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迫使他的身形倒飞而出,待他脚步踉跄下站定,亭下,已空无一人。wkhydac.com “淼儿!”心碎成零落片片,神陷入地狱重重,“淼儿,淼儿——” 他的水人儿啊,他要他的水人儿啊……“啊——”仰天哀恸嘶吼,喉间咸腥翻涌,压抑不及,一道艳红的血线喷薄而出…… “王上!” [第四卷:第十一章] 盛夏时节的淦都城,艳阳高炽,炙烤得繁华嚣嚷的云贾大街只余了旗牌招摇,忙里偷闲的芸芸众生,早躲在阴凉地喝茶嗑牙侃风月去了。 “三爷,听闻咱们宣相也爱喝茶是不是?”相对于街道上尘烟比人烟多的情形,四面开窗、通风送爽的茶楼里,上坐率有七八分。因为大多都是整条街上的相识,攀谈交流得甚是热闹快活。茶楼添茶送水的跑堂小二跑过一轮,凑在据闻有门路通晓贵人轶事的三爷附近问。 三爷道:“宣相是那等风雅名士,自是爱茶的了。” 有谁规定风雅必须与爱茶牵连的?没人追究三爷口中的语病,都只眼巴巴地盼着三爷有兴致说下去。他们这些位整日或为一口温饱奔走,或为全家营生操持的凡夫俗子,茶余饭后的消遣不就是达官贵人的趣闻轶事么。 “咱们这位宣相,可真是位传奇人物。十一年前,随王上南巡遭歹人劫持失踪达年余,脱困后才返回阏都,便碰上良南王意图作乱,他只是修书一封,那良南王竟没了动静,你说这宣相是不是称得上神人?”三爷啜一口茶水,似是在品咂好茶滋味,住口不语,四平八稳地端正姿态,对一干听众引耳就听的认真模样很满意,咳一声再续前言,“更令人叹服的,是他和才氏一党的斗智。那才氏一党依仗几代国戚,向来气焰嚣张。满朝文武也只有宣相有与其一较长短的胆识,想当年,不就是宣相审判监斩了才国舅。” “对,那才国舅当年是个街头霸王,抢人女儿,占人妻妾,坏事做尽。满城的巡街御史见了他都做睁眼瞎子,逃得比老鼠还快。”顶着一个酒槽鼻的酒馆老板磨牙霍霍,想必往时受了口中所谈之人的不少窝囊气。 “是,是,也就宣相敢整治他,当街一通好打,在家乖乖躺了三月,他老子只得设法将他弄到军中,原本想着在里面混上几年,也好有个捞官的资本。”又有知情者掺和一嘴。 三爷并不以旁人夺去自己的口舌之欲为忤,待大家说得渴了饮茶当口,接言道:“合该这才国舅其命该绝,在军中又犯了事,宣相为民除害,斩了那畜牲的脑袋。不过,也因此,宣相和才氏一党结下了更深的怨怼。那才王后、才国丈又岂是肯善罢干休的?宣相失踪期间,才氏一党极尽打压宣相在朝中的势力,亏得这宣相防患于未然,少壮派各士均非等闲之辈,王上又有所偏持,两方竟也难分胜负。你说,这宣相人不在此,却仍然能立于不败之地,是不是够高段?” “是,是……”众人附和。 “十年前,王上误食番邦贡品而龙体抱恙,那王后欲借机发难,铲除拥护宣相的少壮派。好在宣相及时返回,调用京畿卫队护卫了王上安全,并在两年后彻底褫夺了才族近百年的荣华富贵,那才王后也成了前王后。”贵人的前尘往事啊,波澜壮阔,三爷吃茶如吃酒,熏然欲醉。 “这十年,王上龙体一直欠安,要不是有宣相在,咱淦国内忧外患,说不得早要战火给烧个七零八落,咱们哪会有今儿个这安生日子过?” “是呵,是呵,宣相真乃淦国第一人呐。” “是呵……” “是……” ***** “相爷,冰取过来了,可是要放在这边的么?”黄帽小厮顶着满头满脑的汗珠子,双手端捧着的木盆里,是才从冰库里凿下的冰砖。好一个冷热两重天。 一袭白衣,一柄折扇的主子回以一记扇柄:“闷小子,相爷我教你取冰是放着好看的?没看见酸梅汤在那边守了多时,还不给相爷我冰上!” 小厮一边揉着并不痛只觉痒的脑门,一边乖乖照主子吩咐行事。 “嘻~~”亭中坐着的另一位绿衣簪花的美妇好乐,“相公,何时,也见了你怕热?” “正是眼下。”白衣纤尘不染,肤白如雪,眸透优雅的“相公”喝过下人递过的解暑物,摇头大赞,“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美妇笑颜愈艳,道:“教外人看到名满天下的宣相喝一口酸梅汤也会满足成这副模样,该是如何地难以置信和伤心失望呢?” “唉~~真是烦恼呢,十年如一日地受人爱戴拥护,你一介凡人想必无法体会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悲哀吧?” “是呀,是呀,”美妇抚掌,“不过,能伴在一个恁地杰出的相公身边,为妻的也与有荣焉的不是?” 