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雨金粟

在西海东南岸的騩山脚下,有桑木高耸入云,当地人称做穷桑。穷是言其大。穷桑树上有神蚕数十,活九百岁结茧化蛾而升天。其金茧自挂穷桑树上,不知其几百千年。有族人择而居之,以遮风雨而避暑寒,人谓其族人曰穷桑氏。 穷桑氏故老相传,穷桑树巅有金黄的巢,那是凤凰巢。每五百年凤凰来栖息一次。凤凰到来的那天,天下所有的鸟儿,都会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西海之上,与凤凰同舞同歌。 暮春时节,天还不太热,穷桑氏的少年们已经开始玩起了“滑溜叶”的游戏。 这是穷桑氏的孩子们热爱的一种游戏。他们欢快地闹着,笑着。特别在他们向下飞速滑行的时候,他们会发出一种尖锐的“呀~~咦咦~”叫声,来表达他们心里的快乐。 总会有笨蛋的孩子从树上掉下来。 鸷就是那个比较笨的孩子,关于鸷的故事也由此展开。

二十一 邦央
“一听说让我去找玄珠,立马我就把大地划成了九块。哈哈,不是真在大地上划,我是在心里划的。哈哈,天地在我心中。然后,我把不可能遗落玄珠的八块拿掉,把剩下的那一块拿过来,再分成九块。然后再拿掉不可能的八块,再把剩下的一块拿过来分成九块。就这样我分啊分啊,分到第八十一次,分不动了。好了,就在这儿了。把这块在心底藏好,挑起行囊我就出发了。一路上我跨激流越险峰,降妖伏怪……”
象罔说的是吐沫星子四溅,鸷瞪着赤红的双眼盯着他看。
象罔说了有八百遍了吧,鸷在心里数到二百多遍就恶心地数不下去了。鸷起心想静下来,想想自己怎么就从茧窝来到这里蹲大圈了。可这象罔不停地颠来倒去地一个劲地显摆着,他如何找到玄珠的事迹。鸷先是听得干哕,用牙咬住虎口忍着,蹲大圈一天只给一陶盘子谷粥,还清汤拉水的,这要是吐出去,就坚持不到第二天的那盘子了。咬着虎口艰难地度过了两天的干哕期,头又开始痛,只要象罔一张口,头就炸裂似地开始痛。鸷终于忍不住了,他瞪着赤红的双眼看着象罔,只要象罔再说下去,他就能扑上去掐死他。
就在这时候,远处城外隐约传来了一大片嘈杂的脚声。象罔不说话了,他侧起耳朵,认真地听着,听着听着,他就笑了,说:
“这是得胜回来了。”
“什么得胜回来了?你怎么听出来是得胜回来了?”听到了一句新鲜话,鸷松懈了瞪着象罔的双眼,好奇地问道。
“远征回城的人都很疲惫,但是得胜的勇士们心气高,纵然疲惫也都抬着脚向前走。打了败仗回来,疲惫沮丧再加上失去亲人的痛苦,回家的腿就迈不开步,脚是拖着向前走的。”象罔说着,又侧起耳朵认真地听着。
“哦。”鸷一边认真地听着远处的脚步声一边答应着。
“我把玄珠弄丢了,这要是再打了个败仗回来,轩辕伯还不把我的皮给剥了。想想我当初找到玄珠的时候,是多么的荣耀。我找玄珠的时候,我先把大地划……”
“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见象罔又要开始,鸷赶紧打断他说。
“你问。”象罔停了下来,回答说。
“我怎么来到这里,从没见你和你左边的那个人说过话?”鸷问道。
“我才不给他说话。”象罔不屑地瞥了一眼左边的壮汉,压低声音说道。
“怎么啦?”鸷压低声音问。
“天天在这蹲着,我觉得无聊,就找他拉拉呱说说话,谁知道有一天他一声不吭,跳起来摁倒我就照死里打。一边打一边还说,要把我先撕成九块,心倒有多狠!”象罔恨恨地说。
鸷笑了,心想,说不定那一天我受不住了也会把你撕成九块。
