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我跟着父母从素有人间天堂之称的苏州城下到吴江县农村。在我们下乡之前,对那地方真是一无所知,只知道那地方叫做桃源。在我十三四岁那时,孤陋寡闻,真是什么也不懂,我既不理解父母亲从干部一下子变成农民的心情,也不知道乡下和城里有些什么差别,只是听到父母亲在说,怎么弄到桃源去了呢?桃源可不是在江苏呀,又说什么陶渊明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陶渊明的桃源是怎么一回事。 父母亲的忧愁和他们对前途的担心,完全是正常的,他们对于命运在突然间的大起大落,也完全有理由抱怨,而我却不抱怨,我也不担心,我觉得很快活,对一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孩子,突然要到另外一个天地去,我心里充满了新鲜的感觉,我似乎也没有怎么留恋我的同学老师,还有我的邻居等等,也许那时候我还太小,还不懂得该记住什么。 于是在一个大雪的天气,一只小木船载着我驶向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我们要去的桃源是一个乡,在江苏最南边,与浙江接壤。从父母亲的谈话中,我似乎感觉到,他们对桃源是抱有希望的,到了那里一看,才知道桃源原来就是一处穷乡僻壤,除了泥土庄稼,除了农民的简陋住房,别的什么都没有。桃源的农民也和全国的农民一样,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做到头勉强糊口罢了,难道我们一家今后也就和他们一样,世世代代耕作了吗?对这样的问题,父母亲肯定想了无数回,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也许我觉得这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那时候真是什么也不懂,居然不能为父母分担一点点忧愁。 我在乡下广阔的田野里,在清新的气息中自由自在地呼吸,农民孩子质朴友好的感情,好奇渴求的眼睛,使我第一次觉得奇怪。在我的农家少年朋友中,有家庭出身很好的,三代贫农什么,也有家里有些问题的,我印象最深的倒不是什么地主富农的孩子,却是一些“中和党”的后代,我记得在我们那一带,“中和党”有很多很多,在我们那一个村子,几乎三五家人家里就会有一家是“中和党”,我至今不知道“中和党”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它的组织有多大,成员有多少,总部设在哪里,目标纲领是什么,具体行动有哪些;我也不知道它有没有全称,它的全称是什么,中华和平党?或者是别的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党到底是不是存在过,也许它就像那时的另外一些所谓的反动组织那样,纯属子虚乌有。但是不管“中和党”是有还是没有,总之我知道在我们那地方,“中和党”的阴影是非常浓重的,浓重得连我这样的不谙世事的孩子都感觉到了它的力量。在我所受到的教育和被灌输的思想中,“中和党”是比地主富农什么更反动更凶恶的敌人,所以我的一些农村的少年朋友,他们小小的年纪也就背上了“中和堂”这样一个沉重的包袱。我刚到乡下,正是大冬天,我和农村孩子一起下地敲麦泥,没有戴手套,手冻得厉害,到晚上就有两个小姑娘到我家来,给我带来一副手套,虽然是一副很普通的自己织的线手套,却使我和我的外婆母亲大为感动。那时我和她们还不熟,只知道和我同年那个姑娘叫做文满,文满告诉我,另一个是她的大妹妹,她还有一个小妹妹在家,也想跟了来玩的,可是她不许她来,文满和她的大妹妹在我家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到了第二天,母亲从外面回来,神情很严肃地说,你知道昨天送你手套的是什么人吗?我说她是文满,母亲说,你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吗?