精致五官忽地揪成一团,痛心疾首,“夫人,你当真要要了为夫的命么?明明你已经红杏出墙不要我这个苦命相公了,还敢提你我的夫妻之名?” “哈!”美妇捧场地拍手,“哪又是谁敢背着为妻率先有了别人?你不仁,我便不义,难不成我还真要为你傻呆呆地守活寡不成?” “有志气,有魄力,我喜欢,不过……”清丽美眸透出那么一丝不怀好意,“我记得,当初有人可是对当今的大人物心存仰慕的喔。为何到最后,移情别恋了呢?” “宣隐澜!”美妇拍案而起,一张粉脸摆明是恼羞成怒,“你再敢提本夫人那一桩丢人现眼的荒唐事,本夫人定不饶你!” “呀呀呀,苗苗娘子,小生怕怕,怕怕哟。还望娘子饶了小生则个……” “相爷!”相府管事快步颠来,在亭外立下。 “说。”整冠理袍,好一派华贵优雅。 “才大人,不,才国丈在相府门外,嚷着要见相爷。” “不见。”轻摆折扇,状似悠闲,丽滟水眸却倏地凝水成冰。 “可是……” “相爷说不见,是给管事你质疑的么?那姓才的老匹夫再敢上门,给我乱棍打出去!”苗苗粉脸恨意陡起,厉声道。 “是!”管事不敢再有迟疑,迅速在主子们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苗苗素手成拳,恨恨道:“那姓才的老匹夫不能杀的么?” “杀了他,岂不便宜了他?”世间最能折磨一个的刑法,不是令他死,记得,当初曾有一个女人有过类似的言谈,当时的她,尚不以为然。 “你进宫探望王上时可能看见才矜?” “那才矜看见本相,只是恨愈恨,怨愈怨,本相乃厚道仁义之人,岂会做那伤人的勾当?” “如果当初……”苗苗想起自己与王后当年的巾帕之谊,不免三分惆怅。 “你呀你,既恨才如廉入骨,又怜王后凄楚,如果当初不废了后位,又如何能扳倒才家?而当初,一心置我死地的人,除了才如廉,那才矜也难脱得干净。她只不过不再是王后而已,比起姝儿,至少她还活着。” 姝儿……苗苗忆起了那个曾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可怜人儿,泫然欲泣。 姝儿,是她们永远的痛。一条如花似玉的生命啊,前一日晚上尚在灯下满怀着将为人妇的欣悦绣缝嫁衣,翌日,以一个女人最无尊严的方式死去。令曾经朝夕相处的她们伤心欲绝,亦恨意如海,所以,曾枝大叶阔根深的才家,近百年的显赫家世,成了淦国的一页历史。 一将功成万骨枯,若说之前于这话的理解尚存在于字面上,那么姝儿事件之后,她明白了,宣隐澜建立的传奇,原来也是由恁多人的生命祭奠而成。自那时,原就无意深恋官场的宣相,去意笃定,多年来,亦在积极筹措中。 “相爷,信到了!”相府管事去而复返,这一回,手里举着一偌大信札,小跑着来。 苗苗颇无淑女气质地撇撇小嘴,“宣相每月一次的‘蝶双飞’?” “有意见?”宣隐澜摆袍踱出,掠过管事,拿着那巨信,走人。 “才怪。”苗苗抚抚云鬓,弄弄袖襟,心下,又不自禁地对那个男人致上十二万分地同情。任谁爱上她,都是会苦恼万分的吧?而那个男人的苦恼,可以车载斗量的吧?十年,十年啊,贴着一对蝶儿的信札从未间断,而这个女人,却不见有过斗点松动。要说当年那个男人曾经有过混帐时刻,相信现下宣相的作为也足以折磨得一个男人心灰意冷了罢? 如今,给了宣隐澜顶级尊荣的男人每日最多只能保持四至五个时辰的清醒,曾使她滞留异地一年未归的男人远在千里翘首以待,而她,似乎哪边都不准备靠拢,一个人走得强定安稳,如此强势,也只有足够强大的男人才敢受教罢? *******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 宣隐澜哼着睽违原版已久的歌谣,拆了信,料想中隽劲遒逸的字体跃睑而入:“淼儿吾爱:近日可好?……” 果然,如往常无二,不谈风花雪月,不谈离情别绪,更不谈两国纠葛,十几页的厚度,全然是日常琐细,那男人,有意向唐僧看齐吗? 