眀历230年,神宗历26年腊月,辽东,凤凰堡地域,叆河南岸山坳,五川屯。 风呜咽的吹着悲凉曲调,鹅毛大雪随风飞舞,仿佛是老天爷在去掩盖一切不平之地。 今日是五川屯运输队归家之日,家属们一早就或登高眺望或在叆河岸边张望,等待归屯的队伍。 军户山家,三十四岁的山氏站在河边,裹着一身羊皮,顶着风雪,默默的等待丈夫山岘归来。 在她身边,是同样等待丈夫,儿子,父亲,兄弟回来的军户和流民,大多是老弱妇孺。 很多人蓬头垢面,冻得瑟瑟发抖。 只不过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张口说话,默默的等待,等了六年的结果。 …… 六年前,大眀藩国被袭击,大眀出兵相助。 大战三年方歇,不想又来三年。 总算,虽然几经波折,但终于大胜而回。 只是消耗了无数的钱粮物资,将士死伤众多。 一路接力往前线运输的兵丁民夫,更是调动了不计其数。 曾有言官进谏,死于运输者十家有九,而辽东困于征东之役,骡子车子,都已荡尽,民生嗷嗷,至有卖子而食者。 但懒政的皇帝根本没在意这些,他烦心的是国家大事。 怎么斗败文官们,把不讨喜的大儿子拉下太子之位。 而下面官员的办法就是,等运夫们沿官道回转以后,再分开,各自回驻地。 亲属们都不得远离驻地,不能到官道上迎接,只能在路口等着。 听不见哀鸿遍野,也就什么都没有发生了,这政绩就好看了。 掩耳盗铃,欺上瞒下,莫过于此。 …… 午时。 运输船队载着皑皑白雪,从慢慢的划来了。 人们站在各处,努力垫脚伸头,希望能够先一眼看到亲人。 只不过,看到的景象,却令所有人如遭雷劈。 人数不对,太少了! …… 自三十年前,朝廷置凤凰堡,后来东扩八百里,边境安定了许多,军户屯田也不再拘泥于军堡周近。 五川屯就是那个时期设的军屯地,管屯为小旗郑茂。 除小旗家外,册中记载,五川屯内有军户十家,每户若干支,合八十三支,共三百一十七人。 而次此,发兵十人,丁七十人,另征役民夫四百二十人,共五百人。 …… 不过实际上,五川屯只有军户六家,合三十一支,共七十六人。 军户四支,丁户五十二支,都被小旗吃空饷了。 不算他们耕田,算他们一直在做劳役,名目自然由小旗随便立。 那些征役民夫则都是种地的流民等,他们存在于现实,但不存在于册上。 此次是临时强征,不去也得去,谁让他们正好在呢? 上面只要人,不管其他! 此次实际上是发兵六人,丁二十一人,征役流民四百六十三人,一共五百人。 民夫的好处,大半也都被小旗给扣走了。 …… 而五百人的队伍,也算不小了,但站在船上的那群五川屯运输队的人,怎么看也就四五十人。 十不存一! 哪怕据先回来的人传闻,五川屯的运输队遇到过袭击,死了不少人。 可这剩下的人,也太少了。 很多人忍不住了,顿时哀鸿一片! 幸好冬天水位低,否则失足掉进河里面,就又是一条命。 而山氏眼尖,一眼就发现了,队伍前面那举旗子的唯一一个正兵,正是丈夫山岘。 他虽然消瘦很多,四十岁的年龄五十多岁的样子,但眉宇间依旧熟悉。 山氏顿时捂着嘴哭了起来,喜极而泣。 她原为富商府中的丫鬟,受过启蒙,随主家一起发配充军,后被指配给山岘为妻。 这已经比她家小姐好了,原来高高在上,现在世代为奴,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并不觉得丈夫身份低微。 而山岘幼时也曾经受过启蒙,对妻子并不苛刻,两人相处很好。 …… 山岘并没有看到妻子,那身羊皮让他晃了眼,他离家的时候,家里可没有羊,更没有羊皮。 一直到船靠在河岸,这才看到妻子。 山岘的眼睛也湿润了,是高兴,是感触。 九死一生的归来,值得高兴,九死一生的经历,深有感触。 …… 队伍在村前解散,没有接到亲人的家属们,有的坐地恸哭,有的去追赶已经溜掉的小旗质问。 不管别人如何,山岘径直走向山氏。 “娘子!” “哎!官人受苦了!” “都过去了!” “夫人,天寒地冻的,快带老爷回去吧。” “哎,我都忘了。” 旁边有个看起来不满三十岁的妇人送上了猪皮大衣,山氏连忙给丈夫披上。 “官人,这个是张尚的浑家,张李氏。” “哦。” 山岘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没有多问,跟着走,上了一辆骡车。 赶车的是一个看起来不满三十岁的男子,“老爷,夫人。” 