她父亲是“中和党”。我没有问什么叫“中和党”,我也始终不想知道什么是“中和党”,但是当初母亲说“中和党”三个字时那神情,我却永远也不能忘记。我并没有因此就疏远了文满以及其他“中和党”的孩子,我和他们一起玩,一起下地做活,他们教我做农活,给我讲乡下的许多趣事。我呢,就说说我在城市的生活,互相交流着各自的小小人生的感受和体验。我们在夜晚高一脚低一脚走好多路去看一场露天电影,《地道战》《地雷战》什么,或者是《列宁在十月》。他们把外国电影里的接吻镜头称做“相面孔”。看上去也没有谁对这样的镜头大惊小怪。回来的路上我们和邻村的狗打架,把狗吓得到处乱窜。为了拍一张黑白的合影照,我们走几十里路到小镇上去,总不忘记每人胸前佩带一枚像章,那时候真是满心只有喜悦,只有快乐,没有苦恼,也许是因为我们还都不懂事,还不知道什么是忧愁,也不懂得怎么去忧愁,也好像是田野的风把一切不该我们承担的东西都吹走了。如果说过去我曾经是一个很自卑的孩子,我把什么都关在心里,那么,我也许可以说,正是到了乡下,到了这一个叫做桃源的地方,我的心开放了,有许许多多郁积的东西流了出来,我仍然是老实巴交,但是我不再自卑,我开始理解这样一句名言,比大海更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胸怀。 乡下给我们安排的住处是在一个大院里,这大院从前是一户富农人家的,现在里面住了好几家,在大院前面住了两个知识青年,在我们右边住着两户富农,在我们左边是大队的合作医疗所。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我们的生活也不会很贫乏,斗富农的时候,我们院子里也会动起来,常常在小孩子们嘻嘻哈哈之中斗争会就结束了。知识青年那边也是常常有客人来,多半是邻村的知青,他们一起打狗吃,有时候提了蛇来煮,还给我们家送过新鲜的蛇肉,或者就一起高声唱一些从前的老歌,现在想来也许是发泄些什么情绪罢。事情最多的是大队的合作医疗所,白天的吵吵闹闹哭哭笑笑不说,常常在半夜里有惊天动地的声音。有一次,合作医疗的医生自己被蜈蚣咬了,半夜大叫一只老八脚,一只老八脚,随后就听他一人冲出门去,过了好半天才回来,第二天早上一看,头上横七竖八地乱缠着一些纱布,棉花球在脑门子上吊着,晃来晃去,实在好笑,问他半夜被蜈蚣咬了冲到哪里去,他说是去采一种中草药,敷上后果然见效。当然在那时候也不尽是好玩好笑的事情,也有些很惨痛的故事。我记得有一次也是发生在半夜,我们队的一位副队长的五岁的儿子蛔虫穿孔,连夜摇船送镇上抢救,可是船在半路孩子就不行了,半夜又把船摇回来。那位伤心欲绝的父亲抱着孩子的尸体直奔合作医疗所来,认为这是医生的责任,医生当然承担不起这份人命关天的责任,当时我们都被吵醒,只听见孩子母亲的哭声,孩子父亲的吼叫,还有就是合作医疗所医生的无力的辩解,那一个深夜的情景,我也是不会忘却。 我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慢慢地长大,慢慢地懂事。我们的大队没有中学,附近好几个队都没有,没有书念了,我觉得也挺好,可是父母亲他们着急,十三四岁的孩子,如果就此辍学,唯一的出路就是下田劳动,前途什么那真是说不上了。于是他们东奔西走,到处打听,终于了解到有一所片中,也就是好几个大队合起来办的一个初中,在另一个大队,离家很远。可是我还是天天到校,风雨无阻,兴致很高,因为我在那里很快活。我可以演算那些有趣的数学题,可以放开嗓门读外语,我更愿听我们的语文老师用他那并不很出色的声调朗读很出色的文章,这些文章,是我们老师在课本之外给我们加的小灶,正是这些优美的文章,把我带入了一个崭新的无比丰富的天地,后来受了许多这样的文章的诱惑,我自己也幻想着能创造出这样的天地。 我于是才知道了陶渊明的桃源,我并不觉得那境界离我们多远。我想每个人都应该有他自己的一处桃源,这一块桃源就在自己的心里。我始终觉得我的这一块世间的桃源,恰恰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个起点,我留恋我少年时期的农村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