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还是座上宾,他朝便成阶下囚……许到了明日,我便连这祈怜的舞姬还不如。” 声音到最后,弱得只有嘴边的风能听见。 可郑菀知道,崔望听得到。 修道之人,耳聪目明,除非不愿听。 对他而言,方圆百米内的风吹草动尽皆在耳。 崔望依然一声也未应。 ……果真是铁石心肠。 郑菀在心底叹了口气,却见容沁眯缝着一双小眼朝她看来: “菀娘与这位救命恩人倒是相谈甚欢。” “……哦。” 郑菀点头,“确实。” 只当上首位太子酷烈的眼神是毛毛雨。 容沁眉毛微挑,她同样也穿了一身朝霞色云锦,脸上傅了粉,只可惜青春正少,总有些不听话的鼓包出来,破坏美感。 “自古美人配英雄。菀娘若欢喜,可尽早让首辅大人禀明圣主,圣主必会愿意为你与这位郎君赐婚,成就一段佳话,也免得坊间对我皇家颇多微词——” “太子哥哥,你说是也不是?” 一言出,太子还未表态,旁边绯服小娘子却接了话: “县主此话不对。” “那柳二姐姐与我分说分说,哪里不对?” “无一处对。” “郑家毁亲在前,笞人在后,不仁不义,此其罪一。瞒下退亲事实,欲以二婚女上嫁于天家,犯下欺君大罪,此其罪二。” “圣主不予追究,是宽宏大度,仁德体下。圣主追究,是彰我朝法度昭昭,警示万民。”柳二娘子朝皇城拱了拱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下臣有何可议?” 太子绷紧的下颔松了些,赞许地朝柳家二娘子送去一眼,淡淡道: “阿沁,吃些浆汁,这可是番邦进贡过来,叫人捣成汁倒是费了不少功夫,很是甘甜爽怡。” 容沁险些被唬住,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儿,这二人倒是般配,一个假道学,一个假深情,都惯会拿大旗张虎皮的。 纵使前座对她郑家之事,论辩滔滔,恨不得直接打入死地,郑菀却始终挺直了背脊,一言未发。 崔望瞧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容沁看郑菀跟个没甚脾气的木头人杵在那,又觉得无趣了,眼睛咕噜噜转了下,立时计上心来。 “这般枯坐吃酒,着实无聊,舞姬也看厌了,不若我等亲自下场?” “哦,阿沁你还会跳舞?” 太子奇了。 “太子哥哥,好歹给妹妹我留点面子。”容沁瞪了他一眼,转向郑菀的方向,笑嘻嘻地道,“我不跳,自然有人会跳,菀娘,你说是不是?” “是。” 郑菀颔首。 “不若……菀娘你替我跳?” 在场众人齐刷刷的视线,又落到了郑菀所在的角落。 郑氏小娘子名满上京,一因貌美,二为家世,至于旁的才华,从闺阁流传出来的诗稿可见,诗才上佳。 女学中御、射、书、礼,也都颇受先生赞誉,至于旁的,却未听说了。 倒是有相熟的传出,郑菀曾有言:舞艺之流,不过伶人讨巧媚上之技,实难登大雅之堂。 此时容沁当众提出,不过是为着让这心比天高的郑氏菀娘做一做从前瞧不上眼的营生,折辱她一番罢了。 至于旁人,既不帮腔,也不认为郑菀当真会去学一样“难登大雅”的技艺。 “阿沁,莫要胡闹。” 太子将手中瓷盏一掷,“换一样。” 容沁牛脾气上来,僵着脑袋非是不肯:“菀娘,你不跳,可是瞧不起舞艺?容妃娘娘乃当世舞艺大家,十年前一曲绿腰舞艳惊四座,得封赏从此常伴圣主左右,莫非你要说,荣妃娘娘亦难登大雅之堂?” 石舫内顿时鸦雀无声,人人屏息凝神着看郑菀如何接招。 反倒是柳二娘子轻轻叹了口气: “县主何必,谁都知晓,菀娘不会跳舞,你……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若菀娘实在不愿,不若我来代她一舞?” 郑菀笑了声,这柳二娘子果然与书中所述一般无二。 明面上是为她解围,实际上却落实了她“厌舞”之名,既彰显出她未来太子妃的泱泱气度,又能在太子面前舞一曲,以讨个巧。 她柳二娘子,在闺中可是以擅舞出名。 郑菀觉着,相比较这绵里藏针的柳二娘子,容沁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她反倒更欢喜一些。 “你、你们欺人太甚!” 容怡亭主不知何时自水榭回来,上了石舫二楼,气急败坏地冲来,“才几日,那些姐姐妹妹亲亲密密的话,全成了耳旁风?好,这且不提,你们便由着县主这般糟践人,我皇家、皇家何时成了这、这等——” 她越急,越说不出话来。 从前那些与郑菀相交甚密的小娘子们个个面色涨红,窘迫不堪。 “容怡——”郑菀站起,从容走至她身旁,按她坐下,“莫要为我伤了和气。” 容怡抬起头:“可——” “无妨。” 郑菀拍了拍她肩膀。 容怡不知怎的,心突然跟着安定了下来。 “我跳。” 郑菀从容向前,福身款款一礼。 众人但见小娘子着翠碧云锦衣,尺素纤腰、曼曼亭亭,乌发如瀑、肤光胜雪,端的是仪态风流、天质自然。 这才是世家大族养得出的气度。 可惜。 可惜了啊。 “这可怎生是好?方才我等争执时,舞姬和乐师偷偷跑了。” 蒋三娘子惊呼道。 “一惊一乍作甚?”容沁皱着眉,“我看他们个个抖得跟只小鸡仔似的,就让他们先退了。” “那菀娘跳舞……便无伴舞、乐师了。” 郑菀摇头: “何苦为难他们,不过都是些可怜人罢了,这位郎君,”她转过身,看向角落正自斟自饮的崔望,“可愿与我伴奏?” 便她眸光若春雨迟迟,殷切凄怜,奈何郎心似铁,崔望摇头,以沉默推拒。 郑菀头一回在郎君面前踢了铁板,心里快呕出一滩血,面上还得保持得体从容的微笑:“郎君既是不愿,便罢了。” “我以清音跳之。”她福身在一礼,再站直时,面色已经变了,“舞名,《破阵》。” “《破阵》?” 容怡挑眉,抚掌笑道,“菀娘胆子大,竟敢挑这男儿舞!” 《破阵》是男儿舞,与金戈铁马、十面埋伏相连,女子大都是绿腰、红袖、霓裳,唯独这破阵舞,几乎无人敢挑战。 郑菀莞尔,再福身一礼。 她抬手摆出第一个姿势时,柳二娘子脸色便沉了一些: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光从这起手舞便知,这菀娘是练过的。 一色翠碧云锦纱绽开,美人儿一双白如霜雪的皓腕下,肩背刚而硬,她旋起时,那浓墨般的乌发也开始转起,可这转,也绝不是柔情似水,而藏着金戈铁马、铁骨铮铮。 明明微末如蚍蜉,却不肯随流水。 便看不懂,也知这人极美,舞也极美;看得懂的,便忍不住随着她忆起此舞的背景——有垂暮将军,有卿卿少年,他们踏马长歌,抛头颅、洒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