翎儿信中曾提,那男人,在那一夜后,吐血倒地,在病榻上卧了月余,这十年的书信中,却不曾就此有过只言片语,他,是存心要她心存一丝歉疚的么?这一纸教苗苗谑为“蝶双飞”的鸿雁传书,已成了他们唯一的维系,而一旦宣隐澜归隐,将无以为继。“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们,是该如此的罢? ******* 十年生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借问年年断肠处,明月夜,寰亭坊。 戎晅信手挥出十年间挥了千遍万遍的两排小字,上一笺墨滴未干,下一笺已始,全神贯注,以至长子踱入亦未能回神。 写得手腕累了,准备撂笔暂歇之际,抬手,修长挺拔的长子显然已立了多时。 “父王。”戎商俯身微礼。 “自明日起,朕便不再是你父王。”戎晅黑眸静视,“我只是你的父亲了。” 戎商酷似其父的薄唇微抿起,甫久,“父王,不再考虑了么?” “父王考虑了够久,准备了够久,如果不是不想让你重走朕走过的弯路,本应不需这么久。”十年,十年寂寞如雪的日子,若不是因她是如此引天下瞩目的人,他尚能借助他途获得她一丝信息,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熬不下去? “父王,可是为了她……可是为了老师?”戎商问。 老师?稍倾明白,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母,你何不称她一声娘亲?” 娘亲?戎商微怔。 “如果你叫老师叫得顺口,倒也别有趣味。”戎晅只当长子自幼丧母,不好改口,也不强求,“你如何断定朕是为了你的老师才下如此决断?” “因为,只有她……老师才值得。”戎商答得坦然果断。 戎晅颔首,再摇首,郑重道:“商儿,你要记得,你所下的每个决定,无论面对的是怎样的结果,都需要你自己来负责。不管促使你下决定的诱因是什么,因为下决定的是你,而非别人。所以,身为一个男人,要能担当自己肩上的责任,身为一个帝王,要有广阔的胸襟来纳取天下菁华;而身为一个丈夫,要给得起所爱的女人以唯一的爱。” 唯一的爱吗?男人给女人?戎商迷惑了。“父王有……老师的消息了么?” “我和她,从未断了消息。”戎晅摸摸怀里的聚焰珠,一任天气炎热,他宁愿汗浸袍袖也不想与怀中物失了联系,多少个被思念悔悟折磨的夜晚,是它陪他度过。 “星儿如今已届二九年华,你需为她尽心安排一门如意的亲事,否则,你那睆睆姑姑定不放过你。”戎晅殷殷叮戒,唉,叨叨唠唠实在有损他风华天成的形象,可是无法,这是那个水人儿教他的。 ****** “王上,已考虑好了?” “先生今日好不罗嗦。” “此言差矣,实在是王上此举堪称前古无人,后无来者,伯昊怕王上事后后悔而已。” “朕长这么大,唯一悔不当初的是曾那般理所当然地伤害了唯一心爱之人,其它,朕何曾悔过?” “而王上何曾想过,您此去未必能获得王上欲得的结果。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放弃。” “淼儿从来都不曾留恋过荣耀光华。” “纵算夫人于名利之物视若粪土,却还需更重要的一项认知:当初她走得那般毅然决然,如今,是否仍愿以心付之?” “这……朕在决定之初,已想得明白,若淼儿不能原谅朕,朕亦会终生随在淼儿左右,看到她,感受到她,好过我坐在这冰冷的龙椅上,却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锦鲤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伯昊想到多年前的一副卦象,是中秋月夜的宣隐澜。昨晚,特地为宣隐澜再卜一卦,却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竟惑得他一时亦难明个中预示着的真谛了。若想说得是时过境迁,憾事难平,应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