处。有一次从父亲的谈话中得知,家中还保留着几封信,是奥金左娃母亲某个时候写给阿尔卡季母亲的,内容挺有意思。他缠住父亲非要这几封信不可,使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得不翻遍二十只箱笼。几张破烂的信纸到手后阿尔卡季像是安心了,似乎看到了要去的目的地。他常悄声自语:“有她的亲口话:这是对你们两位说的。我非去不可,非去不可,管它呢!”但又马上想起最后一次造访时所遭的冷落,落得的狼狈境地,不由得感到胆怯。但年轻人好“碰运气”,对幸福有着殷切的追求,总想在无任何人监护下试试自己的锋芒。回玛丽伊诺不满十天,他借口了解主日学校[89]的体制去了省城,由省城转去尼科里村。他一路催促车夫快马加鞭,他像青年军官初上战场那样既害怕又高兴,还急切,“主要的是:别多想!”他这样命令自己。马车夫恰恰是条精力旺盛的汉子,逢上小酒馆便问“碰一杯吗?”或者“要不要碰一杯?”碰一杯后对他的三套马一点儿不留情。终于出现了熟悉的房顶……
“我干什么来了?”这念头倏地在阿尔卡季头脑里一闪。三套马匹在协调地奔驰,马车夫在吆喝、打口哨,小桥在马蹄和车轮下轧轧作响,到了两旁整齐地排列着枞树的林荫道……女人粉红色衣裙从绿丛中飘过,从小阳伞穗子下面探出年轻姑娘的脸……他认出了卡捷琳娜,卡捷琳娜也认出了他。阿尔卡季吩咐勒住奔跑的马,从篷车上跳下来走近她。“哦,是您!”说罢她脸上泛出了红晕。“走,咱俩去找姐姐,她就在这花园里,见到您一定会高兴的。”
卡捷琳娜把阿尔卡季带进花园深处。这次跟她见面,看来是个好兆头,因为她遇见他时像遇见亲人般由衷感到喜悦。一切顺顺当当,不用管家的迎迓和通报。他看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小径转弯处背对他站着,此时听到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
阿尔卡季又觉得局促不安了,但她的第一句话便使他安心了。“您好,逃亡者!”她用亲切悦耳的语调说,并朝他迎面走来,面带微笑,因阳光、因风眯起她的眼睛,“你从哪儿找到他的,卡捷琳娜?”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他开口便说,“我给您带来一件您万万没预料到的东西……”
“您把自己带来了,这比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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