勇士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城里的男女老少欢呼着涌向城外,去迎接归来的勇士。
凯旋的队伍走进了城里,勇士们身披皮甲,肩抗长矛,一个个雄纠纠、气昂昂,两两一排从城门鱼贯而入。
队伍快走到象罔和鸷跟前的时候,象罔说:
“别再看了,赶紧把头低下。”
鸷转头看向象罔,只见象罔把两只手藏在怀里,耸肩缩头地蜷曲着。鸷也赶紧低下头,把手也藏在了怀里。队伍从他们前面经过的时候,鸷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每个经过的勇士都会向蹲大圈的人啐口水。
鸷也赶紧缩起头,心里面这个憋屈啊,大次人认定他盗了古琴,烧了穷桑人的茧窝。现在姬氏人怀疑他与棘儿盗了玄珠,在这蹲大圈,被人吐口水,而且棘儿化成了奇相,自己有口也说不清楚。
鸷正难过着,走过来了一匹马。马到鸷和象罔的面前,“吁”的一声就停了下来。马停了下来,整个队伍就停了下来。鸷感觉到象罔在哆嗦,马上的人下了马,象罔就哆嗦得更厉害了,鸷都能感觉到地在颤动。下了马的人向他们走了过来,鸷就听见象罔的身上传来骨节相撞的一片哗哗声。
走过来的人拍了拍鸷的肩膀,鸷抬起头来,那人示意鸷站起来。
鸷站起来,就看到一个高大男人温暖的双眼,象西海一样宽广,人没笑,目光中却波动着笑意。
那人指了指鸷背上的琴。
鸷把背上的琴解了下来,递给那人。那人拿过琴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拨动了一下琴弦,问道:
“会弹?”
“会。”鸷回答说。
那人招来了一个城奴,让城奴趴伏着跪在地上,然后把琴放在城奴的背上,说:
“且弹一曲。”
鸷跪坐在了琴前,心道总不能弹神武罗教给他的曲子吧,想了想,就铿铿锵锵弹起了棘儿唱的秋征曲。
一曲弹罢,归来的战士尽皆肃然。
“秋风急行,远征途中,心坚志定。虽然莽野,琴弹的却还不错。”那人缓缓低下抬着的头,望着鸷问道:“跟那个小丫头在一起的人,是你?”
“是。”鸷边应着边站起了身来。
“你见到她,是在她得到玄珠之前还是之后?”那人问道。
“得到玄珠之后。”鸷用坚定的眼神,看着那人说:“她救了我,让我陪她去青腰之山……”
“不用再说。”那个人打断了他的话,用脚把地上的圈擦开,把鸷拉出圈外,转身喊道:“雍父,带这人去换身衣裳,找个地方住下来。”
天天在山间穿行,鸷披着的棘儿的衣裳已经褴褛地露出屁股了。
叫雍父的中年人带着鸷到祖堂边的库房里取了件衣裳,然后到护城河洗了个澡,就把他带到了城西北角的窑场。窑场内乱七八糟地摆满了鼎鼎罐罐,几个丁奴正忙着收拾。
“封子,城里这两天人来人往的多,住的拥挤,这个人就塞你这了。”雍父冲着忙活的人们说道。
内中一个须发皆白一脸黢黑的老者抬起头,看了看鸷背上的琴,笑着说道:
“哈哈,是弹琴的那个家伙,好的好的,你先带他去屋里吧。”那个名叫封子的人笑着说。
雍父把鸷送到了窑场南边的一间屋子里,就转身走了。
鸷进到了屋子里,屋子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就坐在了门口的台子上。深呼了一口气,心想着这是想把我怎么着,看那个人的语气没有恶意,应该没什么大事,反正不要蹲大圈了。想完了这个事,心里就想起了棘儿,想着棘儿会不会象神武罗那样清冷寂寥地在某一个地方过着,再一想,不会的,她还是在这一层里。正想着,就看见从西面的路上走来了一个壮年的汉子,那汉子尚未卸甲胄,一脸远征的风尘。到了窑场边,就大声问道:
“弹琴的那个家伙在哪里?”