山氏介绍,“这个就是张尚,他们夫妻是从西边逃荒过来的,家里还有丁瑞与丁刘氏夫妇。” “多谢夫人收留。” “走吧,我们回去。” …… 五川屯以五条溪流得名,大部分区域处于几乎四面环山的山坳。 东靠叆河,河口山口连于一处,是天然关口。 不过由于不担心战事,没有建守关,屯中住户也各自散居。 河口山口的山边高地上是五川屯仓库重地,连着码头的关口处就是屯所,小旗郑家的宅院在山坳东侧山前。 屯中各家各户也是倚山而建,山坳平地上则是大片盖着稻草的田地。 这里有山挡风,春夏可种梗米,冬天以稻草暖地保护冬麦,来年又可收一次。 砖石砌的是军户家,是初入此地时,以军中多余的砖瓦盖的,虽然参差不齐,但却已是很好了。 泥草搭的是流民家,也是自己搭的,他们以帮忙种田为生,不过日子却比大多数军户轻松。 …… 以山家来说,山家是百多年前来到辽东。 人丁最旺时有五房十支五十七人,二十多年前迁到五川屯的时候,还剩下三房五支,不过仍被算作五房十支。 而现在,只剩下山岘一支四人。 山家于屯北的山前溪畔,在高地平缓处,搭砌了一排十个独院,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代表山家十支。 所谓独院,就是只有一间房屋。 砖不够,所以屋子低矮。 然后以木栏圈了起来,所以院子很大。 后来还在外圈了一大片地,总共有百余亩地。 打的名义是防山中野兽骚扰,实际上是做为自家耕地,开辟了约百亩耕地。 一般年景时产梗米五十石余,冬麦五十石余,是自家活命的口粮。 而本该属于山家的屯田,照样是山家在种,只不过都是小旗在收,而且还要另交田赋。 所以,对这额外的一百余亩田,小旗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算是给山家一条活路,但收成仍然要算,仍然要交。 往年最多时按每支十二石算,那是一年一百二十石,一年忙到头,仍然都是小旗的。 后来山家人丁日渐稀少,全靠雇佣流民帮衬,但一年到头也是紧巴巴的。 亏得战事吃紧,后来有人巡检屯田,逼得小旗收敛了。 这两年查得更紧,按的是军户每户三石田赋算,现在这大院里的百亩田,一年上缴三石梗米就算是完了税,其余可自用。 山家人少,这才有了余粮,雇了两对长工。 …… 山家离关口约八里地,围栏大院之外散居着一些泥草房,多是山家的帮工。 进了围栏大院,看着田里隐约的稻草,山岘忍不住笑了。 骡车停在山家门前,一排十个独院,院门都开着,屋子的门都关着,能听到鸡鸭与牲口的声音。 四人下车,丁院中出来一对看起来不满三十岁的夫妇,正是南方来的丁家夫妻,丁瑞与丁刘氏。 …… 山氏引丈夫进了丙院,隔着门,就能听见从屋中传出的婴孩笑声。 “娘子,这就是家书中说的那对孩童?” “对,一年多前丁酉年九月十七日,妾身于在内院门前捡到,官人如若不信,可随妾身前去问询,以证妾身清白。” 山氏语气坚定,丈夫多年不在家,家中多了两个孩子,山氏自是小心。 “不用,你我夫妻多年,自是相信娘子,只是天降麟儿,山家香火有继,为夫心中欢喜,说错之处,还望娘子勿怪。” 山岘的话,又戳到山氏痛处。 “是妾身无用,不能为官人生下一男半女。” 山岘轻打自个儿嘴巴,“是为夫嘴笨,娘子不必挂怀,娘子请。” …… 屋中烧着火炉,很是暖和。 炕上有一对周岁婴孩,女婴咯咯笑着在挥手动脚,显得很是活泼,不过手脚都落到了旁边的男婴身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故意欺负。 山氏笑道:“妾身也不知他们两个是兄妹,还是姐弟。” “不过姐姐欺负弟弟,总是不好。” “而哥哥让着妹妹,倒是美事,所以就定了兄妹。” “如此甚好。”山岘擦了擦手,然后在山氏的帮助下,有些笨手笨脚抱起两孩。 “叫爹爹,爹爹。”山氏教道。 “爹爹。” “爹爹。” “哎,哎。” 年有四十的山岘可谓老泪纵横,山家终于有后,不至于断绝在他手中。 …… 山氏说道:“妾身去凤凰堡给亲戚送东西的时候,寻人给他们估摸了个名字。” “男娃名崎,即是说他入我们家,怕是要一路崎岖坎坷,也是寄一缕希望,将来可以有奇遇奇缘。” “女娃名黛,希望她能够如皇宫里的人儿一般,漂漂亮亮。” “官人要是觉得不好,那就择日再改。” 山岘摇头,“不必再改,就叫山崎,山黛。” ……