封子没作声,用手指了指南屋。那人两三步就跨到了南屋的门口,鸷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连忙站了起来。
“你就是跟棘儿在一起的那个小子?”来人问道。
“是。”鸷答道。
“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那人说。
鸷就把棘儿怎么救了他,怎么一起到青腰之山得到的荀果,找寻不到都广之野,怎么被追寻的人堵在了山崖边,棘儿怎么先吞了玄珠再吞了荀果变成了奇相,原原本本地向那人说了一遍。
那人听完仰头看了看天,喃喃说道:
“成了奇相也算是她的造化啊,只是再也见不到这个孩子了。”
那人说完转身就走了。
望着那人的背影,鸷心想这应该是棘儿的爹吧,心里应该是悲伤的吧,不然来时高大的身躯,走时却突然矮小了许多。这样想着,转身想进屋,就看见那雍父又带一个人过来。带过来的人也是个少年人,看上去和鸷的年龄差不多,不过比鸷黑壮了许多。
来到了窑场,雍父高声说道:
“封子给你带来个人,这人要跟你学盘炉子。”
“他是谁?就要跟我学盘炉子。”封子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问。
“战胜鬼斧的勇士,轩辕伯称为雄士,自名为诺么。”雍父说。
“我不要!我不要!”那封子一边大声的嚷着,一边向他们走了过来。“一个外族人怎么能跟我学盘炉子!?”
“此人独战鬼斧祁伯直丰,于姬氏人有功。轩辕伯赐他两个丁奴,他反赠给了轩辕伯,只要求跟你学盘炉子。”雍父解释道。
“不行,不行,我这窑场是干活的地方,你把他弄我这里来,我这里多少天都不得安宁。你把他带走,你把他带走!”封子抖着胡子大声地嚷着。
“轩辕伯下的令,人我给你带来了。”雍父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不要,我不要。”封子边嚷着边转回身忙活去了。
就剩下雄士诺么尴尬地站在那里。
鸷看着诺么站在那里,就想起了小时候,看见小孩子们在做游戏,就兴冲冲地跑过去,想和小孩子们一起玩。小孩子们却冲他嚷道,我们不带没妈的孩子玩。在那时候,自己往往也是这样,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看了一会,鸷忍心不过,就走过去把诺么拉进了屋里。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诺么。”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鸷。”
……
鸷给诺么讲凤凰巢和那个家伙。
诺么给鸷讲胡枝子花和山咕鲁子。
……
封子回屋的时候,看到诺么没有走,讽嘲道:
“你怎么还没走?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化身一条青龙眨眼之间就到了祁伯直丰的跟前的?你现在化身个青龙给我看看。”
诺么:“……”
英雄的事迹,总会被传说成神话。
虽然姬伯轩辕因诺么是个外族人,并没有给诺么足够的英雄的礼遇。但是英雄的传说,还是随着风儿在大地上传播。
英雄的名字最能打动女人的心,最能撩起少女们心中的情火。
在银色星月辉映着的夜晚,天下的女孩们香甜的梦里都会喃喃念叨着‘雄士诺么’这个名字。
到了第二天,鸷就知道封子说的‘不得安宁’是怎么回事了。
一大早起来,诺么吃完饭就向窑场走去,心想着,管你留不留我,我先跟着干活再说。还没走进窑场,就走过来一个头上戴着金桂花环的美丽女孩,结实的胸脯,腰上围着金桂的短裙。女孩来到后,就张开了双手围着诺么唱情歌:
“想你哥天天哟,
哥是莽原虎吊睛,
妹是歌亮画眉鸟,
妹原随哥天边行,
想你哥日日哟,
哥是天上金翅鹰,
妹是歌亮画眉鸟,
妹愿随哥飞天庭。”
诺么一下子楞住了,弄不清怎么回事,及至看到女孩的眼中闪动着的情火。虽未经人事,但也懂那眼波里面的意思。诺么赶紧躲了开去,径直走到了窑场里。那女孩一看诺么不理她,伤心地哭着跑走了。
“看到有合适的,就拎回家吧,这有熊大城可没有你们一起住的地方。”封子说。
到了晌午,又来了一个披着一身白色羽毛的美丽女孩,那女孩头箍着白色的羽翎,两只手臂上嵌着白色的羽翅,后背上镶着一条细长的白色的羽毛。来到后,象一只鸟儿样,在诺么身前翩翩起舞。舞了半天,见诺么不搭理也是伤心地哭着跑走了。
都到下傍晚了,又来了三个穿着丝绢的飘飘长裙的美丽女孩,三个女孩来到就手拉手,又唱又跳地把诺么围在了中间。
……
就这样一天天的,天天都有女孩来,有时候一天能来好几拨。
有姊妹俩一起手挽手来的,有娘拎着闺女来的,有五六个女孩结伴来的。
有唱歌跳舞的,有来到就献上自己的织帛的,还有来到就站在那里只顾对诺么抛媚眼的。
把那个封子气地又吹胡子又瞪眼。
热热闹闹十来天,天天都有女孩子流着泪离开窑场。到第十五天的时候,就没女孩来了。
到了第十六天,大家心想这总算能清净下来了,前道房伶伦的女人小好的娘,敞着个怀,一手撩着个裙子,一扭一摆地就来了。封子看见火冒三丈,弯腰拾起个烧火棍,抬头对着城东大声喊着:
“伶伦,你的骚婆娘又发花癫了,你要不管,我就打了啊!”
那婆娘正哼着曲儿对着诺么扭摆着,一下看见封子举着个烧火棍冲过来了,吓得转身就跑。
第十八天,第十八天正午有着耀眼的阳光。
封子正督促着窑里的几个人,规整窑场里乱七八糟的鼎鼎罐罐。诺么怀里正抱着一摞敞口的罐子,一个女孩子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女孩腿上绑着鹿皮的护腿,腰间围着灰青的革裙,腰以上是绊紧了的赭红的革甲。头上戴着蛇皮的发箍,发箍上插着一根五彩的翎子。背上背着猎弓,手里拿着根长矛,肩上抗着一头獐子。
女孩从远处走过来的时候,诺么先是惊讶女孩的一身的英气,等走近了诺么惊讶女孩的美貌,及至走到近前,两人四目一对,诺么怀里的罐子哗啦一声就掉了下来。
女孩肩上的獐子也掉落在了地上。
刹那间,诺么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了天没有了地也没有了自己,接着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欢悦从心底慢慢涌起。
封子正在锄灰,听到罐子打碎的声音,转过头就想骂人。等看到诺么站在那儿痴痴的样子,再看到对面的女孩,他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声:“冤家啊!”就继续锄炉膛里的灰了。
女孩先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从浑噩中醒了过来,赶忙踢了踢掉下来的獐子说:
“封子,换罐子。”
“烧好的都在这,你看着抱吧。”封子头也没回地说。
“我要三扎两指口的。”女孩说。
“三扎的我的窑都烧不出来,还三扎两指的。你不是来换罐子,你是来看汉子的吧。”封子站起身来说。
“什么看汉子,我是来看你的。”女孩被封子呛的楞了一下说道。
“看我,哈哈,我老了不中用了。”封子带着戏谑说道。
“再扯嘴你信不信,我把矛尖扎你嘴里面,把你的舌头扣下来!”女孩怒目说道。
女孩说完也不再搭理封子,转身就走了,抛下一句话:
“你给我烧。”
“岚古甸的邦央,拿走你的獐子!”封子喊着。
诺么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叫邦央。
是年邦央十七岁,诺么十五岁。
是夜,躺在屋子里睡觉,没星星可数,封子就给鸷和诺么聊起了邦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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